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泣血的吟咏

1

紫晓觉得常昊越来越难进入她的世界,而且她也越来越不愿意他进入甚至是靠近她的世界了。紫晓只有在独自一人待着的时候,她才会彻底放松,并且完全放任自己的思绪,任它在想象的空间里肆意妄为。那是她觉得最自由最享受又最依恋的时刻。这时候如果常昊突然出现的话,紫晓就不得不迅速地掐断所有的想像和觉受,一来怕蛛丝马迹让常昊发现了她的异样,把她的私人世界也侵占了;二来是不想叫常昊的气场破坏了氛围,还不如直接掐灭它算了。那扫兴的感觉就跟一对正浓情蜜意的情侣在好端端的二人世界里忽被一个陌生人闯入一样,而且还得强装出一副“一点都不打扰,你来得正好”的热烈欢迎态度。

每天清晨刚醒来意识的半迷糊状态,也是紫晓最美好的时光之一,在半梦半醒间,她喜欢借助一点主控意识和身体的迷醉给自己营造幻想和梦境。她总是喜欢反复沉浸在相似的幻境和情感体验中。如果把人生比喻成由一个个记忆组成的镜头,那么紫晓所做的便是不断地放大和制造她喜欢的镜头和记忆,并让它们逐渐地充满她的整个生命。――这是紫晓最私密的所在。

紫晓和灵非待在一起聊天时,也会产生那种觉受。她和灵非几乎无话不谈。正是从紫晓的讲述中,灵非知道了她少为人知的处境。

一天,紫晓正跟灵菲讲黑歌手的故事,她很开心,脸上焕发出恋爱少女般的甜晕和光彩。忽然,紫晓的手机响了,她马上变了脸色。灵非知道是常昊打来的。以前,也老有这样的场面,紫晓无论到什么地方,常昊的短信或是手机总是时不时飞了来。一般情况下,紫晓总是马上去接,但要是她正忙或是不方便接,那铃声会一遍接一遍地响下去。铃声中有种追杀般的执著。每到这时,紫晓总是面如土色。

这一次亦然。常昊的电话打了很长时间。紫晓一边解释,一边揉着耳朵。挂上电话的那一刻,她一脸茫然,憔悴万分,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年。

那一刻,灵非真想哭。

紫晓是灵非遇到的最完美的女人,有着轻盈的气息、完美的品格、玲珑剔透的天分、善解人意的精细,跟她接触的所有人,都会喜欢她。灵非一直想不通,她竟然会选择那时还是混混的常昊。

紫晓告诉灵非,当常昊第一次露出他的嘴脸时,她真的绝望了。她一直想自杀。她觉得自己的这辈子完了。她在最美的、最有选择权力的时候,却做出了一生最糟糕的选择。

灵非说,我深深地理解了你父亲那时的痛苦,他想把你塑造成他向往的那种女子,他耗费了生命中最黄金的二十多年,他用爱的刻刀一刀刀雕刻着他心中的美玉,想让它变成人世间最精美的艺术品。他差一点就成功了。――后来,紫晓的优秀证明了父亲雕刻的成功,但紫晓用她的逃跑和选择,一下就打碎了父亲的美梦。

灵非说,我相信,你父亲在发现你堕落的那一刻,真的是生不如死。

灵非这一说,紫晓才理解了当初父亲的苦心。

她的心一阵阵抽疼。

2

趁着常昊打了她,紫晓搬出了翠景花园,跟她妈住在一起。她只带了几件衣服,那是她自己的钱买的。别的,她都没带。

每天早晨,她都修大手印瑜伽。她很想躲到那个清凉的世界里,永远别出来。

这次,她是真的想逃离了,就算常昊没有打她,她也想逃离了。逃离命运牢笼的念头早在不知什么时候就深植在她的潜意识里了。她一直听到一个鼓励她逃的声音,只是在梦里这个鼓励的声音更清晰更响亮,于是多年来她总是在梦里逃,总是在梦里的各种险恶环境或情节里逃,没有人帮她。她甚至在梦里学到并积累了一些逃跑的经验和勇气。可是,她没有清晰的逃离原因,更没有明确的目的地,所以和现实生活一样,紫晓在梦中也没有成功逃出过。与其说她是在逃,还不如说是在找一个出口。无谓反抗的疲惫几乎让她放弃挣扎的念头了,但常昊短信和电话的追杀像赶马的鞭子一样,一鞭一鞭地唤醒着埋藏在紫晓内心深处的潜意识,激起她反抗的潜能。紫晓宁愿累死也不愿挨那鞭子了,她并非承受不了痛,而是受不了鞭子长了眼睛似的跟随她所带来的无形折磨和无止境的压力。所以,常昊的打给了她最大的鞭策,更重要的是明确了她逃的理由和方向。

