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衰草枯杨,青春易过

  01.

  机场大厅。

  身边经过一个旅行团。导游戴顶小红帽,像赶鸭子似的在郑素年身边喊:“跟紧了跟紧了啊!”

  他侧过身子让队伍过去,再转身的时候,就看见张祁拉着箱子出来了。

  他开始还没认出来郑素年,脖子抻得老长,装模作样地戴了一副黑框眼镜。郑素年悄悄走到他身后,对着他的腰就是一捅。

  “谁……”一回头,他把后半句话咽回去,“素年!”

  “老远就看见你在这儿装归国华侨。怎么着,跟不上被退学了?”

  “放屁,”张祁把手里的包往他怀里潇洒地一扔,“念得好着呢。今儿个这是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你声音再大点,骄傲得跟得了诺贝尔奖似的。”

  “没文化了吧,”张祁把手搭上他的肩膀,“那诺贝尔奖里没有数学。你们这些搞艺术的,文化修养还是需要提高一下的。”

  郑素年笑骂一句,引得张祁撒腿就往停车场跑。

  车上了高速,郑素年问他:“直接送你回家?”

  “别,回去就出不来了。先去看思远哥他们家小孩吧。”

  “这窦言蹊面子这么大,你这舟车劳顿时差还没倒就先去给他请安。”

  “我给他带了两桶进口奶粉,直接送过去算了。”

  窦言蹊这孩子随着年龄增长,已然成了故宫一宝。郁东歌她们这岁数正是喜欢小孩的时候,每每一见着都要可劲地又亲又抱。张祁在国外错过了人家的满月周岁,于是买了两桶进口奶粉聊表歉意。

  傅乔木把他抱在膝头,让他和这风尘仆仆的远方叔叔打招呼。

  窦言蹊毫不给面子地“哇哇”大哭。

  “怕生,”窦思远说,“大老爷们儿,可没出息了。”

  “什么大老爷们儿,人家才两岁。”乔木姐把窦言蹊抱回了卧室,“人家还小呢。”

  “两年没回来,都成叔叔了。”张祁笑道,“你们俩都结婚生子了,素年应该也不远了吧。”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早着呢。”郑素年不耐烦地看他一眼。

  窦思远当了爹,考虑问题的方向一下就变了。他忧心忡忡地和张祁交流了一会儿“以后孩子长大了要不要送到国外读书”后,又开始从生物化学的角度入手分析国产奶粉和进口奶粉的优劣。

  卧室里窦言蹊兴奋得大叫起来。傅乔木在厨房腾不开手,郑素年急忙走进去看了看。

  小孩把抽屉翻得乱极了,不知从哪儿翻出来几张照片。上面几张都是瓷器修复的过程拍摄,郑素年随手收拾了一下,忽地发现中间夹了一张人像。

  他把那张照片抽出来。

  窗外是皑皑白雪。雪压弯了枯枝,北京城冬日的天清冷得连片云彩都没有。邵雪捂着自己的头,一脸紧张地站在他身边。

  离邵雪离开他,已经两年了。

  02.

  柏昀生挺不喜欢他这车的。

  开着不算舒服,买的时候也贵。要不是他老板那天开完会出门说“小柏,你这辆车还是不上档次”,他也不会把以前那辆倒卖给素年,然后换了这辆二手的宝马三系。

  一辆车花了他一年多的积蓄,做生意就是打肿脸充胖子。也亏得他长了张家境优渥的脸,就算站在一堆青年才俊里也不显得寒酸。

  还是有不长眼的蝴蝶往他身上撞的。他把车停在火车站门口等云锦,没一会儿就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来问他时间。避开对方从头打量到脚跟的眼神,柏昀生看着悬挂在天空正中央的太阳,懒洋洋地回答:“时间啊?早上八点。”

  人家也就看出他的拒绝之意了。

  顾云锦上车的时候也不正眼看他。她这一年来回跑了好几次,柏昀生总算在五环租了个单身公寓把她给接了过来。虽说只有一室一厅,但起码不用和别的小白领合租了。

  他看机会的眼光没错。那次的合作让顾云锦声名鹊起,服装设计圈一下就多了这么一个带着古意的名字。有别的合作商找上她,顾云锦却总逆着柏昀生的意思来。

  “明明这家比你挑的那家多给了两倍的价钱,你为什么非要接这张单子?”

  “你也不看看他家让我做的那是什么东西?”顾云锦在电话那边草草地说,没一会儿就挂断电话,“我累了,再说吧。”

  有不少合作是找柏昀生介绍过去的,她那一年就不得不频繁地来回。次数多了,她也就烦了。柏昀生介绍过去的一概不接,问起来就说:“我觉得像以前在苏州随便给小女孩做衣服挺好的。这些生意上的合作局限太多,不喜欢。”

  “不喜欢?云锦,没人不喜欢钱。”

  她的语气格外疏离:“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钱。”

  柏昀生愣了愣,没太懂她话里的意思:“你要是觉得跑得累,我把你接过来吧。”

  “苏州蛮好的。”

  “不是,”柏昀生软了语气,“我想你了。”

  顾云锦沉默了很久,总算说:“那好吧。”

  他一个人住的时候什么都凑合,新租的房子却不敢怠慢。他换了双人床,以前的被套和床单就都不能用了。柏昀生拉着郑素年去宜家,把郑素年硌硬得够呛。

  “你有病吧,”郑素年不耐烦地看着柏昀生一脸花痴地挑床上三件套,“邵雪把我扔下守活寡也就算了,你这还当着我的面刺激我?”

  “你说这海蓝的和这橘黄的哪套好看?”

  郑素年皱着眉看了看,指了指比较丑的那套橘黄色。柏昀生点点头,拎起海蓝色的去结账了。

  小区是某个已经搬迁的工厂的职工宿舍。林林总总六十几幢楼房,也能看出当时那个厂子的规模。顾云锦下了车抬头一看,只觉得从天到地都和苏州是不一样的风格。

  她还没进去就已经想回去了。

  “上来吧,”柏昀生在前面搬着她的行李,“我都收拾好了。”

  打扫得倒也算干净,只是无论如何都是老式装修。燃气热水器点起来是“砰砰”的爆炸声,电路拉得也匪夷所思。房东的空调制冷效果不怎么样,响起来倒是震耳欲聋。

  顾云锦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看了一眼窗帘:“这窗帘我过两天去买厚点的,它这漏光也太……你干什么?”

  柏昀生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背,另一只手紧紧搂住她的腰,几乎有些粗暴地把她顶在了衣柜上。顾云锦张皇失措地喘息了一声,却好像把他撩拨得一刻也不能等,脖颈一扬就被生生吻出一大片红痕。

  她伸出一只手想把他推开,却被柏昀生单手攥住手腕。

  “你不想?”他在她的耳边厮磨。

  顾云锦闭了闭眼,语气忽地变得格外压抑。

  “柏昀生,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

  他愣了半晌,往后退了两步,颓唐地倒进沙发里。

  新家是刚换的饮水机。顾云锦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在沙发的另一头。

  “你当时答应我,宣传的时候不会提褚师傅的名字。”

  “这是商业品牌,”他把手指插进头发里,“褚师傅的名气大,亲传弟子出马才是该有的噱头。我说不提,做企宣的也不同意。”

  这品牌的广告做得声势浩大,产品才上市就占据了无数媒体的头条。中外风格杂糅在一起,其中也有许多元素要求是品牌商提出来的。顾云锦的名字被无数定语修饰,褚师傅自然也成了个噱头。

  师父不见她。老一辈人,名誉看得比命还重。一辈子打磨,老来指导弟子做这些东西,在同行面前丢尽了面子。

  顾云锦说:“我真是疯了,才会蹚这浑水。”

  “你又不亏,”柏昀生叹气,“钱也给了名也给了,你现在不比在苏州做个小裁缝好?”

