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6点30分。
“我出去一下。”苏云清倚在厨房的门框上笑着说。
正在包汤圆的郭敏回头看了她一眼,“你上哪儿去?马上要吃饭了。”她说道。
苏云清没说话,兀自走向门口,“我7点半左右回来。你们等不及就先吃。”
“说什么呢!怎么能不等你?”郭敏走出厨房,见苏云清正在穿大衣。
“你要出去?”郭涵正从楼上下来。
苏云清朝她笑笑“我马上就回来。”说完,她飞快地打开门走了。
郭涵望着大门,笑道:“瞧她鬼鬼祟祟的!我看她八成去见对象了!”
郭敏正走向厨房,听见这句停住了脚步,“你说她去见对象了?她对象是谁啊?”她不记得苏云清跟她提起过。
“我怎么会知道?”郭涵耸耸肩,“不过,我知道她在给莫中玉织毛衣。”
郭敏一愣。她的确看见苏云清在织毛衣,她没问,但云清没有说。那是给莫中玉织的?
“那是给莫中玉织的?”她知道自己这么问很傻,但她还是忍不住要问。
郭涵瞥了她一眼,笑道,“她说三年前,她跟莫中玉打了个赌,结果打输了,所以现在,她就得赔他一件毛衣。”
“三年前?三年前他们还不认识呢?他们是半年前才认识的。”
她记得很清楚,那天她正好要去五星农场找莫中玉,正好云清也在,两人就一起去了农场。那应该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见郭涵跑进厨房,郭敏跟了进去。
郭涵揭开锅盖闻了闻,“啊,我最喜欢的白菜丸子汤!——不行,先来口尝尝。”她四处找勺子。郭敏递给了她。
郭涵用勺子舀了一口浓汤,美滋滋地尝了一口,“好鲜啊——”
“云清一定是在给别人织毛衣。”郭敏假装若无其事地低声道。
郭涵瞥了姐姐一眼,笑道:“好了好了,我逗你的!她说毛衣是织给她父亲的!瞧你,一提莫中玉就那么紧张。你放心好了,他这种人,没人会跟你抢。”
郭敏拍了妹妹一下。、
“你别胡说八道,莫中玉关我什么事,我只不过……”
“你只不过大年夜请人家来家里吃饭罢了,吃饭不算,还让人做菜给你吃,对不对?”
郭敏脸红了,急着为自己争辩:“我是让他给我捎点农场的土特产来,大过年的,你就不想吃的好点啊。烧菜也是他自己要求的,他说不好意思什么都不干,他喜欢干这个,我干吗拦着!”
“是啊是啊,你就继续把我当瞎子好了。”郭涵闭上眼睛,两手在空中乱抓,“好啦,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不知道……”
咚咚,咚咚,有人敲门。
“你快去开门吧!讨厌!”郭敏白了妹妹一眼。
嘀铃铃——
办公室里传来一阵电话铃声。
刚来到走廊上的沈晗听见同事李泰拿起了电话。
“喂,西田派出所。找谁啊?”李泰大着嗓子问。
大过年的,沈晗料想不会有什么事,便兀自往走廊尽头的小厨房走去。这几年,虽然死的人不少,但正儿八经的“刑事案件”却很少,有时候一个月也出不了一起盗窃案。大概就因为这个原因,过年的时候,本该大家轮流值班的,但这几年的春节却渐渐演变成,他跟李泰两个人全程驻守派出所的状况。这也难怪,派出所一共才二十来号人,只有他跟李泰两人是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
自从五年前妻子病死后,沈晗就一直一个人生活。李泰跟他同年,一样也是光棍一条,所以这几年,他们两人一起在办公室过年已经成了一种惯例。
沈晗打算把酒和菜在炉子上热一下。今晚的年夜饭还包括一条鱼、一些盘油炸花生,两个素菜和一瓶绍兴黄酒。两人准备就这样在办公室过除夕了。
沈晗把鱼放在蒸锅里,点上了火。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一回头,李泰已经走到了厨房门口。
“老沈!我出去一下。”
沈晗发现李泰已经披上了军大衣,手里捏了个手电筒。
“出什么事了?苏联人打过来了?”他打趣道。
“你少放屁!小心叫人听见!”李泰瞪了他一眼,往外走去。
“都快开饭了,你上哪儿去?”
