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健走到院子的时候,下意识地朝两边望了望,四周一个人也没有。
他轻轻带上院门,透过玻璃窗朝屋里望去,妻子和弟妹正动作麻利地把一碗碗烧好的菜往桌上端,若在平时闻到红烧肉的味道,他一定会迫不及待地冲进去先夹一块放在嘴里,但今天,他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嗵嗵”,妻子在敲玻璃窗,她已经看见他了,他知道她在催他进屋,他该怎么跟她说呢?就算说了,她会相信吗?
今天白天,他一共看见它三次。第一次是在医院的卫生间里,那时是上午十点,大部分职工都在会议室里展开小组讨论,学习上级传达下来的精神,而他则趁机溜到了卫生间。也许是早饭吃得太多的缘故吧,早上这时候洗第二次脸是他的惯例。就在他的脸从洗脸盆里抬起来的一霎那,他看见脚下有一张字条,他完全是无意识地将字条捡了起来,他看见那上面有一行清晰的字——“徐子健今晚必死”。
他知道医院里恨他的人不少,过去两年中,他也收到过类似的字条,他从没在意过。他把字条塞进口袋,准备交给保卫科的李仲平。李仲平跟他不是一路人,这一点他很清楚。当他还是小小的保卫科长时,他曾经发誓要把处处跟他意见相左的李仲平赶出医院,但等他真的当上院长后,他的想法就变了。他知道如果他要挑选狗,就要挑忠实可靠还会咬人的,而不是只会摇尾巴的。
他第二次看见那行字,是午饭后。当时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正在给医院人事科的主任下达指示,此时,上午的那个小插曲早已淹没在他那些琐碎的日常工作中,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一个市里的领导三天后要来本院看病,指明要医院原来的院长肝脏病专家董越亲自诊治,可是董越已经在两个月前的一次批斗会上突然心脏病发去世了。
他现在烦恼的是,该如何重新为这位领导安排一个肝脏病专家。可以把董越的死说成是畏罪自杀,但领导想必现在关心的不是一个陌生人的死活,而是他自己的病。所以,他无论如何都得给对方安排一个专家,一个真正的专家。他想来想去,只有找董越的弟弟董晟了。据说董晟学贯中西,医术远在自己的哥哥之上。
“……可是院长,这个董晟已经失踪一年啦。”人事科科长王宝国唯唯诺诺地提醒他。
“把他找出来!他还能跑到天上去?去居委会问问!”
一年前,在他的带领下,董晟和董越两兄弟分别被赶出了他们的私宅。董越在离家十几米后吐血晕倒,相比之下,小他5岁的董晟面对同样的遭遇就显得淡定多了。董晟是个清瘦俊朗的中年人,如果不知道他的实际年龄,会认为他不过只有三十出头。
董晟被赶走时,他的行李全由他的妻女和四个徒弟提着,他自己则两手空空站在院子门口,怔怔地看着他们在自己的家里翻腾。
“别动它。”当他想去搬院子西北角的一块黑石头时,董晟忽然开了口。
“干什么!舍不得?!”他朝董晟怒目而视。
董晟静静地看着他道:“我是想提醒你,那是风水石,不能动。”
那天上午,是徐子健第一次看见董晟,也是最后一次看见他。那块精雕细刻的石头后来被他拿去作了鉴定,当得知它已经有五百年的历史后,他将它献给了卫生部的领导。半年后,他被安排住进了董晟宽敞舒适的私家院落。
“就我所知,政府安排给他的住处,他只住了一个月就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他不是有四个徒弟吗?”
“……好像有,可我不知道他那几个徒弟的名字。”王宝国苦着脸道。
“我知道两个。一个叫莫中玉,在五星农场的卫生院工作,”他正想提醒一下这个笨头笨脑的下属,千万要提防这个姓莫的小子,已经不是一个人在董晟的这个徒弟身上吃过哑巴亏了,包括他徐子健在内,但就在这时,一个奇异的景象打断了他的思路,他看见镜框上出现了那一行字——徐子健今晚必死。镜框里是伟大领袖的大幅照片,就挂在他对面的墙上。
“那是什么!”他脱口而出。
人事科长回过头去,茫然地在墙上寻找。
他知道这个笨蛋什么都看不见。他蓦然想到,身后就是窗子,那个人很可能是用反光镜把那行字反射到了他的镜框上,但他转身朝对面楼里望去时,却什么都没看见。
第三次是在下午。那时差不多是两点半。午饭后,他跟人事主任一起去拜访了一位卫生局领导。在回来的路上,人事主任跟他并肩同行,正在向他报告工作进展。