  “我做个小裁缝又怎么了?清清白白,堂堂正正。褚师傅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我现在做的那些叫什么东西?”

  “你们做裁缝的不就是别人穿什么你们做什么吗?你看不起的那些东西顾客喜欢,外国人愿意掏钱,你照做就好了,哪里来的这么多原则和底线?”

  顾云锦气得声音都在颤抖:“柏昀生,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这些事?”

  他烦躁地站起身,把丢在沙发上的外套一把拿走。新房的门摔得“哐当”一声响,把他挂在墙上迎接顾云锦来的一幅画都给震掉了。

  顾云锦把画捡起来重新往墙上贴,一边贴一边哭。

  柏昀生现在做的东西很杂,珠宝设计其实已经是他工作中微乎其微的一部分。老板肖易以前是柏昀生的一个客户,觉得这小伙子年轻又机灵,便带着他一起做事。肖易不懂艺术,但做生意是一把好手,和柏昀生合作以前专做金饰。

  所谓生意人,就是只看利益。肖易看上了翡翠白玉珠宝的利润,单枪匹马打不出天下,便要柏昀生和他一起发财。柏昀生毕业一年多,跟着他也算打进了京城珠宝圈,认识了不少有用的人脉。

  年轻人重感情,发自肺腑地叫他一声易哥,可他心里却着实没把柏昀生当回事。这些做设计起家的人单纯得让他发笑,肖易觉得要不是有自己带着,柏昀生不知道还要摸爬滚打多久才能达到现在的位置。

  那天,柏昀生给肖易打电话的时候,他正在KTV陪客户唱歌。

  左耳是震耳欲聋的音响,右耳是柏昀生吞吞吐吐的话语。肖易有点不耐烦,拿着手机走出包间,扬起嗓门问:“到底怎么回事?”

  “易哥,我想请假。”

  “请假?”他有点不满,“这段时间这么忙——你请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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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周。”

  “你疯了吧?”肖易冷笑道,“今天这半天假我已经够给你脸了,你还要请一周?”

  “我去年一年的年假也没用,”却没想到柏昀生这次格外坚持,“还有很多法定假日我也都主动加班了,还凑不齐一个一周的假吗……”

  肖易的眼角抽了抽:“好,今晚还有个应酬,你来谈完了就能走。”

  柏昀生出门就后悔了。

  在楼底下转悠了一个多小时,他抽了半盒烟。他想了半天自己怎么会跟顾云锦变成现在这样,最终把原因归结到太久没好好相处过上。

  异地了五年,他们肯定跟当初的未成年小孩不一样了。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自己加班攒下来的假期,他终于鼓起勇气给肖易打了个电话。

  二十四岁的柏昀生尚把肖易当成他一出校门就认识的贵人,一通电话据理力争下来,出了一手心的汗。

  他钻进自己的车里,开去肖易说的那家KTV。

  顾云锦倒也是个明白人。

  柏昀生走了,她这通哭就是图个发泄,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用处。换句话说,她要是能作,这几年异地早就作得分手了。她冷静下来看看房子,整理癖上身,对着家具和床就是一通收拾。

  把卫生间也刷干净以后,天色就暗了下来。顾云锦给自己下了一锅面,恶狠狠地吃,心想着绝对不给柏昀生留下一口。

  谁知听到楼底下有人喊她的名字。

  “顾云锦!顾云锦!顾云锦!”

  一声高过一声,偶尔夹杂着一句“我爱你”,好像个愣头青在底下发疯。她打开窗户的时候别的楼也有人开了窗,对着鬼哭狼嚎的柏昀生大骂:“抽风啊!神经病!”

  顾云锦卷起袖子就跑下楼。

  柏昀生一身酒气,靠着车傻笑。郑素年从驾驶室一脸烦躁地走出来,看见顾云锦打了个招呼,从后面把柏昀生推得趴在顾云锦的肩膀上。

  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倒过来,把顾云锦压得往后倒退几步。

  “你可算来了,”郑素年叹气,“一谈生意就这操行,我都送他送烦了。”

  顾云锦讪笑两声,有点担心:“他经常这样?”

  “一个月大概也能有四五天……不这样。”

  帮着顾云锦把柏昀生送上楼,郑素年把车钥匙放到桌上显眼的地方。那边柏昀生熟门熟路地进了卫生间,留下顾云锦和他相顾无言。

  “装得不错,”郑素年看了一眼家装,“你这趟来他也挺费心思的。”

  “费什么呀,下午刚跟我吵一架跑出去。”

  “吵什么呀,别吵了。”郑素年笑笑,“我想吵都没人跟我吵。走了啊。”

  把郑素年送出门,顾云锦急忙回身去了卫生间。柏昀生抱着马桶往后仰,就好像那头刚从马桶里拔出来似的。

  “你怎么回事啊?”顾云锦上手拉他,反倒被他拉得往地上一跪,“柏昀生,你站起来!”

  “你为什么叫我柏昀生?”却没想到对面的男人就地把她压得靠在瓷砖上,“你以前都叫我……昀生的。”

  酒气把她熏得大脑一片混沌。顾云锦伸手探探他的脖颈,只觉得热气沿着皮肤生起来。

  “你到底喝了多少呀……”她叹了口气,抽身出来,然后把柏昀生扶到了床上。他的酒品还行,喝多了顶多大声嚷嚷,一沾床就困。那么大的人摆弄起来谈何容易,好不容易把他弄脏的衬衣和西裤脱下来,顾云锦在沙发上歇了歇才有精神去给他找睡衣。

  衣柜里的衣服刚放进去没多久,她翻了半晌却一无所获。柏昀生从被子里冒出头,哼哼了一声:“渴。”

  然后,他就自己摸索着要起来找水。

  “坐着别动。”顾云锦回头轻声斥道,从饮水机给他接了一大杯温水。她窸窸窣窣地走过去,柏昀生像小狗听见主人过来似的把头往她身上拱。

  他喝完了还美得哼哼:“有媳妇就是好。”

  “闭嘴,谁是你媳妇?”顾云锦伸出一根手指戳他的脑门,“我还生着气呢。”

  “别生气嘛,”他翻了个身,横躺在顾云锦的腿上,“我正忙着挣钱呢,挣了钱给你买大房子。”

  “谁要你的破房子,”顾云锦失笑,“你少喝点酒少抽点烟,我比什么都高兴。”

  “又不是我想喝的。你过来点嘛……”

  他身子往后拱了拱,把顾云锦拉进被子里,身上冒着热气就往她怀里钻。

  顾云锦拍开他的手:“还没给你换睡衣呢。”

  “不换了,反正也是个脱,”他把下巴硬塞进云锦的肩窝,“还是你脱的。”

  “柏昀生,你别耍流氓啊。”顾云锦这才意识到羊入虎口,“你这什么性质,酒后乱……”

  “我还就乱了。”

  他把脑袋抬起来,俯视着顾云锦,眼底忽地格外清明。

  “你到底醉没醉?”顾云锦气道,一只手去推他的胸口,却忽地浑身一震。

  柏昀生的身体烫得像块着了的炭。

  “你点的火,你来灭。”他空出一只手,摸索上顾云锦整整齐齐的扣子,“中午那事还没完呢。”

  这房子租的时候比隔壁要贵了三百,是贵在卧室朝阳上了。

  窗帘透光,顾云锦被刺得眼睛疼。睁开的时候,只觉得半个卧室都洒满了阳光。

  “几点了?”她呢喃了一句。

  床那边的人动了动,看了一眼手机又丢开。顾云锦伸手过去掐了一下他的腰,把他掐得狠狠一弹。

  “你又不上班,你管他几点呢。”他嘟囔了一句,伸手把顾云锦搂过去。手臂压着还不够,他的身子又往上蹭。

  “我不上班你上班啊。”她清醒了点,身子上使了点力气挣脱柏昀生,“你迟到了怎么办?”

