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中玉走出西田巷的时候,听见有人在背后叫他,他回头一看,郭敏正疾步朝他走来。他停下等着她。自从上次他亲过她一下后,两人单独见面时,总觉得有点尴尬。
“怎么了?”她走近时,他问道。
她没说话,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这是我在云清口袋里找到的。”
信封里面是一张黑白照片。
“喜悦岛在哪里,你知道吗?”她问他。
他摇头。“如果你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我跟苏云清毕竟只认识3个月。你找我就是让我看这个?”
“我是想问你,你昨天碰到她时,她有没有说过什么?”
“昨天我走到巷口的时候,她在后面叫我。”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巷口,莫中玉朝指指对马路,“她是从对马路过来的。”
“你碰到她之后,你们就一起回来了?”
“是啊。怎么了?”他看出郭敏很焦虑。
“她是六点半出门的,可是,她跟你一起回来时,已经快8点了……这一个半小时,她去了哪里?”
他看着她,“你觉得她去了哪里?”他知道郭敏有话要说。
“我想,她可能是去见她父亲了……”她指指照片,“她去了喜悦岛。”
虽然觉得不合时宜,但他几乎要笑了。
“喜悦岛?这是什么地方?——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今天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昨晚半夜,大概两点多的时候,云清突然叫了一声,我以为出什么事了呢,结果她对我说,她忽然想明白喜悦岛在哪儿了。我问她在说什么,她说以后再告诉我。结果早上,我就把这事给忘了,我应该把这事告诉警察的,不知道她的死跟这事有没有关系……”她快速看了他一眼,“我并不关心徐家的事,也许这么说太没同情心了,但我更想知道,是谁杀了云清。她肯定不会自杀。”
“她有没有说过在哪里碰到她爸的?”
郭敏摇了摇头。
“那就有两种可能,”他试着分析道,“第一,杀死云清的凶手就是苏湛,第二,她昨晚在这附近逛的时候,碰到了杀死徐家人的凶手,凶手跟踪了她……”
“可苏湛跟徐子健压根儿没什么关系啊,按理说不会去杀徐子健,而且,如今这年月,写信检举父母的事多了,可没见哪个父母为了这事就杀了子女的。”郭敏看着他,“你看会不会是董纪贤?”
莫中玉避开了这个问题。
“你见过苏湛吗?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我没见过。因为我跟云清只做了一年同学,也没去过她家。我只是听她说,他父亲虽然人很风流,但出手却很大方。当年她母亲得病时,她舅舅曾向苏湛要过钱,苏湛一次性就给了一千块用于治疗,那时候,其实两人已经离婚了,而且苏湛还免费提供了很多药,但结果那些钱没花在云清母亲的治病上,全让云清的舅舅拿去盖房子了。这事云清后来才知道,她也因此才改变了对父亲的看法。这次回来,她说要跟父亲好好谈谈,她是想跟父亲恢复关系的,而苏湛听起来,也不是个特别坏的人,就算再坏,也不至于要杀死自己的亲骨肉吧,所以,我不信他会杀了云清……”她好像自己也没什么把握。
“这事的关键还是她昨晚那一个半小说的行踪。”他提醒她。
她咬了咬嘴唇。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说?”他看出她是欲言又止。
“也许只是我的怀疑,”她的声音很轻,但马上又抬起了头,“我不想说云清的坏话,云清是我的朋友,但是我怀疑……”她停住了。
他等了几秒钟,她仍然犹豫不决。
“你在怀疑什么,郭敏?”
“我怀疑……她在偷东西……”
他愣住了。
“你凭什么这么说?”他感觉自己的口气有点严厉,又马上缓和了下来,“郭敏,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你有什么话尽管说。”
“她有个包在我家的储藏室,警察走了之后我才想起来。我翻开包的夹层,在里面发现四百多元钱。你说她哪来那么多钱?还有一些牛肉,糖果,还有一块男式手表,我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弄来这些东西的。你知道吗,昨晚徐家斜对面的314号发生了盗窃案,他们还报警了……”她说得很急,中间几乎没有停顿。
“也就是说,苏云清……”他实在不想承认她是个贼,但他知道郭敏不会胡说八道,也承认她分析得对,“郭敏”他道,“也许这就是她被杀的动机。她一定在偷东西的时候,看见了什么。昨晚她有没有提到过董纪贤?”
