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紫晓用音乐家专用的高清录音机录下了黑歌手讲的故事。录音很清晰,清晰得能让人感受到说话者的表情和语气。时有漠风掠过的声音,仿佛在为歌手伴奏。
黑歌手的语速很慢,很从容,仿佛在讲一件遥远的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灵非曾用凉州方言来形容,便是“声音慢溜溜地像喝米汤”。那份从容、安详和恬淡,仿佛来自天国。
那些日子,紫晓老是听录音。听时,她的脸上充溢着安详的美,有种圣洁的光。
灵非一直想搞清紫晓对黑歌手的感情性质。从她听那录音的表情上,灵非看不到一点儿肉欲的成分,甚至也看不到世俗的爱情。但在后来他看到的日记中,却发现紫晓对歌手有着浓烈的爱。而且,那爱明显带有红尘的特点――就是说,即使从世俗男女的角度看,紫晓似乎也真的爱上了黑歌手。
灵非就这个问题问过紫晓。紫晓笑了笑,说:“他承载了我对男性的所有向往”。
又说:这里面有爱,但分明又超越了爱。
就是从录音中,灵非知道了黑歌手寻找娑萨郎的故事――
2
丫头――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要知道,在我们的称谓里,这几乎是最亲切的了,丫头。它远比女士啥的亲切,而那小姐一词,早已成了被污染的河水。
许多人称我为狗王,你要知道,其实我不是啥王。这世上哪有王呀。若说有,“王”便是已经控制了自己心灵的那个人。此外,没有王。连那成吉思汗也不是王。因为他也被自己的心奴役者。被外物奴役的人,是不配称王的。
我小时候的故事,你已听说了很多,我不知道哪是真的?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哪是真的。生命本来就是梦,哪有啥真的呀?你不瞧,一切都在哗哗地变,像污水中翻起的水泡一样,忽而生了,忽而灭了,哪有个定数。
你只要记住一点,你认为真的那个故事,便是真的。但事实上没有真。我一直在寻找真。我找呀找呀,我觉得我找到了真。但是不是真的,还是一个未知的数。你要明白我说的真,便是永恒。当我们找不到永恒的时候,一切便都是假的。
可这世上,真的有永恒吗?
我不知道。
我希望它有。小时候,我就希望它有。没有永恒的话,一切便没有意义。许多人都在寻找永恒。可他们找到了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每一个人找到的永恒,是不是真的永恒?
关于我小时候的故事,你自管按你听说的那样去理解。要知道,生命中的一切,其实都是记忆而己。而所有的记忆,它跟你的想象一样,仅仅是生命中留下的一点儿印记而已。
别执著它。
我只想告诉你不知道的我。
我甚至不想告诉你人们所说的狗王的事。要知道,那些东西,它同样跟记忆一样,是水月镜花而已。
我想告诉你另一个故事,理解了它,你便理解了我。虽然,我不一定非要希望你理解我,但多一个人理解你,总比少一个人好。许多时候,一个人的一生中,甚至不可能有一个人理解你。所以,古人才有了“知音难觅”的感叹。
下面,你听我的叙说。
2
我是在歌声中长大的。是的,歌声。你当然看到了,我跟你所在的东莞不一样,跟那温州也不一样,你甚至还可以用“严酷”二字来形容,但那是你的理解,事实上,我并没有觉出啥“严酷”。凉州人最看不惯的,就是你看他们的那双自以为是悲悯的眼睛。你们以为他们过得很苦,值得同情。事实上他们不知道自己过得很苦。他们反而觉得你们过得很苦。是的,凉州人很快乐。凉州人发现世上的一切都是快乐之源的时候,就很快乐了。你不见凉州街头的那些瞎贤――就是你称为“盲艺人”的那类人――吗?他们同样很快乐。你不瞧他们笑得多欢。是的。你们瞎了眼睛,他们没有楼房,他们没有你们认为的那种享受,但他们很快乐。因为他们发现生命正泄洪一样东流着。你们追求的一切亦然,你们无论如何追呀追呀,都追不上那泄洪般东流的无常。那是一种非常厉害的溶液,会把一切都腐蚀得无影无踪……是的,一切。包括你的生命,包括你的楼房,包括你的宝马小车,更包括你惜爱无比的美丽容颜。无论你如何执著,那东西都会无孔不入地渗来,将你的一切消化殆尽。
凉州人知道这一切。
他们更知道,他们抓得住的,只有当下。所以,他们总是很在乎当下的快乐,瞧呀,他们都在笑,都在唱,凉州于是有了许多歌。那歌,不仅仅是那些瞎贤们在唱,许多人都在唱,那便是凉州小调,便是“花儿”,便是“贤孝”,便是我生命里须臾也不曾离开的那些旋律。
所以我说,我是在歌声中长大的。
我是听着许多歌长大的,也是唱着许多歌长大的。
那个时候,甚至有人叫我歌王。但你知道,我不是歌王。那时,我虽然会唱许多快乐的歌,但我并不真正的快乐。因为我想找到真正的永恒。我不能容忍没有永恒的日子。
我从一位人称老喇嘛――有人甚至说他就是黑喇嘛――的人那儿传承下来的最美的歌,便是《娑萨朗》。是的,后来我才知道,那便是老祖宗传说中的永恒的净土。那时,我最爱听的,是《娑萨朗》;最爱唱的,也是《娑萨朗》。我最拿手的歌,便是《娑萨朗》。歌词的开始是这样的――
日月两盏灯,天地一台戏,
你我演千年,谁解其中意?