  “我有假。”

  “胡说,今天又不是周末,什么假?”

  “你别乱动了,”柏昀生有点烦了,手臂一使劲,把她往自己怀里一压,“我一年没休息,请一周假陪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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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云锦这才老实了。

  她伸出一根手指描描柏昀生的眉,又点点柏昀生的鼻子,最后在他的嘴唇上一掠而过。看他没反应,她又掐了掐他的胸。

  “嘶!”对方的眼睛睁开一条缝,“你又不老实了?”

  “你瘦了,”她理直气壮,“上帝之手,摸出你的胸围比以前减了不少。”

  “是啊,所以你得好好喂我。”柏昀生腾出一只手来塞进她脖子和枕头间的缝隙里,在脑后一弯,便成了回钩的姿势,“让我再睡一会儿,我好久没睡得这么踏实了。”

  一句话把顾云锦说得心里难受。她伸胳膊拍拍他的后背,语气放软了问:“工作这么忙呀?”

  “嗯,”困意抵挡不住,柏昀生头靠着她的胸口,喃喃地说,“休息好了我就带你出去。”

  03.

  顾云锦是被做推销的喧哗声给吵醒的。

  列车员也不大,梳两条辫子,卖力地讲自己手里的世界拼图有多益智。有小孩吵着父母给自己买,被父母呵斥:“买了又不玩,看见什么要什么。”

  柏昀生偏过头看看她,压低声音:“醒了?也快到了。”

  她刚睡醒,大脑尚还混沌着,只能看着列车员发呆。柏昀生看她感兴趣,顺着就聊下去:“这么多年还在卖。小时候吵着闹着让我妈给我买,她不答应。现在再看见,也不想要了。”

  顾云锦点点头。等那列车员走过来,她伸手把人家叫住。

  “多少钱?”

  “八十。”

  她拿了个包装盒完整的,递了一百过去。

  “你干什么?”柏昀生被她突然的举动弄愣了,零钱找回来才反应过来,“我们不要……”

  “要。”顾云锦把找零收进包里,催促地看着那个列车员,“要。”

  小姑娘好不容易才卖出去一套,推着车赶忙走了。

  柏昀生抱着一大盒拼图走出青岛火车站的时候还有些蒙。滨海城市,海风咸湿,他定的酒店在沿海一线,顾云锦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是:“很贵吧?”

  他就知道她会这么问。把她的行李放好,柏昀生有点气恼自己在顾云锦心里的没用:“你男朋友现在也挣不少钱了,不然也没那个胆子把你接过来。就我那辆车——哎哎,你干什么去?”

  他把拼图往床上一丢,跟着顾云锦走出门。

  “看海呀,”顾云锦难得穿了条漂亮裙子,“我从来没见过海。”

  他这次请假也就是为了和顾云锦去青岛。认识这么多年,打从小时候他就知道云锦想看海。上单生意挣了点闲钱,他厚着脸皮请了这个假,心里总有点想补偿她这么多年身处异地的愧疚。

  这是青岛的好时节。

  海平线一望无际,八大关绿树红墙。顾云锦拎着鞋下了海,脚趾埋进柔软的沙子里。柏昀生坐在远处看她蹦蹦跳跳的样子,手不自觉地摸了支烟出来。

  摸到一半他又放了回去,站起来走了两步,一把攥住在沙滩上翻滚的一张纸。

  一个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看见他手里的纸时松了口气。

  “谢谢,谢谢,”他把那纸折好了放进兜里,“吓我一跳,以为要被吹到海里了。”

  “风大,”柏昀生应下他的话,“拿好点,看着是张收据。”

  “是,拍照的收据。”他朝身后一指,“我是助理,摄影师在那儿拍婚纱照呢。”

  这处海滩离海水浴场较远,来往的只有几个探索新地图的年轻人。小助理指的地方有突出的礁石,新娘子站在礁石上,婚纱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

  顾云锦拎着鞋回来了。

  “干什么呢?”

  “没事,那边拍婚纱照呢,”柏昀生按住她的肩膀,“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顾云锦被他挟持着往前走,边走边埋怨,“不就结婚吗?谁还没见过似的……”

  话逐渐在靠近拍摄地的时候收住。

  新娘子长得很好看,四肢修长,腰肢柔软。婚纱设计得很简洁,肩部线条流畅又温婉。

  真是件神奇的衣服,能让一个女人脱胎换骨,成为一生中最美的模样。

  远处是碧海蓝天,眼前是良人相伴。海风把他们的头发都吹得飞扬起来。柏昀生说:“我要是能娶你就好了。”

  “你这是什么话,”顾云锦捶了一下他的肩,“我又不会跑。”

  从青岛回来之后,顾云锦和柏昀生的关系就缓和很多了。

  生意越做越顺,柏昀生这辈子还从来没觉得这么快活过。顾云锦把客厅改成了工作室,间歇地接些做旗袍的生意。不做商业设计的时候,她就会答应接些低价的小单。有时候有些小女孩来找她,给她看的照片让柏昀生叹为观止——

  “她们说这叫cos服。”顾云锦做的时候和他说,“现在的小孩还挺能折腾。”

  他心里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

  其实也不老。二十四岁,事业还在上升期。白天忙完了回楼底下一看,家里有光,心里就觉得踏实。赶上放假,他会带顾云锦去和郑素年约饭,三个人聊着聊着就熟了。

  其实他心里知道是不够的。

  柏家那根弦绷在心里,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走得还太慢。他要做的不是一辈子跟在肖易身后做“千易珠宝”,而是他家祖传了几百年的“柏记”牌子。

  当年他爸爸是怎么让柏记一家家倒下的,他就得让铺子怎么重新立起来。

  遇见薛宁的父亲,是个绝对的意外。

  那是个苏商的小聚会。在北京的苏商本就不多,能有这样一个聚会便显得格外难得。苏商和浙商不同,多是做传统产业,年龄再大的,就更是追求一个稳字。

  珠宝行业,传统又稳妥。

  柏昀生年轻,在人群里格外打眼。谈笑了一圈回来,被一个中年男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就是柏昀生?”他点点头,“我女儿的眼光不差。”

  柏昀生一僵,脊椎硬得转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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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面的人抬起手:“这边说话吧。”

  柏昀生当年拿下合同后,就和薛宁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话说得委婉又体贴,却仍旧伤了千金大小姐的自尊心。

  “你别以为我非你不可,”薛宁冷着脸说,“谈下合同再来找我,你这是翻脸不认账。”

  “你条件那么好,一定能找到不用这样威胁也喜欢你的人。”

  “我威胁你?”明知自己之前就是在威胁,薛宁还是不爽极了,“这次这个机会就当是我赏你的。我不像你,柏昀生,我有的东西多了,赏条狗也是赏,就当我还你借我外套的人情好了。”

  柏昀生放在桌子底下的手捏紧又松开,面上仍旧笑着:“是呀,你有那么多,何必跟一无所有的我过不去呢。”

  她站起来甩了他一巴掌,扭头就走了。回寝室的时候,裴书还问他:“你这脸是怎么了?”