她脸色苍白地摇头,“她走了之后,董纪贤才来的,她应该不知道他来过。她也不认识董纪贤,”她抬起眼睛,看着他,“你看,会不会是别人跟她约去电影院的?”
“你认为她在撒谎?”
“也许她昨晚看见了凶手,凶手也看见了她。于是,凶手约她去建国电影院门口见面……”
“那意味着凶手认识苏云清。”
“也未必……云清需要钱。”
“你认为云清跟他见面是为了敲诈他?”
“我不知道。”郭敏焦虑地摇头。
他想了想,“如果照你的说法,她是去电影院跟凶手见面,并敲诈他的。那她让我们陪着去,难道是为了保护她自己?——她昨天有没有说过,为什么让你或者我陪着去?”
“她说,如果父亲想逃走,可以帮着拉住他,因为之前有一次她在路上碰到苏湛,她叫了他一声,他理都不理她就走了……现在我觉得,她是怕对方对她不利。”她说到这里,眼圈红了,“中玉,云清走到这一步,我是有责任的,当时她妈得病,她问我借了100块钱,那是我妈让我买菜的钱,我妈经常会查账,所以……所以我催她要过,她后来很快就还给我了,她可能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中玉,如果我当时能大方一点的,她也许就不会……”说到这里,她泪如泉涌。
他忍不住把手按在了她的肩上。
“你别这么想,作为朋友,你对她已经够好的了。”他低声道。
沈晗离开方慧家时,已经接近下午四点,他又匆匆赶回派出所继续查资料。才到那里,就有人告诉他,有人给他打过电话。原来是董纪贤所在的居委会打来的。
他赶紧回了个电话。居委会的刘大妈告诉他,有人反映,董纪贤6点半左右离开家,大约两个半小时后,也就是9点左右回到家,接着,大约在十点,他提着行李箱急急忙忙地走了。至于董纪光,大妈再次强调,有人看见他7点一刻左右离开了家,然后差不多10点半左右,他又回来了,回来时,因为多喝了两杯,他还差点撞倒邻居家的老头。
看起来,董纪光已经摆脱了嫌疑。至少现在看不出他曾经参与此案。可董纪贤就不同了,他离开家的那段时间正好跟案发时间吻合,而且根据大妈的描述,他提着行李走时,神情好像还很慌张,现在又不知所踪。更重要的是,他是眼科医生,也有谋杀动机,所以,沈晗觉得不管从哪方面看,董纪贤都应该被列为首要嫌疑人。
可是,李泰最后的电话显示,凶手应该有两个人。如果董纪贤是凶手甲的话,谁又是凶手乙呢?现在可以肯定不是他弟弟,他们的经历也显示,他们不太可能会合作干什么事。那又会是谁?沈晗想到了莫中玉和他的师兄弟。
他在市公安局的档案所,查到了那四兄弟的档案。
他发现,在这四人中,只有排行最末的杜思晨跟徐子健有直接的恩怨关系。因为他的母亲就是京剧演员杜雨晴,而他的父亲则是现在被下放到干校劳动的原医院副院长杜炎鹏。但他看过照片之后,很怀疑这个长相秀气的19岁少年有胆量参与这样的惊天大案。过去李泰一直说他太“唯心主义”,但他还是觉得从一个人的长相外表,甚至穿衣打扮上能看出这个人的性格特征和可能的犯罪类型。杜思晨的外形有点像男版的林黛玉,沈晗过去也认识过这样的小男人,他从不觉得这样的人能干出什么“大事”。
从外形看,四兄弟中最像罪犯的应该是大师兄黄平南。他是几个人中长得最丑的,眉毛歪斜,眼睛也是一大一小。根据档案记载,他是12年前被董晟在法律上收为养子的。黄平南的户口目前就在政府为董晟安排的新住处。