真相的残酷并不在于具体的事情,而在于对它的消化过程。接受现实的那一刻是很短暂的,通常那一刻的痛苦只是一个开始,因为她还没对恐惧反应过来便急迫地去准备应付它了。她发现,当她“安排”妥当后,才发现真相远远超出她的承受,才发现它这才开始汹涌而来。她一边恐惧着,一边绝望着,像看着要将她千刀万剐的妖魔张牙舞爪地过来了,却只能静静地等着――其实,那痛已割到心里了。

她想到了自己以前面对某次病魔时的境况。那时,面对病魔时,最大的恐惧只是死亡而已,那种恐惧依托在各种执著和不舍上,现在看来,那还算幸福啊,还有点不舍和执著,还有终点。而现在,一想到家及开门的那一刻,她便产生了巨大的压力。小时候她常常不愿回家,从小就爱往外跑,读书就往远的地方报考。即便不热爱学习却热爱上自习,虽讨厌学校却宁愿留校午休……她当初选择常昊还暗藏了一个重大的原因:常昊那毫无规律的生活方式和理念让她以为找到了自由的出口,为了自由她义无反顾地作出了选择。她以为没有比父亲的阴影更糟糕的生活。结果她的选择只不过是在中阴身阶段看到的幻影,她掉进了另一个更惊险的轮回中,父亲的影像在这个轮回中竟无比的亲切。 

这夜,她梦见一群头插鸡毛的人抬了她走,到一个很美的地方,同她做爱。她就在高潮中直到早晨。醒来,床单上湿湿的一滩。那么大一摊,把她吓坏了。她很乏,瘫了似的乏。妈躺在身边,睡得很熟,出气声很匀,悠悠的,为小屋添了许多迷醉。紫晓闭了眼,想想梦中的事,觉得好奇怪。

紫晓一直躺到中午,看那篇《早晨从中午开始》,是个叫路遥的人写的。以前,紫晓的早晨也是从中午开始的。紫晓看到了书中那很苦的写作过程。紫晓想不通的是那些作家们都认为自己干的是拯救人类的大事,仿佛没了他们,地球就不会转似的。这种自以为是的伟大令紫晓很好笑。不知有多少书在出版的同时就成了废纸,也不知有多少作家在这种自以为是的写作中死去。真是可怜。紫晓的早晨也是从中午开始的。紫晓不觉得自己有多伟大。她愿意轻松地活着。等有一天轻松不了,就去死。不过,她还是很尊重路遥,觉得他是个认真的人,只遗憾他没有破除那一份执著,否则,写作也许会很快乐的。

人还是轻松些好,紫晓以前这样认为。活人么,就像走一段路,就算是文人说的人生之路吧。走路难道不是越轻松越好嘛?背的包袱越多,累的还是自己。遇到黑歌手之前,紫晓是很少想未来的,活一天算一天。遇到黑歌手之后,紫晓的心中才有了未来的位置,但同时就感到累了。不过,累归累,却奇怪地觉得活得有了意义。

有人敲门。紫晓以为又是妈。妈老是担心,以前担心她嫁常昊,后来又担心她离开常昊。

还在敲,很响地敲。紫晓嗔道:“妈,叫我静一静好不好?”