“……院长,我问过董晟那里的居委会了,他们说,每个月都是董晟的大徒弟黄平南去领的各种票子,因为他的名字也在户口簿上,他是董晟的养子。我跟那边的人说了,要是他再去,就替我留住他,问个地址出来,可就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再去,他好像也不住那里。我给五星农场打过电话了,莫中玉确实在那里的卫生院当医生,听说他这人油嘴滑舌!不过倒也没干过什么出格的事,人家都说他医术不错。”一阵冷风吹过,人事主任打了个喷嚏,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捂住嘴,讪讪地笑道,“感,感冒了,天气太冷。”
他扫了一眼人事主任那张冻得通红的脸,催促道:“说下去说下去。”
“是是,我找他来听电话,他说他不知道他师父去了哪里。我还问了他其他几个师兄弟的下落,他也说不知道,他从头到尾就说了三个字,不知道。我一听就觉得这小子不,不老实!——阿切!”人事主任又打了喷嚏。
他厌烦地皱起了眉头。当时他想,假如找不到董晟,事情可就有点麻烦了。
“对了,董越的尸体现在在哪里?”他蓦然想起一件事。
“董越死的当天,他大儿子董纪贤就找人把尸体抬走了,第二天就火葬了。”人事主任缩着肩膀,哆哆嗦嗦地说。
他对董越的大儿子董纪贤很了解。董纪贤是医院的眼科医生,医术不错,但脾气很差。几乎跟医院的每个人都吵过架,也包括他在内。十年前,他还在医院保卫科当个小小的保安时,董纪贤就曾经找过他的麻烦。
当年,董纪贤的表弟因为车祸抢救无效身亡,尸体被放在太平间里,家属答应第二天取走,然而第二天早上来领尸体的董纪贤却发现表弟的手指少了两根,耳朵也少了一只。当时,暴跳如雷的董纪贤扯着他的衣领,一路把他拉到太平间。他到了那里,一看那情形就知道是被人故意割走的,他实在想不通谁会干这件事。
由于前一天晚上,他曾经出去溜达过两个小时,医院方面认定他有责任,为此扣了他三个月的奖金。那件事,他至今都想不明白。他一直怀疑是董纪贤在故意设计害他,多年来,他一直盼着查出真相,他想或许现在机会来了。
“去把他找来,就说有人举报他十年前干过一件缺德事,让他来医院说明情况。”
“缺德事?”人事主任困惑地看着他。徐子健懒得解释,继续指示道:“你对董纪贤说,如果他肯老实交代,把当年的事说清楚,另外找到他叔叔,医院会根据他的态度酌情处理。”
人事主任仍然一脸茫然。“缺德事?十年前他干了什么,院长?”
他想到王宝国也是医院的老职工了。
“就是十年前,太平间尸体被割的事。这事你应该知道。”
王宝国恍然大悟。“原来您说的是这事啊!我想起来了,当年这董纪贤狗仗人势,仗着老爸是院长,就咬住您不放,其实这事怎么能怪您呢。我说,这事指不定就是他自己干的,现在您正好把这事查清楚。院长,您这样可谓是一石二鸟,高啊。”人事主任朝他翘起了大拇指。无论何时,马屁总是最香的,其实他自己也很为这主意得意,可他正想笑,一抬头,正好看见对街的玻璃窗上闪过一行字——“徐子健今晚必死”。他浑身一哆嗦。
“您怎么啦?院长。”
“看对面!对面那楼的玻璃窗。”他嚷起来,手指着先前看见的那扇窗,但立刻发现那行字已经不见了。他没看清楚,但应该就是那几个字。看起来像是有人在窗户上贴大字报,转眼又拿走了。这是怎么回事?谁在捣鬼?那时候,他站在街上,半是恼怒,半是惊慌地注视着那栋楼,那是一栋普通的居民楼,那行字,或者说是那张被移走的大字报出现在四楼,或者三楼?它消失得太快,他没看清楚……
但他打定主意,明天就报告派出所,他要找人好好查一查那栋楼,对,好好查一查!这个胆小鬼!有本事就出来跟他叫板,躲在暗处搞这些鬼鬼祟祟的东西,以为能吓住他吗?!
不过,这个人怎么知道他回家走这条路?
他突然想到,这个人不仅知道他办公室的所在,知道他回家必经的路,甚至还知道他什么时候去的卫生间。难道有人在偷偷跟踪他?是谁?
他一回到办公室就立刻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不管怎样,该提醒妻子注意一下。可电话铃响了半天都没人来接。这时他才想起,妻子早上跟她说过,她跟母亲下午要去看望她的一个舅舅,顺便也送点钱,接济一下,这也是她们每年除夕的惯例了。因为给的钱不多,他也从来没计较过。
门开了,一个红影子出现在他面前。
“你还愣在这里干什么!快进来!真是的,也不怕冻着。”妻子揪着他的大衣领子往里拉,一边又朝屋里喊了一句,“是老徐回来了!”
到门口的时候,他猛然拽住了妻子的胳膊。
“今天家里有没有发生过什么怪事?”
妻子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能有什么怪事啊!”
“你再好好想想!家里有没有来过陌生人?”
妻子还真的想了想。
“海红跟我说,壁炉里的柴火没了,有人送来了。说是原来董家预定的,每年冬天都送来的。”妻子乐滋滋地说,“你回来前,我刚烧上壁炉,有了它就不怕冷了。哎呀,有钱人真是懂得享受……”
他对壁炉的事毫无兴趣,马上截住了妻子的话头,“你再想想,还有什么事?”
“还有啊,那就是你儿子在家门口捡到一本图画书。”
“图画书?”
