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油把佬

1

大行和王纪去旧货文物市场找油把佬。

油把佬开过油坊,当过大把佬,也即管理过一个油坊。那油坊外表看来很寻常,但里面却有几个很大的树做成的油梁,上面还吊了几个磨扇石,这些重量再加上油把佬们用力的绞拧,就会将胡麻中的油榨出来。

油坊中的大把佬分的清油最多。一天,他遇到了喜欢吃油饼子的黑喇嘛,老给他炸油饼吃,吃高兴了,黑喇嘛就给他说些轻易不外传的货色。油把佬便成了黑喇嘛的弟子,据说得了些真东西。

后来,出现了电动榨油机,它出油率高收费又低,老油坊就渐渐没人光顾了。别的油把佬都改了行,也就没人再叫他们油把佬了。唯独这大油把佬因为其形容仍一身油腻,常年不洗澡不洗衣,仍是油把佬相,人们就仍以“油把佬”称之。

“油把佬”有绝活。

“油把佬”得到了黑喇嘛传下的观伏藏法。相传,此法也由奶格玛传承下来,其弟子琼波浪觉便深通此法,掘得了大量的伏藏,成为富甲一时的人物。依此财势,他才兴建了108座寺院。

关于此法的原理,说法不一。有人说是他修成了天眼,地下伏藏,一看便知,哪儿有金,哪儿有银,哪儿有玉,几乎是一目了然的;有人说,其实,这是一种技巧而已,那些叫《搜地灵》和《黄土通穴经》之类的风水书上专门有这类方法。精通此理者,只消在坟上挖一把土,就能闻出墓中埋的是男是女,年岁多大,伴有何物,因何病而死。凉州有许多道士就深通此法。此外还有诸多说法。

油把佬的绝活是,他一边按自己的脉博,一边观那罗盘,便能知道地下埋的何物,数量多少,墓口在哪个方向,距地面多少米。你只要依他指定的范围下挖,到了指定地方,只消一脚,便能揣开墓门。墓中藏物数目,大多如其所言。

没人知道他究竟是靠啥方法测知的。

油把佬接活不要钱。他只抽份子。就是说,他要按出土物件数目的十分之二做为自己的工钱。

这当然是很大的工钱了。据说,有些墓中,只珍贵的玉器,就可能几百上千件,不少是稀世之珍宝。

当然,你可以不用油把佬。那么,你可能会一连几个月地挖到被人盗过的墓,也可能挖到永远打不开的墓。有一种墓,是用牛血石灰和米汤混浇而成的,千年之后,硬逾钢铁,你用巨锤砸上钢钎,可能连个白印子咬不出来。而要是你一过夜打不开墓,那么警察就可能在次日的夜里守候在那儿,等你入套。

2

油把佬蹲在市场的一个角落里,像条思念儿时风流韵事的老狗。他形容萎缩,其貌不扬,要是没有行家介绍,你根本看不出他是个身怀绝技的人物。便是在凉州,他也是个被当地人忽略不计的人物,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底细。

但一些外地人却知道。这些人大多腰裹万贯,他们是常年待在凉州的古董贩子。他们知道,那个形容萎缩的油把佬是有些真东西的。这“真东西”除了指他的绝技外,还包括他手头有大量真正的古物。

这年头,假货多。假货比例最高的,便是古董。据说,只有从墓中挖出的是真货。但也不一定,有好些制造假古董的人,就是将假古董埋入墓中,再设下套子,诱使那些古董贩子们跟他去盗墓。有时,贩子们满以为自己买到了真货,其实,他不久就会发现:他们买“新”了。那些看起来“货真价实”的磁器,其实是当代人做的。

但没人怀疑油把佬的货色。

那些贩子们谁都知道,油把佬的东西是真货色。而且都知道,油把佬手中,有许多稀罕的好东西。也知道,还有许多稀罕物件正源源不断地流进油把佬的家中。

油把佬的前面,只摆着几枚铜钱。那是很寻常的铜钱,比如“乾隆通宝”啥的。在古董行里,这等于是他的招牌。没有好价钱,油把佬只会卖那些铜钱。这类铜钱,只有在祭神或是行其他祭祀时,起到类似于“药引子”的作用,用以象征“招财进宝”的缘起。比如,祭神或是开业时,随了那司祭者“招财进宝”的吆喝声四处里乱滚的,有象征元宝的核桃,有象征“早发”的红枣和发面,更有象征金钱的铜钱。不过,找不到铜钱的时候,许多人也可用当代的硬币来代替。油把佬的生意就显得很寡淡。在川流不息的人流中,谁也不会在意那个瘦鬼一样的油把佬。他面前的红布上,那几枚铜钱总是显得可怜兮兮。有时――这种时候并不多――甚至还有人将他当成乞丐,在他在面前的红布上丢下几枚硬币或是角票。油把佬也一脸淡然,不动声色地接收那施舍。

