沈峻拿了信回来,肖澜已经把水烧好了。她沏了一壶茶,盘膝坐在矮桌边,露台上水气氤氲。
赵逸真想起自己还带了礼物,起身道:“我来时想给你带些点心,又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一样买了一些。”
他把油纸包拆开,拿了几个盘子盛着,有桂花糕,也有枣泥饼、松仁酥。肖澜拿了个枣泥饼,吃了几口,没什么表情。
赵逸真道:“不好吃?”
他拿了一个尝了,道:“挺甜的啊。”
肖澜道:“这种精细的东西,费时费工,还浪费钱,没意思。”
赵逸真笑了,越发觉得沈峻亏待了这个小姑娘。一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不是都喜欢吃甜的么?
他道:“那你爱吃什么?”
肖澜想了想,道:“胡萝卜、白萝卜、黄瓜、柿饼……”
赵逸真一脸懵,说:“我说点心,你跟我提这些?”
肖澜正色道:“萝卜削了皮生吃就很好,又脆又甜。山上有好多野柿子树,打下来晒成柿饼,能吃一个冬天。还有野蜂蜜,掏之前用烟熏一熏,摘下来连巢带蜜一起吃,甜得很。”
赵逸真明白了,她觉得好吃与否,跟价钱有很大的关系。只要贵,再好吃的东西也难以让她开心。要是便宜易得,她心里自然就会满足。
来的时候,赵逸真见山中有一片菜地,整整齐齐地种着白菜、土豆。他说:“那片菜地……”
肖澜道:“我种的。”
赵逸真道:“旁边有个灌溉的水车……”
肖澜道:“我造的。”
那水车有一人多高,造得十分坚固,不是个小工程。赵逸真想象肖澜撸着袖子在山中砍木头、造水车,在地里播种、耕田的情形,对她生出了敬畏之情。她坐在露台上,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实在不像能干这么多粗活的样子。
赵逸真忍不住看向沈峻,道:“她怎么会造水车的?”
沈峻一副甩手掌柜的模样,淡淡道:“家里有的是书,她照着图纸学的吧。”
赵逸真愕然道:“不至于这样吧,家里穷的揭不开锅了吗?”
沈峻也有些无奈,道:“我给她钱了,让她缺粮食蔬菜就去外头买。实在要造水车,请几个工匠也好。她不肯,非要自己干,我有什么办法?”
赵逸真意识到自己是冤枉沈峻了,这丫头真的是万事都靠自己。多半是小时候受过罪,长大了也闲不住,总是得找点活儿干才能安生。
沈峻坐在屋前的台阶上,拆开了信。他看了一遍,眉头皱了起来。
“傅剑琛出去云游了?”
肖澜一怔,道:“怎么回事?”
她过去把信看了一遍,见是宋韵回的信,上头说傅剑琛几个月前出去云游了。既然是沈峻的义妹发起的挑战,那就让傅云裳应战,今年大寒,在清净崖上决一胜负。
肖澜这些年来将天魔剑法练到了极致,有很大的把握战胜傅剑琛。没想到他临阵退缩,又使出了换人来应战的把戏。
只要不是沧浪掌门亲自出战,就算他们输了,也并非是沧浪派的剑法不如外人。只不过是应战之人一时失手罢了。
可肖澜一心想要打败的是傅剑琛,区区一个傅云裳,根本不配当她的对手。
沈峻把书信一扔,道:“故技重施……这人还真是狡诈,这回又躲到他女儿身后去了,简直连半点脸面都不要!”
赵逸真捡起信来看了,片刻抬眼道:“阿峻,我刚才就想跟你说,他们这回不是推托,傅剑琛如今真的不在沧浪派。”
沈峻和肖澜都是一诧。沈峻道:“什么意思?”
赵逸真道:“年前腊月里,宋韵就来过我们太清宫,问傅剑琛有没有到过青城山。当时我师父觉得奇怪,说没见过傅掌门,还问有什么能帮忙的地方么。宋韵显得有些慌,只说她丈夫出门云游,半年未归,也不算什么大事,不需要帮忙。”
沈峻的眉毛扬了起来,道:“这么说,傅剑琛是真的不在沧浪,连宋韵也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肖澜道:“好端端的,他出去云游做什么?”
赵逸真道:“多半是托词,应该就是失踪了。那人是个伪君子,江湖中恨他的人有不少,难保没人对他暗中下手。现在沧浪派的事都是宋韵在代为掌管,她让傅云裳出面应战,也是无奈之举。”
家里的男人不在,门派全靠妇孺撑着,从前的死对头偏偏挑了这时候发起挑战,若是不应,沧浪派便成了整个江湖的笑柄。眼下的情况对于宋韵来说,也是十分艰难了。
虽然如此,肖澜对宋韵却没有丝毫的同情。那毒妇从前做今日受,如今也不过是她的报应来了,怪不得别人。
赵逸真看向她,道:“你还要去么?”
