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尘归尘,土归土

  01.

  邵雪打心眼里感谢张祁带着他女朋友回国见家长这事。

  她终于可以从邵华和郁东歌对她“你们俩到底什么时候搞上的”和“这么多年不回家你有没有良心”的质问中短暂地逃离。但非常神奇的是,郑素年言谈间对张祁女友透露出极高的崇敬之情。

  他们俩连面都没见过,这就让邵雪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见了父母,当然也得见这两个发小了。张祁的女朋友叫魏铭辛,哥大心理学博士,眼睛不大,但闪烁着看透人心的智慧之光。

  这是高级知识分子的联姻,代表着下一代优秀基因的传承。

  邵雪是学语言的,记忆力和联想力都堪称一流。所以当张祁无意间提起一句“她之前是我P大的学姐”的时候,邵雪条件反射地问:“告别得正式的那个?”

  学姐一脸问号。

  张祁抱头鼠窜,被郑素年和邵雪追着打,一边打一边质问:“那么早就勾搭上了还瞒着我们!还跟那假惺惺地说,学姐说告别得正式!你讲不讲义气……”

  张祁蓦地停下脚步,回头大吼一声:“你们俩什么时候搞在一起的也没和我说啊!”

  魏铭辛轻轻“哦”了一声,恍然大悟:“你就是张祁那个算2的六次方还一次次乘,数学考了三十二的发小啊?”

  张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刚刚建立的微弱优势迅速崩塌,被邵雪捂着胸口控诉:“张祁,你重色轻友!你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张祁尚还是博士在读,挣的钱远比不上已经拿到心理医师执照的女友,没羞没臊地过着知识分子被包养的生活。偶尔拿出奖学金给魏铭辛买个包恨不得吐血身亡,后来的半顿饭都在和郑素年彼此分享“女朋友挣得比自己多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酒足饭饱之后,两个男人的话题迅速从感情经历转变成了家国天下,邵雪听得无聊,拉着魏铭辛去买化妆品。魏铭辛在眼妆区游荡许久,最后买了一整套眉妆产品。

  她说:“因为我没有眉毛。”

  如此坦诚地承认自己的缺陷,让邵雪一下子觉得这个学霸平易近人了许多。

  回去的路上,邵雪按捺不住自己的八卦之情:“你跟张祁是怎么在一起的啊?”

  魏铭辛想了想:“他大学的时候暗恋我。”

  邵雪:“你这么确定?”

  魏铭辛:“我是学心理学的啊……

  “后来他要出国,也没跟我表白,我们俩都觉得没戏的事就没必要说破。申请研究生的时候我拿到了哥大的offer,他跑到机场接的我。

  “再后来就顺理成章了呗。他没皮没脸的,每周都要开车去我的学校看我。我毕业以后去他那边找了份工作,两个人就正式在一起了。”

  邵雪一边听一边感叹你们学霸谈恋爱果然与众不同。如果所有人都能做出这种简化人生的选择,这世间想必会少了一大半的痴男怨女。

  她们俩提着购物袋坐回餐厅的椅子上,张祁终于注意到两人的女友消失又出现了。

  “你们俩去干吗了?”

  “分享了一些关于你的八卦。”

  “什么?”张祁如临大敌。

  魏铭辛饶有兴趣地把手臂压到桌子上:“什么华罗庚第二也得吃鸡翅,还有P大之光一类的。”

  张祁:“邵雪我跟你拼了!”

  02.

  邵雪站在窦思远家楼下,亮开嗓门“嗷”的一声:“乔木姐——”

  窦言蹊从郑素年的车窗里冒出了个头,跟着叫:“妈——”

  郑素年单手拎着台灯,急匆匆地走回门口:“你们俩喊什么呢?扰民。”

  窦思远搬家,郑素年就开车来帮他们运点贵重物品。搬家公司的开了一车家具出了小区门,这夫妻俩还在楼上磨磨叽叽不下来。

  邵雪本来特别积极地想去帮忙的,被郑素年指示坐在车里看着窦言蹊,原话是“这小兔崽子忒能跑,搬上搬下的再砸着他”。

  “他们俩怎么还不下楼啊?”邵雪坐回副驾驶座,怀里一个探头探脑的窦言蹊。

  “楼上还有几箱子旧东西没检查完。”

  小阅阅:你不喜欢我吗…为什么还不理我(伤心脸)理我……

  “直接扔了呗。”

  “你懂什么呀,破家值万贯。万一那箱子里有万历年间的茶杯呢?”