  柏昀生犹豫了一下,看了看仰面倒在衣柜里的猫:“被二黑挠的。”

  自此,两个人就再也没了联系。

  这事柏昀生做得不地道,他认。他对不起薛宁,他也认。只是这次当面见着人家爸爸,还被夸了句“我女儿眼光好”又是什么来龙去脉?

  薛宁的爸爸叫薛江畔,身上有那个年代下海经商的人特有的气质。

  薛江畔开口:“我买过你家的珠宝。”

  柏昀生一愣。

  “那时候还是你爷爷当家。”他缓缓说,“我小时候得过大病,老家人迷信,算命的说我得要一块玉护身,我妈就当了自己的银镯子给我买了块玉观音。

  “你爷爷是个好人。我妈当时钱不够,他做主给降了小一半的钱。”

  柏昀生犹豫半晌,总算接上了话:“我爷爷总想着善有善报。”

  善有善报,善有善报。

  都是假的。

  薛江畔接着说:“宁宁一说你姓柏,苏州人,家里又是做珠宝的,我就差不多猜出你是什么人了。你家商运不好,后来没落,我也是知道的。

  “你看不上我女儿,我不记仇。”

  柏昀生有些尴尬:“薛宁条件很好的,是我配不上她。”

  “别说这些没用的了,”薛江畔开门见山,“我是商人,做的是钱的买卖,布料产业快陷入死局,新型东西我跟不上,思来想去还是做传统产业稳妥。今年刚接触这个珠宝行当,我想找个有根基的人帮我做。”

  “您那布料行业是衣被天下,老牌企业,哪有不好做的道理。”

  “你倒是对哪行都摸得清楚。”薛江畔笑了笑,“可时代不一样了,常熟产业故步自封又不懂创造品牌效应,我也该换换口味了。”

  “品牌效应?”

  “创业的时候都穷,谁顾得上管衣服什么牌子,能穿就好。可是现在,那地方出来的衣服都快成了粗制滥造的代名词,拿得出手的品牌寥寥无几。我们现在的果,是前三十年种下的因啊。”

  柏昀生信服地点头。

  “我岁数大了,不求有什么开拓,希望能退居幕后。互联网这东西,我现在搞已经晚了,不如继续做本地传统产业。”

  他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柏昀生一眼:“你这么拼,是想重振柏记吧?”

  到底是老商人,一眼就看出柏昀生到底想要什么。

  “我挑你,不光因为你姓柏,更因为你现在的成绩让我看到你的前途。”他压低声音,“有品牌,有底蕴,都是我现在缺的东西。名字还是你柏记的名字,只不过我是那个出钱的人。

  “否则你单枪匹马,什么时候才能折腾出名堂来。”

  柏昀生略有迟疑:“那我现在的东家……”

  “呵,”薛江畔有点轻蔑地笑了一下,“你还是学生气太重。你拿他当贵人,也不看看他拿你当什么。”

  柏昀生:“您让我……再考虑一下吧。”

  这件事过去了大概一周多,柏昀生都是心不在焉的。

  饭不好好吃,睡觉也翻来覆去的。顾云锦问他他也不说,自己在车里抽烟一抽就是半包。

  要不是褚师傅的家里人给顾云锦打电话,他这股劲还缓不过来。

  “病危?”他有些惊讶,“怎么一点前兆都没有?”

  顾云锦收拾行李的手一顿。

  “他……他自从我做了那单不中不洋的旗袍以后,就说要和我断绝师徒关系。”

  “你怎么没和我说?”

  “和你说什么,做都做了,难道给你徒增烦恼?”顾云锦摇摇头,“我下午的车。也不管他见不见我,我哪怕就在门前跪着呢。”

  柏昀生掐了烟,狠狠心道:“我和你一起去。”

  他的这次请假肖易没同意,两个人在电话里几乎吵起来。柏昀生被压抑得久了也有些怒意:“易哥,我国庆那七天假可是一天都没歇着。现在女朋友家里的长辈重病,我于情于理也该去看一眼。”

  肖易:“你翅膀硬了是吧,还跟我……”

  “啪!”

  电话被挂断。

  肖易狠狠地踹了一脚沙发:“这条狗!”

  乡愁化作隔夜的火车。

  车窗外的山川如同流淌的河水,星空是点燃了的篝火。柏昀生循着星河的流向回到故乡,回到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

  太久没回过长江以南,柏昀生竟然失眠了。星光照得地面隐隐发亮,不知道哪个包间在放歌,低沉的,压抑的,深情的。

  这歌他会唱。当年大学毕业,几个男生在KTV里鬼哭狼嚎——

  “我怕我没有机会/跟你说一声再见/因为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你/明天我就要离开/熟悉的地方和你/要分离/我眼泪就掉下去……”

  他闭上眼,轻轻地跟着旋律哼起来:“不回头,不回头地走下去。”

  他们还是见到了褚师傅最后一面。

  顾云锦从小就不在父母身边,是被褚师傅带大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人要走了,把顾云锦叫过去颤巍巍地说话。

  顾云锦听得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回程的火车上再没和柏昀生说一个字。

  柏昀生直觉不好,一个劲地问她。逼急了,云锦的眼泪“唰”的一下流了满脸,抓着柏昀生的衣襟说:“师父说我和你不合适,说咱们俩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人都要死了也不说些善话。柏昀生跟褚师傅没有感情基础,那时候心里不骂,是不太可能的。

  他还是把顾云锦搂进怀里。

  “我会做给你师父看的,”他劝慰道,“让他看着我好好对你的。”

  柏昀生真唾弃这样心口不一的自己。

  04.

  郑素年那天起床就觉得不对劲。

  天阴着,霾很重。他大清早去开水房接开水,水龙头一开就疯狂地往外滋水。

  乔木姐站他身后,赶忙过来看。

  “这是怎么了?没烫着吧?”

  幸好他躲得及时,只有左手手背红了一片。

  这还没完。他拎着暖水瓶往回走,一进西三院就和漆器组的小学徒撞上了。小姑娘手里端着一盆刚做好的猪血点石灰,漆器修复的组长在另一个院子里等着用。

  “哗!”

  泼他一身。

  郑素年最受不了这股味,摆摆手冲进卫生间,把外套脱下来就地冲洗。

  然后,他就穿着毛衣哆哆嗦嗦地回了临摹部。

  时显青也受不了那股味,把郑素年的外套丢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晾,没一会儿就冻得硬邦邦的。等到了下班时间,窦思远给他拿来一件自己不穿的旧羽绒服,他这才有胆子一脚踏进数九寒天的北京城。

  郑津的岁数大了,成天大惊小怪的。郑素年没说自己手上的事,回了家自己找烫伤膏。药盒子里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过没过期。他正准备往手上挤的时候,手机响了。

  郑素年的手一哆嗦,药膏全挤到裤子上。

  那是个陌生的号码。

  他往常看见这种号码都是当诈骗摁了的,那天却鬼使神差地按了接听。

  却没人说话。

  他有些奇怪地“喂”了几声,然后听到了那边非常轻的喘气声。

  非常轻,如果不是他屋子里静悄悄的,就会听不见。

  郑素年知道,这是邵雪。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确认电话那边是邵雪的,好像是心电感应,抑或某种神秘的联结。对面不说话,他也不说。两个人在电话里僵持着,直到那边传来呼啸的风声。

  邵雪说:“我能不能听你说句话?”