排行老三的辜之帆有出身问题。原来辜之帆的父母过去是经营妓院的,当年经常干些逼良为娼的勾当。解放后不久,两人就被人民政府下令枪毙了。说来也巧,沈晗居然还认识辜之帆的父母。他刚干这一行时,就曾经从辜之帆母亲的妓院里救过一个被拐骗到那火坑里的小女孩,这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四兄弟中,只有莫中玉算是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家世背景既不神秘,也没有扯上过任何政治关系。他的父母都是中学教师,都已去世。
至于四兄弟的师父董晟。从档案上看,他1917年出生于杭州,现年52岁。大概是因为他没有在公家单位上过班,所以档案里关于他的资料极少,只是提到他18岁时曾去英国留学。
档案里有一张董晟早年的照片,那时候他大概只有二十出头,相貌清俊,神情萧索,气质跟杜思晨有几分想像。沈晗不知道他跟哥哥董越的感情有多好,但他跟董纪贤毕竟是叔侄关系。既然董纪贤是首要嫌疑人,那作为他亲戚的董晟自然应该列为主要调查对象。
他又顺便查了一下苏云清的档案。现在他还很难判断清苏云清的死是否跟徐家的灭门案有关,但苏云清死在这时候,实在太巧了。而且,她曾在案发前后离开过郭家。如果她就在那附近转悠,会不会看到了什么?
那天是苏云清和莫中玉两人把徐海红带回来的。后来郭家姐妹在厨房的时候,莫中玉去上厕所了,客厅里只有徐海红和苏云清两个人。有三种可能,第一种,就是现在他看到的,徐海红哭诉家里的巨变,第二种,假如正如邻居和郭涵猜测的,徐海红就是那个贼,而她行窃的过程正好被苏云清看见,那徐海红跟苏云清的谈话,会不会还有其他的内容?比如,谈判和乞求。徐海红也许在求苏云清为她保密。徐海红会不会约苏云清第二天见面,许诺把赃物分一部分给苏云清?
沈晗的眼前又浮现徐海红躲在墙角瑟瑟发抖的模样。他实在看不出这个骨瘦如柴,发育不良,可怜兮兮的女孩会杀人。
第三种可能,苏云清看见了徐家灭门案的凶手,也许这个凶手在强暴徐海红的时候被她正好看到,如此一来,很可能是凶手约他去的电影院,并不是她的父亲苏湛。
沈晗查了一下苏云清的父亲苏湛的档案。
可能是因为战乱和政权更替,苏湛解放前的档案都已散失。目前档案局保存的人事档案,只有一些简单的记录。
档案里有他的两次结婚记录,第一任妻子叫尤氏,1932年,他娶她时不过15岁,而对方比他大3岁。尤氏于1933年秋病逝,1939年,他跟纺织女工薛英结婚,1946年,薛英生下女儿苏云清,1959年,他跟薛英离婚,次年2月,他第三次结婚,对方名叫王丽,是个21岁的理发师。关于苏湛的失踪,档案里没有任何记录。
对于沈晗来说,苏湛就像影子一样模糊。他看不出此人跟徐子健有什么交集。他的名字之所以会出现在这个案子当中,只是因为郭家两姐妹说,苏云清今早是去跟苏湛见面。然而,是不是苏湛约她去的,这还是个未知数。所以他觉得,相比之下,还是提着行李从家里仓皇逃走的董纪贤更为可疑。
当晚六点。
沈晗在红渠路32号的门口敲了半天门,没人回应。于是,他便在附近的花坛边坐着等待。从前一天出事直到现在,他几乎没合过眼。他不敢睡,因为只要一闭上眼睛,他眼前就会浮现老哥们李泰憨厚的笑脸,而只要想到李泰,他就想狠狠给自己一个耳光。
如果当时他跟李泰一起出去,那李泰现在应该还活着!本来他还想着,等年老的时候,他跟李泰一起,他们两个老光棍骑上自行车出去周游全国,他们可以在南方炙烈的阳光下,在沙滩上躺一会儿,或者去内蒙看看成群的牛羊,可现在,短短一天都不到,他的梦想就破灭了。
有脚步声。他站起身,看见一个男人朝他的方向走来。
“是董纪光吗?”他问道。
董纪光停下了脚步。“你找我?”