“有人报警,说西田巷有人偷东西。我得去看一下。”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沈晗快步追上老朋友。
“喂喂,你先等等,先等等。你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年夜。谁会选这种时候偷东西?而且,等你赶到那里,那个贼早就跑了——再说,我的鱼都已经蒸上了。”
李泰白了他一眼。“你就知道吃!”
“我劝你别去了。到时候就说去过了,没碰到人不就得了。”
李泰稍稍犹豫了一下,但马上就下了决心,“不行!不管你怎么想,咱们还是警察,有人报案,总得去看看!你等着我,我马上就回来。骑车去那里最多不过10分钟了。”
他主意已定,沈晗也没办法。
“好吧好吧,你快去快回。注意安全。”
“这还用你说。”李泰拍拍腰间的枪。
沈晗放心了。他看了下手表,正好是7点15分。
郭敏一个人在厨房包汤圆的时候,又想起了莫中玉。
过去,她一直认为像父亲那样高大威猛的男人才是最有男人味的,但自从父亲被莫中玉暗中修理过之后,她的看法就完全变了。
两年前,由于政治气氛紧张,父亲好似惊弓之鸟,动不动就大发雷霆,脾气一触即发。一次,母亲只是劝他早点睡,就被痛骂一顿,母亲稍微顶撞了两句,就被推到在了地上。在这之前,不管母亲说话有多刻薄,父亲可从来没动过她一根小指头。
这次风波导致母亲手臂骨折,因为怕丢脸不想去医院,郭敏只得去请董晟,董晟从不出诊,照例让莫中玉代劳。莫中玉给她母亲上了几次药之后,偷偷问起她母亲受伤的缘由。原本是家丑不可外扬,她不便跟他多说,可当他问她“你们说话干吗那么轻?怕谁听见?”,她的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那段日子,她们家所有人连走路都几乎踮着脚的,生怕噪音会激怒父亲。
她把父亲的情形一股脑儿都告诉了他。他便提议用巴豆对付她父亲。“一个经常拉肚子的人是没力气发脾气的。”
他的话把她实实在在地吓了一跳,因为他这么做等同于下毒,她自然是断然否决了他的坏主意。但没过多久,她就发现他如果想干一件事,根本就不需要得到她的批准。在之后的那段时间,父亲一直断断续续地处于腹泻状态,她不能否认家里的气氛确实好转了很多,而且,因为父亲抱病在家,缺席了某次重要会议,这让他躲过了一场可怕的政治风暴。所以事后,她送了莫中玉一斤苹果表示谢意。当然,她没忘记警告他下不为例。令她觉得好笑的是,莫中玉最后以医生的身份治好了父亲的“阳虚型腹泻”。父亲因此还对他大为赞赏。
“董晟这家伙的徒弟还真不简单!”父亲曾经不止一次说过这样的话。
她认识的人,不管有多深的背景,多大的成就,大部分都跟父亲一样,一辈子活得战战兢兢的,动辄就害怕有人会背叛他,或者自己会被突如其来的政治漩涡卷走。而莫中玉跟她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她从未遇到过一个像他这样无拘无束,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她想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他的话,那就是“有趣”。跟他相比,其他人都显得无聊透顶。
好像有人来了,她以为是莫中玉来了,忙不迭地走出去,可她看到的却是董纪贤。
“外面好冷!”董纪贤正一边说话,一边重重在地板上跺脚,细小的雪粒从他的大衣缝隙里掉下来。
“你怎么来了?!”郭涵道。
董纪贤没吭声,一抬眼看见郭敏,便朝她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董纪贤的叔叔就是莫中玉的师父董晟,他本人则是医院的眼科医生。自从有一次郭涵眼睛发炎找他看病后,他就经常找各种借口来郭家找她。可自从他父亲被从医院院长的职位上被赶下来后,他的地位也一落千丈。本来郭敏以为,自从他父亲去世后,他就不会再来了,可没想到,他反而追郭涵追得更紧了,大年夜竟然还找上门来了。
“喝杯茶吧。”郭敏客气地招呼他。
董纪贤摇摇头,“我想跟你说几句话。”他对郭涵说。