  “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好。”

  于是,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说:“北京下雪了。”

  漫长的沉默后,电话被挂断了。

  他还有很多想说的:北京下雪了,太和殿前一片洁白。他最近在临摹一幅清朝的山水画。窦言蹊会走路了,跌跌撞撞,见到他就往身上爬。

  但是他都没说。

  千里之外的某座小城市,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从门外走进来。他看着刚换了身清爽衣服的邵雪问:“邵小姐,你没事吧?要不要先把你送回城市?”

  邵雪摇摇头:“不用,我走了你们这边会语言不通,也进行不下去。”

  他略带歉意:“是我们的安全措施不够到位,你掉进河里的时候我们吓坏了。”

  “是我自己不够小心。”

  他看了一眼邵雪扔在床上的手机:“你要打电话吗?这里信号很不稳定,我去给你找台座机吧。”

  “没事,我把头发擦干我们就继续吧。”

  “那好,我们等你。”

  郑素年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时显青正蹲在屋子外面喂猫。

  他毕业前就开始在这儿实习了,到今年年底也干了快两年。上班挺自在,琉璃瓦小平房,一户临着一户,院子里有大水缸和参天古树。夏天的时候有小姑娘被虫子吓得嗷嗷直叫,让他找回了当初和邵雪他们都还住在胡同里的感觉。

  “时老师。”他打了个招呼。

  “来了?”对方把手从猫爪子底下抽出来,“去登记领画吧。”

  库存的名画早年都被临摹得差不多了,他们现在都是给一些无名小画做临摹。工时不赶,慢慢画,最重要的是一模一样。郑素年领的是一幅清朝的山水画,纯粹的黑白水墨,画得有点独钓寒江雪的意境。

  一上午,他怎么画都画不对味。

  他画得生气,中午吃饭都没去。时显青吃完饭回来看他,手指戳着画问:

  “你今天是怎么回事?”

  郑素年脑子里一团乱麻,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别跟这儿浪费咱们组的纸了,”时显青指指外面,“雪下得好,你跟我出去走走。”

  网上都说他们这一下雪就成了紫禁城,这话不假。大雪把金黄的琉璃瓦和起伏不平的砖地盖住,只剩下鲜红高大的宫墙。郑素年和时显青沿着墙根溜达,一会儿就走到了御花园后面。

  周一闭馆,故宫里几乎没人。时显青拍拍素年的肩膀:“来工作多久了?”

  “两年。”

  “哦,两年,还短。”他点点头,“在这儿工作,有什么想法没有?”

  “挺好的呀,”郑素年笑,“老师傅都挺和蔼,平常上班就跟过日子似的。自打我家那边的胡同拆了,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工作上呢?跟在学校里不一样吧。”

  “肯定是不一样的。学校那时候让我们自己画,要有自己的想法。来这边就是临摹,一分一毫都不能差。”

  时显青点点头。

  “你知道临摹难在哪儿吗?”

  “色彩浓淡吧,”郑素年想了想答道,“有时候那种色儿就是调不出来,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可不是吧?”时显青抓住他的话柄,“你今天临摹一水墨画,跟色儿有什么关系呀?”

  郑素年哑然。

  “我在这儿二十多年了。临摹最难的不是什么落笔调色,而是你的心境。”

  小阅阅:你不喜欢我吗…为什么还不理我(伤心脸)理我……

  他把一方石凳上的雪扫干净,矮身坐了上去。

  “临摹不是创作。要想修复如初,要把自己带进创作者的心境里,尤其是中国山水画。西方画讲究写实,后期才从写实走向了抽象。可中国山水画却讲究点墨映江山,用留白表示空间的无限延展。临摹的时候,画家婉约,你也要婉约;画家豪迈,你也要豪迈。你今天临摹的这幅山水图师出无名,却能看出创作者走过千山万水,要是没有相当的见识,一笔失神,全图失神。”

  他顿了顿,让郑素年消化一会儿。

  “要想把创作者的心境带进自己的心里,你的心境首先要达到一个‘空’字。不然填得满满当当的,哪还有地方去隔着千百年感悟先人呢?”

  “素年啊,”他站起来,拍拍郑素年的肩膀,“你的心不静。”

  郑素年抬眼,望着故宫延展开的红墙,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要是问你在想什么,是不是有点管得太多了?”

  “我在想……”郑素年低声说,“得不到的。”

  “不甘心,放不下,谁都会,”时显青摇摇头,“我也会。人非佛陀,怎么能没牵挂。可是既然你入了这行,你就要学着……”

  他拖长了声音:“学着修行。”

  既为匠人,即是一场修行。

  他们这些修复文物的,更要做得纯粹。

  那天下午别人都去开会了,因为和郑素年没太大关系,他就没去。静悄悄的修复室里,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梦里是缥缈的山河。乌黑的山,冷白的水。他坐在一叶孤舟上,身边站了一个披着蓑衣的老人。

  “您要干什么?”

  “等人。”

  “在河上等?”

  “在河上等。”

  “您要等的人,要是不来呢?”

  “一直等。”

  “为什么不能去找呢?”

  那人沉默片刻,慢慢地把头转向了郑素年。他微微把罩在头上的蓑衣抬起来,露出了一双年轻干净的眼。

  “因为我知道她会来。”

  郑素年一愣,随即大惊。

  那分明是他自己的眼睛!

  湖水“哗啦”一声升起来,他眼前一花。睁开眼的时候,就听见隔壁漆器组的喧哗。

  “哎呀我的姑奶奶,你怎么又把盆儿给扣了!”

  那幅画临摹到尾声的时候,修复室迎来了几个来自国外博物馆的客人。

  外国人对瓷器感兴趣,和窦思远聊了半个多小时才往书画组那边走。翻译是个年轻女孩,发音清晰,口齿伶俐,和这里古朴的气氛格格不入。

  郑素年本来没打算理他们的,抬头打个招呼便朝自己的桌子走过去。谁知道那翻译的女声一顿,一道目光随即锁定了他。

  时老师尚在介绍他们的工作,来客推了一下翻译的肩膀。郑素年心里觉出奇怪,再抬头,就看到秦思慕一边翻译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郑素年觉得他一定是和秦思慕有什么相克之处,不然不可能每次见她都像这样浑身不舒服。

  外国人听完了文物修复的介绍,就自行散开去看故宫的楼宇宫殿了。秦思慕没了翻译任务,就走到郑素年前面,用指节敲了敲他的桌面。

  笔尖一颤,郑素年“嘶”了一声。

  “你再使点劲我这个月就白干了。”他放下毛笔站了起来,“有事出去说吧。”

  出了修复室重叠的大门,两个人站到了一处人少的角落里。冬天的北京阳光向来稀薄,照在郑素年的脸上、身上,显得他有些不近人情。

  “我没想到能在这儿碰见你,”秦思慕单刀直入,“你还和邵雪有联系吗?”

  那个短暂的电话从郑素年脑海里一闪而过。他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郑素年啊郑素年,我真是没见过你这么窝囊的男的。”

  秦思慕这话显得有点多管闲事,郑素年却也没生气。

  “我一直以为两个人谈恋爱,主动的应该是男方。那年邵雪说她要走的时候,我真没想到你这么轻易就能把她放走。”

  “放走?”郑素年这回眉头皱了起来,“她是个人,又不是什么小猫小狗。她有权利选择自己以后的道路,什么叫我放走?”

