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新的一天,王宝国的罪犯身份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
那天一大早,我还没出门,郑铎就来了个电话,说他们在王宝国住处的冰箱里发现了少量的人体碎骨,因此他们怀疑王宝国可能跟某些碎尸案有关。
“你最好让人查查历年的碎尸案资料。”郑铎说。
莫兰照例在为我准备早餐,岳父岳母已经出门去逛公园了,因为案情进展顺利,岳父岳母的心情很不错。家里此时只有我跟莫兰两人。我放下电话后,就把郑铎的新发现告诉了她。
“别人肯定想不到一个平时溜须拍马的人,居然是个碎尸犯。”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低头默默地把两个牛肉煎包盛在了盘子里。
我知道她不喜欢郑铎。
“莫兰,他也许并不可爱,可他干活还是很效率的。”我坐到餐桌边,莫兰给我倒了杯热豆浆,但她仍没有说话。
我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牛肉煎包来,我知道这是岳父特意为我做的。岳父是个美食家,他不仅喜欢吃,还喜欢做。而在各类红肉里,他偏爱牛肉。为了一饱口福,他还曾特意去内蒙采购新鲜宰杀的牛肉。
“莫兰,你怎么了?”我吃了一个牛肉煎包后发现莫兰仍然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这令我有点不安。
她看着我的盘子,“你快吃吧。”她道。
“你是不是在生谁的气?”
她摇摇头,笑了。
“你知道这牛肉煎包里的牛肉有多贵吗?”我以为她要跟说价钱,但其实她要说的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折算下来,价格得二百多元一斤呢。我爸为了做这些牛肉煎包,费尽了心思,昨天一上午,他都在忙这件事。里面的卷心菜还是有机的呢……所以,亲爱的,我是有话跟你说,但是我得等你吃完了才能说。我可不想让你听到一半就把它们都吐了。”她看着我说。
她的话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想鼓励她立即说出来,我可不会因为什么事而吐了如此美味的早餐。但我看她脸上的表情,知道她已经打定了主意。
于是,我风卷残云地把那剩下的那个牛肉煎包吞下了肚子。
“现在可以说了吧?”我把空盘子递给她。
她接过盘子的时候朝我微微一笑。
“你知道苏湛的那些信让我想到了什么?”她反问我。
“什么?”我喝了口豆浆等着她说下去。
“他的信能让你想到的最变态的事是什么?”她又问。
“我想,他们可能是同性恋关系。王宝国一直单身。两个男人之间的友谊,我估计也就是这事了。当时可没那么开放。看看我们有多特别。这可是很特别的。——当然了,这也只是我的猜想,因为苏湛好像对女人还是很有兴趣的。”
“这就是你能想到的最变态的事?”
“对。”
莫兰忽然笑着走过来在我脸上亲了一下,“亲爱的,我真爱你。”她轻声说。
可我觉得她的甜蜜有点不对劲,我感觉,她好像是在说我幼稚。
“那你从那些信里看见什么了?”我问她。
她笑着退回到水槽边。
“你看他提到的,炉子上的牛排,红酒,音乐、尖厉的牙齿、嘴里的唾液,还有‘闻到他们的气息’等等等等——所有这些,只能让我想起一个字,吃。”
“吃?”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你刚刚说,郑铎他们在冰箱里发现人体的小碎骨。高竞,碎尸犯是不会把尸体放在冰箱里的,他们碎尸的目的是为了掩盖被害者的身份,或者便于弃尸,他们碎尸后,通常会很快把尸块扔掉,也许还会扔在不同的地方。把它们放在冰箱——那是我们对食物的做法。”
我望着她,感觉脚底发凉。
我明白她在说什么了。但我承认,我有点反应不过来。
“你是说,他们在吃……”
她朝我点头。
“灭门案的被害人不是有肢体损伤吗,耳朵、手指和眼睛……当时我想,他们也许想要一个战利品,但是,这些东西好像不太容易保存,当时冰箱还没普及,他们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呢?——它们很快就会发臭,于是我想到,当时食品的供应很匮乏,当然,他们养成这种癖好,跟饿没什么关系,从犯罪心理角度而言,应该是从小受了什么刺激,”她开始转身干起家事来,她把我的盘子放进了洗碗池,“还记得法医报告上说的吗?”
“什么?”