郭涵瞥了他一眼,看起来本想拒绝的,但最后还是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好吧,去我房间。”说完,郭涵噔噔噔先跑上了楼。
董纪贤跟在她身后。
沈晗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7点25分。
李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扫了一眼走廊尽头的厨房,心想这年夜饭恐怕又要延迟了。其实这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往年他们的大年夜也总是被各种各样的事打扰,比如去年,他们的饭吃了一半,就有人打电话说,家里丢东西了,于是,他们两人放下碗筷赶了过去,问清了情况,把那户人家里里外外前前后后都查了一遍,结果发现阳台上有爬入的痕迹,这明显是惯犯做的。如果这个贼四处流窜作案就难抓了。他们答应先回来立案。自然喽,这案子至今没破。
再比如前年,他们的大年夜是在工厂里度过的。两个工人为了一张肉票互相动了刀子,最后一死一伤,当他们赶到时,那个受伤的工人还在踢着死去的那位,嘴里骂骂咧咧的。当天深夜,法医陈键从死者的胃里取出半张肉票,当沈晗把这个消息告诉凶手时,后者长舒了一口气,随即就是近十分钟的怒骂,他说他本来就怀疑死者偷了他的肉票,骂完后,他又痛哭流涕,回忆起两人十几年的友谊。
“18年了!我认识他18年了,他居然偷我肉票!他不是人!!!”
沈晗至今记得那人脸上伤心愤怒的神情。
一个月后,这名凶手被执行了死刑。
不知道今年又会出什么新花样。沈晗觉得有时候,好像是老天爷故意跟他们两个作对似的,就不让他们太太平平过个好年。
嘀铃铃,办公室响起一阵尖锐的电话铃声。
他猜想是李泰打来的,马上抓起了电话。
“喂!西田派出所。”
“是我,老沈。”果然是李泰的声音。
“你怎么还不回来?!”他不耐烦地问。
“快了快了……”电话那头突然一阵沉默。
“喂,喂!!李泰!李泰!”他大声喊。
“你等会儿!”李泰低声喝道。
“你搞什么鬼?!——李泰!”
“那是不是徐家……?”李泰好像在问身边的人。有人回答了他,过了会儿,李泰的声音又回到电话里,“老沈……”
“你在哪儿?办完事赶紧回来!”他催促道。
“我再去徐家看看……”
“徐家?什么徐家?你别磨蹭了好不好?”
“就是西田巷320号,那里好像……有两个人,脸上戴着什么东西……有点不对劲……我得去看看……”李泰说话断断续续的,好像在一边张望,一边回答他。
“喂,李泰,你别多管闲事好不好?!人家报案了吗?”
“得了,得了!我马上回去,我就去看一眼。”
“你看什么?”
他还想再问,电话已经断了。
郭敏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已经快7点半了,莫中玉还没来。苏云清也没回来。
这时,楼梯上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董纪贤逃也似地奔下楼。
砰,一只皮鞋打在他头上。
“滚!!流氓!”郭涵在尖叫。
董纪贤恼羞成怒地从地上捡起那只鞋,扔回了楼上,“你装什么正经!臭婊子!”
“滚!你这个臭流氓!你再不滚,我就叫人抓你!”
郭涵不像在开玩笑。
董纪贤怒不可遏地盯着楼上,想冲上去,但很快又改变了主意。他快步走向门口,一边气急败坏地穿大衣,一边自言自语:“姓郭的!你在利用我!你这个骗子!你们一家都是骗子!臭婊子!你会有报应的!”
他怒吼着冲出门去。
过几分钟,郭涵才哆哆嗦嗦地快步下楼。
“他走了吗?”她悄声问姐姐。
“走了。”
郭敏丢下一句,走进了厨房。郭涵跟在她身后,仍然余怒未消。
“你听见他骂我什么吗?”她嚷起来,“我要告诉爸爸,我要给他吃点苦头!他以为他是谁?他爸都死了!他爸活着也没用,就是个反动权威!”
郭敏盯了她一眼,“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跟他好,为什么要收他那么多礼物?”
郭涵冷笑着耸耸肩,“那是他自愿的,我又没逼他!”