他把证件拿出来在董纪光面前晃了晃。“派出所的。有几件事想问问你。”
董纪光没说话,兀自打开了门。
“进来吧,外面太冷了。”
他跟着董纪光进了屋。这是一套两居室的普通民居。董越从他的花园洋房被扫地出门后,政府就把他安排在了这里,虽然地方不大,但住他们父子三人,他觉得也应该够了。
董纪光进门后,就走向窗前的书桌。沈晗发现桌上丢着几块形态各异的石头,两把小巧玲珑的篆刻刀被丢在石头旁边的一块旧毛巾上。董纪光好像在忙着刻字。
“你想问什么?”董纪光取下肩上的背包,问道。
“你已经听说了?”
董纪光笑了笑,“是徐家的事,是不是?我听莫中玉说了。”
“你见过莫中玉?”
“你想问什么?”董纪光道,一边低着头拉开包拉链,慢吞吞把两个小纸包拿了出来。
“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哥哥董纪贤是什么时候?”沈晗问道。
“昨天晚饭前大约6点多,之后就没再见过他。”董纪光不假思索地回答,同时他仍低着头忙他自己的,过了会儿,他终于忙完了,抬起了头,“同志,我哥不是杀人犯。”
沈晗一愣,“谁说你哥是杀人犯了?”
“莫中玉呗。他问的问题跟你差不多,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我哥不是那种会干大事的人,他就光强在嘴上。”董纪光精明地朝他扫了一眼,“不信你去问方慧。”
这句话自然别有深意。沈晗禁不住重新打量他。董纪光的长相令他不由自主地想到熊猫,身材圆胖,动作迟缓,五官也都带有弧度,圆圆的脸,弯弯的眉毛,弯弯的嘴,从外表实在看不出他曾经是个罪犯,但沈晗知道,就跟熊猫一样,不管看上去多慈祥,它终究是野生动物,有着不可预测的爆发力。
“你昨晚在哪里?”沈晗问道。
“我在叔叔家吃年夜饭。”
“真巧,我正想找你叔叔呢。他叫董晟是不是?”
“你找他?”董纪光抬起头看着他。
“是啊,你们的父亲去世后,他应该是你们唯一的亲人了吧?”
“对。我妈没有亲戚,所以就剩下父亲这一边的了。”董纪光在书桌前坐了下来。
“你叔叔好像没住在政府安排的地方。”
董纪光点头,“叔叔怕再被抄家,所以就躲了起来。叔叔是个读书人,他对外界的运动不感兴趣,只想好好行医。谁知道就是这样也躲不过。”
“他现在在哪里?”
董纪光摇了摇头,“我不能说。”
“你不能说?”沈晗有点听不懂了。
“这世上只有叔叔从来没看不起我。”董纪光解释道,“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背叛他。除非经他的同意,否则,我不能把他的住处说出来。如果你因此要把我关进去,我也没法子。”他脸上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
沈晗知道逼他也没用,便笑了笑。
“我真的可以把你带回去。但关你进去,对破案也未必有帮助,所以,我给你两天时间。你去给我约一下你叔叔。”他写了个电话号码给董纪光。
“如果他不同意怎么办?”董纪光道,“我叔叔这人可说不准。他不太懂人情世故。”
“那我只能把这事报到市局了,到时候就由不得他了。你也得倒霉,”他用手指指董纪光,随后,重重拍了一下手边的资料,“这可是惊天大案!”他厉声道。
董纪光被他的大嗓门惊了一下,浑身一颤。
莫中玉跨进门的时候,已经快晚上八点了。他发现师兄弟们都围在师父家的饭桌边,其中还包括下午他才刚见过面的董纪光,他们好像正在谈论什么事,气氛颇为沉重。
“怎么了?”他问董纪光,“你是不是把徐家的事都说了?”