“就是小孩看的那种,上面有很多彩色图画的,一会儿你自己去看吧。呵呵,这书现在可没处买,也不知谁掉的……喂,快进去吧,别磨蹭了……”妻子拽着他往屋里走。
客厅里,大弟弟正坐在沙发上抽烟,两个弟媳则忙着在包汤圆,一个在磨水磨粉,另一个在包馅。年初一早上吃汤圆是本地的习俗,徐子健本人就特别喜欢又香又糯的汤圆,但此刻,他却对任何美食都毫无兴趣。他看见17岁的大女儿海红正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蒸鱼,便问妻子:
“卫东卫平呢?”那是他的两个儿子。大儿子卫东12岁,小儿子卫平8岁。
妻子好像没听见他的话,笑着接过女儿手里的鱼,“让奶奶快蒸八宝饭,人都到齐了。”
海红看了父亲一眼,闷闷地答应了一声奔向厨房。
大概是从小到大被打骂惯了,女儿的性格向来就阴沉沉的,就连过年的时候,也不会主动笑一笑。最近一年,他都没听她叫过自己,一见面,她就低头跑了。
他猜想女儿心里对他有不满,但他不在乎。他本来就不想要女儿,把她养大就不错了。还挑什么!
“喂,我问你话呢!”徐子健耐着性子又问妻子。
“哎呀,你没看我正忙着呢!”妻子把鱼端端正正地放在八仙桌的中央,一边赞叹道,“这张桌子我真喜欢,够大够宽敞,还特别结实。有了它都不用再像过去那样摆圆台面了,医生到底是有家底的人,留下的东西都不是一般的好,这桌子是红木的,少说也得百来块钱吧……”
这几句话说得徐子健越发心神不宁。他也懒得再去问妻子,转身上楼。这座宅院共12个房间,楼上有三间卧室,两个男孩、他们夫妇和他的老母亲都住在楼上。女儿则住在楼下的杂物间。
“咚咚”他敲了敲第二间卧室的房门。
不一会儿,就有人打开了门,是小儿子卫平。
“爸爸。”卫平轻轻叫了一声。
看见他,徐子健松了口气。
“下来吃饭吧。”他和蔼地对儿子说,又问,“你哥哥呢?”两个儿子住一个房间,平时两人几乎都在一起。
“爸爸!哥哥欺负我,他抢了我的书!”卫平马上告状。
徐子健笑了起来。
“你哥哥跟你闹着玩呢,他在哪里?”徐子健道。
卫平拉着他的衣服,指着楼梯口的厕所大声道,“爸爸,哥哥抢了我的书跑到厕所去了!”
徐子健走到厕所门口,敲了下门,里面传来大儿子暴躁的怒吼:“走开!我在看书!再吵我踩扁你的头!”
“卫东。”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刚刚说错话了,大儿子没答应。换作平时,徐子健一定会不失时机地教训他几句,但今天,他却一点都不生气。
“卫东,快点出来,马上要吃饭了。”他道。
厕所里安静了一秒钟,随后传来卫东不太情愿的回答声。
“哦。”
徐子健禁不住笑。
这时,小儿子又在旁边插嘴了。
“爸,哥哥欺负我,他抢了我的书!那本书本来是我的……”
“你胡说!这根本不是你的书!”卫东隔着厕所门大声争辩。
徐子健懒得理会两个孩子之间的纷争,这时客厅的电话铃响了起来。是他大弟接了电话,“你稍等——哥——”大弟在叫他,“医院打来的。”
他匆匆下楼。电话是人事主任打来的。
“院长,您到家啦。”
“废话,不到家,我能接你的电话吗?”
今天下午三点多的时候,王宝国跟他说要亲自去一趟董纪贤的家,因为董纪贤吃完午饭就下班了。王宝国答应晚饭前给他回音。
“怎么样?你去过了吗?”
“去过了,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徐子健心里骂了一声娘。随即命令道:“你明天再去一次,带上几个人,直接把他押到医院关起来再说!”
“好,我明天就去办。”
“今天是大年夜,他八成是去他叔叔家过年了,他肯定知道董晟在哪里。”
人事主任嘿嘿笑道:“我也这么想。”
这时,他妻子噔噔噔跑上了楼梯,“卫东,卫东,你在干吗呢?快下来吃饭!”她在二楼走廊大声喊着,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面粉屑。
“院长,你那边什么事啊。怎么嫂夫人一直在叫孩子的名字啊……”王宝国的耳朵倒挺尖的。
“没事,他把自己关在厕所里看杂志呢。好了,好了,你有话快说……”他催促道。
他看见大弟掐灭了香烟走向八仙桌,拿起筷子开始吃菜,两个侄子则早已在用手抓花生米了,最小的弟媳则在翻他家的柜子。
柜子里原来藏着三坛好酒,那是他从董晟原来的书房里找出来的。一个退休的老医生告诉他,那是用最上等的中药材和一些爬行动物的骨头浸泡的滋补酒,喝了之后能延年益寿,返老还童。所以他原本准备过年时将其中一坛送给卫生部的领导,另两坛则留着自己喝。过了五十岁后,他最怕的就是衰老和死亡了。但是一个月前的一天,他回来后,突然发现酒不见了。为此,他还把这事偷偷告诉了李仲平,但是李仲平查过之后告诉他,他怀疑的人那天都没离开过医院。那又会是谁?