“并不是所有人都中毒。孩子和妇女都没有中毒。而且孩子的体内还有泻药成分。警方认为那是下毒行为,但实际上,那可能正好相反。”
“泻药是解毒剂。”我的额头都出汗了。
“对,而没有中毒的人都遭到了切割,当然了,老人除外,为什么?……人们是不会吃有毒的食物的。老人么,买菜我们都会买嫩的……”她突然念道,“看看我们有多特别!”听到这句,我的心一阵狂跳。太恐怖了!
“所以说,当年第一人民医院的尸体被偷割事件……”我没说下去。
“是前一晚刚死的尸体。”莫兰背对着我说,“我猜那时候大概比较容易切割,而且比较新鲜。再说还是车祸身亡的,应该没什么大毛病——人们在选择食物的时候会非常小心谨慎。尤其是食尸者。”
食尸者,这三个字听得我头皮发麻,同时又犯恶心。这事让我太意外了,直到我离开家门,脑子里还一直走马灯似的变换着各种血腥的场景,我还仿佛看到王宝国和苏湛在长长的餐桌前相对而坐,他们谈笑风生,收音机里播放着音乐,餐桌上则放着两个盘子,一盘是人的眼珠,另一盘是刚煮过的耳朵和手指……莫兰没有在我吃牛肉煎包的时候提起这件事是明智的,我真的快吐了。
我离开家时,在路上给郑铎打了个电话。
我把莫兰的想法告诉了他。
郑铎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良久。当他开口时,他并没有直接对我说的话作出反应。
他说:“你知道吗,他死的时候,已经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了,肚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我们现在确定他不是脑溢血,而是饿死的。”
“饿死的?”
“我猜想他是因为年事已高,失去了捕食能力,所以才会饿死。他的菜单上一旦失去那最特别的一道菜,其它食物就会变得难以下咽。——‘看看我们有多特别’。我终于明白是什么意思了!”郑铎几乎是笑着把话说完的。我知道他已经完全接受了莫兰的“猜想”。
他答应让法医再作一次全面的尸检,同时,他告诉我,他已经申请了勘察犯罪现场的报告,“如果报告批下来,我马上会带着人去一趟徐家,这下会把她家来个兜底翻。”在挂电话之前,他又问我:“你女朋友叫什么?”
“她是我太太。她叫莫兰,你问这个干什么?”
“太太?可惜了。”他说。
“你是什么意思?”我不喜欢他说话的口气。
“能想出这种事的女人不一般啊。如果你们分手,一定要通知我。”
等挂了电话,我才意识到他是什么意思。妈的,他好像还挺认真的。
那天,为了摆脱食尸者的可怕联想,我把自己丢进了邮局的后仓库。负责接待我的邮局工作人员告诉我,他们准备在下个月销毁部分旧票据。我觉得我还真走运,在忙了三个小时之后,我终于在角落的灰尘里找到一大包文革时期的票据。接着,我花了近一下午的时间在那包票据里查询收款人姓名为徐海红的汇款单。
这可是个细致活,必须每张都查看一遍,而那里至少有几万张票据,也许更多。后来邮局派了两个工作人员来协助我。结果,到傍晚6点,我们终于找到了两张汇款单。
我一看,两张都是苏湛寄来的,上面还有他的诊所地址和电话。时间分别是1965年3月和1966年5月,每次都是35元。这些钱在当时算是一笔不小的馈赠了。我想,对于从小被父母遗弃,长大后又倍受欺凌的徐海红来说,这些钱恐怕不仅仅代表经济上的援助,还有更深层的意义。她的生活中最缺乏的应该不是钱,而是爱。如果这个男人愿意为她提供保护,给她钱,或许还会在她最痛苦的时候倾听她的哭诉,那她会怎么做?