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形似乞丐的人,可能是凉州城中最富有的人。要是遇上识家,他手中的宝物可以买下整个凉州城。

以上这些内容,是大行后来才知道的。

3

谈好了价格,大行和王纪便组织了人马,跟油把佬去盗墓。不知为啥,王纪一再选中了西夏墓。西夏人墓少,他们重生轻死,除了一些达官显贵之外,寻常百姓是不重殉葬品的,所以,揭墓贼们不喜欢西夏墓,而喜欢汉墓。大行想不通,为啥王纪喜欢选中西夏墓?问其原因,他只是淡淡地说,有人喜欢西夏文书。

夜很黑。对于盗墓贼来说,黑夜当然更安全。白天已经瞅好了目标。那是一个看起来很像是山包的所在。那儿每天由当地的农民踩来踩去,还踩出了一条小路,但他们不知道那是西夏墓,因为这儿到处是这样的山包。但山包与西夏墓之间有种细微的差异,只有行家才看得出来。这个信息便是油把佬提供的。每天晚上,他都来这儿抓蝎子。当地人总能看到那许多个山包之间,时时有磷火一样的东西在飘,也有好奇地前来探询的,他们就会看到那手电筒照着一只只蝎子。于是,只要看到山包间的亮影,谁便都知道那是抓蝎子的。当然,没人知道那抓蝎子的油把佬其实在寻找另一种东西。

因为这墓的信息是油把佬提供的,所以,他提出,要从掘得的古董中选上一半,做为他的工钱。他说他当然也可以吃独食的,但他身边几乎没可用之人,他不想叫自己的儿孙染指此事而安家落户于牢房,他不想叫那些蝎虎子在掘开古墓之后,再将他埋到里面。过去,老有这种事发生。据说,他还想通过王纪,找到一个能够“吃”大量古董的下家――在这一点上,大行天花乱坠地谈了半天――换句话说,他需要一条能将文物卖出更好的价钱的通道。

仍用那几个农民。按王纪的说法,干这号事的人,也需要职业训练,干久了,一些必需的职业道德便也就上身了。后来的事情发展证实了王纪的话是对的,其中一位农民因另一件事发落网后,他并没有供出大行们。因为他知道,咬紧牙不招,坐牢几年后出来,他还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要是他出卖了伙伴坏了规矩,这辈子就完了。不说别的,人家只要花钱雇人买你的一条腿,你的后半辈子便免不了受孽障。

多人乘车到了磨嘴子墓群北面的大手印坛城。据说这儿也是一个秘境。就是说,那在外人看来很寻常的地貌,其实有着另一个神奇的世界。对这种世界,说法不一。修瑜伽的叫秘境,是法界能量的聚汇之地。佛教也可以叫人间净土。风水师认为这儿风水很好,气功家认为这儿气场很好。那些科学家们,则认为这儿有能量极强的暗物质。据说,这种地方,有神秘的光道和许多净土相通。大行虽然不是信徒,但他也不是无神论者,对这种被世人认为是圣地的所在,他还是有些敬畏。也许,正是因为当地人也顾忌了这一点,它才没有遭遇到被盗墓的厄运。

天阴着,有种怪怪的闷。这是大行的感觉。他知道这很不好。因为,要是他认为掘这样的墓会败运的话,那他肯定会败运的。除了不好的心理暗示导致的不吉之外,还因为他的那种不祥的心理状态跟法界的某种同样不祥的能量达成了共振,自然会招至某种结果的。这时,他倒有些羡慕王纪,这是个不信因果的无神论者,他认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他根本不相信人间会有啥主宰善恶的神灵。更不相信,仅仅是念几句佛号或是布施一点钱物就会改变命运。他的理由是,像历史上建立了无数寺院的梁武帝都免不了被饿死的命运,一般人的那点儿善想改变命运无疑于杯水车薪。他还有一个理由是,凉州有几位修寺的和尚,为修建寺院耗费了一生心力,却大多短命而死,甚至没得善终。所以,他是不信因果的。他只相信一点,要想改变命运,必须不择手段地去做。大行想,也许,有了他的这种观点,别说盗墓,就是杀人越货,也不会有丝毫的歉疚的。但他的信神和王纪的不信神一样,是很难改变的一种生命本质。所以,在日后的多次盗墓中,大行的心情很是复杂,他总是边盗墓边忏悔。也许因为有了这一点,他跟王纪的人生才最终有了一个巨大的反差。