“院,院长,你可别嫌我啰嗦啊,”王宝国的声音又传入他的耳朵,“我上回去你家,看见嫂夫人把门窗都关着,屋子里还烧着壁炉,这可不行啊。我们大人也算了,小孩子在这种环境里,很可能会一氧化碳中毒,还有啊,我听说现在壁炉的很多炉渣都不干净,我看这东西还是少用,谁知道那个董晟会不会在壁炉里搞什么鬼,他们这些知识分子,说不清啊……”
这时,他正好看见不远处烧着的壁炉,心想王宝国说的这些倒也未必是废话,今天还是小心为妙。
“好了,谢谢你的提醒。”他正好看见身边有一杯水,便拿起水杯浇灭了壁炉里的火。一股呛人的烟雾直冲他的鼻子,他不住地咳嗽。
“院长,院长,”王宝国还在电话那头叫他,“你把壁炉的火灭了?”
“是啊。你还有什么事,赶紧说。”他催促道。
王宝国好像松了口气,接着道:“院长,那我就直说了,我看现在要找董晟可是有点来不及啦,”他好像擤了下鼻涕,过了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要不先找找别的专家?我们医院现在的肝胆科主任刘兆明不就是董越的学生吗?我看他就可以。”
“他行吗?他才42岁。”他看见弟媳已经拿出了柜子里的糖果盒。这个女人跑到他家,从来就没把自己当外人。上次她来过后,妻子说厨房里就少了好几个鸡蛋。
“他行,他现在是我们医院最好的肝脏病医生了。再说他思想觉悟也高,家里三代贫农,这样的人,我们才能放心让他给上级领导治病啊,董晟虽然医术高明,可他是地主出身,剥削阶级,要是治好了倒也罢了,要是治不好,我们怎么向上级领导和组织上交代?”
你懂个屁!讲到拍马屁的功夫,董晟是肯定不如这个刘兆明,可说到治病,刘兆明恐怕连董晟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这时候还跟我讲什么阶级成分!领导也是要治病!活命才是硬道理!妈的!
“……院长,你看我要不今晚先给刘兆明打个电话说说情况?要是我们真的找不到这个董晟,就让他试试吧。”人事主任还在喋喋不休。
现在看起来,也只能这么办了。
“好,你先跟刘兆明打个招呼,不过不要把话说死,!”
“是是。”
“董纪贤的事还得办!”他心烦意乱地说。
“是是,我明天一早就去。”
“那就这样了,有了消息再打我电话。”他不耐烦地匆匆挂了电话,接着,一个箭步冲到了弟媳的身边。
“小梅,在看什么呢?”
“哟,大哥,这盒子可真好看,里面装的是什么?”弟媳揭开盒盖,里面是年前有人送给他的半斤糖果。弟媳眼疾手快地拿了两颗塞进了口袋,“什么好东西,我也尝尝。”
“行了行了,糖吃多了不好。”他慌不迭地盖上糖果盖,把它放回到了柜子里。这时,他又想起了之前放在糖果盒旁边的那三坛酒。
说起那三个坛子,还有一点历史。董家在江西景德镇附近有一处地产,多年前,董晟从英国留洋回来后,曾经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当时正逢他父亲要过六十大寿,他琢磨着想送父亲一件特殊的礼物,于是就请了当地一位老师傅教他学烧瓷。两个月后,他终于亲手烧成了那三个坛子。
酒坛的颜色都是青中带蓝,纹路上略有细微的差别,盖子则分别是三个不同造型的猴子,一个用双手遮住眼睛,一个用双手捂住耳朵,另一个则掩住嘴巴,寓意取自《论语》中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董晟的父亲去世后,这三个坛子自然又回到了他自己的手里,而当他被从自己家驱逐出去后,徐子健则成了它们的主人。有懂行的人告诉徐子健,这些坛子的手艺虽非一流,但仍有收藏价值。
自从徐子健了解到这些坛子的历史后,就一直担心董晟会回来求他归还它们,因为那毕竟是他送给父亲的生日礼物,对他本人来说应该是意义非凡,但是,董晟离开后就像烟一样在风中消散了,从那以后再也没听到过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唯一跟他有过接触的是董晟的大徒弟黄平南。据说因为他负责在山里采药,所以经常打扮得像个农民。
那是一个月前。一个农民打扮的男人坐在他院门前晒太阳。他一看见此人的打扮,心里就涌出一阵厌恶。说实话,他讨厌乡下人,虽然口头上,他总说欢迎贫下中农,但骨子里他却极其厌恶这群不洗澡,浑身臭汗,脖子上积满污垢,衣服上有跳蚤的“两腿动物”。
“喂,你在干什么!”他喝道,其实他更想拿把扫帚把对方赶走。
黄平南从旧军帽下微微抬起头。等他屈尊正视这张脸后,才认出那是谁。其实董晟的几个徒弟都长得很有特色,但就属黄平南最好认,因为他最丑,打扮得也最脏,而且在抄家那天,这个黄平南还故意往他的鞋子上吐过唾沫,想想就恶心。
“黄平南!你在这里干什么!”他嚷道。
黄平南照例露出猥琐的笑。
“呵呵,这里太阳好啊。我从小就坐在这里晒太阳,都晒了二十年了。院长,要不你也来这里坐坐?太阳光对骨头生长有好处。”
听到这句话,他都想骂娘了。但这是在院门口,现在这年月,人民群众个个都像人民警察,谁也不知道什么地方藏着一双警惕的眼睛。所以,他得无比谨慎。他压住火,好声好气地说:“我知道你从小就住在这里,可这里已经不是你家了,赶紧走吧。”
“呵呵,里面是你的,外面可还是我的。”黄平南笑道,一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烟草,当着他的面卷了一根烟,塞在嘴里点上了,“院长,听说你把我师父家的风水石搬走了?”