“啥时候了?还睡。心她贪吃贪睡不干活,不可教也。……嘿,懒尸妇道,讲起好笑,半昼起床,水也唔挑,地也勿扫。头发蓬松,冷锅死灶。唔理唔管,养猪变猫……”

紫晓听出是柳莺的声音,她唱的是客家有名的一个童谣,就披了衣,开了门。柳莺微笑着进来,她一边刮脸装羞,一边仍在轻声地唱:

老公打哩,开声大叫;

去投妹家,目汁像尿;

娘话么用,爷骂不肖;

诈死跳溏,瓜棚下嬲;

早知如引,贴钱唔要……

柳莺像所有女孩那样向往爱情,自她到了东莞之后,几乎每年的七月七,她都要到望牛墩参加“七姐诞”,去“拜七姐”。这节日,是纪念牛郎织女或董永七仙女的。据说,这天只要虔诚祭拜,就能够积福,就能够找到可心的郎君。

后来,柳莺果然遇到了梁子。梁子爹叫凉州瞎贤算了命,说梁子们要是在二月二龙抬头那天订婚的话,会一生幸福的。梁子们就准备在那天订婚,但令柳莺感到遗憾的是,那二月二,却是东莞东坑的“卖身节”。那“卖身节”源于明朝,大户们多在二月初二时张榜招工。每到这天,四方青壮年皆来找雇主,遂成节日了。据说这一天,卖身必须购物,购物定会遇仙,买物必遭好运。于是,数以万计的人争相来到东坑,争相淋泼仙水,争相购物寻仙,争相观赏花车。虽然“卖身节”的“卖身”,只是出卖劳动力的另一种称谓,根本不是柳莺认为的“卖身”。但柳莺认为,那“卖身”二字,其实暗示了她的命运。因此,她总是坦然地接受生活给予她的一切。一天,她的钱包被小偷偷了,饿坏了。梁子的身上也只有几块钱,就买了碗米线。她吃米线,他喝汤。这是个很美的故事,紫晓很喜欢。紫晓喜欢柳莺的幻想。柳莺不爱读书,却想供养出一个诗人来。虽然这理想很不现实――主要是因为梁子不爱读书,这世上哪有不读书的诗人?――但紫晓看来,这世上,有理想总比无理想好。

柳莺说挣上楼房,就结婚。那时,梁子就可以安心写他的歌剧和诗了。

柳莺一进门,就磕瓜子。柳莺磕瓜子的样子很好。男人都这样说。柳莺就老磕瓜子,弄得舌头上老是泡。

梁子一进门,便望着紫晓笑。梁子的笑很下流,很像多情的诗人,尤其他见到令他感兴趣的女孩的时候。梁子见了紫晓就这样笑,柳莺似乎不高兴,瞪了他一眼。梁子就缩了头。半晌不语,贼嘎嘎望紫晓。

梁子从衣袋里掏出烟,点了烟,深吸一口,惬意地说:“早上的渴睡真香。人说‘鸡儿骨头羊脑髓,东方亮的渴睡小姨子的嘴’是四香。别的,我不认可。这磕睡,嘿,真可绝了。”

紫晓笑道:“你好的没听下,坏的可记了个清。”

“啥坏的?”梁子说,“不就是小姨子的嘴,有啥香的?女人的嘴,嘿,香个啥?长这么大,我真觉不出女人的嘴有个啥香?女人身上,只有一个地方香。”

柳莺于是就嗔。柳莺的嗔很好看,是那种前面可加上“娇”字的嗔。这是爱丈夫的妻子才有的嗔。柳莺觉得自己真成妻子了。她很幸福。

梁子搓搓头,笑道:“其实,世上还有种比什么都香的东西。不过我不说,怕吓坏了你们。”不久之后,柳莺才知道,梁子指的是海洛因。

柳莺说,他们是常昊打发来的。常昊说,他也不求啥了,只希望紫晓给他个面子。因为,在温州眼里,离婚是很糟糕的事。温州人认为:离婚要是女方的错,说明你不会识人,没有能力;要是男方的错,说明你不够义气,没有德行。要是你连家庭都搞不好,咋能领导一个企业?

3

出了紫晓娘家,柳莺对梁子说,她咋觉得紫晓有点傻呀?

