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去后山自闭

肖雨鸣的性情飘逸洒脱,年轻时喜欢到处游历。他手头有两本笔记,装在床底下的大藤箱里。里头记载了他见过的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内容庞杂繁复,如同一本山海经。

小时候肖澜看不懂,见上头有不少草图,觉得很有趣味。后来父亲过世之后,肖澜整理他的遗物,再次翻到了他的志怪笔记,发现父亲天南海北走过不少地方。很多东西在他的笔下活灵活现,他实在是个有趣的人。

笔记叫做山海志,分为上下两卷,每一部分开头都有地理位置和时间。头一节写着沧浪山,庚寅至乙未,记录着他年少时在沧浪山中的见闻。这一部分肖澜看的最多,封皮都摩挲的起了毛边。

她记得笔记上提到过,癸巳年春天,父亲在后山的树林小憩,意外发现了一种小虫。那虫子有手指肚大小,模样像蚕一样,以花蜜和露水为食,像八哥一样喜欢学人说话,入了秋就吐丝结茧,化作月白色的蝴蝶飞走了。

门派里的前辈说这叫应声虫,是感天地灵气而生的,十分罕见。修道之人一般会拿它炼丹,但效果不大,不如做个小玩物养着,还能逗趣儿。

现下也是春天,肖澜寻思着若是能找到那种小虫带在身上,傅云裳就没办法冤枉自己了。

反正她被关禁闭,也没人会来看她,正好去碰一碰运气。

次日一早,肖澜偷偷地从清净崖上下来。三月末,树林里的桃花谢了,海棠花开得正盛,风一吹,粉白的花瓣飘飘扬扬地飞起来。肖澜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渐渐就忘却了跟同门的龃龉。

难怪父亲喜欢到处游历,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能与人道者不过二三。日子过得不顺心,若能寄情于山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在树林里待了一整天,树干上、树洞里、小溪边都找过了,一无所获。天色渐晚,她坐在一棵海棠树下叹了口气,看来自己没有父亲那么好的运气。

她肚子有些饿了,从背囊里掏出一小块野蜂蜜,本来是要引诱应声虫的,结果也没派上用场。

肖澜咬了一口,野蜂蜜又香又甜。她为了掏蜜,被蜂群追着跑了大半个山头,实在费了不少力气。蜂蜜从蜂巢中淌出来,散发着甜蜜的香气,几滴落在了旁边的石头上。

肖澜心想一会儿蚂蚁就该来了,嗦了嗦手指,道:“真甜啊。”

这时候忽然见石头的背阴处,一只又白又嫩的小虫慢慢地爬了上来。它吮着蜂蜜,仿佛十分满足,发出了又尖又细的声音。

“真甜啊。”

肖澜意识到了这是什么东西,有些难以置信。

她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那条小虫,道:“刚才是你说话?”

小虫不喜欢她碰自己,蠕动着发出尖锐的声音。

“刚才是你说话?”

她说什么,这小虫就跟着说什么,学的分毫不差,父亲的笔记果然没有骗人。肖澜露出欣喜的笑容,道:“就是你!”

小虫也道:“就是你,就是你!”

肖澜如获至宝,没想到费了大半天功夫,用一块蜂蜜就把它钓出来了。她把应声虫装进带来的竹筒里,又掰了一小块蜂巢蜜放进去,说:“以后就跟着我吧,我养你。”

应声虫本来就喜阴,躲在竹筒里十分自在,有东西吃又安全,比在树林里舒服多了。

它在竹筒里发出尖锐的声音。

“我养你,我养你!”

肖澜道:“到底谁养谁,我是你的主人,你要跟我吵架么?”

应声虫安静了片刻,仍然执着道:“我养你!”