夜很黑,没有风,没有星星,没有人影。这儿的百姓虽然进入了现代,生活习惯却凝滞在过去了,大多是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即使是他们知道村庄旁的墓里有许多稀罕物件,能卖好多钱,他们也不会去盗墓的。原因除了祖宗认为盗墓是最缺德的事之外,还因为他们根本无法将那些东西变成现金。即使他们手头有稀世之宝,他们也不会明白其价值。前边说过的那位出事的农民,在某次将挖土时,发现了一个勺子,他觉得很好玩,就带回家里,洗净后放在面柜里挖面。一天,文物贩子发现了它,农民要价一百元,贩子还价七十元就买到了它。后来,这物件在香港卖了三十万美金,因为那是汉代的熨斗,平底,形似勺子,那凹处放木炭。后来,那文物贩子落网时,供出了货主,农民就被逮了去,坐了五年牢。

此后,当地农民中,即使是有胆量的人,也至多为盗墓贼流流粗汗,当当苦力。

4

六个苦力轮流挖,挖到深夜,尚不见墓。快要到天亮的时候,就停工了,将那挖出的土再次填入,并将那山包弄得跟过去的模样差不多,再回到城里。夜里再去,将那弄酥的土重新扔出,继续挖那坚硬的被尘封了千年的土。那土已经很瓷实了,必须用镐,才能啃下一星半点。大行们很高兴,因为越是这样,越意味着没被人盗过,虽然吃力,虽然慢,虽然有可能被警方发现而设伏的危险,但这种地方,只要能捞上一把,后辈子的吃穿就不用愁了。当然,大行想到的还是尽快能还上那高利贷。一路上,王纪老是谈那些被摘去了器官的毁约者。大行分明听出了他话里的威胁成分。一想那事,头就大了。

王纪安排能与掘坟的当地农民在白天为他们放哨,看看有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行动。若有异样,他们就只好忍疼割爱了。好在一连几天,这儿都很少来人,即使有人过来,也没人诧异那些新土,因为当地农民垫圈都来这儿挖土。那位后来犯事的农民就是在挖土时挖到那汉代的熨斗的。――没人在乎哪个土包上出现了新土。再加上临晨收工时,大行们总要安排农民将一些浮土撒在掘出后复填入的新土上面,不细瞅,你甚至看不出明显的挖掘痕迹。

一连干了六天,终于见到了墓壁。油把佬很高兴,根据经验,这次他们找到了一个肥窝子。但他们没有想到,这窝子的出现,会令他们哭笑不得。

事情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即按那油把佬算出的范围掘下去,到那地方,他只消一脚,就能揣开墓门。

这次,他们没有发现墓门。

他们发现,那墓竟然是被某种东西浇筑而成的。说不清那是啥东西,但肯定不是混凝土。按油把佬的说,那是用牛血――或是人血――夹以石灰、谷糠、糯米汤等诸物,混浇后,再进行了锤砸夯杵而成,硬逾钢铁。选个力气最大的农民,抡圆了镐,砸下去,也只能在那墓壁上咬出一个白点儿,可怕的是,那白点儿甚至显得更硬了。

真邪了。

他们用微波电阻仪进行了检测,竟然发现,墓中有许多种不同电阻的的物件,其丰富程度,超过了他们的想象。

从见到墓壁的那夜,六个农民轮流抡那铁镐,挥了一夜的汗,却没有咬下核桃大的一块,只是那接触镐头的所在凹了一些,但谁都可能看出,那凹处,也许会成为将来最难咬的所在。因为,或是牛血谷糠或是别的不明神秘之物,令那墓壁显得坚硬而富有弹性。要是能拉来电的话,他们或许可以用电钻或是电锤咬出一个缺口,但这儿离村庄很远。当然,即使是很容易拉电的话,他们也不会傻到送货上门去自投罗网的地步。

据油把佬说,市里的文物局在村里安排了几个文物巡视员,每月发五十元补助。别的农民倒没啥,事不管己,高高挂起,但要是叫文物巡视员觉察了,人家一报案,公安局马上就会闻讯而来。