梁子说,这哪里是傻,简直是疯了。两人唏吁了许久。

太阳白孤孤的,在空旷的天空里惨白出可怜了。老百姓并没有因风的缘故呆在家里。楼门口有了许多滩点。卖各种小吃的,已不顾风天上市了。水果滩、菜滩什么的,都待在自己该待的地方。他们都缩了膀子,在风里跳舞。

几个姑娘举了口罩,叫:“两元一个,两元一个。”这几日,听说又有了啥传染病,口罩又吃香了。

柳莺很可怜她们。

柳莺以前就卖过口罩。要不是后来她换了心思,她也许只能像那些女孩,举个口罩满街叫。

可现在,不了。

女人是很容易变坏的。一变坏,就难成金不换的回头浪子了。因为她再也无法忍受变好后的清苦生活。

柳莺想,她们纵然把那些口罩都全卖了,又能卖几个钱?柳莺便想自己要是落到那个地步会咋样?这一想,竟使她不寒而栗了。

柳莺看过电影《骆驼祥子》。她印象最深的,就是小福子的爹怨小福子的那话,怨她放着现成的东西不卖,却叫家人受苦。

柳莺觉得,那老头真是看透了。

经历过某种特定生活的女人会看淡许多东西,尤其会看淡脸面,会看淡肉体。

脸面是什么?一张纸。在没有捅破前,它确实很重要,所谓“人活脸,树活皮”。可那张纸撕破之后,便简单得只剩下沧桑了。

柳莺就看淡了肉体的交合。她经历过一些男人。他们一个个离她远去后,她脑中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

“他们”是什么?“他们”,仅仅是一个器官而已。

但柳莺并不是看不起那些女孩。她能体会出她们在卖出一个口罩后的欣喜。她们的心灵,是一片没被污染的纯洁的天空。

她们的未来,也还是一张白纸。在这张白纸上,可以画最美的画,可以写最美的诗。而柳莺却觉得自己的一生就这样了。她似乎没有了任何盼头。她老是感叹,说自己生命中很重要的东西似乎倒塌了。

柳莺常把自己想象成《魂断蓝桥》中的女主人公,没有那种经历且有特殊感悟的人,不会真正看懂那个故事。

“战争撕碎了一切。”那个故事将悲剧的诞生归于战争。柳莺的悲剧原因又是啥呢?

生活的无奈?金钱的罪恶?自己的无知?都是,又都不是。

于是,柳莺便归于命了。她只有认命。

柳莺说,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是不甘心地凭吊自己的人生中倒塌的东西。

柳莺无法想象自己会再过那种举着口罩在风中瑟缩的生活。

4

灵菲看到了紫晓那段日子的日记,内容很是模糊零乱――

这冬季如此漫长,似乎走不出了。我的歌手,请拉我一把!

阴沉的天,罩着阴沉的街,到处灰蒙蒙的。发丝儿想颤,就叫它颤吧。苍凉的大街上,总找不到那种久违的寻觅。

还是孤零零流浪吧。呢哝的,总是风儿。倒不怕你的撕扯了。破碎的已破碎。悔恨是昨日的事。早没牵挂了。笑也是你。哭也是你。醉也是你。梦也是你。——总是孤独。

前世的今日,因为有你,才没在隆冬驻足?今世的今日,人面桃花消融了,望长空,竟然连鸟影也无。怎奈何寒气的相逼呀。你不牵手,索性就葬在雪里吧?这雪,便当成另一个你。心的世界枯枝败叶了,只待寒风来收拾。那时,连你可恶的名字,也叫狂风卷了去。发黄的往事,从此不再提起。未来的时光里,你想来也不翻那昨天的日记。

曾以为一路有你,才明白你在泡影里。心如朔风。无法恢复的,是昨日的温度。还是流浪吧,在这个小城的冬季。

把沉重吹出心底,拧一首凄婉的心曲。错弹了高山流水,在迷醉的沧桑里,我终于失去了自己。跌落吧,心。如那片黄叶,在风中,飘零出自己的轨迹。心头的牧歌早息了,仿佛一场梦。寂寞敲打空旷的脑海。幸福总是发黄的字。

一直期待你的光顾,但风起了,云散了,空守的,仍是那个扎我眼眸的名字。记得吗?那个冬日,那个你讲述“灵魂”的冬日,你温馨的睿智,可是三月的阳光呢。小鸟依人的我,总是你绿色的影子。记得耳旁的风说:好羡慕。可今夜,终于冻僵我凄婉的心曲。

苍茫的幕色里,另一种“雪”在瓢零,也扎眼,扎心。踏一路萧瑟的寒风,独自辗转在寂寞里。

你究竟在何方的云中?莫非,真要我化为相思树?可知?