我想到苏湛信里所写的话,“她不在乎我把她带到地狱的第几层。只要能跟我在一起,她愿意终生跟我为伴。我相信这才是真正的爱情。我除了回报她我最真实的一面,除了这样,我不知道我还能否有别的选择。”所以说,既然她爱他爱到什么都不在乎,那她很可能愿意为他做一切事,包括协助他杀人。
我将两张汇款单,直接送到了郑铎的办公室。
另一方面,我回家后,马上把苏湛的诊所地址发给了乔纳。她骂骂咧咧地告诉我,她刚刚下班,但是为了我和她亲爱的姨妈,她不得不重返办公室。但过了大概三分钟,她马上就给我来了个电话,而她说的事跟案情毫无关系。
“我看见辜之帆接副局长下班了。”她好像是躲在楼梯的角落里在偷窥,声音听上去偷偷摸摸的,“妈啊,我们副局长居然今天穿了条裙子,我过去一直以为她是变性人呢,现在我得改变看法了。”
我想提醒她赶紧回办公室查资料,但她似乎乐此不疲。正好莫兰走过来,我赶紧把电话给了她。“你表姐,她在偷窥副局长。”我说。
想不到莫兰的热情马上高涨起来。
“是吗?”她马上接过电话,“嘿……怎么样怎么样?啊,天哪……哈哈,现在走廊里是不是没人?……你最好现在走过去,跟她打个招呼,这样以后她就不敢给你穿小鞋了……那有什么!你不是胆子挺大的吗?……”乔纳好像终于结束了偷窥,莫兰在为她可惜,“你真的可以在他们搂搂抱抱的时候突然出现,多好的机会……我教你个方法,你就拿着一颗扣子,说这是你在他们亲热的地方找到的,你得把时间和地点说清楚了,还得让她听见,这样她就会心虚……好吧好吧,算我白说了,白白浪费的好机会!……不许骂我!不许叫我贱妃!……反正我就是看她不顺眼,谁让她这么对我们家小高的?——好,不打扰你了。”但她还是拿着电话。
我想莫兰如果加入黑帮,她应该能想出一百个方法把人拉下水。贱妃!每次莫兰出什么鬼主意,乔纳都这么叫她。
她们的电话还没结束。
“……我今天把杜雨晴的案件又看了一遍,我觉得过去的案子,结案都好草率啊……就这么一个人烧得面目全非,居然连亲子鉴定都没做,就算完了……是啊是啊,那时候还没那么发达,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杜雨晴根本没死,她找了个替死鬼呢?……对,我认为她有帮手……”乔纳大概问她这跟徐子健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她有点语塞,“……好,好像没什么关系,不过……我今天上网查杜雨晴的资料,居然发现王宝国写过两篇关于她的文章,其中一篇文章的题目是《杜雨晴自杀之谜》……”
我本来已经准备去吃晚饭了,听见这句话禁不住止住了脚步。
等莫兰挂上电话后,我马上问她:“王宝国写过这样的文章?”
“可不是吗?他好像是个戏迷,他写的文章主要是从观众角度介绍杜雨晴的生平。整篇文章给人的感觉是,他好像近距离跟她一起生活过,连她刷牙需要两个杯子,一个专用于盐水漱口他也知道,他还说她在遭受迫害时,心灰意冷,曾经想用裤带把自己勒死,他还说明是绿色的裤带,但因为裤带断了,没有成功。他还说有人看到杜雨晴在南方出现——得了,我把文章拿给你看就是了。你看了就明白了。”
她朝饭厅张望了一下。现在家里就是我跟她。
岳父岳母已经吃完饭出门散步去了,这是他们的习惯,他们一个星期少有机会跟我们共进晚餐,因为他们下午五点就吃晚餐了,这对我和莫兰来说都太早了。然而,这对他们来说却是养生的一个方面——晚饭早吃,可以减少肠胃的负担。
今天是每周的“面食日”,听说这是岳母家的老传统,所以今天我们都吃面食。
手擀的面条已经用麻油拌好了,莫兰把两碗浇头端了上来,一碗是黄豆焖腐竹,微辣的,我喜欢,还有一碗是青椒肉片,另有一盅老鸭芋艿汤。莫兰照例只喝一碗汤,两颗芋艿一块鸭子就是她的晚餐了。
不跟老人一起吃饭的最大好处就是比较自由,我们在吃饭的时候想干吗就干吗。通常,我们会面对面坐着,一边吃饭,一边看各自的电脑。莫兰把她的旧手提送给我,原本是为了让我用它在休息日打发时间的,谁知现在我也慢慢离不开它了。原本只习惯看报纸杂志的我,现在觉得看电脑网页更方便。
“就是这篇文章。”莫兰把她的手提电脑推到我面前,她已经打开了她要找的网页,“它是登载在2005年的《戏曲与人生》杂志里面的。他一共写过两篇关于杜雨晴的文章,一篇叫《我认识的杜雨晴》,另一篇就是我刚刚说的《杜雨晴自杀之谜》……你慢慢看吧。对了,在你看之前,免得你有疑问,我告诉你一下,杜雨晴的丈夫在82年就去世了。所以,他是看不到这些文章的。”
“明白了。”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文章是王宝国写的,我是不会关心杜雨晴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的。
两篇文章大约共4000字,我用最快递的速度看了一遍。
正如莫兰所说,那篇《我认识的杜雨晴》,写了很多杜雨晴的生活小细节,比如“她每天早上都要吃一碗小馄饨,馄饨里必须得放葱、蛋皮和猪油,如果缺少一样,她就会发脾气”,再比如,“她临睡前会喝一小盅酒,她说酒能帮助她睡眠。她偏爱绍兴的女儿红,每次热酒都要放一颗红枣进去,而红枣都要用清水洗过,再用双手捂热,她说这样有人的精气就会进入那颗枣子”。
再比如,他提到她的头发,“她每天会数自己有几根白发,她小心翼翼地拔下后放入一只旧袜子里,随后将它们一个个存在箱子里,说是等她死后,跟她一起火化……”
他还提到杜雨晴不擅女红的事,“过去,她从来不会做针线活,连钉颗纽扣都由娘姨代劳,可如今被世事所逼,她无奈只得从头学起。钉第一颗纽扣就花了半个多小时,主要是她缺乏耐性,连穿针孔都觉得麻烦,她得先让自己静下心来,才能开始干这些她过去一万个瞧不起的活。她花了三个小时才终于把一件衣服上的扣子都钉好,她为此还去买了瓶好酒庆祝。”
她在为谁钉纽扣。她又会把钉纽扣的小事告诉谁?