  “瞅把你们能的。”邵雪翻了个白眼,“一天到晚嘴上没个把门的,还万历年间,别是顺的文物,到时候把你们都抓起来。”

  “行了,咱们先开走。”郑素年一拉安全带,发动了汽车,“思远哥说一会儿就追上来。”

  傅乔木正对着两箱子零碎物件发脾气。

  窦思远有一毛病,就是不爱扔东西。出去旅游买的纪念品,窦言蹊用得没水的彩笔,甚至早就读不出的光碟。他家阳台上有空着的纸箱子,碰见不知道丢不丢的就往里一扔,傅乔木也一直不知道。

  这回一搬家,全都暴露了。

  要全是垃圾也就算了,她还从里面找出几张大学毕业的合照来。不用的数据线和落满灰尘的风铃缠在一起,傅乔木越理越生气,一脚踹开纸箱子坐到了墙根。

  “怎么啦?”窦思远自知理亏,勤勤恳恳地整理着另外一箱,“这多有意思啊,就跟海盗挖宝藏似的。”

  “要挖你自己挖,我不管,”傅乔木气呼呼的,“不是你这破箱子咱们早就走了。”

  “慢慢来嘛。你也是个做修复的,怎么脾气这么急?”他又从箱子里摸出一个去秦皇岛买的海螺,“你看你看,小螺号,滴哩哩吹!”

  傅乔木转过头去,懒得看他。

  窦思远那边是窸窸窣窣搬东西的声音。他倒真是脾气好,把东西拿出来,擦干净,要的放左边,不要的放右边。箱子渐渐空了,屋子里飘浮着静静的尘埃。

  傅乔木忽地听到他说:“哎,你看这个。”

  她还在气头上:“不看。”

  “你看看嘛,”对方死皮赖脸地凑过来,“绝对有惊喜。”

  有个红色的东西从眼前一闪而过,傅乔木下意识地往他手的方向望过去。隔着飘浮的尘埃,隔着悠远的岁月。

  竟然是那部红色的诺基亚翻盖手机。

  恍惚间又回到2003年的美院大门口,男生站在太阳底下,没头没尾地把塑料袋塞进她手里。塑料袋揉捏起来发出细碎的“哗啦”声,她仰起脸,还以为自己的脸是被阳光晒红的。

  傅乔木伸手去抢,没抢到。再扑,一下扑进窦思远怀里。

  “乔木,”他在她耳边长长地叹息,“能跟你结婚生孩子,我这辈子真是走了大运了。”

  “是,”乔木小得意地逗他,“你是走了大运,我可是倒了大霉。”

  他没反驳,蹭了蹭她的肩膀,从脖颈一路吻过她的脸颊,最终轻轻碰了一下她干燥的嘴唇。

  乔木回吻,咬得他眉毛一跳。

  “你的吻技还是这么差。”

  “不满意?”

  “可我还挺喜欢的。”

  窦言蹊被邵雪捂着嘴,两个人从门缝里围观了这对夫妻档全程婚后调情,基本忘了自己是回来拿新家钥匙的事。

  “你看什么呢?”郑素年先回过神来,推了一把邵雪。

  邵雪神情恍惚,但仍然没忘了把窦言蹊的嘴捂紧:“我……我就看看,让他们继续。”

  03.

  邵雪本来做自由翻译做得挺好的,挣的钱够吃够穿,却还是耐不住郁东歌一天到晚催她找份正经工作的唠叨。

  “你有没有五险一金?接不着单子怎么办?天天睡到十点多才起,就你这样的,银行信用卡都不给你额度。”

  邵雪欲哭无泪,明明是在自己家里,怎么会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你先听她的嘛,”郑素年一边刷手机一边安慰她,“等你跟我结了婚,想干吗干吗,住我家里十二点起来也没人唠叨你。”

  邵雪直觉他又给自己下了套:“谁要跟你结婚了?”

  “你不跟我结跟谁结?”郑素年正色道,“我的初吻和初夜都给你了,你可别翻脸不认账啊。”

  邵雪觉得自己可以去回答“男朋友天天演秦香莲是一种什么体验”这个问题了。

  郁东歌催得紧,邵雪选了个良辰吉日给一家语言培训学校投了简历。过惯了闲云野鹤的日子,突然朝九晚五她还真有点不适应。培训期过了,公司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分配去杭州做一个季度的意语课老师,美其名曰“觉得她有潜力,分配到外地锻炼一下回来好提拔”。

  郁东歌这下不乐意了,好不容易才回来的闺女一走又是三个月,嘟囔着让邵雪换份工作。这下连邵华都看不下去了,拍着桌子训自己的老婆:“你怎么那么麻烦?孩子自由职业做得好好的硬轰去上班,上班就得听人安排。现在好了吧,出差三个月,人家辛辛苦苦过了培训期你说辞就辞啊?”