不争气的梦里,还会出现憔悴的你。

听,你那揪心的诗句又在叫了——

怕只怕孤寂的梦里上演心事

怕只怕深陷的沧桑纹泄露秘密

怕只怕晓风残露里的孤影

怕只怕无月的夜里独步

每每在痴呆里晶出你的容颜

每每在无奈的瞬息有你

每每把诅咒化为寸断的柔肠

每每在笑声里哭泣

不争气的失神的眼

总在出卖

那灵魂里包裹了千层的秘密……

5

紫晓在焦渴中等待践约时刻的来临。

她做了一个梦,很怪的一个梦。她非常清晰地记得这个梦的点点滴滴。后来,她给灵非讲述了这个梦。正是从她的梦中,灵菲发现了深藏在紫晓心底的绝望和挣扎。

紫晓是这样讲她的梦的――

梦里没有任何时空的概念,但我知道自己正处在一个空荡荡迷宫般的地下室里寻找出口,空间里没有窗,只有昏黄暗淡的压抑的灯光。我在地下室梦游着,耳边一直有一个清晰的声音在说:“逃出去!逃出去!”(后来我知道了那声音是下意识的我,它总在给我答案和指示。)寻着声音,我终于找到了一扇紧闭的大铁门,看不到门外景象,也不知道怎样把门打开。我正在找门锁的时候,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两个护士打扮的女人,我们是直奔我来的,像厉鬼附身一样利落得近乎没有过程就把我抓住绑在一张有两边扶手的单人椅上。之后不知道他们对我做了什么,我可能昏迷了一段时间,醒来觉得膝盖有点疼,看见其中一人正往我膝盖里注射什么,随着针筒内液体的下降,膝盖上针眼周围的皮肉便迅速地溃烂流起脓来。这镜头实在太尖刻了。――但它只不过是射向空中的箭,它力量虽猛却无法冲出云霄也无法击穿我的梦魇。――眼前的画面令恐惧伴随着肾上腺的突升当场激起我无比勇猛的潜能,就跟我束手就擒时的过程一样,我挣脱开绳索及踢飞两护士等几乎是在一念间完成的,然后我不要命地奔向铁门,远远便看到那铁门早就打开了。我没想到挣脱是那么轻易。回想起刚才那两护士是多么凶神恶煞大力大猛呀!那两道原先看来牢不可破隔绝希望的大铁门,竟然自己就打开了。一切峰回路转的情节都过于顺畅,以致于内心原来那强烈的反抗意识也一下子松懈了,等它再度被意识起时,不经意地已深陷另一个梦魇。

(灵菲补充说,其实太多情况的“顺”往往都是梦魇骗取你下放意识的圈套和假象,目的就是让你乖乖地任由业力引向它的更深处。)

……我冲出铁门,眼前的景象让我失望极了,原来铁门外还是地下室,那是昏暗光线下的一条没有尽头的走廊,我看到对面也有一扇很相像的门。进此门成了我当时唯一的选择,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进去了。这是一个正方形的房间,不大,约四五十米,很简陋,同样昏沉的光线。跟前一个房间最大的不同是竟有几个男人,他们似乎在开会。我的突然闯入让所有人都惊愕了一刹。其中一人便马上反应过来,热情地招呼我。那一刻我竟然没意识到那反应表明了他们早知道“其他人”的存在,而我却傻呵呵地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认真又期盼地叙述在对门的一切遭遇。男人们听完非常气愤,其中一个还抓起电话咒骂了一通,我才知道他们是对门的“上头”,顿感委屈得到了安慰。“上头”打完电话对我说他们不知道那边竟有这情况,他们都很生气,一定会处理并让我安心回去。于是我满怀感激并把所有的压抑、恐惧抛诸脑后,回去了。我怎么“回”的情节不重要到没了印象。我便再次身处故地。迷宫般的地下室依然空荡,压抑,毫无生机,我也仍像幽灵一样游荡着。不知是我下意识的安排还是梦魇头头出于对我灵魂招安的让步,那两个护士消失了。……在梦里据说她们被调走受罚去了,我有一种快意和轻松。“听说”(却不知是谁听说,明明这就没别人)这里调了新的看管人,是一个英国贵妇人形象的中年女人。当我在迷宫的某个角落发现了她和她助手的踪迹时,就偷听了她们的对话――我自己都佩服梦魇的编剧能力了――我惊愕地发现她俩竟是之前的那两个护士乔装的。原来所有人都是一伙在演戏,一切都是假的,统统都是欺骗……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快让我呕吐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那么强烈的厌恶感令我记起了曾经一直想找出口的愿望,在那恍然大悟的晴天霹雳下,一个念头忽地闪过――“我必须逃出去!”……几乎在念头升起的同时,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光明――我真正逃出了那浑沌的地下世界。我从未想到真正的意义的寻找出路仅仅是一念