肖澜扑哧一声笑了,觉得这小家伙还挺别致的,道:“好好好,你最厉害了,咱们走吧。”

肖澜有了应声虫作伴,心里有底气多了。师娘罚她思过半个月,她不敢提前回去,便又回了清净崖。李师伯白天在山洞里清修,晚上总会在山洞门口点燃篝火,有时候烤兔子,有时候烤鱼。

师娘没让人来给她送过饭,仿佛要让这逆徒自生自灭。肖澜不见那些人,反倒过的比在山下更好些。半个月下来,她跟着李师伯吃了不少野味,脸上居然比从前多了一点肉。

在门派里,只有小师叔对她好一点,再有就是厨房的孙大娘。但这两个人都顾忌着师娘,不敢对她太亲厚。反倒是在清净崖上,避开了师娘的目光,她不必再担心被人冤枉、责打,头一次活的像正常人一样轻松。

李伯阳虽然相貌生的凶,话也不多,心地却很不错。听说他跟傅剑琛的关系不太和睦,傅剑琛一直忌惮着他是大师兄,总怕他跟自己争夺掌门之位。

傅剑琛的度量十分狭小,他的女儿跟他一样,喜欢排除异己。只不过他的心思藏着,很多事都假手别人去做。傅云裳却比她爹蠢得多了,心里想什么便表现出来,什么都藏不住。

李伯阳其实跟肖澜同病相怜,要不然他也不会远离人群住在这里,就像自我放逐一般。

吃了饭,两人坐在火堆旁边。李师伯道:“你在这里待了这些天,下山之后还能跟上其他人么?”

肖澜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说:“平日里他们练剑,让我在边上看的时候多,练的时候少。他们说我悟性不好,教我也没用的。”

李伯阳抬眼道:“听他们放……放厥词。你爹名号潇湘剑客,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人物。你是他的女儿,用剑的天资当然是顶尖的!”

别人都挤兑她,李师伯却这样认可她的能力,让她心里一暖。

李伯阳道:“反正也没事,练给我看看吧。”

他把自己的剑抛过去。这样一位用剑的高手愿意教导自己,是一件好事。肖澜把剑接在手里,恭敬道:“请师伯指点。”

她使了一个万岳朝宗的起手式,长剑唰唰数下刺出去,使了一套沧浪剑法。她练的行云流水,片刻一套剑法使完了,充满了自信地看着他,觉得李师伯定然要夸自己十分用功。

李伯阳却摇了摇头,皱眉道:“练的倒是很熟,但有几个地方不对。”

肖澜一怔,这套剑法是师父教的,怎的不对。

李伯阳站起来,把第三式高山流水和第七式飞流直下重新演练了一遍,道:“看出不同来了么?”

同样的剑招,他使出来就格外凌厉。而自己总是偏差了几分,有些似是而非的意思。从前学的时候,她见师父这么教,便有样学样。如今看来,恐怕是傅剑琛不想让她学的明白。

高手对决之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一点细微的差距,对于一个剑修来说也是致命的。

她心里有些难过,道:“师父教的是错的,他为什么藏私?”

傅剑琛表面端庄持重,实际上却藏了一肚子小心思,总是要打压异己,生怕别人造了他的反。

李伯阳觉得那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对他的行为不屑一顾,有这功夫还不如多练练功。

“别管他了,”李伯阳道,“把这两式再练一遍给我看。”

相比起来,李伯阳才像个严格的师父。肖澜对他心怀感激,老老实实地又练了几遍,终于纠正了过来。

李伯阳回到火堆边,道:“这两式是沧浪剑法的精髓,要多练习,关键时刻才能使得好。”

肖澜一直有个疑问,从前也不敢问师父师娘,此时忍不住道:“师伯,人家都说咱们沧浪派的剑法天下第一,但我练了这许久,怎么也没感觉到有什么厉害之处呢?”

李伯阳道:“沧浪剑法是祖师所创,结合了天下剑法的要义,变化万端。你若是练得不够,自然不能体会其中的高明之处。”

相同的一套剑法,李师伯使出来,的确比肖澜厉害许多,看来她还是得下苦功才行。

沧浪派除了沧浪剑法之外,还有一套飞仙剑法十分高明,是门派的不传之秘,只有历届掌门及其最器重的弟子才能修习。前任掌门曾经将飞仙剑法传授给了肖雨鸣,大有将门派托付给他的意思。可惜后来肖雨鸣早早地就过了世,只把一套入门的飞花剑法一招一式地教给了肖澜,给她把根基扎的牢靠。至于沧浪剑法,都是后来她跟着傅剑琛学的。

她道:“师伯,咱们门派里最厉害的那套飞仙剑法,你学过么?”