董纪光慢悠悠地泯了一口黄酒,答道:“说了,这么大的事,我哪能不说。我今天来是给叔叔传消息的。派出所的人找到我了,想跟叔叔见个面,让我问问叔叔的意思了。”
莫中玉朝师父看过去,如他所料,师父一脸烦恼。
“见我干什么?——我看我还是赶紧搬走吧。”
他身后的师娘嚷了起来,“又搬家?!人家就是问你几个问题。你说你不知道不就完了?”
师父却好像没听见似的,兀自望着酒杯里的救自言自语:“……笨死了,纪贤怎么会杀人。如果他杀了人,他们应该去找他,找我作什么?!……”
“师父,他们找你,是因为你是他的亲属。他们认为你知道他在哪里。”辜之帆道。
师父恼怒地瞪着他道:“我怎么会知道他在哪里?!——好了好了,”他心烦意乱地挥挥手,“还是搬走最好。”
“搬走?我们搬哪儿去?”师娘偷瞄了一眼师父的脸色,又改了口,“……你说要搬就搬吧——这个姓徐的!连死了也不放过我们!”她咬牙切齿地说。
“可是眼下能搬到哪儿去?”莫中玉道。
“我看只能搬到山里去。”大师兄黄平南道。
辜之帆白了他一眼,“山里?怎么住?师父师娘都已经习惯城里的生活了,师父一向又是大老爷当惯了——不好意思啊,师父,我是实话实说,你什么活都不会干,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山里又什么都没有,我看还是算了吧。再说,搬来搬去,你们说动静多大?”
听他这么一说,师娘可愁死了,“那可怎么办啊?”
“还是看事情再定吧。山里的条件的确很艰苦,我看师父你……”黄平南没说下去,但谁都听得出来,他也觉得董晟住山里不现实。
莫中玉拉了张凳子坐下,“师父,说实话,你要是躲着不见警察,反而显得你做贼心虚。我看倒不如你见他一面,你要真不知道,他们也拿你没办法。——话说回来,师父,董纪贤有没有来找过你?”
师父瞪了他一眼,“我怎么会知道?”
“那您最后一次见他是……”
“小年夜他来过,吃了顿晚饭。从那以后我就没见过他。——说纪贤杀人,真是莫名其妙。他怎么会杀人。我绝对不信。”
“这可难说。”师娘在旁边小声嘀咕了一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师父寒着脸问。
“你忘了他过去干过的那些事了吗?”
师父被问住了,但他马上板着脸警告师娘:“如果警察问起来,你可千万不能把这些事说出来。到时候他们添油加醋不知道会编出个什么罪名来。——那时他还是小孩子,难免会做些荒唐事!有什么大不了的!”
师娘白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纪光说你去过他们保姆家,情况怎么样?”师父问莫中玉。
莫中玉摇头,“保姆说,他没去过。到目前为止还没他的任何消息。”他离开郭家后,马上打个电话给董纪光问到保姆的地址后,就急忙赶了过去。可惜保姆说,她有三个月没看见董纪贤了。
“师父,容我插一句。”辜之帆忽然道,“如果他什么都没干,他为什么要逃跑?”
饭桌上一片安静。这的确是个没人能回答的问题。
过了会儿,还是师娘岔开了话题。
“听说徐家的小孩也被杀了,是不是这样?”她问道。
“警察是这么说的,”莫中玉道。
“哎哟,这么大的事,你昨晚怎么不说?!”她道。
莫中玉笑笑,“大过年的。说这个不好吧。”
“谁说的,现在过年可难得能听到这样的好消息。”黄平南阴阴笑。
莫中玉眼前掠过两个男孩的身影。徐子健搬进师父的宅子后,有一次,大概是去年的六一儿童节,他路过那里,看见两个男孩在院子里追追打打。他们穿着崭新的衣服,透过院子的篱笆,他还能闻到新皮鞋的气味。他知道孩子是无辜的,但他们的笑声还是让他觉得无比刺耳。在那一刻,他也想冲进院子放一把火,把一切都烧了,他还想把那两个笑得那么开心的孩子丢进火里。他想,他是不会对他们有任何怜悯心的,他们是强盗的孩子。他猜想,假如董纪贤就是凶手,那案发的时候,他的心情应该跟那时的他差不多。虽然董纪光认为他是懦夫,但不可否认,他并不是一个懂得克制的人,从来就不是。
“那到底死了多少人啊。”师娘又问。
“11个,听说他两个弟弟一家也都在他家过年。”
“那得有好几个孩子了。”师娘啧啧叹息着,又奔向厨房。
“孩子只不过是缩小的人而已。”师父以争辩的口吻对着师娘的背影说,“杀孩子跟杀大人一样,也未必更残忍。”他又转向几个徒弟,“再说纪贤,我想他只是不告而别罢了。他可能有别的打算。你们为什么偏偏要认定他是逃跑了?”见没人提出异议,他又朝莫中玉看过来,“你陪苏云清去见苏湛,怎么样?见到人了吗?”