只是,此刻的我仍未苏醒,我进入了下一个奇异的梦魇……

紫晓说,就这样,我总是陷入无尽的孤独。后来,妈说:“你孤独?为啥不找我?”我无言。妈混淆了孤单和孤独。孤单是身心的感觉,孤独是灵魂的无奈。孤独是心灵无法构通的痛苦,是情绪不能喧泄的沉闷,是钟子期死后俞伯牙的寂寞,是白云深处无人家的凄凉,是高处不胜寒的苦笑,是内心世界与外部环境冲突时的胶着,更是大彻大悟前的迷惘。

真正体验过孤独者,或为智者,或是疯子。前者超越了孤独,后者为孤独吞噬。当孤独降临时,任何亲人无能为力,除非他能进入对方的灵魂深处,跟那孤独的心灵产生共振。

许多个夜里,我蹒跚在大坑口水库旁的山道上。我望着夜色中的坟墓。那一座座白色的建筑,很是扎眼,那是人类永恒的归宿。我发现它们老是望着我,时不时会含蓄地微笑。

有时,我甚至会蹒跚一夜,回小屋时,已到临晨。我孤独地回到房中时,常昊却不知在何处幸福地呼噜呢。

6

紫晓在日记中写道:

……午觉醒来,那个孤独的身影仍在心里蜗居,不到我的风景里来。我只好静静地坐在院里,茫然地看那过眼的云。心虽似遐想的风筝了,牵线的,却仍是无奈的西部。多希望,永远地依在你怀中,观观星星,望望月亮。当然,还有些不着边际的奢望哩。

你何苦那样的寻觅呢?莫非,真要把自己埋入寻觅?埋了……埋了也好。人想夺,却再也夺不走你。纵然埋了,也只与我化蝶吧,在秋风里,相偕出美丽的轨迹。

更希望相聚的日子里,飘着柳絮,充满禅意,你我牵手在灿烂里。可你,总是潜入夜的风,听不见你落花流水的诺言。每每扎入眼眸的,仅仅是秋风中飒飒颤动的那抹憔悴的白日。

莫非,我已成读透的书?莫非,你是在逃避?……好你个冤家,总惹出这难以名状的情绪。心,好累……委屈的泪,又流向累的心里,荡漾着说不出的痛楚。……你干脆走吧,走吧!干脆……散了。这人生,这相聚,已是恼人的梦魇了。昨夜,又想了一夜,也流哭了一夜呢。

相思使人老,不要相逢好。

遇了你,才发现:孤独,不是曲终人散的寂寞,而是撕咬灵魂的痛楚。真想大声地哭呀!挥洒出所有的埋怨和孤独。

可知?我多像那水中的花啊,强要留住一抹红,但奈何辗转在风尘里!少年的云彩飘走了,带走了七色的笑靥。这难走的路上,谁与我偕行?莫非是风?是雨?

那个夏日的黄昏总是落雨。落雨的黄昏里,总没有爱雨的你。只好讪讪了,款款步入雨帘,凝眸四顾,在雨雾里,品味伊人赐与的那分孤独。

你还是来吧,我至真至纯的依怙?你带着历史的风韵步入桃源,我也经历了千百次生生死死的轮回呢。你总该明白,我这份等待的心情。

至爱,悄悄地,乘了这雨,来看看雨帘中的我。莫让我的红颜在春光里悄然失色。明知你坚硬如岩,但仍舍不下沧桑的额头和憔悴的心事。雨下得紧。心中一片悲苦。

于是哭了。在这黄昏的雨中,我带着一身缟素,发酵着那个寻常的故事,用累世的辛酸凭吊自己。凭吊声里,青春远去,红颜老去。他仍是一块黑色的碑石,矗在她风流朴素的眼眸里……

7

梦里,我与你比翼在祁连山下。你说祁连是“天”的匈奴话。管它呢?只知道,这行者,还有个名字叫郎君。

梦里的天很热,我一路笑闹,一路歌声,总是那一句“千年等一回”。梦里的我们,肯定可爱得要命!