李伯阳笑了一下,道:“那是沧浪派的不传之秘,只有掌门才能修习。怎么,你对飞仙剑法感兴趣?”

倒不是肖澜感兴趣,只是傅云裳她们天天吹嘘傅剑琛的飞仙剑法精妙无双,天下无人能敌。听得多了,她便有些念念不忘。

肖澜道:“我听同门说过,飞仙剑法厉害得很。外头对咱们又敬又怕的,就是因为这套剑法。”

李伯阳道:“那套剑法的确厉害,几年前曾经有魔教的人前来挑战。当时出战的人是你爹,他把一套飞仙剑法使得出神入化,将对方打得落花流水,给咱们沧浪派争了口气。”

肖澜的眼睛亮了起来,道:“我爹有那么厉害?”

李伯阳笑了,说:“你爹的确了不起,但飞仙剑法精微神妙,他所参悟的也不过是十之一二而已。若是能全都领悟了,恐怕放眼天下都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肖澜有些憧憬,可惜自己未曾见过父亲施展飞仙剑法,更不要说有缘习得一招半式了。

李伯阳道:“这些跟咱们寻常弟子没什么关系。小孩子不要妄想一步登天,守好你的本分,先把眼前的功夫练好再说。”

肖澜便点了点头,道:“弟子知道了。”

方才她见李伯阳用剑,如飞花碎玉一般,十分强悍。肖澜心中十分佩服,感慨道:“李师伯,我觉得……你的剑法比我师父强多了。”

李伯阳眼皮一跳,道:“小丫头懂什么,别乱说话。”

山风呼呼地掠过山崖,这里除了他们之外,没有别人,实在不用这么谨慎。

“我觉得你就是比他强。”肖澜小声道,“整个门派里,可能只有小师叔比他逊色一点。但小师叔的年纪比他小七八岁,要是两个人一样大,谁更厉害些,又不好说了。”

李伯阳笑了,脸上的褶子聚在一起,有些自嘲,又有些无奈。

就算如此,赢家还是傅剑琛。有时候不是能力最强的人,就能活的最好。

篝火烧的噼啪作响,李伯阳对着火光,慢慢地擦拭着长剑,良久叹了口气。

不光这小丫头替他鸣不平,就连他自己,心里也时时觉得不甘心。

五年前,傅剑琛继承了掌门之位,头一件事就是历数李伯阳的过错,说他不敬先代掌门,不守门规,林林总总地说了他七八条罪状。李伯阳一气之下,便自请长居清净崖,为师父守孝。

当时他没有一走了之,是顾及着师门的颜面,不想让外人说沧浪派不睦。这几年里,若不是他一直在清净崖隐居,他应该在江湖中做了不少事了。

他微微皱眉,喃喃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肖澜知道他说的是傅剑琛,忍不住道:“李师伯,师父为什么跟你过不去?”

李伯阳道:“大人的事,你一个小孩子家问这么多干什么。”

肖澜着实很想知道,而且这件事跟自己并非全无关系,毕竟当年受排挤的不光李伯阳一个,还有她的父亲。

她道:“不能说么?”

李伯阳沉默了半晌,道:“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就是当年师父让我推举下一任掌门。我虽然是长徒,却深知自己的资质平庸,便推举了肖师弟。后来傅剑琛知道了,一直记在心里。他当上掌门之后,瞧我很不顺眼,巴不得我消失了才好。”

李伯阳推举肖雨鸣没有私心,完全是为了门派着想。只是傅剑琛睚眦必报,凡是曾经跟他作过对的人,如今一个个都不好过,包括陆之原也活的如履薄冰。

肖澜心里很不好受,从前她以为只有自己活得艰难,如今却意识到大家都不好过。

李伯阳看她脸皱成一团,笑了一下,道:“不提这些了,有高兴的事么,跟我说说吧。”

肖澜一时间也想不起有什么开心的事。篝火边残留着烤肉的气息,她的心思被勾走了,想起了过年的时候,厨房里会分饺子,还给压岁钱。每个人都有一份,就连自己也不例外。

她有个存钱的陶罐子,藏在床底下,想等以后出去行走江湖的时候用,如今已经攒了不少了。父亲也给她留了一些钱,她不舍得花,藏在墙边的一个破洞里,用砖头封着,平时看不出来。

想到这些,她的心情好了一些,道:“过年的时候,师娘要图吉利,到初五之前不许打架、骂人,门派里清净得很。除夕晚上还有饺子吃,今年吃的是猪肉韭菜馅儿的,特别香。初一师父还赏了一人一碗红烧肉,配着白米饭,特别香。”

李伯阳就笑了,道:“这不是挺好的么?”