难不成,他是来要石头的?
“那块石头是你师父家的剥削所得,理应归还人民。我把它交给组织上了。”他斜睨着黄平南的旧书包,他真的不想看那张歪瓜裂枣般的脸,“怎么,你师父想把石头要回去?”
“没啊,是我自己好奇。呵呵。”黄平南又笑起来,徐子健注意到,他笑的时候,上门牙裂口一条缝。
“我劝你回去告诉董晟,那东西既然给了国家,就要不回来啦。这段时间,他应该好好在家反省,每天向毛主席请罪!对了,他现在住哪儿?”当时,他顺便问了一句。
“我师父早就云游四方去了。院长,你放心,我师父对那石头没兴趣,他早说了,那石头只能放在它该在的地方。不过,院长,”黄平南皱皱鼻子,嘿嘿笑道,“不知道你是不是听说过这屋子的故事。”
“故事?”
“我也是听我师父说。这屋子本是他太祖父为他小妾造的,后来这小妾爱上了一个走街串巷卖旧货的商人,两人就乘老爷子不在的时候偷偷在这幽会。老爷子那时忙于生意也没注意,隔了一段时间来找这小妾,却发现屋子里没人,找了半天,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徐子健渐渐被这故事吸引了过去。
“两人都被杀了,身上各被砍了三十多刀,头还被割下来埋在了院子里。听说从那以后,谁住在这里谁都没什么好下场。我师父的老爸,在重阳节的晚上去亲戚家喝酒,回来后想找姨太太亲热一下,谁知怎么都找不到人,几个月后一条野狗溜进园子,在西北角,刨出了尸体。这个姨太太是老爷子最喜欢的。为了这事,老爷子大病了一场。后来他请高人来给这屋子看风水,人家让他到祖庙西南边的角落里去挖一块刻着乌龟的黑石,然后把它压在院子里原先埋那两个头颅的地方,据说这样就能镇住院子里的邪气。听了这话,老爷子亲自带着几个人下乡去了一趟祖庙,结果还真的在祖庙的西南角挖到了那块龟石。说来也怪,自从有了那块龟石后,就再也没出过什么怪事。”
“你说这些给我听干什么?想吓唬我?”徐子健侧过头,突然发现黄平南正盯着他看,一向只会呵呵傻笑的人冷不丁看着你,不管是谁都会吓一跳,他也不例外,“喂,你看着我干什么!”他怒道。
“我只是想告诉院长,这房子的风水石一旦搬走,谁住里面谁就死。”
“胡说八道!你少给我来唯心主义那一套!我可不怕!我天不怕地不怕!”
黄平南又笑了。
“呵呵,我说,这世上,该生的生该死的死,那才是天大的好事。”他一边说,一边背起身边的一个破竹筐走了。后来,他一直怀疑是黄平南偷走了那三坛酒。他后悔没去查验那个竹筐。
那天晚上,他仔细回想黄平南的话,心里微微有些不安。搬进这座宅院后不久,原本一直很健康的大儿子就被查出得了哮喘,妻子则在住进来后得过一场严重的肺病差点丢了性命,小儿子也曾经从楼梯上摔下来,手臂骨折,至于他,近两年,他喉咙很不舒服,总觉得有异物卡在那里,找医生查过,却什么都没查出来,他也吃过不少药,但似乎不见效,病情反而越来越重。难道真的跟那块石头有关?