“师父,”莫中玉道,“苏云清也死了。”
桌上的人都吃了一惊。
“她死了?”辜之帆道,“什么时候?”
“就是今天早上在电影院附近的一个公共厕所里。她应该是被谋杀的。”
有一句话,莫中玉没法说出口。警察当时问他,还有谁知道今天早上他会跟苏云清见面,他隐瞒了事实。他说他没告诉过别人。可实际上,前一晚他把第二天要跟苏云清在哪儿见面的事在饭桌上说了。
那会不会就是现在在他面前的这几个人中的一个杀了苏云清?这想法令他浑身打了个寒战。不,这不可能。他马上对自己说,随后又责怪自己,怎么能怀疑他的兄弟和师父?怎么可能是他们?一定是别人。云清一定有别的仇人。
但饭桌上的某人已经想到了这一点。
“她在电影院附近被谋杀的?”辜之帆道。
他点了点头。
“还有谁知道她今天早上要去那里见你?”
莫中玉迟疑了一下,说道,“我只告诉了你们。”
“那苏云清有没有可能告诉别人?”
“郭敏她们知道,但我去的时候,郭涵才刚起床,郭敏没出去过。她的鞋是干的。我注意过她的鞋,今天外面的地上还是湿的,她们应该没出去过。”
这时黄平南插了进来,“我记得你昨晚说,苏湛约她在电影院门口见面。”
“那会不会是苏湛……”辜之帆没有说下去,眼光却不由自主地朝师父瞟去,“师父,按照你对苏湛的了解,他会不会……”
“他啊,”师父苦笑,“我看他很有可能会干这种事。”
莫中玉一惊,“师父,你说可能是苏湛杀了苏云清?”
“他这人没什么心肝的。”师父道,“早年他还是我同学时,我就对他颇为了解。那时他才刚学会开刀,就把街上两个乞丐的腿给卸了下来,还活生生解剖了两条野狗……自那以后,我就对那人敬而远之。他还笑我迂腐,说西医是救人之术,学中医就是雾里看花,误人误国……狗屁谬论一大堆。我跟他话不投机,就不来往了。”
“可是师父,苏云清是苏湛的亲生女儿啊。”杜思晨插嘴了。
师父慢慢品了一口酒,说道:“亲生女儿又怎样,他在英国的时候,有个女人,那女人是妓女,替他生了个女儿。可这孩子一出生,眼睛就出了问题。我去给她治过两次,后来再去时,正碰上那女人在收拾行李。她告诉我,苏湛为她女儿做眼科手术,说是要把狗眼睛移植给女儿,结果手术失败,女儿死了。苏湛又出10英镑买下了女儿的尸体,用于解剖。那女人拿了那10英镑正准备离开呢。”师父笑了笑,“他就是这么个人,没心肝!”