我也认为如果不是真的跟她曾经生活在一起,曾经就近观察过她,是很难写得如此细致的。还未看完全篇,我的思绪就翻腾起来。
难道王宝国真的曾经跟她生活在一起过?
假如,那具被烧焦的尸体不是杜雨晴,那又会是谁?
我接着看王宝国的另一篇大作,《杜雨晴的自杀之谜》。
通篇看完后,我发现,其实只要看最后一段就行了。因为前面的叙述大部分跟警方的案件资料差不多,只有最后那段文字耐人寻味。
“杜雨晴,我们至今都不知道她是否已经不在人世。虽然警方判断她为自杀,但是若干年后,据说有人曾在南方某个小城见过她,她仍在唱戏,只不过,过去她的观众是整个剧场里疯狂的戏迷,而今,在那里捧场的只有几个老茶客。有人说,她仍然喜欢吃小馄饨,有人说,她比过去更挑剔了,有人说,她的手也变巧了,当然她也老了。没人知道这传言是真是假,但作为她的戏迷,我们只想说一句,不管她是生是死,她永久都活在我们的心中。”
南方的小城。这几个字不由地让我想起福建,以及那些逐年被提现取走的钱。
从字里行间能感受到王宝国对杜雨晴的迷恋,不管她有多任性多挑剔,在他的笔下都成了一种情调。他是以欣赏和迷恋的口吻写的。而杜雨晴,我记得,徐子健曾经带人去抄过她的家。
“你说,他会不会是救了杜雨晴之后,把她安排在福建,然后,再把他的钱陆续带过去给她?或许这样,杜雨晴才会勉强接受他。”我提出了我的猜想。
莫兰跟我的想法差不多,但她是从另一个角度考虑的。
“我觉得她接受他,是因为她发现这个男人真的爱她,不仅在危难的时候救了她,给了她钱,还为她杀了人。还有什么比为她杀人更好的表白?”听起来,她很欣赏这种行为。
“你说杜雨晴就是他杀死徐家人的动机?”
“我说的是那个被烧死的女人。”
我倒把这人给忘了。
“其实,看网上的资料,当初主要迫害杜雨晴的人是京剧院的……”莫兰在电脑上打开一个文件夹,“这是我今天打听到的,迫害她的人叫刘业,是原来的京剧院的党支部副书记,听别人回忆,说杜雨晴过去跟她抢过角色,还欺负过她,这个人因此就怀恨在心。声明一下,这个刘业是个女的,曾经积极要求入党,每次开会都第一个表忠心,在表演上没有什么建树,但是在官场上却干得风生水起,她后来是京剧院的院长,戏曲协会副秘书长,还有一个头衔是京剧艺术理论学家,”莫兰冷哼了一声,“她是第一个贴杜雨晴大字报的人,也是后来对杜雨晴实施严酷报复的人,可惜啊,她的命真好,一点惩罚都没受到,2006年病故,得的是胃癌。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子孙满堂,幸福美满——灭门案的被害人为什么不是她?”她好像在替徐子健喊冤。
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徐子健也不是什么好人。”我说。
“王宝国和苏湛商量名单的时候,如果问问我,我肯定说服他们想办法把刘业也骗到现场,这才完美!”
完美个屁啊!这是谋杀!不,是大屠杀!贱妃!我心里笑着骂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