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如流水一般投下来,在门廊前缓缓流转。
两人相对而坐,春风轻轻拂过,白色的纱帘飘荡起来。
沈峻道:“很好,既然你答应了,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义妹了。”
肖澜从前只在话本上看过,行走江湖的侠客意气相投,撮土为香义结金兰,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遇上这样的事。
沈峻的态度,认真里带着一点草率,草率里又透着几分严肃,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还未叩头。
像这样的魔头,口头上收自己做妹子,已经十分降尊纡贵了。真的让他跟自己平起平坐,肖澜自认是不敢的。他不提,肖澜也便也没说。她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工具,养来帮他出一口恶气而已。她若是想活得好,还是得谨守自己的本分。
他看着她道:“你有小名没有?”
肖澜迟疑了一下,门里的那些人都喊她扫把星、讨厌鬼,只有父亲叫她澜儿。可对这样一个认识没多久的人,她说不出口。她摇了摇头,道:“没有。”
以后两人就生活在一起了,沈峻本来是想叫的方便一些。他道:“没有就算了,那我就叫你小丫头。”
以前傅云裳也经常叫她臭丫头、柴草丫头,但是从沈峻口中叫出来,却又没有那么冷淡了,只像是喊自家妹子一般。
“我字凤阁。”沈峻道,“你唤我字也行、叫哥也行,只是万万不可再叫师父,明白么?”
峻为高山,凤阁星贵气潇洒,这名字与他的气度十分合衬。肖澜想自己与他一山一海,倒也有几分兄妹的缘分。
她心中生出了一点亲近的感觉,倒了杯茶递给沈峻,道:“拜见兄长。”
沈峻接过茶来喝了,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仿佛解开了一个心结。
“好,以后好生练功,千万莫要辜负了为兄的期望。”
肖澜认真道:“是。”
肖澜歇了一天,次日一早,跟沈峻去了半山腰。
这里已经出了倒悬天的势力范围。沈峻自称是倒悬天的护法左使,却不知道为什么独自一人住在这里。肖澜心里奇怪,却不好问。
半山腰有一道瀑布,飞湍直下,气势磅礴。瀑布周围石壁料峭,前头有一大片空地,向下连着一个缓坡,草木葱茏,是个练功的好地方。
天上有些云彩,沈峻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衣袖束了起来,十分利落。他停在山坡上,道:“你把沧浪剑法使一遍给我看。”
肖澜看了一眼手中的长剑,一时间没动。她心里清楚,沈峻是要琢磨沧浪派的剑招,破解其中的秘密。她想起了父亲和李师伯、小师叔他们,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不是错了。
沈峻道:“你后悔了?”
肖澜摇了摇头,却觉得手中的剑十分沉重,难以迈出这一步。
沈峻笑了一下,道:“你若是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你,放你走就是了。但你小小年纪,一个人活得下去么?还是你想回去,再受那些人的气,都随你高兴。”
肖澜的目光黯淡,心里知道他说的不错。从决定离开沧浪派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是门派的叛徒了。从小师门就没厚待过她,父亲去世之后,她更是没有过一天安生日子。
师父纵容人打她,师娘动辄要杀了她以绝后患。她忘不了受过的痛苦,也无法原谅他们。就算没有沈峻,她也想要报仇,她做梦都想着有朝一日把傅剑琛踩在脚下。
她跟沈峻,与其说是一拍即合,倒不如说是互相利用。自己对他来说有价值,他又何尝不是为她提供了一个翻身的机会。
从前父亲他们也受尽了那些人的排挤。自己这么做,他们未必就会反对,说不定心里还会觉得痛快。
好不容易重活一回,肖澜不想在乎别人说什么。她只想好好地活下去,变得强大起来,让任何人都无法欺凌自己。
她下定了决心,缓缓道:“我在沧浪派学过两套剑法,一套是飞花剑法,一套是沧浪剑法。我都使给你看——”
她拔剑而出,将剑法一一演练出来。肖澜浅蓝的衣衫在风中翻飞,紫色的束带随着身体腾挪,翩然而动。长剑的白光映着身后的瀑布,端的是飞花碎玉,十分好看。
沈峻在旁边看着,将每一式都记在了心里。片刻肖澜使完了剑法,长舒了一口气,道:“就是这些了,飞花剑法简单一些。沧浪剑法则是遇强则强,变化万端,我练的虽然熟,却也不能发挥出十之二三来。”
沈峻听着她说话,神色淡淡的。肖澜道:“傅剑琛用沧浪剑法,比我厉害得多。我门派中还有一位李师伯,更是将这套剑法使得行云流水,令人叹为观止。”
沈峻道:“你说的莫不是李伯阳?”
肖澜一诧,道:“你也知道他?”
沈峻哂道:“沧浪派中除了肖雨鸣的剑法第一,便是李伯阳了。有这么多好徒弟不选,偏偏挑了个本事最差的当掌门,你们派的人可真有意思。”
“那已经不是我的门派了。”肖澜淡淡地说。
沈峻喔了一声,道:“差点忘了,你是我们倒悬天的人了。不用急,晚些时候我带你去拜祖师婆婆。”
肖澜对此不怎么感兴趣,没说什么。沈峻寻思着方才肖澜使过的剑法,越发觉得精妙。良久他回过神来,见肖澜还站在原地。
他道:“你还不练功,愣着做什么?”