“卫东!卫东!”妻子的声音从楼上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怎么回事?”他抬头问妻子。
“他把自己锁在厕所里,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叫他也不答应!你说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啊!”妻子焦虑地说。
“行了,我去看看!”他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
厕所的木门紧紧关着。他快步走到厕所门口,正想敲门,门却开了,再一瞧,他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卫东倒在马桶边,身子还不住地抽搐,一本彩色的图画书掉在他的腿边。
“卫东!”他惊叫起来。
妻子也奔了过来。
“怎么啦?怎么啦?……哎呀,卫东,卫东……”眼看着儿子软绵绵地倒了下来,她跪倒在地,一把抱住了他,一边朝徐子健大吼,“你愣着干吗!还不赶快想办法救儿子!……卫东,你醒醒,醒醒……”
他也心急如焚,但他不是医生,而且完全不具备急救知识。他之所以能混到院长这个职位,全靠他头脑灵活,善于跟领导打交道。可眼下,这些人生技巧一点都帮不上忙。
他想起,楼上最里面的那个房间就有一门单独的电话。那里原来是董晟的书房,自从他搬进来后,就保留了原样。他觉得有个地方可以安安静静地看看报纸,或会会朋友也不错。而且因为那是独立的一门电话,所以他在那里跟人通话,也不怕会被家里其他人听见。
他奔到书房门前,可一推,门竟然锁着。
他想起来,因为怕儿子去房间捣乱,所以这房间一直就锁着门。而钥匙就在楼下的柜子里。他直接冲下了楼,客厅里还有一门电话。但他的手还没碰到电话机,它就响了起来。
“喂,喂,是徐院长吗!”那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口气挺急。
“我是。你是哪里?”
“徐院长,我是公安局的,我们刚刚接到消息,有几个人正往你那儿去,他们可能手里还带着武器,请你关好门窗,我们很快就赶到。”
“什么什么?有几个人要我这里……?”他额上直冒冷汗,“他们是谁?他们想干什么?”
“目前不清楚。请你关闭门窗。把老人妇女和儿童转移到楼上的各个房间,注意关上门,我们马上就到。”
“到底是谁要来?!”他怒吼。
可电话已经挂了。换作平时,这种提前挂断电话的无礼行为一定会让他怒不可遏,可现在,他顾不上这些了。很明显,真的有人要害他!妈的,也不知道有几个人!还带着武器!武器!不会是枪吧!如果他们有枪,就算关上门窗也没用!
但他还是直着嗓子喊起来:
“快关上大门!把窗子都关死!快!快!快!”他一边喊,一边冲过楼。
楼上的走廊里又传来妻子带着哭音的叫声。
“卫东,你醒醒,你怎么啦……卫东……”
他疾步跑上了楼。
“快关上窗子,快!”
谁知道那些人会不会从二楼的窗子爬进来。
“这是怎么了?”二弟媳妇问他。
“去把孩子带到楼上楼,关上门。哪儿都别去!快!”
“出什么事了?!”妻子也在问他。
“没时间解释,赶紧带着孩子进房间,关上门窗!”他大声道。
二弟媳妇急急忙忙地下楼,一边直着嗓子喊,“小军,小华,快给我上来!”
楼梯上响起一阵零乱的脚步声。他的母亲已经闻讯跑上了楼,老太太平时最喜欢孙子,可以想象,此时应该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妈,妈,你想干什么,别添乱,卫东他现在……”这是他妻子在喊。
母亲把不知什么东西(可能是香灰)塞进了卫东的嘴。
“你懂什么!!卫东现在吃坏东西了。没别的法子!让他吐出来。”老太太声音不大,却震得徐子健脑袋嗡嗡直响。
吃坏东西?是不是中毒了?可家里哪来的毒?谁有办法钻到他家里来下毒?
啊!那本书!他蓦然想到。那本彩色图画书不是他们买的,刚刚妻子说,儿子是在门口捡到它的!难道是“那些人”故意丢在他门口的?到底是谁?这时,他忽然想到,刚刚卫平还跟哥哥为这本书争论过。糟了!卫平也碰过这本书!
这时,卫东“哇”地一声,吐出一堆污物来。
“吐出来了,吐出来了!”那是大弟弟的声音,因为常年抽烟,他的嗓子里好像永远卡着一口痰。
“还能有什么!一定是吃了什么脏东西了。”大弟媳的口气略带不耐烦,“好了,能吐出来就好,有没有药?先给他吃点消炎片。”
“还是先喝口水吧。”老人转身朝楼下走去。
卫东停止了抽搐,虽然还没说话,但呼吸已经渐渐平稳,徐子健松了口气,此时,他的注意力又转向了别的地方。咦,刚刚那本花花绿绿的图画书去哪儿了?刚刚还在卫东的腿边……不好!会不会被卫平拿走了?这小子乘大人不注意,偷偷拿了那本书?!
就好像是有人抽了他脑门一鞭子,他身不由己地扑下楼去。
同时,他回头朝妻子嚷:“你带着卫东到房间里去,快!我去找卫平!你们都进房间。”
“出了什么事,大哥?”大弟在问他。
“我等会儿告诉你,你跟我下来!!”