  “你不知道她喜欢你吗?”

  “知道,我不光知道她喜欢我,我还知道我也喜欢她,不比她喜欢我少。”

  “那就更没理由了啊。”秦思慕试图说服他,“我之前也没想这么多。不过最近知道了她的一些近况,我觉得她一个人在外面也挺苦的,你为什么不把她找回来呢?”

  郑素年的眉毛皱了皱:“怎么苦了?”

  “她一个女孩子在外面,苦的地方多了去了。”

  郑素年费了不少力气才把心压得古井无波。

  “秦小姐,我是很不喜欢别人管我的私事的,”他后退一步,看着秦思慕,“不过你是她的学姐,那我就多说几句。每个人都是有自己的恋爱观的,你觉得我应该去把她找回来,我却觉得我应该给她绝对的自由。我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去阻挡她选择的道路,无论是艰难还是容易。”

  秦思慕:“我真不懂你们这些人。喜欢她为什么不把她留下来呢?”

  “邵雪和别的女孩不一样。”郑素年越说思路越清晰。他倒想感谢秦思慕,强迫自己把这些如乱麻一样的事整理出逻辑来,“给她自由是最适合她的方式。我能承诺的是,如果有一天她回来,我在。其他的,都应该由她自己来决定。”

  “你怎么就知道她会回来呢?她如果不回来呢?”

  “那我就一直等。”

  秦思慕愣了一下,语气明显软了下去:“你,真的会一直在?”

  他们面前的那堵宫墙,有整整六百年的历史了。

  风吹雨打六百年,烈日曝晒六百年。

  宫墙赤红,在阳光下反射出光芒,像是燃起了一场熊熊大火。六百年风云变色,它太老了,老得见识过太多悲欢离合。

  可站在他前面的男人是年轻的。

  他就站在那儿,脊背挺拔,语气冷淡又坚定。

  “会。

  “我会一直等她。

  “因为我知道她会来。”

  05.

  “素年,你和我一起吧。”柏昀生靠在书架上说。

  郑素年又翻了翻图书馆的书架,还是没找到自己要的那本古画集。他回头推了柏昀生一把:“走吧,没有,去你说吃饭的那个地方。”

  “哎,我跟你说话呢。”柏昀生跟在他后面往图书馆外面走,压低声音继续问,“薛江畔那条件真的挺不错的,正好肖易那边我也做烦了。”

  “你看我长得像做生意的料吗?”郑素年把副驾驶座的安全带系上,“到时候把你的身家都赔进去。我现在做临摹挺好的。”

  “你们那点工资够干什么呀。”柏昀生发动汽车,把烟从车窗准确地扔进垃圾桶,“我家楼下卖馒头的都挣得比你多。现在年轻人都一股脑往互联网和金融行业钻,你倒好,去临摹古画。”

  “你现在废话怎么这么多?我花你钱了催着我挣。”

  “我就是不理解你和云锦。什么有钱重要啊,钱不是最好的吗?你们就是……”

  “你别跟我这一直说钱的事,再说你自己去吃饭。”

  “哪有吃火锅一个人去的,要不是云锦不喜欢吃菇我早就去了。”

  “哎,柏昀生,你现在除了钱就是顾云锦是吧?我这没钱没媳妇的就不能跟你做朋友了,你放我下去。”

  “别别别,这就到了。”

  柏昀生找的是他家附近一家新开的菌菇火锅店。顾云锦受不了蘑菇那股味,他只能约了郑素年来吃。

  趁着菜还没上,他接起刚才的话头接着说。郑素年看了他一眼:“你也别愤愤不平的,我觉得顾云锦说得也对。钱这东西是好,但也不应该太看重。你现在有点走火入魔了。”

  “这就跟你成天琢磨画的事一样,”柏昀生给自己倒了杯酒,“我人在经商,就只能一天到晚琢磨钱的事。钱好呀,没钱我就没法把柏记珠宝重新开起来,没钱我就没法给云锦好的生活,没钱我就没法跟你这喝着酒吃火锅。很现实的。”

  郑素年摇摇头,没有再反驳。

  柏昀生站起来接了个电话,捂着话筒和郑素年示意一下就去卫生间了。

  顾云锦在书柜里翻出一份蓝色封皮的合同,冲着摁了免提的手机说:“找到了。”

  “找到就行,你站楼底下,一会儿易哥就过来取了。”

  “你怎么合同还让老板来拿啊?”

  “他自己忘跟我说了,刚才说开到咱们家那小区附近,正好来拿一下。我说我不在家,让我女朋友给他送下去。”

  顾云锦“嗯”了一声,把电话挂断。

  她刚做完旗袍,袖套也没摘,把头发随便扎了扎就下楼了。肖易的车比她想的要来得快,顾云锦招了招手,车慢慢停在她眼前。

  肖易降下车窗,没伸手。

  顾云锦有点尴尬:“您好,肖先生吗?”

  肖易点点头。

  “这是昀生要给您的合同,”肖易的目光盯得她浑身不舒服,“还麻烦您过来取。他……他也挺不好意思的。”

  “你是他女朋友?”

  “是,我正好在家。”

  “我说呢。”

  这句话肖易说得没头没尾,顾云锦也不知该怎么接。看肖易还没有主动来拿的意思,她稍微伸了伸手,把那合同塞到肖易的方向盘底下。

  抽回手的时候,肖易低头,下巴蹭着她的皮肤。

  顾云锦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晚上睡觉时,她拿手指尖挠柏昀生的脖子。

  “怎么了?”

  “你那个易哥真恶心。”

  “他怎么你了?”

  顾云锦仔细想想,也没觉得人家怎么自己。就是那目光,好像八爪鱼似的黏在她身上,让人不舒服。

  “就是恶心。”

  “恶心的人多了去了。你看看我,我解恶心。”

  “嘁,我看你是恶心他妈给开门,恶心到家了。”

  “哎,我发现你今天又不老实是吧……”

  被子里传来细小的打闹声。

  07.

  服务员给单间里的一老一少上了壶碧螺春。

  “尝尝,”薛江畔给他倒了一杯,“这家茶楼的老板是我老乡,留的都是最好的。”

  柏昀生胃不好,平常去茶楼喝的也多是普洱和乌龙茶。碧螺春性凉,每次喝了往死里疼。

  但他也不好拂了人家的面子。

  他抿了半口,看见薛江畔看着自己,又喝了两口。

  “好茶。”

  人岁数大了好像就有这么个毛病。自己觉得好的,小辈也得交口称赞。薛江畔自己又品了一会儿,缓缓问柏昀生:“我上次让你干什么来着?”

  “把肖易的客户谈到柏记。”

  “谈了吗?”

  “就……刚谈了两个。”柏昀生有点不安。

  “太慢了嘛,”薛江畔有点不满,“你们柏记没落太久,你现在手里有现成的客源,为什么不利用呢?”

  “不好吧,”柏昀生低头,胃已经有点不舒服,也不知道是因为薛江畔的话还是因为茶,“那都是易哥辛辛苦苦谈下来的,我另立门户本来就有点不地道,现在还私下抢他的客源……”

  “什么话!你们柏记几辈人的心血,他一个小老板,事业才做了不到十年,根本没有和你竞争的资本。小柏,做生意不是做慈善,你可别这么妇人之仁。”

  柏昀生点点头。

  “等你积累到一定的客户,就可以辞职了。主要还是江浙那边的,你年纪轻,不知道你们柏记在我们这些年纪大的人心里的地位……”

  “我知道的,”柏昀生忽地打断他,“我知道的。”

  出了门,柏昀生打车回公司。坐电梯的时候,他胃疼得脸色发白,旁边还有人问他有事没事。

  他摇摇头,电梯门打开,正遇见肖易。

  “你怎么又迟到了?”肖易瞪了他一眼,“你来,我跟你说点事。”

  他按了按胃,跟在肖易后面出了电梯。

  肖易先问了问他最近几个单子跟进的情况,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柏昀生疼得站不稳,忽地听到肖易说:“你明天,和我出去吃个饭吧?”