肖澜从前只跟着大家一起练过剑法,却没学过内功。师父和师娘生怕她修为深了,将来不好拿捏,传授内功时总是打发她去别处。肖澜小声道:“我……不太会。”
沈峻一诧,伸手握住了她的脉门。这丫头的内息深沉,好像有些根基,但行气的方式十分粗浅,可惜了丹田里收藏的先天之力。他皱眉道:“傅剑琛什么都没教你么,那这股内息是从哪来的?”
肖澜道:“我服过一颗妖物的内丹。”
“还远远不够,”沈峻沉吟道,“想有出息,像你这个年纪的人,至少要完成筑基了。本座传你一套练气的心法,叫玄天拾遗诀,你听好了——”
他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把口诀念给她听。
“修仙之道,在乎凝神入气穴。先天一气凝而为性,后天一气结而为命。性命之源,生死之谛。人之时夭,皆凛于斯……”
他一手搭在膝上,神色平和,对她出乎意料的有耐心。肖澜站在他跟前,恍然间想起了父亲教自己念书识字时的情形,不由得红了眼圈。
沈峻停了下来,抬眼看着她,道:“你走神了?”
肖澜连忙摇头,道:“没有。”
沈峻也不生气,道:“那我刚才说了什么,你重复一遍。”
肖澜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来。沈峻叹了口气,道:“你这丫头不识好歹,本座传授给你的是倒悬天的不传之秘,你以为谁都有资格听的么?在我面前三心二意,还不肯承认,想什么呢?”
肖澜垂下了眼,老实道:“对不起。”
沈峻的心思敏锐,见她的眼睛红通通的,大约能猜到她在想什么。这丫头从小受人欺负,没人好好地教过她本事。他传授她心法,她心中感激,因此分了神,也不必太过责怪。
他淡淡道:“我从练气篇再讲一遍,好好听着。”
肖澜这次不敢分心,认真听他念口诀。她的头脑聪明,听了一回,便恍然有了些意念。沈峻又花了一个时辰,给她从头到尾讲解了一遍。肖澜若有所悟,心随意转,体内的气息仿佛找到了规律,开始有序地运行起来。
沈峻道:“照着我教你的法子吐纳,收归天地灵气,化为己用。每天早晚各行走一个周天,有不懂之处来问我,明白么。”
肖澜点了点头,眼看天色将近黄昏。沈峻道:“今天就到此为止,以后每天辰时来这里练功。每月初一我考察你功夫练得怎么样,若是敢偷懒懈怠,我饶不了你!”
他扳起了脸,故意做出一副严厉的模样。这人嘴上虽然说得凶,却肯传授她真本事,就凭这一点,也比她从前的师父和师娘强得多了。肖澜心中感激,道:“知道了,多谢师……”
沈峻微微扬眉,肖澜意识到自己差点叫错了,改口道:“多谢兄长。”
当天晚上吃过了饭,沈峻在门外道:“小丫头,睡了没有?”
肖澜正在屋里收拾他给自己买的东西。除了衣服和鞋子之外,还有个象牙骨的扇子,月白的扇套,丁香色的穗子,扇面上画着点点的梅花,十分精巧。这东西虽然漂亮,但肖澜一向粗糙,带在身上怕弄坏了。
肖澜打开了门,手里还捏着那把扇子,道:“没睡,你买这个做什么?”
沈峻淡淡道:“看着好看就买了,又不值几个钱。”
象牙的扇子价值不菲,可不是随手能买得起的东西。他住的地方虽然朴素,但言谈举止之间,又好像不怎么把钱放在心上。
肖澜实在好奇,不知道他的钱是从何处来的。她道:“哥,倒悬天给你开月钱么?”
沈峻道:“开,不过我懒得去拿,都在账上攒着呢,不缺那仨瓜俩枣的。”
肖澜有点不安心,道:“那咱们这样坐吃山空的,合适吗?”