师父正说着话,师娘突然一阵风似地从外面冲了进来。
“他来了他来了!”师娘一进门就气喘吁吁,压低嗓门说道。
“谁来了?”师父问。
大家也都听得一头雾水。
“是董纪贤,我刚刚去外面倒水,看见一个人影朝这边过来,我认得,那是董纪贤。他来了。怎么办?”师娘急得满头大汗。
师兄弟几个也几乎同时从桌边站了起来,只有师父一人还坐着。
“都坐下。”师父喝道。
众人面面相觑。
“听见没有?都给我坐下!”师父一边说话,一边拉开旁边的书桌抽屉,从里面的一个铁盒里拿出一叠钱来塞进了口袋。
众人勉强坐下,辜之帆才想开口,就被师父抢了先。
“你们好好吃饭。我去去就来。”
“师父!”辜之帆喊道。
“你这是要干什么?”师娘已经看见了师父拿钱的动作。
师父没说话,推着她出了里屋,紧接着,里屋的门被关上了。
莫中玉急忙冲到门边,这时,外面响起用钥匙锁门的声音。
“师父!”他推门。
辜之帆也跑到门口喊起来,“师父,你把我们锁着,算什么事啊!”
“那是为你们好!”
“叔叔……”
莫中玉忽然听见董纪贤的声音,“董纪贤!你上哪儿去了。师父,你开门!快开门!”他狠狠拍门,却没人回答他,他停下动作,听见外屋有人在小声说话,接着,一阵脚步声朝门外远去,“师父,师父……”他又拍门。
“你喊什么。师父这么做是不想连累我们。你别辜负了师父的苦心。”黄平南举起筷子夹了一块白菜塞进嘴里,声音很响地嚼起来。
“师父不是说董纪贤不是凶手吗?那为什么要帮他逃跑?”莫中玉道。
辜之帆道:“他大概是怕董纪贤会成为替罪羊吧。”
“可是,他帮董纪贤逃跑,这样等于承认了他有罪。至少警察一定会这么想。”
莫中玉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开锁的声音。过不多久,师娘打开了门。莫中玉立即冲了出去,但屋外哪还有师父和董纪贤的影子。
“师娘,他们去哪儿了?”
师娘的眼圈红红的,“我哪知道!他这么抵死帮他侄子,要是出了事,我们也得受牵连!”师娘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他根本没把我们母女俩放在心里!”
辜之帆拍拍师娘的背,算是安慰。
“师父有没有交代什么话?”黄平南问道。
“他让我再给你们热壶酒!还说让你们吃饱再走。”师娘气呼呼地转身进了里屋,坐在床边生闷气。
莫中玉却暗自琢磨起来,师父是带着钱走的,那肯定是给董纪贤的“逃跑路费”,这说明师父是支持董纪贤逃跑的,就是不知道师父会不会为他安排逃跑路线。
他没想到董纪贤居然会来找师父,不过……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马上回到屋内,师娘还在厨房里抹眼泪,他连忙问道:“师娘,董纪贤刚刚来的时候,有没有带着箱子?”
师娘想了想,答道:“没有。他空着手来的。”
“那他跟师父都说了些什么?”
“你师父把他拉到门口,两人嘀嘀咕咕说了一阵,我也没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就是那个董纪贤一个劲地谢你师父,他当然该谢谢他了,他是拿一家子的性命在帮他!唉!”师娘说到这里,眼圈又红了。
“师娘,你别难过,等师父回来了,我们再问问他。事情已经这样了,总得想办法把事情糊弄过去。”莫中玉安慰道。
“别。”师娘抹干眼泪道,“这事你们几个千万别掺和进来。事情就到此为止。”
他正想再安慰师娘几句,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他赶紧冲了出去,原来是师父回来了。
“师父。”他朝师父的身后看,一个人影也没有,“他呢?”
“我给他点钱,让他自己找出路去了。”师父一脸轻松地答道。
“别的出路?师父你这是……”他想问个仔细,却被师父一把揪住衣服,拉进了屋。
莫中玉知道师父虽然形容干瘦,但实际上他每天都练太极,所以筋骨很强壮。
“你别问了。”师父把他拉进屋后,关上了门。
莫中玉看了一眼桌上的闹钟,师父从出门到回来,一共只花了十来分钟。难道他真的只是把钱给董纪贤之后,就回来了?
“师父,我突然想起件事。我得先走了。”说话的是辜之帆。
师父横了他一眼。
“你是想去追他是吧?”
