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刘明敏搜集了梅文夫出版的文论集《华侨在东南亚》、《卧月眠云谈禅宗》,散文集《山色夕阳时》,长篇小说《化蝶》和《虚弱》,格律诗《桃花山诗钞》。这位学兄,著述丰,思想深,艺术上也别具一格,令人从心里赞服。他正构思一篇《略论梅文夫文化心态架构》的文章。刘明敏认为,人的行为,是人的哲学、宗教、政治、风俗等文化意识的外显模式。儒教、佛教、道教在宋明以后逐渐融合为中国的复合性传统文化,构成知识分子复杂的文化心态,决定着知识分子复杂的文化道德标准、价值观念和人生取向。但它们和现代文明有划时代差异,必然在知识分子的心理上引起尖锐的冲突。价值观首当其冲受到严重挑战,之后,传统文化的一些组成部分依次暴露出退缩与空虚的种种弱点。在冲突中他们必然要重建自己的文化心态。这种蜕变是痛苦的。传统的东西少一些,就比较洒脱、轻松,但也很无奈;传统多一些,就会受到良心谴责和痛苦折磨。刘明敏将在文章中从儒、佛、道三方面论述梅文夫的文化心态架构。刘明敏认为梅文夫尚古崇贤,恪守礼义,忍耐欲望,等待举用,怀理想主义入官场。他的闯入,尤其开始一段时期英雄主义的实践,引起对权力充满警觉的局长阮旺的不满与惶恐。他受到压制、排挤和打击,他也曾抗争,但儒家文化太虚弱。眼见得苦海茫茫,他又不愿回头是岸,于是只有扭曲自己。他学“青梅煮酒论英雄”的刘玄德,开始做戏给阮旺局长看,装出胸无大志一心搞创作。他学会虚假,学会应付,学会耍一些权术。他以实用主义走完其短暂的仕途。这个锐变过程他内心充满自责与悲壮。但是,在阮旺局长二十年织就的一张恢恢大网里,你梅文夫只是一只想跳龙门的鲤鱼罢了。梅文夫似与佛有缘,他的义父就是立地成佛的袁元帅。闻名东南亚的高僧菲律宾马尼拉圆通寺主持瑞今法师就说他有佛缘,坐对论经之后抄了自己的一首诗送他,诗云:“相约结庐在岫巅,焚经读罢好参禅,何时能遂平生愿,终觉山居待有缘。”人心苦欲是佛家文化心态,梅文夫看破官场奥秘,禁欲了,消极了,要脱离苦海了,他终于向上级递交了辞呈,要回华侨研究所重操旧业。甚至,心灰意冷,有归隐深山白云继承其伯父梅老道之业与梅夫人姑陪伴终生之意。道教文化脱离苦海人生的途径就是这种返归自然、清心寡欲、与世无争。梅文夫的文化心态决定他不会纵身凉台,他的死有被人推落凉台的嫌疑,但也不排除是失足凉台。梅文夫以理想主义开端以虚无主义结束仕途,这只是一种活生生的现象,对产生现象的深层原因,一是文化积淀,二是干部路线。郝官同意他的立论、分析与判断,使刘明敏对写好这篇论文信心大增。郝官在其《略论梅文夫的创作道路》一文中,还论述了与梅文夫截然相反的另一种文化心态的重建,就是与禁欲相反的纵欲。郝官认为,有一种人传统的包袱没有斤两,在物欲横流的当今社会,他们心态变得轻松而洒脱。这种人对权力充满一种本能的乐趣,像鸦片鬼迷恋鸦片一样无法离开权势,一旦失去权势其意志就会一夜之间崩溃、坍塌。他们在重建现代化文化心态中选择的不是禁欲或者自我完善,而是纵欲纵恶。他们求自由自在,求不受束缚,求为所欲为,求无所不能。他们求佛的“大自在”,但他们是从反面去悟佛的真谛,结果就悟出了为所欲为的境界。因此,他们对踏入权力领域的人都视为入侵者,即使来人怀着善良的愿望;而对敢于反叛的人则斩伐无情,即便是亲朋好友也会一直踩在脚下乃至扼杀。刘明敏拜读了郝官这篇论文,深感郝官的理论是自己那篇文章立论的一个补充。但他不敢苟同郝官私下里告诉他的阮旺堪称“有的人”的代表的断言,他新来乍到,对阮局长没有多少了解,似乎印象还不错哩。