沈峻笑了,伸手摸了她脑袋一把,道:“放心吧,你兄长我有一座金山,几辈子都花不完,养活你不成问题。”
他的神色半真半假的,肖澜也不知道他是说真的,还是跟自己开玩笑。
外头的月色明朗,很适合出去散一散步。沈峻道:“跟我来。”
他负着手走在前头,肖澜跟他出了门。沈峻召来了玄鳞,长剑浮在空中,肖澜也踏了上去。
沈峻御剑往东而行,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来到了孤雁山和倒悬天的交界处。前面的山巅上有个祭坛,路边的草长到了人的膝盖那么高,石砖上生满了青苔。远处的房舍大多倾圮了,十分荒凉,却不知道怎么会有人在这里建立道场。
沈峻御剑降落在祭坛中间,正前方是一座残破的青石雕像。那雕像有一丈多高,是个手挽披帛的女子。她右手结与愿印,左手施无畏印,神态悲悯,衣袖翩然欲飞,显得栩栩如生。
看到她的一刹那,肖澜的耳边仿佛有梵音轰然唱响,仙气缭绕不散。
她的灵魂仿佛被石像吸了进去,徜徉在一股被接纳的温柔当中,整个人都有种震撼的感觉。
“这位就是倒悬天的祖师,九天玄女。”沈峻道,“你既然是我的义妹,便也是倒悬天的人了,跟祖师婆婆叩头吧。”
那石像在月光下透着一股神秘气息,却又十分温柔,让人的心变得宁静起来。
肖澜被她吸引住了似的,顺从地撩衣跪下,对着石像磕了三个头。她轻声道:“弟子肖澜,今日拜于倒悬天门下。今后一定努力修炼,望祖师婆婆保佑,让我早日练成本事,一雪前耻。”
九天玄女静静地站在月光之中,仿佛听见了她的话。沈峻道:“好了,起来吧。”
沈峻道:“咱们倒悬天的教义是扶危济困,救民于倒悬。你既然成了倒悬天的人,以后也要记得多行侠义之事,不可恃强凌弱。”
肖澜答应了,心中生出了一种归属感,那是她在沧浪派不曾有过的。她抬头望着石像,道:“她可真好看……世上真的有玄女么?”
“自然是有的,”沈峻淡淡道,“三百年前,九天玄女曾经降临于世,扶助本朝太/祖征战南北,一统天下。之后她在此处修建了道场,收了不少弟子。后来帝君魂归天庭,玄女也就此离去。咱们倒悬天便是她当年为了济世救民而建的,一直传承至今。”
原来此处真的有神女居住过。难怪一见到这尊石像,肖澜就有种震撼的感觉。
她道:“她有名字么,原来是做什么的?”
这些东西,教里的碑文中不会记载,但坊间却有不少关于她的传说。沈峻寻思了一下,道:“她自幼跟着一位师太修行,会一些道门异术。她俗家姓徐,闺名叫做依依。据说她冰雪聪明,是个女诸葛,帮着太/祖皇帝出谋划策,为他打天下出了不少力。”
经他这么一说,一个鲜明灵动的女子浮现在肖澜的面前。她不再是一具冰冷的雕像,而是一个活生生存在过的人。
她若有所思,又道:“既然祖师婆婆在这里建立了道场,倒悬天的宫室怎么在别处?”
沈峻道:“此处的灵脉枯竭了,不利于修行,后人便在东边的群玉山中重新营造了宫室,这里渐渐地就荒废了。我师父白骨先生是上一任教主,他羽化登仙之际,将教主之位传给了我的大师兄涂明山,让我做他的护法使者。”
肖澜好奇道:“那你怎么一直在孤雁山待着,不管他们的事?”
“管不了,一个个跟养蛊似的。”沈峻提起教里的事,便有些疲惫,“你知道倒悬天为何只有我一个护法左使?”
肖澜摇了摇头,沈峻的神色沉了下来,道:“两年前,大师兄练功走火入魔,见人就杀。我和右使拼命想拦住他,结果我被打成重伤。右使被教主一掌打在天灵盖上,当时就死了。”
沈峻的神色冷冷的,明明是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却好像在说别人的事。肖澜感到一阵骇然,小声道:“那你的伤怎么样了?”
沈峻漠然道:“养了大半年,才渐渐养好了。大师兄本来性情忠厚和善,若不是练功出了岔子,也不会做这样的事。可他一出事,却让教里的小人趁了空子,争相内斗,把好好的一个门派搞的分崩离析。”
肖澜是头一次听他说门派里的事,她本来觉得魔教十分风光,没想到倒悬天内部也有一笔烂账。之前她还觉得沈峻独自住在一处,不与外人打交道,有些孤僻。如今看来,还是这种隐居的生活更好一些,至少日子过的清净。
她小声道:“那你还是别回去了。”
沈峻叹了口气道:“自从教主走火入魔以后,已经有两年没露面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四大使者里面,有两个已经叛逃出教了,勇力使更是在五年前就不知所踪。只剩下筹谋使一个人在教里苦苦维持,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沈峻抬头看着石像,风把他的发丝吹得微微动荡。他想起了这些年里的颠倒离乱,有些伤感,道:“教主一失踪,教里的人没了约束,就开始胡作非为。外头的人都说我们是魔教,谁知道倒悬天建立的初衷,是要济世救人的。”
本来要解救万民的教派,如今却致人于倒悬之中,让人闻之色变。若是再不改变,恐怕倒悬天真的要变成恶鬼聚集的所在了。
“现在这个样子,还能挽回么?”肖澜轻声道。
沈峻苦笑了一下,说:“若是教主能够现身,收归那几个叛逃的使者,说不定还有希望……终归太难了,不是你我能做到的事,罢了。”
肖澜望着那座石像,良久长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倒悬天以后会怎么样。
神女虽然已经离去,却依旧在天上守护着后人。若是有朝一日,能让倒悬天恢复昔日的兴盛,想来这位神女也会感到欣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