西田巷320号。
这地址沈晗很熟悉。他知道那里原来住着一位有名的医生,姓董,听说医术高明,而且给人看病从来不收诊费。公安局原来看大门的老周得了脱疽,眼看着脚趾一根根烂掉,四处求医都没治好,听说后来是经人介绍找到这位董医生,才最终治愈的。
妻子得病后,他原本想去找找这位名医,结果去了几次,门口都停着高级轿车,据说市长在里面,后来他就没敢再去。现在他知道,医生已经搬走了,现在住在那里的是某医院的院长。医生一家应该不会主动把自己的房子让给别人吧,所以这多半又是鹊巢鸠占的老故事。
他看了一眼手表,7点45了。
晚上8点10分。
“这么巧!他们三个居然一起来了!”郭涵道。
郭敏一边给莫中玉倒茶,一边解释给妹妹听:“云清说她在巷口碰到了中玉,看他拿着大包小包的,就帮着提东西,他们两人路过徐家的时候,看见徐海红在院门口哭,就把她带回来了。”
“人家年夜饭还没吃呢,她跑过来算什么意思啊!他们两个真多事!”郭涵朝客厅白了一眼,“就算她妈打她,那也是她的事!干吗老来烦我们!”看见姐姐打开了饼干箱,“你在干吗啊!你还要拿饼干给她吃?”
“几块饼干而已!”
徐海红令郭敏想起她过去的一个同学,同样也是从小被扔在乡下的女孩,15岁才跟着一班比她矮一个头的同学一起上小学,小学毕业没多久,那女孩子就嫁人了,她跟徐海红一样,手臂和腿上常有新添的伤痕。
“哎哟,怪不得她受了委屈往咱家跑,原来你总是拿吃的给她!”郭涵的声音大了起来,郭敏朝她瞪了一眼。
“轻点!小心让她听见!”郭敏朝客厅瞥了一眼,徐海红正在抽抽噎噎地哭泣,苏云清好像在劝慰她。自从徐海红进屋之后,就一直在哭,这次不知道她又受了什么气。郭敏看见妹妹想把一块饼干从餐盘里拿走,她连忙又拿了回来,“别那么小家子气!”
“她爸是医院院长,家里什么吃的没有?!”
“她家有吃的,也轮不到她。我们该庆幸,我们的爸妈没那么重男轻女。”
郭涵冷哼了一声,“我要有个弟弟,我就掐死他!”
郭敏没理会妹妹,端着餐盘走向客厅。这时,徐海红好像正跟苏云清说着什么,突然,苏云清像被火烫着一般,从沙发上猛地跳了起来。
“云清,怎么了?”郭敏忙问道。
苏云清神情紧张看着她,没有说话。
“怎么了?”她又问。
“我,我家……死人了。”徐海红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什么?死人?”郭涵跑到了她跟前。
徐海红点头。
郭敏跟妹妹对视了一眼。
“海红,这可不能乱说。你是说真的?”她追问道。
徐海红重重点头。
郭敏仍然有点不相信,这时,莫中玉出现了。她猜想他刚刚肯定是去了厕所,从五星农场到她家,路上得花四个半小时,一路上车肯定没停过。
“出什么事了?”莫中玉已经感觉到有事发生了。
“她说她家死人了。”郭涵指指徐海红。
“谁家没死过人?”他又问徐海红,“是什么时候死的?”
徐海红流着泪道:“就是刚才,就是刚才,是刚才……”说到最后,她几乎尖叫起来。
郭敏觉得徐海红应该不会瞎说,可她也不想去徐家看个究竟。如果真的有死人怎么办?她可不想在大年夜看见死人。
“你是说真的?”莫中玉也觉得事关重大,不过,她从他脸上看到的更多的是好奇,以及类似“出大事了,真带劲!”这样的情绪,“要不我去看看?”他走向门口。
郭敏连忙喝住他。
“莫中玉!要是坏人还没走怎么办!”