辜之帆想辩解。
“哪儿也别想去,坐下吃菜!你也是!”师父盯了辜之帆一眼,又对莫中玉道,“我过去是怎么教你们的?人生最好的禅是什么?”
“别管闲事。”莫中玉低声道。辜之帆不情愿地坐了下来,
“没错,人生最好的禅就是,别管闲事!”师父用筷子指指辜之帆和莫中玉,“你们管好自己,做好自己的事,就是在修自己的禅。人家的事跟你们没关系。——什么苏云清,什么徐子健,跟你们有关系吗?”师父又盯住了辜之帆,“你要去追董纪贤,想干什么?报告公安局?”
“那当然不会,不过,我就是好奇……”辜之帆挠挠头,又朝窗外看了一眼,“我就是想知道,他干没干这件事,师父,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他干了件挺冲动,挺让他后悔的事。——他就说了这些。这是他的原话。”师父分别扫了一眼桌上的每个徒弟,以及他的小侄子董纪光。
“这么说他真的……”辜之帆话说了一半,就被杜思晨打断了。
“可他也没说他杀人哪。”
“他是没说。我也没问。”师父道。
“师父,这么大的事,您怎么就没问呢?”辜之帆小声责怪道,“难道您就不想知道,他有没有杀过人?”
“这是人家的隐私。我怎么好多问?”师父道,“再说,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即便他没杀人,他也一定是干了什么——喂,中玉!”师父喊了起来。
莫中玉一句话都没说,已经跑出了屋。他承认师父不想让他们牵扯进来,是为他们好,但他跟辜之帆一样,被好奇心折磨到死去活来。他也不是没想过,遇到董纪贤后,他必然会让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不管是放他跑,还是把他送交公安局,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想亲手抓住董纪贤,好好问问,他到底有没有杀死徐子健,苏云清是不是他害死的。如果没有,那昨晚上,他究竟干过什么!
然而,他一直奔到公园门口,也没看见董纪贤的影子。
夜里的公园就像郊区的荒山野岭一样寂静。四周静悄悄的,没有路灯,没有游客,只能听见风声和间或响起的鸟鸣。
他在林荫道上走了一阵,忽然想到,师父之所以能在这公园避难,大部分原因是因为公园的园长把师父当成自己的救命恩人。当初,那人得了重病,大医院没治好,是师父用了个“十八反”的方子给救活的。而这个园长隔三差五会开着辆货车到郊区的园林研究所去拿些花苗回来,当然也顺道看望自己的父母,他父母就住在研究所的旁边。
师父会不会想借助园长的车,把董纪贤送出这个城市?
他一边想,一边往前走。
前面是一片密林,他知道密林的另一边,就是园长的宿舍。园长没结过婚,他一直住在公园里。这时,他听见身后有一阵沙沙声,听起来,不像是风吹树叶的声音,更像是有人在他身后。他蓦然停住脚步。
“谁?”他问道。
没人回答他。他也没看见任何人。
也可能真的是风声。他安慰自己。
他继续往前走了两步。
沙沙,沙沙。那声音又响了起来,而且更近了。
他停住脚步,正准备转身,碰!一声闷响。
他感觉脑袋被打了一下,他来不及分辨袭击他的凶器究竟是什么,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黑。有人打了我的头!是谁?为什么?他想努力回头去看看袭击他的人,却发现自己已经双腿一软倒了下来,而且还是头朝下,他根本无力控制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剧痛已经让他无法思考。
“纪贤!你疯啦!!”忽然,一个愤怒嘶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那是他师父的声音。
“叔叔,这小子在追我!”果然是董纪贤的声音,妈的,这混蛋好像快哭了!现在是你在打我!该哭的是我!莫中玉心里在狂吼。
“他追你是他不好,可你也不该下这么重的手!——我给你的条子放好了吗?药带上了吗?记住啊,他不帮你,你就别给他药。”
“叔叔,我记住了……”
“好了,你赶紧走吧!”这是师父的声音。
接着是沉重的呼吸声,衣服的摩擦声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师父真的把他放走了!师父给他留的是什么条子?师父那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