那个时候,每当我唱起这开头时,我就觉得有种巨大的沧桑向我扑来。那种感觉就会裹挟了我,将我裹入一种澄明之境。我便是在那种澄明之境中进行演唱的。
那个时候,凉州人最喜欢我唱的《娑萨朗》。因为娑萨朗代表永恒。凉州人喜欢永恒。他们对世间的这种乐呀闹呀,都喜欢,但更向往永恒的净土。他们觉得虽然红尘中不乏热恼,但只要有娑萨朗,生命就有了意义。有时候,他们会一起唱――
奶格玛,奶格玛,
我生命的奶格玛……
我就是在唱娑萨朗的歌声中长大的。对那个叫娑萨朗的存在,我是深信不疑的。
要知道,那时,我是多么快乐呀。那时的凉州人是多么快乐呀!
没有什么比看到永恒更快乐的事。
所以,当许多人认为我小时候经受了多少苦难时,我只是微微一笑。
我相信你能理解我的述说。
3
父亲是被我的歌声感染的第一个人。
因为他发现,我从那澄明之境中流出的歌,是我从来没有学过的内容。要知道,黑喇嘛虽然给我教过《娑萨朗》,但他教给我的只是一些固定的东西。他只是教我融入一种旋律,根据那歌声和旋律去看娑萨朗,开始我是看不到的。你要知道,我说的看,在瑜伽修习中也叫观想,就是用心灵去看。刚开始的时候,我真的看不到。我甚至看不到任何形象,也看不到任何光。那时,那纷飞的杂念,搅乱了我心灵的澄净。我的心像被大风吹皱的水面,是看不到那种澄然之境的。但我坚信,只要我一直看下去,我便会看到它。我就那样边唱,边用心灵去看,我就这样一直看了十二年。开始的时候,我只是机械地唱,我像完成家庭作业的孩子一样,虽然没有从中尝到乐趣,但我知道必须完成作业。每天早上和深夜,我都那样唱着。我机械地唱那些似懂非懂的来自远古的词句。我总是被那旋律陶醉。虽然我看不到那净土,但我总是能感受到来自净土的一种能感动我的东西。我总是泪流满面。我就那样唱呀唱呀,有一天,我竟然真的看到了娑萨朗――那真是光彩四射啊。那一刻,一种巨大的幸福向我袭来。
自看到了娑萨朗起,我的生命中便有了招之即来的乐。我觉得我看到的,也许是一种永恒的东西。因为无数的老先人都在讲那个传说,他们中的许多人也看到了那个叫娑萨朗的地方。我看到的,跟他们描绘的,很是相似。你想,当世世代代中的无数的人都看到了那个所在时,那不是永恒又是什么?当然,这是我那时的想法。
再后来,娑萨朗的模样越加清晰,也越加坚固。它更像一个图腾。我想,自己是有必要将这个娑萨朗唱给世界的,于是,我开始了自己的演唱。
从那以后,凉州人才真正知道了娑萨朗。
歌声中,许多很老的老人微笑着离开了世界,因为他们知道了娑萨朗。因为老祖宗传下来的话是:当他们坚信世上存在娑萨朗时,就会在死后到达那个所在。
4
后来事件的发生源于一件小事。
那时,凉州人已经无人不知道娑萨朗,大家都相信这世上有个娑萨朗,也相信人们所有的幸福源于娑萨朗,更相信人们在历经了苦难之后,就会从这个世上回归到那个净土。人们都快乐地生活着。他们一点也没有感受到生活中还有啥苦难。――当然,即使真有苦难,人们也会消解了那苦难,因为老先人的传说里,尘世上经历的苦难越多,到了娑萨朗就会越快乐。后来,一些懂科学的人,将那个世界称为负宇宙,更有人称它为秘境。据说,秘境中的一切,跟显境中的一切成反比。又据说是富人是很难进入那秘境的。这一点,很像基督教中的一个说法:富人上天堂,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凉州同样的说法是,任何贪婪的人,都不可能到达娑萨朗。
后来,凉州城里来了个弹棉花的温州人。他叫文舟,他举个很大的弓,用一个锤子敲击。就在嘣嘣的声响中,许多庥成了块的棉花被弹酥了。那个温州人就那样弹着弹着,由小青年弹成了老板,又弹出了一些其他的产业。后来,他在凉州城里卖下了一块地,建了一个商场。