  邵雪赶忙给邵华盛米饭:“哎呀,我妈也是担心我,就嘴上说说而已嘛。哎爸,你看我蒸的这米饭,粒粒分明,你们以后别吃得黏黏糊糊的,这个水量蒸出来正好。”

  郑素年在一旁吓得不敢说话,偷偷吐出一粒沙子。

  临走那天,郑素年把邵雪送去了火车站。他有好多年没来这个地方了,看着街边矗立着的那幢不中不洋的建筑,心里还生出一丝惆怅。

  “不卖站台票了,”他站在进站口一脸抑郁,“就让送到这儿。”

  “我自己进去就好啦。”她大大咧咧地挥挥手,从郑素年手里把箱子接过来,“到宾馆就给你打电话。”

  “上车发个微信,”郑素年突然变得唠叨起来,“到站也发,上出租车发车牌号,别打黑车。晚上我跟你视频。”

  邵雪失笑:“我都多大了,以前又不是没自己出过门。”

  他这才闭上嘴,沉默着点了点头。

  西站的人潮来来往往,没人注意到这对即将分别的小情侣。郑素年忽地伸出手,一把将邵雪拽进自己怀里。

  “我很快就回来了。”邵雪在他怀里轻声说。

  郑素年点点头,下巴压在她柔软的头发上。她的身体温热,让他的血液逐渐回流到五脏六腑。

  看她排队过了安检,站在透明的玻璃后面收拾背包和箱子,郑素年突然忍不住喊了一声:“邵雪。”

  周围那么大的噪音,还隔着玻璃门和人潮,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听见的。邵雪回过身看着郑素年,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他也挥了挥手。

  然后,她拿着行李倒退着走了两步,身子慢慢地转了回去。

  那个场景会一辈子刻在他的脑海里。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他也是那个时候,真真正正地,可以拍着自己的胸口告诉自己:自己想娶这个女孩,与她共度余生。

  上一次有这种想法是在去往大理的火车上。年少轻狂,不敢承诺未来,更不确定自己的感情。

  如今他知道了。

  他爱她。无论祸福、贵贱、疾病还是健康,他都将爱她、珍视她,直至死亡。

  邵雪在杭州安顿后不久就联系上了康莫水。

  康莫水的电话号从邵雪记事的小本子上转移到一部又一部更新换代的手机上,却从来没有被拨打过。这个女人的模样随着时间逐渐淡化,到最后只成为一个象征着邵雪童年逝去的符号。

  电话接通的时候,邵雪的心莫名地狂跳起来。

  “喂?哪位?”

  熟悉的女声从话筒里传出来。温温柔柔的,好像不曾经历过岁月的蹉跎。

  “康阿姨,我是邵雪,我来杭州了。”

  康莫水住的地方离西湖不远。邵雪约了个晚上没课的日子去她家吃饭,开门的竟是个中年男人。

  “是邵雪吧?我是莫水的丈夫。”

  邵雪伸出手和他礼貌地握了一下,只一下就感受到这个人手掌传达出的力量。有时候相由心生也不是没有理由,男人的皮肤有些黑,眼睛很大,面容透着宽容和可靠。

  康阿姨刚从卧室走出来,看见邵雪欣喜地上前一步。

  “让阿姨看看,都长这么大了。我还以为你要晚点过来呢,晚上没课了?”

  “今天没有,”邵雪笑笑,过去拉住康莫水的手,撒娇似的说,“阿姨我好想你啊。”

  “我也是。”

  康莫水的丈夫是个中学老师,看她们俩坐在沙发上聊天,自觉地去厨房做起晚饭来。邵雪想去帮忙,被康莫水拉了回来。

  “你是客人,哪有让你上手的道理。”她宽慰道,“他手艺不错,你一会儿尝尝。”

  邵雪瞥了一眼厨房里男人微微弯着腰的背影:“哪儿认识的呀?”

  “别人介绍的,”康莫水小声地回答,“聊了一段时间,他对我不错,就结婚了。”

  “孩子呢?”

  “不要孩子。”

  “不要?”