他冲下楼,“卫平,卫平!”他心慌意乱地在客厅里叫着,可没人回答他。两个侄子怀揣着新炸的花生米已经被弟媳拉上了楼。
“卫平,卫平!”他大声叫。
这时,他看见底楼厕所的门关着。
他冲到厕所门口。客厅的厕所跟楼上一样,都有一扇黑漆漆的木门,他正要敲门,突然肚子一阵绞痛。今天也不知道吃坏了什么东西,老是肚子痛,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冬天气候太干燥的原因,最近口角生疮,连痔疮都犯了。
“卫平,你在里面吗?”他拍着门嚷道。
没人答应。
“卫平,卫平!快,爸要上厕所!”他大声喊,一转门把手,门没锁,这时他的肚子痛得翻江倒海,他顾不上别的,跌跌撞撞地冲进去,关上了门。
他在厕所一泻千里,不到一分钟就解决了问题。等他方便完,开始往痔疮的地方涂药膏的时候,他脑子里一直在想那本图画书。书上有毒吗?孩子是因为看了书才会中毒的?这不奇怪,他们看杂志时,都喜欢用手蘸着唾沫翻页,这臭毛病他也有。可如果是这样,他今天看到的那些字条和大字报就不是玩笑,而是实实在在的威胁,而且对方是有计划,有预谋的。难道真的有人要杀他?
他打开厕所门时,已经全身湿透。刚刚那阵剧烈的腹痛再加上恐惧和担心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觉得双腿发软。
到底是谁要杀他?
他看见妻子正走下楼。
“卫平在楼上呢!”她对他说。
“他们在哪儿?”
“你不是让我们都待在房间里吗?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想回答。客厅的电话又响了。
他连忙扑向电话,此时,他的大弟却气喘吁吁地躺在沙发上,好像快睡着了。他心里骂了一声,随即接了电话。
“人都安排好了吗?”是之前那人的声音。
“好了好了。门窗都关上了,女人孩子都在楼上。你们什么时候到……”他说着说着,忽然脚一软,蹲了下来。这是怎么回事?
妻子的嘴在动,好像很担心他。但不知为何,他没法听清她在说什么,而且,她的身子好像在摇晃。碰!她突然跌倒在地上。他被吓了一大跳。他想喊她的名字,但喉咙里好像被塞了什么东西,怎么都发不出声。他想冲过去,但他的身体好像被什么东西牵拉住了,他动不了了。先是左腿,等他勉强朝前迈了两步后,他发现他的右腿也动不了了。
他曾经听一些医生说好,有的毒药会导致神经麻痹。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神经麻痹?这么说,我也中毒了?为什么?我又没看过那本杂志……
他又想起了他今天三次看到的那行字,禁不住浑身哆嗦起来。
“喂……我的腿好像……”
这是妻子的声音。她的脸就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但他看不清。视线模糊应该也属于中毒症状,他想帮妻子,但他四肢无力,无法动弹。
忽然,他耳边又是一声巨响。他勉强转过头,看见他的大弟跌倒在客厅的沙发旁边。
“怎么回事,怎么搞的……”大弟好像睡醒了,声音还算正常,但紧接着,他说了一句,“我好像吃坏东西了……”随后,他的喉咙里便发出一阵古怪的咕噜声,好像在呕吐。接着是鞋子摩擦地板的声音,嚓嚓,嚓嚓——然后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神经麻痹,大弟的中毒症状跟他差不多。他几乎可以看见大弟倒在客厅地板上,惊恐地瞪着一双几乎什么都看不清的眼睛望着前方。这是怎么回事?大弟心里一定在问。
不过,他的听觉好像还没有完全丧失。
他就这样僵在那里,大概过了两、三分钟,听见有人下楼的声音。他以为是他的二弟,可等他拼尽全力转过头时,心却凉了半截。
他看见两人正朝他走来,他们脸上戴着古怪的面具。
直觉告诉他,他们不是这个家的人,是陌生人。忽然之间,他想起了楼上的书房,之前他想进去打电话,但门是锁住着的。难道,他们就藏在里面?也就是说,在我们乱作一团的时候,他们已经来了,就藏在我家里?
“你们是医生吗?”二弟的声音从楼梯处传来,二弟刚刚肯定在二楼睡觉。二弟没别的爱好,就爱睡觉。
“啊!你们是怎么了!”二弟大概是忽然看见倒在客厅里的他和大弟,“哎呀,怎么回事!……”他叫了起来,“医生,你们是不是医生,他们这是怎么啦?”