一天,我正在那商场的茶馆里唱娑萨朗――需要说明的是,我不是买唱的艺人,我是行呤的诗人。――那时,我的身后追逐着无数的漂亮女孩,她们是凉州最亮活的妹子。当然,现在的凉州城里,当然没那么多亮活妹子了,因为她们或外出打工,或上了大学,就再也不回来了。我眼中的凉州无论多美,她们却更喜欢外面的世界。
自从那个温州人出现之后,一个亮活妹子就叫他吸引了去。她叫梦萦。梦萦是那时的凉州城里最美的女孩。我唱歌时,她一直在对我笑。那时,梦萦的眼眸就是我生命的娑萨朗,里面荡漾着能令我窒息的巨大幸福。她爱听我唱的《娑萨朗》,她向往《娑萨朗》,她一生梦想便是能到达娑萨朗。她每天早晨都在唱我教她的《娑萨朗》。当我在那茶园里唱起《娑萨朗》时,她是伴唱者之一。有了她的伴唱,我的歌声会更加感人。
那时,茶馆里总是充满我陶醉的声音――
仿佛,已有千年,
焦渴的心灵总在期盼。
期盼一缕清风,吹去我心头的热恼。
期盼一份智慧,洗去我无明的云翳。
期盼斩断生老病死的绳索,
期盼彼岸的生命新绿。
你也许看过新疆的《十二木卡姆》?对了,它很像我在凉州唱《娑萨朗》时的场景。只有歌手才能体会到那么美的女孩伴唱时的那份陶醉。
一天,我唱《娑萨朗》时,文舟忽然发笑了。他问:你为什么要唱《娑萨朗》?你想达到什么目的?这一问,我噤住了。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唱就是了,我何必要问为什么唱?我何必要达到什么目的?你知道,我唱《娑萨朗》,是因为我喜欢唱,唱它时我很快乐,仅此而已。于是我说,我没有目的。那个文舟哈哈笑了,他说,还有没有目的的行为吗?他说任何人做事都有目的,从来没有没目的人和没目的的事。可我真没这样想过。我们凉州人做事,做就是了,是从来不问目的的。许多时候,快乐地做事本身就是目的。此外哪有啥目的?我爹每年都要养好多鸡,来一个朋友,他就杀一个,煮了吃,而那些朋友,除了吃鸡外,帮不了他的啥忙,可爹仍是杀。他不像那些温州老板,请人吃鸡,总要达到啥目的,达不到目的话,他是不可能请人吃鸡的。后来,我才知道,我们之间的那次碰撞,是迟早要出现的。
在那个茶座上,文舟仍是一声声问我那目的。我目瞪口呆了许久,我想不出我的目的,也想不出如何找到一个能为大家接受的目的。我只觉得快乐,唱它时我很快乐,大家听他时也很快乐。若说有目的,这便是目的了。我于是说,我快乐地唱它,本身就是目的。
文舟大笑了。我永远望不了他的那种笑。那是一种仿佛看透了一切鬼把戏的笑。笑了一阵,他说:我知道,你有两个目的,一是在骗吃骗喝,二是想骗来一个老婆。当然,如果可能,你还想形成一个产业――不过,你的产业是不可能有潜力的,因为,你唱的一切,都是假的。你要知道,假的东西是占有不了市场的。
他的话引起了许多人的愤怒。他们不是愤怒他说我骗吃骗喝,因为事实上我也确实靠它吃饭,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那行呤诗人的身份,为我带来了许多生活上的方便。凉州人最伟大的地方,便是对文化有种与生俱来的认可。他们也不愤怒他说的我想骗一个老婆,因为好些人真的发现有许多姑娘喜欢我。你要知道,凉州的姑娘跟其他地方的姑娘一样,也有颗诗意的心,只是后来,在生活砂纸的打磨下,她们才由杜鹃变成了一个老母鸡。他们愤怒他说的我唱的是假的。这就像你对净土宗老太太说极乐世界是假的一样可恶。
他们愤怒地围了文舟,愤怒地吼叫,你咋说娑萨朗是假的?你再乱说,我们砸碎你的骨实。
文舟却笑问道:你们说它是真的,你们谁亲自到过那个地方?谁?谁?谁?