肖澜苦练了这么多年剑法,要去跟傅云裳比试,实在是亏了。她冷冷道:“杀鸡焉用宰牛刀。”
沈峻静了良久,叹了口气道:“还是去吧。你先跟他女儿比一场,若是以后那老头儿回来了,再找机会跟他比试就是了。”
肖澜有些不甘心,但沈峻这么说了,她也只能答应。赵逸真笑了一下,道:“别这么垂头丧气的,说点开心的事吧。你那坏心眼儿的师父失踪了,你高兴么?”
“他算我哪门子的师父。”肖澜一想起傅剑琛就来气,漠然道,“我没有师父,只有一个哥哥。”
沈峻嘴角一勾,对她的话十分满意。赵逸真却觉得被当成了外人,挤兑他道:“你高兴什么,她说有个可亲可靠的好哥哥,自然说的是我,跟你有什么关系了?”
沈峻也不恼,看了肖澜一眼,淡淡道:“你说是谁?”
两个人都看着她,仿佛赌骰子似的,看她要站哪一边。
肖澜扫了他们一眼,谁也不敢得罪。她叹了口气道:“我说错了,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姓沈,一个姓赵,两个人都对我很好。”
赵逸真白捡了个便宜妹子,摇头晃脑的十分开心,道:“好妹子,我就知道你有良心!”
肖澜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一想起要跟傅云裳比试,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不过她这么多年的本事也没白学,如今的她已经强大到足以保护自己,对她来说这就已经够了。
从前傅云裳经常带人欺负她,宋韵更是恨不能置她于死地。肖澜一想起那些事,心里仍然会生出恨意。
肖澜簇着眉头,赵逸真猜得出她在想什么,道:“我听说那位傅大小姐的脾气娇纵,很爱欺负人。如今你有机会狠狠地揍她一顿,报仇雪恨,有什么不高兴的?”
肖澜觉得也是,一想到自己把她打哭的样子,心里忽然就舒服多了。沈峻道:“那就这么定了。现在是三月,到大寒还有将近一年的时间,你多出去走一走,让大家都知道你的名头,这样赢了才更风光。”
肖澜道:“好,我先去哪里,兄长有吩咐么?”
沈峻想了想,说:“痴情使胡长邪叛离咱们倒悬天多年了,据说他在昆仑山附近建了个巢穴,祸害了不少生灵。你去管一管吧,若是能让他收敛一些,也算立一桩功德。”
肖澜道:“他要是不听呢?”
倒悬天这些年来,也遣人去警告过痴情使数次,但他根本不放在心上,还把那些人都打成了重伤,十分嚣张。不过沈峻倒是不担心肖澜会出事,以她的能力,就算战胜不了那些妖魔,也总能全身而退。
他淡淡道:“能杀就杀,杀不了就回来。”
肖澜有点不满,道:“连你都杀不了他,还让我去。”
沈峻笑了,道:“谁说我杀不了他,本座只是懒得管而已。痴情使本名叫胡长邪,因为死了妻子,这些年疯疯癫癫的,早就不正常了。去打一个孤苦伶仃的老鳏夫,本座下不了手。”
他想了想,又道:“前几天我听信报说,沧浪派有几个弟子一起往西边去了,应该就是去对付胡长邪的。年轻人初出茅庐,都想立个名声,你若是让他们占了先,岂不是让人觉得咱们倒悬天不如他们?”
肖澜本来还觉得去不去无所谓,听他这么一说,忽然就生出了一股心气儿,无论如何都不能输给傅云裳她们。
沈峻见她的眼神变得像刀子一样,知道她认真起来了。
他喝了口茶,道:“那一行人里有傅大小姐,也有申家的大少爷。听说那两家有意结为姻亲,咱们偏不让沧浪派攀上申家。你给我想办法拆散他们,不拘手段,如果有必要,可以色/诱。”
赵逸真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道:“色/诱……她去还是你去?”
沈峻一脸阴沉的表情,看了他一眼。赵逸真只得道:“我知道了,舍不得妹子套不着狼,不愧是倒悬天的左护法,这计策甚好、甚好!”
肖澜也有点受不了,道:“色/诱是不是有点过了?”
沈峻一本正经地说:“咱们是魔教,行事自然不拘一格,管别人怎么说做什么!”
肖澜的目光微动,心里斗争了片刻,道:“我知道了。”
赵逸真有些难以置信,道:“你妹子可真听话,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沈峻漠然道:“不是你的妹子么?”