她这句话让他收住了脚步。
“那你说怎么办?”他道。
“还是赶快给派出所打电话吧!”她冲向电话机,这时她发现苏云清像木头般呆立在沙发前面。
“老沈!”不远处的路口有人叫他。沈晗一看,是民兵办的小张。几分钟之前,打电话给民兵办。因为平时工作有联系,民兵办离他要去的地方又近,所以,他让小张先带几个人去那栋房子看一下。说来也巧,他才跟小张打完电话,就接到了西田巷318号郭家打来的报警电话。这回,他是非得来看一下了。
“小张。你怎么在这儿?”他下了自行车。
小张身边还有几个民兵模样的人。
“我把整条西田巷封了。就等你们来了。”小张道。
“你见到李泰了吗?”他急忙问。现在他最关心的就是李泰,什么西田巷!管它出了什么事!他只想知道他的老伙计李泰现在怎么样!
小张脸色阴沉地点头。
“他在哪儿?”沈晗推着自行车骤然停下了脚步。
“你去看就知道了。他躺在客厅里。”
沈晗的心往下一沉。“他受伤了?”
小张不说话。
“他受伤就得叫救护车啊!”他嚷了起来。
“老沈!”
“你也真是的,受伤了,就得叫救护车!”
“老沈!不用叫了。没用了。”小张迈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胳膊,“西田巷320号出大事了,死了很多人,老李也在其中……”
他盯着小张的脸,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来到西田巷320号院门口的时候,那儿里里外外,已经围了二十来个民兵模样的人。他们大多二十岁上下,男女都有。沈晗心里想着李泰,他顾不上别的,出示证件后,直接冲进了屋。屋里有三个民兵守着,他们扛着枪分别站在客厅的三个角落,得知他是派出所的,便自动退出了屋子。
正如小张所说,李泰就躺在客厅的中央。
他走到李泰身边,甚至不用去按李泰的脉搏,就确定他的老伙伴已经死了。李泰背朝上躺着,后背有个血窟窿,血好像已经干了,手枪掉在他身边的地板上。
他蹲下身子,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低头查看死者的头部,他希望他看见的是另一个人的脸,但他的眼睛告诉他,那就是多年来跟他一起执勤,一起出生入死,一起过年的老朋友老战友李泰。
很明显,李泰是被偷袭的,他拿枪正对其中一个罪犯时,没注意到另一个就在他身后。而且刚刚李泰在电话里也明明提到,他在看见这里“有两个男人”,所以应该有两个凶手。只不过,不知道李泰说的“不对劲”到底是指什么,而且,李泰好像还说“他们脸上戴着什么东西……”,他指的的到底是什么?
“老沈。”有人在叫他。
他抬头一看,是小张。
“你上楼去看过吗?”小张问他。
他摇头。
“那你有没有去那里看过?”小张的头朝底楼的某个方向指了指。
他又摇头。他没法跟小张说,他觉得自己好像冻僵了,既没法说话,也没法动弹。他只是后悔自己没跟李泰一起来。如果他们一起来,李泰也许还活着。他们还能回去,他们还能一起过年,也许几年后,等他们老了,他们还能一起在公园里下棋。但是这一切,现在都结束了。他觉得自己就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子。
小张似乎对他的木然表示理解。他摘下帽子,慢慢朝他走了过来。
“我是十分钟前赶到的,一进来,就看见了老李……我没动他,但我看出来,他已经……”他看了一眼地上的李泰,又很快将目光移开,“后来,我们检查了这里所有的房间,就在那里,”小张又用头指指底楼的那个房间,“那里有几个,楼上还有几个,他们数过,有11个。”
11个!