谁能告诉我那儿是啥样子?那儿有啥人?那儿发生了怎样的故事?谁告诉我?谁告诉我?
文舟这样连连发问之后,那些愤怒的人就哑了。
瞧见没?没有到过的地方,没有见过的地方,没有经过的地方,不是假的是啥?他老是唱这样没影子的事,不是骗吃骗喝是啥?
于是,那些听众又开始问我,我唱的,是真的吗?
我回答,是真的。
你到过那地方吗?
没到过。
没到过你咋知道是真的?
我很难过。我虽然知道那个地方是真实的存在,也在净境中看到过它。但它是一种秘境,没有胜缘和信心是很难到达的。这个故事流传了千年,老先人说无数的凉州人都生活在那个地方。但我也确实没有到过那个地方,因为按老先人的说法,那是有信仰的人死后才能到的地方。虽然,也有许多修炼奶格玛瑜伽的成就者到过那所在,但那些故事也活在传说中。按凉州人的说法,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最让让我难受的是,梦萦的那双漂亮眼睛里,也充满了怀疑。
文舟说,你是不是个骗子,只有一个办法证明。那便是,你必须证明,你亲自到过那个地方。
一些平日里忌妒我的凉州人也说,对!对!
我知道文舟的目的,他想趁我在离开凉州的这段日子赢得梦萦的心。我虽然洞悉了他的阴谋,但我没有任何办法来反驳他。因为我看到,梦萦似乎也赞同了他的这个提议。
我别无选择。
于是,我离开了凉州城,却寻找我歌中的娑萨朗。
5
你别问我找了几年,也别问我到过哪些地方。因为真正寻找的人是没有时间概念的。他的心中只有寻找本身。他甚至也没有空间概念,因为在最专注的寻找途中,是超越了时空的。
我只有遵从心灵的召唤,踏上了寻觅之路。我不知道娑萨朗在哪儿,我只知道它在前方的某个所在等着我。我坚信它真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坚信它一直在向我微笑。最初的时候,因为离开了梦萦,我的心中很是失落。但我没有办法。我忘不了她那怀疑的眼神。要知道,当文舟勾起了她的怀疑之心时,我就知道她迟早要离开我的。我知道,我那在她眼中虚幻的娑萨朗,根本抵不过文舟的那几座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大厦。当她的信根没被摧毁时,娑萨朗是个美丽的世界。当她的疑心生起时,娑萨朗就可能是巨大的谎言。我甚至已经看到了某种结局,但我别无选择。我没有理由要求一个女子守候自己并不相信的梦想。
我就在那种失落之心中寻觅了许久,我同样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年。你要知道,我是多么希望有个女子陪伴我一同寻觅呀,可是没有。即使是那些相信有娑萨朗的凉州女子,也不愿放弃眼前的一切跟随我去寻觅。没办法。她们可以信娑萨朗,因为她们需要一种寄托。但要是这种寄托要她们付出一种实际的代价时,她们就宁愿放弃守候。你要知道,凉州女子是最能说服自己的。她们可以说服自己去爱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男人,去像侍候狗一样侍候他一辈子。即使有怨有悔,她们也总能说服自己。也许,没有我的歌声的时候,她们也会失落一阵,跟我的失落一样,但很快,她们就能说服自己去面对新的选择。
我只能一人上路了。
我带着我那点简单的行礼,一个三弦子,几件生活必需品。开始,我一直在没有人烟的地方寻找。我翻过了一座又一座的雪山。当然,那所谓的雪山,也仅仅是在山顶有一点积雪而已,别的雪都化成了水,流入凉州的大地。陪伴我的,只有我的影子和歌声。许多时候,我会唱着《娑萨朗》上路。那种响了千年的旋律,使我忘却了自己的孤独。唱累的时候,我便住口歇息,但怪的是,我分明地听到了满天的《娑萨朗》。我不知道谁在唱,但我确实听得到它。那是一种大美的旋律。我走遍了祁连山所有的沟沟豁豁。我醒着梦着都在找娑萨朗。我告诉你,最初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即使在梦中,我也得不到娑萨朗的一点儿音信。虽然那歌声一直在我的生命里响着,但我找不到那个实体的娑萨朗。