  柏昀生心里奇怪,我不是天天和你出去吃饭吗?

  “我有个女朋友,第一次约出来,”肖易说得真像那么回事似的,“怕她尴尬,就叫上你。你把你的女朋友也带来,这样饭局凑得自然点。”

  胃太疼,没那个脑子去细想。柏昀生心里觉得蹊跷,嘴上却仍应了下来。

  “你怎么回事?”肖易总算看出他有些不对劲。

  “易哥我……我有点不舒服。”

  “坐着去吧,”肖易今天格外宽容,“缓过来再干活也行。”

  第二天。

  顾云锦上车的时候还很不情愿。

  “就吃个饭,有我在呢,你怕什么呀。”

  “我跟你说他恶心你还叫我去吃饭。”

  “他那不是追女人嘛,第一次约饭怕冷场,叫上我显得自然点。”

  “你们俩倒是狼狈为奸。”顾云锦瞪他一眼,“我不在的时候他也帮你凑过两对吧?”

  “你看你这词用的,”柏昀生发动汽车,往餐厅的方向开,“怎么这么难听呢。没有的事。”

  肖易约的餐厅在西单旁边,消费奇高,可谓是泡妞圣地。柏昀生领着顾云锦进去,一眼就看到了瘫在最里面的肖易。

  “怎么就他一个人啊?”顾云锦低声问道。

  “他怎么喝醉了?”柏昀生也有点疑惑。

  肖易抬抬头,一看见两人,立马招呼他们俩过来。柏昀生打了个招呼,拉着顾云锦坐到了他对面。

  “易哥,你女朋友还没到啊?”

  “呸!”谁知肖易一个鲤鱼打挺,酒气喷了顾云锦一脸,“什么狗屁女朋友!拿了我的钱就跑了!跑了!”

  顾云锦愣了愣,下意识地往柏昀生身边靠。

  “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付女人很有一套?”肖易看向柏昀生,还是那副醉醺醺的样子,“都是假的。没人真心对我,都是图我的钱。钱拿到手里,连顿饭都不想再和我吃!”

  他说着还做了个数钱的动作,看都没多看顾云锦一眼。柏昀生叫来服务员把他要的酒水付了账,转过头问道:“那易哥,我送你回家吧?”

  “我没带家门钥匙。我本来以为今天能去她家呢。”

  柏昀生有些为难:“那你的钥匙在哪儿啊?”

  “在公司,在我的办公桌上。”

  “那我去给你拿吧。”

  他说着就站起身往外走,被顾云锦扯住了衣服。

  “那我呢?”

  “你看着点易哥。他都醉成这样了,别一会儿再出什么事。”

  “我不!”顾云锦站起来几步跟上他,“我跟你一起去。”

  话音刚落,肖易那边就传来“咚”的一声。两人一回头,只见肖易已经从椅子上滑落到地面,引来一群人侧目。

  柏昀生:“你还是留着吧。”

  顾云锦咬咬唇,觉得这怎么也是大庭广众之下,肖易对自己做不了什么,便不情愿地坐了回去。

  肖易已经从地上爬回了椅子上。

  眼看着柏昀生停在外面的车也开走了,肖易晃了晃头,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你别喝了,”顾云锦抬头瞥了他一眼,神色充满厌恶,“都喝这么多了。”

  “顾小姐这是在……关心我?”

  顾云锦皱眉:自己的直觉果然没错。

  看她不说话,肖易又给她倒了杯酒,推到她的面前:“我敬顾小姐一杯酒。”

  “我不喝酒。”

  “有意思。”肖易的身子往前凑了凑,好像清醒了点,“我天天看那些喝酒抽烟的女人都腻了,顾小姐果然与众不同。”

  “你再胡言乱语我就走了。”顾云锦冷冷地看着他,“要不是昀生叫你一声哥,我早就泼你一脸酒了。”

  “昀生,叫得很亲热呀。

  “你这么漂亮的女人,跟着他那种人,没有出头之日的。”

  顾云锦眉头一皱。

  “我很欣赏你,顾小姐。”肖易忽地从桌子对面闪过来,坐到了顾云锦右边。这桌子靠里,沙发左边就是墙壁,顾云锦被他挡住根本无路可走,“你看我们认识一下,怎么样呀?”

  “约会的女人刚走就在这里勾三搭四,怪不得没人真心爱你。”

  “哪有什么约会的女人,”肖易把身子靠过去,肩膀紧紧挨着顾云锦的,“你就是我要约会的女人。”

  “肖先生,”顾云锦的音量提高了些,引得两桌人看过来,“我现在还当你是昀生的老板,你现在离我远点,我什么都不会跟他说。可你要还是这个样子,我就要叫了。到时候警察过来,谁都不好看。”

  肖易抿抿嘴,摸出了自己的钱包。

  “你是不是不知道我要给你多少钱?没关系的,顾小姐,你看你和柏昀生在一起连双昂贵的鞋子都没有,和我恋爱的女人平常随便一个包包都是上万。你们女人喜欢的那些东西我都是懂的,我们不需要告诉柏昀生,你只要在我想要你的时候过来陪陪我……”

  “啪!”

  肖易只觉得眼前一黑,眼球便痛得像瞎了一样——打到他眼睛的便是他口中那个廉价的手包。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脚背又是一阵剧痛——顾云锦用她那并不昂贵的高跟鞋把他踩得嗷嗷直叫。

  “你们这些老男人可真恶心,到底是谁惯出来的自信。”顾云锦踩着他的脚背从椅子与桌子的缝隙里走出去,大腿蹭着他膝盖的时候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出门就上了出租车,冷静了半晌才发现自己在哭。

  那种恶心感沿着刚才被肖易碰过的手背攀爬,沿着表皮神经爬满她浑身上下。她颤抖着摸出手机,试了半天都没按对开锁键。

  “姑娘,你没事吧?”出租车师傅从后视镜里看着她。

  顾云锦摇摇头,用左手拼命掐自己的虎穴——来回五六次后,终于稳定了下来。

  柏昀生的声音在话筒那边响起的时候,她全身的力气忽地像被抽干了。

  “柏昀生……昀生……”

  柏昀生一瞬间就慌了。

  “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看她不吱声,柏昀生急忙解释:“我在这边找不到钥匙,办公桌上没有。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去了……”

  “没有钥匙!根本就没有钥匙!”她哭得气都喘不过来,“你那个老板是个流氓!变态!”

  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就是傻子也能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了。

  “你在哪儿?”

  “在出租车上。”顾云锦哽咽着说,“我要回家,你也回家,我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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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我现在就走。”

  顾云锦不知道柏昀生在晚高峰的四环车速有多快。她只知道出租车到楼下的时候,本来离家更远的他已经站在了楼下,脚边是一地的烟头。

  她把头埋到他的肩膀上。烟草味沿着她的鼻腔长驱直入,顾云锦像是卸了浑身的力道。

  “我想回苏州了。”

  柏昀生没应声。

  两个人沉默无声地上了楼。柏昀生给她倒了杯水,相顾无言了半晌,最后由顾云锦的几个问句打破了寂静。

  “所以,”问完了所有问题,顾云锦长吸一口气,“你的意思是你还要继续在他那里上班?”