赵逸真懒懒道:“我只能沾一沾你的光,要不然凭我自己,可收不到这么好的义妹,既聪明、又能干,会种地、造水车,还会捡……还会勤俭节约。换做是我,可想不出让这么好的妹子去色/诱别人的主意。”
沈峻知道赵逸真是在阴阳怪气地嘲讽他,但他秉性里藏着一股凶邪之气,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这么做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
肖澜倒是十分平静,不觉得这么做会有什么损失。她的眼神清澈,还没被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浸染。沈峻的心情又有些复杂,自己这些年来从没教过她男女情爱之事,万一她情窦初开认真起来,被人骗了怎么办?
他有些心烦,然而说出去的话又不能收回来了。赵逸真开口道:“妹子,你知道怎么色/诱男人么?”
肖澜想了想,对他微微一笑,笑容居然是难得的甜美。
她道:“这样?”
赵逸真怔了一下,发现她笑起来如同冰河开化,万物复苏,竟让人有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万一那姓申的小子是个纨绔子弟,一眼相中了这傻丫头,缠上她了怎么办?
他摇了摇头,正色道:“不妥不妥,色/诱又叫勾引,贵在自然,你既然要让他喜欢你,就要流露出你本来的脾气。如果有男人对你献殷勤,说姑娘你走路累不累,我背你好不好,你要怎么说?”
肖澜道:“滚?”
赵逸真抚掌大笑,道:“很好,清新脱俗,与众不同。我告诉你,有钱的男人就喜欢这种不做作的女孩子,你越是拒绝他,他就越是对你念念不忘。”
沈峻沉默着起身,去庭院里站着,感觉跟着赵逸真学下去,这色/诱是把人越赶越远了。
方才他还有些不安,此时却渐渐放下心来。月亮升起来了,淡淡的月光照在庭院中。赵逸真的声音传过来:“要勾引一个男人,就得让他知道你的底线在哪里。他要是对你拉拉扯扯,动手动脚的,你要怎么样?”
肖澜道:“把他的脏手砍下来。”
赵逸真倒抽一口凉气,仿佛觉得太血腥了,但想了想,还是称赞道:“很好,这样正气凛然的女孩子,娶回家才放心。像申公子那样大户人家的少爷,一定就喜欢这种懂得保护自己的好姑娘。”
肖澜知道他是不放心自己,拐着弯教她怎么赶跑那些轻浮的臭男人。她神色淡淡的,随着他说话轻轻点头,嗯、嗯……知道了,该动手的时候我会动手的,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赵逸真苦口婆心地唠叨了半宿,见她都听进去了,总算放了心。
次日一早,肖澜收拾好了东西,来到屋前跟他们告别。她穿着一身墨蓝色的衣裙,身后背着长剑,一派潇洒利落的英气。
“两位兄长,我要下山了。”
赵逸真刚洗完脸,诧异地看着她,道:“你这就走?”
肖澜嗯了一声,没有太多舍不得。沈峻注视着她,温声道:“遇事别太拼,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赵逸真也道:“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活着最要紧,懂?”
肖澜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了。”
她牵了一匹白马过来,准备下山。沈峻把她送到山道前,从袖中掏出了一块方巾,递了过去。
“给你了。”
方巾上带着先天八卦的纹样,是他用了多年的法宝混元一气巾。肖澜一诧,道:“这……太贵重了,我怎么能收。”
沈峻淡淡道:“你不是喜欢捡破烂么,出去行走江湖,用这个盛东西轻盈方便,百斤以内都能装得下。”
肖澜知道他一向对自己很舍得,眼睛有些湿润,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赵逸真胳膊肘捣了他一下,道:“什么叫喜欢捡破烂,你会说话不会?”
沈峻面无表情地看他,道:“不是你先这么说的么?”
赵逸真仿佛失忆了,道:“我说过么,我怎么不记得了。”
沈峻把混元一气巾塞到肖澜手里,道:“好好保重自己,有事送信回来。”
肖澜点头道:“好。”
她翻身上马,缓步走下山道。她走到半山腰,回头一望,那两人还在山崖上望着她。肖澜用力挥了挥手,喊道:“回去吧——我走了——”
山谷中回荡着她的声音,我走了——走了——
穿青色道袍的人挥了挥手,又拉起玄衣人的手挥了几下。沈峻把手抽了回去,转身走了。赵逸真追了上去,不知道又跟他说了些什么。
肖澜忍不住笑了,看来就算自己不在,他们也不会过得无聊。
她放了心,打马向前。与世隔绝了五年,她终于再次回到万丈红尘中。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肖澜的身影渐渐融进春光里,向前路奔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