夕阳渐隐,华西山麓这时候才显出层次深浅和宁静可爱。刘明敏浸沉在回想中,庄欣欣知道他又在想什么,没有言语,两人静静地走着,偶尔臂腕轻轻相碰,便感觉有关爱从对方身上流过来。人要是能推心置腹地谈谈,就是陌生的情感也会变得深切,更何况他们两人在梅文夫的不幸中找到了共同的支撑点。
横穿一条夹岸芭蕉的鹅卵石铺砌的小径,就可到达县医院牌楼。七八座灰白色五层大厦,静得如一个无人的星球。突然,不知从那一座楼房窗口飞出一支曲子,这样熟悉,这样亲切,这样温馨,像在苍穹中飘寻,在山石间回旋,在红花绿叶里弥漫,在华源河水上潺潺流动,华西山下便有一股生气在呼呼涌动。庄欣欣感觉出心中有一根隐秘的弦被拨动了,长长吁出一口气,说道:
“你们男人总说我们女人心深不见底,其实你们男人心像大海,不仅幽深而且黑不见底。”
刘明敏觉得对庄欣欣谈知识分子文化心态的改变会很吃力,就像要在一个没有节奏感的人心弦上弹拨自己的旋律。但不管怎样,在夕阳西下的江滨公园里和一位开朗可人的女性肩依肩漫步也是很惬意的。
当初庄欣欣在众多暗羡的异性中唯独喜欢上谦谦君子梅文夫,是因为从他身上飘出别人少有的浓郁的文化味,庄欣欣还能闻出这种文化味带着淡淡的檀香,这种文化味小城太缺乏了,庄欣欣中学毕业那年参观西山寺的藏经阁闻到过,以后一直在小城里搜寻。如今,这种久违的文化味又从刘明敏身上飘出来了,似乎还多了一点类似于咖啡香的雄性气味。因此,首先是庄欣欣,似乎带头把探病的事情忘了,直到华灯初上时分才找到阮旺局长的病房。
阮旺的老妻赵珊正从楼前的杂货店出来,夜幕降临后她就把水果罐头等礼物搬运到这里,正所谓从那里来回那里去。来来回回,这些礼物的包装严重破损,但绝对是令人放心的真货。见刘明敏和庄欣欣来了,一脸笑意地领他们上楼。
阮旺局长正在教小孙子怎么把光碟放进dvd机里,音乐仿佛从缝隙中流出来,向房间倾泻,从窗口飘出,在夜色里徜徉,由缓而急,又由激越而舒缓,听得出有一颗远行游子恋乡之心在小提琴的丝弦上诉说。哦!刚才在芭蕉园里那绿色的曲子竟是从这里飘出去的!刘明敏忽然悟出,自己是无法成为阮局长的知音了!
阮局长热情让座,两片厚实红润的嘴唇间隐约着舒心而自信的笑意。干部中有人说“生病住院”是孙子兵法第三十七计,整一部兵法就是在装病中诞生的。你想,钟副书记的表哥,郭县长的侄儿等一干有权有势有钞票的新贵们,只能等我阮旺阮局长病好出院了,而那时换届的人选已定,说不定红头文件都出来了,风水宝地无疑是一块决定去留的砝码,更何况新任副局长刘明敏绝对构不成威胁,而且还能替自己抵挡一阵。对,考考他也是新官上任的一种考验,因此头一次局务会他就把梅文夫副局长的那一摊工作交给他,特地交代要和冯旋团长同心协力做好影艺大厦的立项工作。
“阮局长,身体好些了吗?”庄欣欣放下手中的奶粉,说道。
“好多了,也不是什么大病,让大家乱纷纷跑来看我。欣欣呀,我每一次住院,都深深地体会到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领导同事们浓厚的阶级感情,我心里就内疚,我对大家太不关心了,可能要求太严格了,不近人情,不能设身处地站在大家的位置上考虑问题,少为大家谋利益,解忧患,所以呀,有些人对我有这样那样的意见,完全应该理解,应该原谅。我就想呀想,我出去后要纠正缺点,多听听大家的意见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