再后来,我放弃了空间上的寻觅,我开始了心灵上的寻觅。我就是那时进入黑戈壁的。因为传说中那儿有个秘境,据说就是娑萨朗,可我看到的只是一片被太阳炙烤得泛黑的荒滩。在那儿,我边寻觅,边唱《娑萨朗》。我在那个城堡山的遗址上住了三年。一个放羊老人供养我所有的吃喝。他没有多少钱,但人不穷。他给过我五只母羊。我每天放它们出去找吃的。它们为我提供了生命需要的奶。
我不知道我找了多少年。但我可以告诉你,后来,那些母羊一只只老死了。我于是知道,要想在这秘境之地找到娑萨朗是不可能的。即使我真的能进入秘境,那文舟也不会相信的。因为那个秘境是一般人看不到摸不着的,它跟我的歌声同样虚幻。于是,在最后一只母羊死去的时候,我走出了黑戈壁。
再后来的寻找,我不再有心灵上和空间上的分别。我只是沉浸在《娑萨朗》的旋律中,走我命运中该走的路。我同样不知道我走了几年。
在一个血色的黄昏里,我忽然进入了娑萨朗。
我发现那娑萨朗竟然是一座小城,跟凉州城很相似。当我进入那小城时,有无数的人向我涌来。你知道,那个瞬间,我如遭雷殛。
6
我就是在那寻觅的过程中老了的。
当我回到凉州城的时候,梦萦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她嫁给了文舟。
需要告诉你的是,我走进凉州城时,我的心已空荡荡了。我像失去了父母的孩子那样,除了巨大的悲哀和失望之外,我的脑中一片空白。
以前茶座的那儿已建起了几座商厦,据说是比文舟更大的老板建的。我在广场的听贤孝的人群中发现了以前的几个伙伴。他们都老了。他们已认不出我了。我很想离开那儿,但我又不知道走向何处。
终于,一个人认出了我。他高声问:你找到娑萨朗了吗?大家都以为你死了呢?
他这一嚷,许多人围了过来。后来,我才知道。我寻觅娑萨朗的事曾经传遍了凉州。许多人在期待我的寻觅。有好些人就在期待中死去了,另一些人却渐渐淡漠了我的故事。因为没人再唱《娑萨朗》,许多人又找到了另一个叫核桃园的地方,他们不再听歌,而是打起了麻将。那儿便成了举世闻名的赌博场。
广场上却仍有知道娑萨朗的人,他们便是那些盲艺人,人称瞎贤。在他们传播中,人们才时不时记起一个去寻找娑萨朗的凉州人。所以,很快便有许多人围向了我。
一个问:你找到娑萨朗了吗?
我沉默着。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许多人都这样发问。我却只能沉默。我找不到合适的方式告诉他们真相。
后来,文舟来了。他也很老了。当初的精干小伙变成了大腹便便的阔佬。一见面,他就说,你呀你呀,我开个玩笑,你还真去找呀。瞧你,老成这幅样子了。怪我怪我。
你又问,你找到了吗?
我点点头。
他吃惊地说,还真有呀?
我点点头。
告诉我你的答案。他说。
7
我只好告诉他:
我发现的娑萨朗是另一个凉州。那儿也有瞎贤,也有小曲,也有文舟,也有一个叫梦萦的女子。那儿的一切,都跟镜子折射图象一样,也有一个唱《娑萨朗》的人,人称黑歌手。
屁。文舟笑。
屁。屁。人们也笑。
我又告诉他们,每个人有不同的娑萨朗。那里的一切,都没有高过他自己的心。
屁。文舟笑。
屁。屁。人们又笑。
我于是慢慢地告诉他们我经历的娑萨朗。我讲我漫长的寻觅,我讲我见到的真相,我告诉他们娑萨朗中也有跟凉州一样的纷争。这儿的变化,都折射在那儿了。只是,我不知道,他们是我们镜中的影子,还是我们是他们镜中的影子。
屁。屁。许多人于是散了。
倒是有几位老人怅怅地望着我。他们知道我是个不撒谎的人。他们面如土色,如丧父母。一个怯怯地问,你说的,是真的?
我点点头。我只能点点头。
只听得那人道,没活头了。说完,萎倒在地,竟然死了。
那些老人也萎倒在地。虽然没死,但他们连回家的气力也没了。此后的几天里,他们苍老得非常快,都赶趟儿似的死了
8
我找到娑萨朗的消息风一样卷向凉州。人们都知道了我的故事,都传递着我的发现。
阴云从此笼罩了凉州。那些向往娑萨朗的人们都痛苦不堪。一些人想,既然娑萨朗是那样的,还不如玩麻将呢。于是,凉州人开始及时行乐。文舟很是开心,他卖力地宣传着我对娑萨朗的发现,于是,他的娱乐城常常爆满。
我开始反思我的发现。我不知道我是发现了真理,还是传递了谬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