  柏昀生没答应,算是默认。

  “柏昀生,”顾云锦冷笑一声,一股寒意从心底浮上来,“我从来没发现你这么不像个男人。”

  说完这句话,她就转身进了卧室,把门重重地摔上,并且那晚再也没有打开过。

  柏昀生不但要上班,还要把他的客户全部谈到那个连雏形都还没有的柏记去。

  他第二天去公司的时候,头发毛躁着,眼下是明显没睡好的青黑。肖易耐人寻味地看了他许久,终于嗤笑一声,把当天要做的工作丢给了他。

  他知道柏昀生喜欢钱,他放不下这份工作。

  却没想到,他的这条狗,内心的狼性终于被唤醒了。

  那段时间,柏昀生一直睡在客厅里。早上出门的时候,顾云锦还没起,晚上回去的时候她也已经睡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也就不解释了。要把手上的客户人脉在短期内谈完是一项巨大的工程,那段时间他几乎没有在十二点之前回过家,每次回去时都已经陪客户喝得烂醉。

  顾云锦却一次都没有管过他。

  又一次他吐得狠了,只听见卧室的门被“砰”的一声打开,顾云锦抱着胳膊站在他身后。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被那双眼冷得浑身一颤。

  “柏昀生,”她轻声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十七岁那年,你给老婆婆做戒指的事?”

  做戒指?

  他的大脑有些混乱,迷迷糊糊地想,大概也能想起一二。

  那时候他上高二吧。一个有钱人家的老太太脑子糊涂了,非要找去世的老伴送她的戒指。那家人说,戒指早在几十年前打仗的时候丢了,如今她记不清原委,闹得全家鸡犬不宁。长子孝顺,找了几个珠宝师也复原不出那枚戒指,无可奈何之际,有个柏家的旧友向他推荐了柏昀生。

  柏昀生那时候也不急,领了这单活儿,每天早起坐车去那个老太太家陪她找。找的时候,老太太就一点点给他描述起——是一枚红宝石的戒指,老伴去国外念书的时候送她的。宝石有点发紫,碎钻镶在金箔里,金箔打成了花瓣形……

  着实是一枚工艺复杂的戒指。柏昀生上午听她讲,下午便在纸上画出图来。这样断断续续大半个月以后,他才去和那家的长子讲了要用的原料。他年龄小,又没经验,若不是家里老人急着要,那人也不会信他的话。可当柏昀生把那枚戒指递到老人眼前时,所有人都看到了老太太眼里的泪。

  “小伙子,你会有大出息的。”那人当时对柏昀生说。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是喜欢珠宝设计的。

  所以,他那时候拉着顾云锦,拉着正在做旗袍的顾云锦,像个小孩似的说:“云锦,咱们以后都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好不好?”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不知道顾云锦为什么要提起来。酒精冲得他头脑发昏,他说:“顾云锦,你怎么什么都不懂?”

  你怎么不懂,怎么不懂我忍辱负重,怎么不懂我无可奈何,怎么不懂我背负着天大的压力和渴望?

  顾云锦的眼睛湿润了,她说:“好,我不懂。”

  那天是他谈的最后一个客户。

  第二天,他醒得有些晚。顾云锦仍旧大门紧闭,他洗了把脸先去见了薛江畔。老商人把他整理的表格一一看过,满意地笑了笑。

  “资金可以到账了,”他说,“后面的事,还得你多费心。”

  然后,他就开车去了公司。

  肖易看见他又迟到憋了一肚子火,张开口刚想骂人,却被他一脚踹翻了椅子。

  “柏昀生?”肖易大惊之下甚至忘了大怒,“你信不信我叫警察?”

  “你叫啊。”柏昀生阴沉沉地盯着肖易,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这条狗也会有这种吃人一般的眼神,“在警察来之前,足够把你的手打断。”

  郑素年把柏昀生从家里揪出来的时候,他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

  地板上一地的烟头,要是房东看见大概会罚柏昀生多交一倍的罚款。他三天没睡,一双眼睛熬得血红,嘴里叼着一个早就灭了的烟屁股。

  屋里拉着窗帘。以前这窗帘很薄,现在被顾云锦换成了遮光的,把屋子遮得一片昏暗。

  零星的光线从窗帘的缝隙钻进来,照在盘着腿坐在地上的男人身上。

  他在拼一副拼图。

  很大很大的一副拼图。柏昀生脑子不太清醒,拼了三天才拼了不到一半,被郑素年拉着站起来。

  他说:“你别碰我,我把这个拼完云锦就会回来了。”

  郑素年:“你再熬,她还没回来你就死了。”

  他说:“你放开我。”

  郑素年:“你先跟我出去吃饭。”

  他说:“我让你放开我。”

  郑素年:“你跟我这么有种,你当时怎么不跟她说清楚啊?”

  三天前,柏昀生和肖易打了一架。

  打得不严重,没到拘留的程度。片警把他们俩关了一天,放出来的时候天刚擦黑。柏昀生往前踏了一步,吓得肖易条件反射地一哆嗦。

  然后他打车回家,就发现顾云锦不见了。

  行李打包,手机销号。客厅上放了张纸,上面是她好看的硬笔字。

  她说:柏昀生,我不爱你了。

  柏昀生抬起头,眼睛通红地看着郑素年:“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我早就说你走火入魔了你还不信!”郑素年也火了,“成天钱钱钱,顾云锦走了吧?你就是钻钱眼里了,现在跟这儿假惺惺的也不害臊……”

  郑素年颧骨一凉,踉跄了两步撞到了身后的墙上。柏昀生揪着他的领子把他往后顶,哑着嗓子吼:“你有什么资格说我?郑素年,我好歹奋斗过!我也努力过!你呢!邵雪要走你就让他走,你是男人吗!你挽留过吗!”

  郑素年一把把他推开。

  “你那叫什么努力?奋斗就是不要脸吗?你是男人,柏昀生,你是男人你当着你女人的面给肖易点头哈腰。谁没个难处啊,就你这么低三下四的。你是为了家里?为了顾云锦?放屁,你就是为了钱,为了自己的前途,为了你那个莫须有的柏记!你是自己咽不下这口气!”

  柏昀生被他推得往后倒退两步,一脚踢碎了拼好的拼图。他仰面倒在地上,后脑勺“哐当”一声磕在地板上。

  他忍了三天。不,他忍了一年,忍了前半生。

  柏昀生的眼泪“唰”的一下流了满脸。

  “我要买票,”他无力地说,“明天的火车。我什么都不要了,云锦不在了,什么都没有了。”

  郑素年蹲下身子,摸索到地板上一支他抽了一半的烟。

  “火。”他简短地说。

  柏昀生指了指打火机的位置,躺回到散落的拼图上。

  郑素年点上烟头,深深地吸了一口。

  “真好,”他说,“你后悔了,好歹还能去苏州把顾云锦给找回来。”

  “邵雪呢?”

  “我连邵雪在哪儿都不知道。”

  窗外下雨了。

  冬天下雨是很可怕的。

  没有滋养万物,没有驱除酷暑。

  只是冷,纯粹的冷。

  郑素年忽地想起上学的时候,他站在阳台上,楼上有人念诗。他不知道是谁的,但只听一遍就记住了。

  那个人念——

  “雨是一生过错,雨是悲欢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