  “嗯,”康莫水很坦然,“我不想要,他也不强求。两个人就这么平平淡淡过日子,也挺好。”

  邵雪心悦诚服地点点头,觉出这男人的不一般来。

  康莫水的资历深,还被一些学校聘请为客座教授。她调侃自己:“书没念过多少,也当了一回教授。看见那些学生,就想起了你和素年。年轻真好啊。”

  “康阿姨,我都二十六了。”

  “是吗?那也不小了,我还老当你是十几岁的小孩呢。”

  看邵雪笑,她又凑过去:“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

  邵雪挠挠头发。

  “不想说也没事,”康莫水怕她尴尬,“我都快四十了才把自己给嫁出去,还跟这儿问你……”

  “回去,”邵雪却忽地说道。她抬起头,有点羞涩,但很肯定地说,“回去就结婚。”

  “跟谁呀?”

  “郑素年。”

  康莫水身子往后一倒,笑得前俯后仰:“还真是他呀!”

  她笑得太好看,眉眼上扬,让邵雪想起了当初在她公寓看到的那张照片。于是邵雪也跟着笑起来。两个女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硬是把在厨房里做饭的男人引出来看了一眼。

  康莫水送她走时说:“爱一个人,好像也没有那么难。”

  哪有什么难的呢。遇见了,爱上了,相守了,相知了。

  这就是爱情的全部了。

  04.

  邵雪的公司老外很多,每天都琢磨些花花招数来调动学生的激情,折磨教师的身体。八月份有个从美国来的老师硬要办个化装舞会,半个班的学生发短信让邵雪也去,把她逼得翻遍了自己的衣橱。

  最后,她竟然从行李箱里找出了晋宁送自己的旗袍。

  有的衣服就是这么神奇。国外的婚纱可以母亲穿了传给女儿,旗袍则是几十年样式也不显得过时。邵雪千辛万苦地把自己套进那条蓝色的旗袍里面,照镜子的时候却格外悲伤地发现:胸那块太松了。

  脱了衣服,她只穿着内衣躺在床上查起周围的旗袍店来。改胸围是个大动作,她按照评分高低从上往下看,最终选中了一家离自己两站地的“昀锦旗袍手工定制”。

  名字倒是挺好听,她心想。

  “柏记,”千里之外的北京城,柏昀生和郑素年碰了碰杯沿,“第三家分店的合同签了。”

  郑素年就喝了一口,然后把玻璃杯放在一旁。

  “怎么回事啊你?”柏昀生不满道,“自从邵雪回来,你是又戒酒又戒烟,不至于吧?”

  “你也少喝点吧,对身体不好。”

  柏昀生兴致缺缺地放下杯子。杯底磕在玻璃桌面,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有人发来短信,他打开屏幕简单地回复了一下。

  顾云锦的侧脸一闪而过。

  “顾云锦还没信?”郑素年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对面的人“嗯”了一声,又迅速把手机锁屏。

  “你行了,柏昀生。”郑素年往后仰了一下,直视他藏在烟雾后的双眼,“我那天看见薛宁上你的车了。”

  邵雪套了一件宽松的卫衣,晃晃悠悠地走进“昀锦旗袍”店里。

  虽然开在商业街上,但门脸很小。店里挂满了定制旗袍和布料,狭长的铺面深处坐着个女人。

  邵雪一直觉得自己长得还行,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见过的漂亮女人也不少。可是那个女人抬头的一刹那,她还是呼吸一滞。

  “您要做旗袍吗?”

  她轻飘飘地开了口。

  屋子里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柏昀生迟疑了一下,手指不自觉地转动着桌子上的玻璃杯。他说:“我和薛宁……她爸爸实在帮了我太多忙。”

  “那你就别在这儿立牌坊。”

  柏昀生一愣:“郑素年,你骂谁呢?”

  “我骂你呢。”郑素年抬头,轻蔑地看着他,“骂得不对?”

  “这个可以改,”女老板抿着嘴笑,“从小改大难,从大改小好改。”

  邵雪点点头,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悲伤。

  店里有个本子,邵雪走过去写自己的姓名和联系方式,一边写一边聊起天来:“你在这儿干了多久了?”

  “四年了。”

  “就做旗袍定制啊?”

  “对,都是些小单子,好做。”

  “现在高定那么火,我有几个朋友都去做了。我看你手艺这么好,怎么不考虑考虑?”

  她低下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不想碰。现在这样,挺好的。”

  邵雪点点头,又看了一遍自己的信息有没有写错。

  “你店的名字还挺好听的。”

  对方欣然应下:“是呀,蛮好听的,还是别人给我取的呢。不过现在就我一个老板。”

  “啊?”邵雪有点好奇,“那那个人去哪儿了?”