肖澜忽然意识到所有人都在热热闹闹地过年,李伯阳却一个人在清净崖上待着,应该比平时更孤独。李伯阳的神态却很温和,说:“每年你们放焰火,我在这里都能看见。说起来,从前门里也放焰火。陆师弟不敢点炮仗,嫌闹得慌,每回都是你爹上去点的。”

那时候老掌门还在世,没有这么多勾心斗角。炮仗噼里啪啦地响,红的白的焰火窜入天空,炸裂开来。大伙儿穿着新衣裳,每个人都开开心心的。过完了今年还有明年,好像会一直这么好好地过下去。

李伯阳叹了口气,想起从前的事,也有些怀念。

肖澜道:“李师伯,今年除夕我带饺子过来,咱们一起过节。”

李伯阳便笑了,静了片刻道:“今年就不必了,等我回来的时候,咱们再一起吃一顿饺子。”

肖澜有些奇怪,道:“你要走了,要去哪儿?”

李伯阳把剑擦干净了,轻轻地还回鞘里。火光照着剑鞘,发出古铜色的光。他说:“没想好,就是到处走一走。以前我也是赌气,在这里蹉跎了这么多年,其实不该这样。”

他看着肖澜,依稀看到了当年的三师弟,他们的眉眼相似,让他想起了从前的时光。

少年意气风发,仗着三尺青锋剑,敢管天下不平事。如今他消沉了这些年,实在可惜。以前李伯阳觉得自己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可见到这小丫头之后,他忽然觉得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自己练了这一身好本事,实在不应该荒废了。

他花了五年时间为师父守灵,至诚至孝。此时离开,外人也不能再说他半句不是。他找到了自己的路,心中十分痛快,脸上也有了笑容。

李伯阳道:“天暖和了,我也该出去游历一番了。”

他想了想,又有些担心,道:“小丫头,我若是走了,你怎么办?”

肖澜从前孤零零的一个人,也活到了今天。她想自己若是凡事能多忍耐,应该也不至于没有容身之地。她说:“我没事的。再忍几年,等我把本事练成了,就离开这里。”

李伯阳叹了口气,觉得恐怕未必能如她的愿。他倒是想带着这孩子一起走,又觉得江湖险恶,让她跟着自己漂泊,也未必就比留在这里更好。

“那你要保护好自己,”他看着她道,“实在不行就走,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肖澜点了点头,李伯阳笑了一下,道:“好孩子,休息吧。”

肖澜一觉睡到了大天亮,睁眼时火堆已经熄灭了。她伸了个懒腰,探头往山洞里张望,里头空空如也。她喊道:“李师伯?”

没有人回应,山崖上也空荡荡的。肖澜走进山洞,见他的几件衣服都不见了,佩剑也消失了。她想起了昨天李伯阳说过的话,意识到他已经下山去了。

他不介意她是个小孩儿,和她结成了忘年之交,不但指点她剑法,还愿意听她说心里话。肖澜本以为自己终于有了可以信赖的人,却没想到这唯一的大朋友,也不辞而别了。

“我莫不是个天煞孤星,身边的人总要离我而去。”

烈烈的山风吹在身上,肖澜的心里空落落的。李师伯走了,以后她连个能说话的人也没有了。过年她想留一碗饺子,都不知道给谁吃。自己明明吃了他那么多好东西,却没有机会报答他。

竹筒里传来了应声虫细细的叫声。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走了,好好保重自己,有缘再见。”

肖澜一怔,应声虫不会说没听过的话,想来这是李师伯临行之前,跟她告别的话。

她道:“他还说什么了么?”

应声虫听不懂她的话,只是重复道:“我走了,小姑娘,好好保重自己,有缘再见、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