到了祈连山脚下,我们下了马。梦里都是山,都是光秃秃的黄色的山。山脚下是绿油油的梯田。你一甩歌喉,唱起那个神秘的《娑萨朗》。我心中升腾起说不出的骄傲,真想对着高山喊:“我爱你!”与你在一起,我就特别激动。尤其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在那朴素的远离尘世的环境中,更觉得太阳的可爱。喧闹的都市里,人声鼎沸,物欲横流,哪有属于我们的净土呢?

沿了山路,笑笑闹闹,到一座陡峭的高山下。那山两边尖小,中间坦荡,一顷瀑布,汹涌而下,如半空中垂下的白色哈达。我把马拴在路旁,叫喊着跑向水边。你把手浸在水里,向我甩了一把水珠。我边甩边叫,说你甩多少下就爱我多少年。于是,我坐在石头上不动了,任你这个冤家甩吧,让你甩一万下十万下吧!让我坐化成一尊化石,任你永远地甩下去吧!你甩到五百下时,我已是满脸的水了。衣服也湿了,凉得发抖。于是,我跳过去,搂了你,幸福地哭。你却大叫,说咋才五百年?于是我后悔了,想,真该成块化石的,任这冤家,洒他个千年万年的。我的心陡然沉重了,不去理你,对着高坡上的祁连人家发呆,口里却呆呆地重复你的话:咋才五百年?咋才五百年?你于是拔了根狗尾巴草逗我,说:“晓,在山上挖个洞,我们一起修五百年行,成不?修成正果,就永不分离了。”这话,如一股强大的洪流,把我冲得天眩地晕了。我的心中汹涌着令人窒息的幸福。可爱的太阳啊,我明知这不过是一句美丽的神话般的诺言,但你的话又是多么有份量,丝丝如扣,扣我心弦,我似乎觉得天使就在眼前飞翔……

梦醒的时候,夕阳西下,湖上薄雾又起。宝山依然沉默着,质朴得叫人心酸。碧水激荡着,仿佛重复着梦中的那个诺言。

我下了楼,在湖边拣了几块美丽的小石头,如同捡拾了一生的诺言。

真想哭……

8

记得,被劫持的那个黄昏噩梦般清晰。

那天也刮着风。太阳很白,像苍白的裹尸布。玉米织成的青纱帐摇摆着,晃出许多诡秘。

——这是后来回忆时的感觉。

而当时的一切都在微笑。黄昏的余晖里,我斜倚墙角,接受清风的拂凉。一声燕鸣,掠过那一方被土墙切隔的蓝天,悠然呈现在眼眸里。于是那种物是人非、恍若隔世的情感又袭了来。泪水悄然滑落……

那堵黄色的短墙,曾是你驻立临风、眺望伊人的脚落。风里雨里,你一手遮着额发,一手扶着墙角,用一种平凡的姿态站成了一抹独特的风景,一直看到亲爱的伊人洒脱可爱地从小路的尽头迤逦而来……

意外的是,曾是你驻立临风,眺望伊人的那儿,却出现了三条大汉。

像电影常看到的境头那样:他们阴了脸,黑夜一样,缓缓走来,带着兔鹰的自信。

“请吧。”一个说。

我们被关进一个屋里。那几人问你要一张图。

一条绳子溅了水,在你的天空里呜呜呜画弧。这节目重复了许多次。直到一天夜里,大行偷偷放出了我们。

瞧,那样一次惊天动地的经历,写出来却如此简单。

你说得对,无论怎样的经历,其本质仅仅是记忆。

记忆是没有自性的。

9

他乡可好?

在灵魂被拷问的日子里,太阳是否仍在命中高悬?风是否带去我的问候?是否还有梦?梦中是否有人同行?