他的眼睛扫过客厅墙上的全家福照片。他忍不住数了数,照片上共有12人。
十来分钟后,陈键推开了院门。
沈晗连忙迎了上去。他上次看见这位法医还是在前年。那次工厂的血案,就是陈健验的尸。在这之前,他们也合作过几个案子,虽然工作上的联系不多,但他们的私交很不错。陈键算是他的铁哥们之一。
“李泰在哪里?”陈健劈头就问。
“在里面。”他低声道。
“有没有可能……”
他摇了摇头。他猜想陈健是想问他,是不是判断有误,李泰是不是没死。他也希望一回头就看见这老伙计从地上站起来,哪怕冲上来把他痛扁一顿,他也愿意。但可惜,事实摆在那里,什么都无法改变。
陈键呆呆看了他片刻,才说:“我先看看再说。”
他们一起重新进屋。这一次,沈晗闻到一股浓重的酸臭味,其中还混杂着大蒜的味道。
“是呕吐物的味道。”陈键很快就给了他答案。
客厅角落的地板上果然有一摊又一摊的呕吐物。
陈健朝李泰的尸体走去,“死因已经很明显,是刀伤,一刀正中要害,他可能没看见背后的人。”陈健几乎是一边叹气,一边检查完了伤口。
沈晗避开李泰陈尸的地方,环顾四周。
从桌上的饭菜,摆放整齐的家具看,这里并没有经历过“抄家”或者别的什么暴力运动。很明显,这个家庭跟中国的其它家庭一样,这时候正准备吃年夜饭,可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让一切都停止了。
“他们一会儿就会过来。”陈键站了起来,默默地摘下帽子在李泰的尸体前站了好一会儿,才问,“其他人在哪里。”
沈晗带着陈健来到底楼的一间客房。那里共有4具成人的尸体和两具小孩的尸体。
“每人身上都有一处刀伤,凶器被凶手带走了,不过估计是同一把刀。”陈键一一检查过后,得出了结论,“大部分都是心脏中刀,这应该就是致死原因。”
“但那是怎么回事?”沈晗指着其中一个孩子的眼睛问道,那里现在只剩下两个血淋淋的空洞。
“有人摘除了他的眼球,手法很专业,看来是内行干的。”陈键道,“另外,被害人的耳朵被割了。”他低头撩开男孩的头发。
“凶手干吗要这么做?”
陈键摇了摇头。
“总之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干的。被害人应该是在弥留之际被割掉了器官。”
他们两人又一起上了二楼。这里跟楼下的情形差不多。
尸体分别被放在二楼的三间卧室里,尸体衣着完整,房间地板上有呕吐物,孩子和女人尸体,眼球和耳朵都被摘除了。老人的尸体却很完整。
陈键用最快的速度把每具尸体都检查了一遍。
“作案手法一样,死亡时间应该是在一到两个小时之间。致命武器是刀或者匕首,但凶手带走了凶器。目前看来,老人和男人的尸体都完好无损,但女人和孩子的眼睛和耳朵都被挖走了,究竟还缺什么,得进行全面的验尸才能知道。总而言之……”他直起身子,正视他的老朋友,“这是一次有预谋的屠杀,李泰可能是在不应该出现的时候正好出现……”说完他又叹了口气。
“我多少年没碰到这种案子了。”沈晗轻声道。
“是啊。”
两人同时沉默了下来。他们两人都知道,这并不意味着这世界真的有多美好。而是恰恰相反,谋杀已经被合理化,杀一个人或者杀一家子只要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行了。
“可没想到被杀的竟是李泰。”
陈键自我解嘲地一笑。
这时,楼下的客厅传来脚步声和嘈杂的说话声。
“他们来了。”陈健道。他说的是市公安局的那群人。沈晗知道这案子的分量足以惊动市局和市政府,换句话说,他早晚会被踢出这个案子,不管他是否愿意。而他并不想把破案的机会留给别人,不管对方是谁。李泰是他的朋友,他要亲手抓住那个凶手。
“我去跟他们打个招呼。”沈晗说话时,把卧室里的一张全家福塞进了衣服里,他走到门口时,陈健叫住了他。
“嘿,我会给你打电话的。”陈键道。
他点头表示感谢,随后快步下楼。
他庆幸自己已经在陈键到达之前,检查了整个宅子。
目前,他有几个发现,第一,无论是客厅还是卧室,所有门窗都完好无损。客厅有两扇窗开着,但没有撬窗的痕迹。这说明凶手不是“闯”进来的,他要不是有钥匙,就是有人给他开了门。这会不会意味着被害人认识凶手?照陈键的说法,凶手应该是个有医学背景的人,这屋子的主人徐子键本来就是医院院长,那凶手会不会是他在医院的下属?
其次,他发现宅子里有两门电话。一门在书房,另一门在客厅。如果家里有人闯进来,为什么没人想到打电话报警?
第三,他核对过尸体和全家福,发现少了一个人。那是十多岁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