“他们中毒了。”两人中的一个问答了她。
因为两人都戴着面具,声音显得遥远而模糊。
“中毒?”二弟愣了一下,接着他咳嗽了两声,“那现在……应该立刻去医院……他们……我……”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然后似乎是突然软了下来,开始呕吐起来,又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就消失了。
那两个人好像就是那么站着,眼睁睁地看着他二弟倒在了地上。
“他好像在看我们……”两个男人中的一个朝他看过来。
“不用管他。我们现在应该尽快解决楼上的人。”另一个冷冰冰地回答。
“他们好像分别在三个不同的房间里。”
“我听见声音了。”
他们各自从包里取出一根长长的棍子上了楼。那是电棍吗?看起来真像。
徐子健听到敲门的声音,然后是一阵凄厉的尖叫声,他相信他听到的是他弟媳妇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在颤抖,但他无法感觉自己的身体。他想拔腿逃跑,但他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楼梯上又响起脚步声。
还有个人在说话。
“每个人都会成为哲学家。”那人道,“唯一的要领就是得不断重复。比如当你看了一万本书,比如,你走过几十万条街道,去过无数地方,就成了旅行家,比如你每天都在上馆子,吃遍大江南北,就成了美食家,重复又重复的行为会让你得到不同的感悟,同理,如果你杀了很多人,你自然也会形成自己的理论体系,徐志摩在上床和下床之间就写了不少好诗……”
徐子健感觉有人走近他,冲他的肚子踢了一脚,他像座石膏雕像那样,轰然倒在地上。他的腿重重撞在地板上,他能听到膝盖摔碎的声音,但很奇怪,他竟然感觉不到痛,他好像完全麻木了。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那人慢悠悠地低声吟起诗来,“偶然投影到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芒……”
“徐志摩?”一个男人问。
“是啊,当你看了很多书之后,你就会发现,只有坏男人才能写出好作品。所以我从不计较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读过他的诗,但只不过是因为他太有名了。——他们还有多久?”另一个好像正低头看着地板上的他。
“他们会腰部酸痛,四肢无力,然后急性心力衰竭致死,至少要一小时。不过,我们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我也这么觉得。”
好像有人上楼了。另一个则在他身边走来走去。过不多久,好像有人拎起了他的腿,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刚刚打过蜡的地板上滑行,地板上的蜡味直冲他的鼻子,直到他的手碰到了八仙桌的桌腿,他的腿才被重重丢在地板上。他相信自己在冒冷汗,他的腿在发抖,尽管,他完全感觉不到。
楼梯上又响起一阵脚步声。
“怎么样?”拉他的男人问道。
“都死了。”
有人笑了笑,“那拜托你了。”
“你放心,我动作很快。”
“今天可是最新鲜的,我还带了冰块。”
另一个低声笑起来。
可徐子健的心却像秤砣一样重重地砸在地上。他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他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想起妻子最后的声音,“我的腿好像……”她的腿一定是不能动了。
她从来就不是漂亮的女人,当初娶她,只是因为她有个在食品店当经理的父亲,再加上她盯他盯得很紧,几乎每天都来找他,于是,他就顺水推舟,把她娶进了门。结婚三年后,他开始后悔了,因为那时候,他已经在医院工作,医院里多的是漂亮的女护士,当时,他看上了其中一个,只可惜,那时他只是保卫科一个小小的保安,又是已婚身份,所以对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几个月后,她嫁给了医院的心内科主任。他就是从那次挫败中感悟到,权势对一个男人来说有多重要。那个女护士的丈夫,后来因为他的告发,在一次运动中被人从窗口扔下去当场摔死了。
那天,他站在医院冷寂的花园里,看着几个人把那个男人的尸体抬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快感。他看见女护士在墙角哭泣,他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那个女人抬头看着他,叫了一声主任。当天晚上,他把那个女人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令他失望的是,这次交欢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快感,虽然事后,他还是保住了这个女护士的工作,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跟她有任何来往。那段时间,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期待自己在事业上更上一层楼已经很久了,正好有个机会。卫生局的领导,看上了京剧演员杜雨晴家的藏画,而杜雨晴的丈夫就是医院的副院长。从医院保卫科慢慢爬上来的经历告诉他,没有人是绝对没问题的,而你的顶头上司,往往是你最容易击败的对手,因为你了解他,而他又信任你。他发现这位副院长多年前曾写过一篇讽刺社会主义的杂文,此文被登在解放前的一份文艺刊物中。后来,就是那篇杂文,让副院长乖乖退出了历史舞台。
他带人去抄家的时候,碰到了杜雨晴。梨园世家的女人,也许未必漂亮,但自有一种不同于普通女人的气质,她跟他碰到过的所有其他女人都不一样。那天,杜雨晴站在房间的角落里像木头人一般看着他们,一个男孩,大约十四、五岁,从外面跑进来,那孩子的脸像玉一样白,后来他才知道,杜雨晴的儿子叫杜思晨,是董晟最小的关门弟子。
今天的事跟杜家有关吗?跟那个女护士的丈夫有关吗?除了他们还有谁?……
“上面一共有7个。4个孩子,两个女人,一个老人。”他听到一个男人在说话。
“老人就算了。”
“哈哈,那当然。”
徐子健的心痛苦地抽搐起来。孩子,孩子!难道他们都死了?
卫平红扑扑的小脸又浮现在他眼前,“爸爸,爸爸,哥哥欺负我”,每天下班回家,卫平几乎都会奔到他面前告状,然后等他一坐下,就乖乖地趴到他身边,跟他一起看报纸……
“几点了?”这个男人又开口了。
没人回答他。他估计他们两人在打手势。
他拼命想从两人的说话中判断他们的年纪,但他们的声音躲在面具后面,他无法辨认。他觉得其中一个,他一定听到过。
他听见剪刀剪布料的声音。
他们在干什么?
徐子健还在绞尽脑汁地猜想那两个人到底是谁。但是,麻木感像烟雾一样正从四面八方涌向他的大脑,他知道他的大脑就跟他的身体一样即将停止运转,他知道他快死了。
就在他完全失去知觉的一霎那,他听见收音机传来女播音员高亢热情的声音:
“毛主席教导我们,整个过渡时期都存在着阶级斗争,存在着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阶级斗争,存在着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忘记十几年来我党的这一条基本理论和基本实践,就会走到斜路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