我的日子没有时间,时间早成思念的代称。我的命运里不再有太阳,太阳已落入玉米地中。我的笑声里没有欢乐,欢乐总是叫血泪淹没。我的生活里不再有清凉,热恼已腌透孤独灵魂。

老想那边的三月,老想三月里鲜活的你,老想风中飘过的曲子,老想命里设定的牵手。虽然溅出的血泪淹没了梦,虽然白昼的梦里消失了温馨。

那行行银笺记载着心的历程,缕缕秋风不再有向晚的温存。我依旧祈求上苍:能给我精彩的人生。

精彩的人生里定然有你,就如那跚跚远去的五月酒杯。五月酒醉透过三月的伊人。

三月的伊人今在何方?秋风飒飒了,秋风无语,秋风不解风情,秋风里无你的笑,秋风早淹没三月的伊人。

命定的泪水在秋风里滑落。秋风如水。万泓秋水洗不去心头的热恼。那就由泪带出吧,挥洒成旱裂的黄昏。

明知此后的日子定然艰辛,明知艰辛的后面定然清凉。那就叫生命放飞吧!君不见,天蓝风清呢。

相约的日子遥遥无期,如百年一夜的漫漫长路。哈雷慧星渐渐远了。身后的风中,从此不再有翻飞的长发。

总是孤独,总是在孤独里发呆。孤独的日子你不入梦。孤独的梦里总是独行。

明知你是远去的黄鹤。明知此后,只剩千载空悠的白云了,却要问:日暮了,何处是我命定的乡关?

也许还在梦中,秋梦无痕。人面桃花消融了,望长空,竟然无半只鸟影。

桃花岛却在梦中笑着。一个叫奶格玛的精灵说:够了,这人生。在开满桃花的岛上,她朝我吻了又吻。

多少命定的风流远去了,近的是唾星。唾星好,天降大任的时候,它总会垂青。

只是无你的日子难耐。时光的锯齿,总在心头划动。只好由它划吧!本就千疮百孔了,添几道口,想来也只是几阵阵疼。

还是走吧!漫漫夜路是我生命的轨迹。一人就一人。司马迁不就一人吗?听,那本《史记》说了:“能阉割了的,便不是真正的人……”

10

站在午后的云影里,茫然望去,街道乏味如裹尸布。落寞的路人行色匆匆,却又一片死寂。无处寻觅那个影子,我只由咀嚼孤独。或在孤独里放飞思绪,一任褪色的往事,拨弄茫然里翻飞的青丝。无言的风中,憔悴的心茫然四顾,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孤独的幽灵你在何方?可知,你寂寞的眉眼映在天边,写满我无法看懂的文字。

老是一抹惨淡的心境。

老是一腔难诉的相思。

从那时起,你的那间小屋,常进入我的梦里。我便幸福地沐浴在小屋的灯光里了。每个清晨,我伴着心头的灯光呤诵。而后在灯光的目送下跚跚远去,到另一个噪杂又寂寞的所在。那永恒地亮在心头的灯光,成为我生命里最美的音符。

那间简陋的小屋,成了心中永远无法比拟的风景。它遮挡了世俗的风雨,舒展了青春的长发。依了它,欢笑,哭泣,度过了又一个雨季。

……梦中的背影又消逝在天的尽头。憔悴的影子牵动我无奈的眼眸。

……这个黄昏飘着碎雨。浓浓的悲凉引来肆无忌惮的风和满眼的无奈。黑色的雨伞隔不断绵绵细雨。这无尽的愁绪,何时清理?岁月如雨滴,滴滴催人老。时光酿成了永远的迟到。

伤痛是命运的悖论。是否放弃,放弃这比生命还珍贵的故事?

朦胧的雨雾里,我茫然伫立。风吹来,心颤抖。独自徘徊在滂泼的雨里,面上平静,心在痛哭,

你轻轻地来,在风中,雨中,田野里,微笑驻足。那身影总是憔悴,总是孤独,如一叶方舟漂泊在陌生的海里。你莫非邀请清风作伴侣,谁与为欢,问暖嘘寒?!

11

读着那些混乱的文字,灵非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团更大的乱麻。

他很想理清:紫晓的爱,本质上是不是仍是一种世间之爱?

那文字中,他并没有看到超越。他看到的,似乎仍然是情欲。

他于是想,女人追求的超越,其实也许是情欲的一种变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