  对方面色如常:“死了。”

  邵雪吓得手一哆嗦,在刚才写的字上画了一条三厘米长的黑线:“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问的。”

  “没关系的,”女老板笑吟吟的,脸上没有一点情绪波动,“很早以前就死了,只不过我知道得比较晚而已。”

  邵雪语塞,过了半晌安慰道:“人固有一死,节哀顺变。”

  “真的没事。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现在也不觉得难过。”

  看她真像没什么的样子,邵雪便低头把自己被画花的电话号码在旁边又写了一遍。

  屋子里没开灯。

  椅子翻倒,酒水洒了一地。郑素年在三分钟前摔门而去,留下柏昀生躺在地板上。

  地上有玻璃碴子,把他的手臂割出几道伤口。他艰难地爬起来,手掌忽地一阵剧痛。

  血一滴一滴地流进泼洒在地板上的酒液之中,变成了一摊血水。

  门口传来响声,吊灯“吧嗒”一声被点亮。

  一阵急促的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

  薛宁被满地狼藉吓得短促地尖叫起来,随即便要伸手去扶柏昀生。

  “你别过来。”他低沉的声音好像一只受伤的狼,让薛宁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柏昀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前如过电影似的开始过自己这一生——

  十七岁,他说:“咱们以后,都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好不好?”

  二十一岁,他说:“你知道的,我的运气一向不好,所以什么也不敢错过。”

  二十五岁,他说:“我要是能娶你就好了。”

  二十六岁,他说:“你真是什么都不懂。”

  今年他二十九岁。

  他二十九岁,一身的酒,一身的血,一身的往事不可追。

  柏昀生想,他从今天起,死了。

  他不再是柏昀生,而是一个自己也不知道姓名的人。那个爱着顾云锦的人已经死了,那个做了无数见不得人也拿不出手的事的柏昀生,已经死了。

  不然他会疯的。

  他现在是一个新的人。

  然后他抬起头,握住了薛宁的手。

  “在一起吧。”他说,整个人恍惚着,然后跪在地上号啕大哭,“薛宁,在一起吧。”

  他手上的血水沾染在薛宁毫无瑕疵的手上。那是一双没受过苦的手,不像顾云锦,骨节处有顶针磨出的薄茧,还有一些被针刺破的小口子。

  薛宁蹲下身,反握住他的手。

  她没有办法,她爱这个人。

  从见到第一眼就喜欢。

  “好。”

  05.

  窗户上结了一层白霜。

  郑津把自己的证件掏出来递给办事员。对方是个年轻的小姑娘,手脚利索地核对完毕,很快从桌子上推回给他。

  “后面那排。”

  他点点头,抱着花进了骨灰堂。

  他上次来是清明的时候,那天人很多,他挤在人群里望着照片上晋宁的脸,什么都没说,什么也都说不出。

  今天没有人。

  他来得很早,骨灰堂里没有人。空荡荡的房间里,晋宁微微扬起嘴角,目光温柔又静谧。

  “素年,”他缓缓开口,嗓音有些沙哑,“素年要结婚了。”

  晋宁好像点了点头。

  他笑笑:“我就知道你会同意,你那么喜欢小雪。婚礼定在明年春天,两个人这两天正忙着拍婚纱照。”

  “有一套特别好看。小雪穿的是你送她的那件旗袍,看着就……看着就让我想起你。”

  他哽咽了一下,但很快止住了。

  “不能哭,对,不能哭。这么好的事,我是来告诉你让你高兴的,我怎么能哭呢。”

  他半坐在冰凉的地砖上,伸出一只手,轻轻地碰了碰晋宁的脸。

  “这是你最喜欢的百合花。你说我,以前也不懂这些,从来没送过你花。这是我来之前特意去花店买的,我让他给我挑的最好看的五朵,也是最新鲜的、最香的,你闻。

  “闻见了吧。

  “你看看,我们都老了,都要做人家的公公婆婆了。以后啊,还要做人家的爷爷奶奶。你说叫什么好?哎,孙子的名字你想好了,就托梦告诉我。”

  说完这些话,他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紧接着,郑津从上衣兜里拿出来一个八音盒,拧上弦,放到了晋宁的骨灰盒前。

  然后,他也没告别,自顾自地就走了。

  那八音盒卡了一下壳,台座上的小姑娘轻轻颤抖了一下,便开始流畅地旋转起来。台座底下的外文被擦得锃光瓦亮,在昏暗的怀思阁里熠熠生辉。

  Eternità。

  夕阳照着琉璃瓦,反射出柔和的光,光晕里映着千年的富丽堂皇。黑发黑衣的年轻女孩,耳朵后面别着红色的樱桃发卡。

  她漫不经心地说:“eternità。意大利语,永恒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