在农民抡镐的声响中,三个“老板”拧着眉头,束手无策。

那无奈而沉闷的声音响到临晨时,大行们安排农民再将那掘出的土填入墓中。他们已经掘了几十次,又填了几十次。一次比一次更接近希望,但这次,他们都显得很沉重。

王纪说,我明天打个电话,叫那边快递些无声炸药来。那玩艺声音不大,只有闷闷的一声,别人听到,也不会太在意的。

油把佬叹道,只好这样了。

5

谁也想不到,那抡镐声竟真的惊动了文物巡视员。后来,大行认为是天意。本来,没人在乎那种声响的,当地有一种叫捣地鬼的生灵,一入夜,就会捣地。人们就会听到一种嗵嗵的声音。许多时候,这种声音每夜都有。日久了,人们也会将那铁镐的沉响当成捣地鬼。

但据说那夜,那文物巡视员偏偏警觉了。次日一大早,他就去巡视。他发现了被掘过的墓包,更发现了那几个农民在临走前撒下的几泡尿。那湿湿的尿迹提醒他:有人刚盗过墓。

他一报案,警车马上就上了山。车上还坐着文物局的人。他们也懒得先破案,一商量,审报市上同意,找来炸药。几声巨响之后,他们便发现了一个世界。

这成为凉州历史上最辉煌的一次考古发现。

据说,那是一个西夏国师的墓。文化专家取出了一套用紫檀木雕成并包以金皮的车马仪仗,共有四十九个金光闪闪的人――后来,听王纪说,每个至少价值百万美金;还有大量的金银物件,还有穿着金褛玉衣至今仍没有毁坏的肉身,还有数以百计的西夏物品和大量的西夏文书。王纪说,那西夏文书更是价值连城。

几天之后,这次发现就震惊了世界。不过,文物局并没有公布这次发现的缘由。他们根本没有提到盗墓的事。他们很怕世界知道他们的管辖区内盗墓贼横行。也许因为这一点,公安局也没有立案来调查此事。再说,那闻讯云集而来的农民,把所有的线索都攘踏尽了。

大行们也随着那蜂涌的人流观看了文物局的发掘过程。每看到墓中出来一件东西,他们便会经受一次炼狱。后来,他们都面如土色了。油把佬坚决地叫他们离开了现场。

6

此后的一个月里,大行们啥也不想干,每日在宾馆里长吁短叹。王纪提来了几十扎啤酒,他们疯狂地猜拳,疯狂地灌那苦水,疯狂地呕吐,疯狂地吼叫,唱,闹,然后睡个昏天暗地。谁也不想提那个话题,可不经意间,谁也会冒出几声叹息,骂几声老天爷,骂几声自己,然后叹气,狂笑,嚎哭……最后再成一滩软泥。

油把佬倒很超脱。他认为,得到的是我的,得不到的肯定不是我的。这是命。没办法。若不是你的,得到之后,反倒是大祸呢。这一说,大行们心里的心里平顺了些。是的。要是他们得到那么多的宝物的话,不定还会出啥事呢?不说别的,只公安局的穷追不舍就很麻烦。

但无论咋自我安慰,一想那出土的物件,谁的心都会咯咛咯咛地疼。

喧泄了月余,心上的疼感钝了。他们又开始蠢蠢欲动了。这次他们有了经验,为了避免上次的那种重大失误,他们首先准备好无声炸药,要是再遇到那种情况,先用炸药炸开便是。王纪还请了个定点爆破高手,以前当过兵,是工程兵中的爆破能手,复员后,一向不得志,老是咒骂社会,一副愤青模样。说好随叫随到,用一次给一千元工资。

这次,他们又选了一个西夏墓,不知为啥,王纪带的那张古墓图上,标明的都是西夏墓。因为西夏人仍以游牧为主,除了一些受汉文化影响的王公贵族外,寻常百姓并没有厚葬习惯。但王纪说,头儿之所以选择西夏墓,是想寻找一件宝物,据说那宝物是从印度传到西夏的。问具体是啥宝物,王纪也说不知道,只说是类似文书的东西。大行说会不会那宝物已被别人弄走?我们再也不可能找到它。王纪说,那宝物非寻常宝物,它是以文书的形式流传下来的某种文化。那个时候,大夏皇帝李元昊命人将此宝物书写若干,做为重宝赐给对西夏立有大功的寺院和大臣。奇怪的是,虽然在各地也发掘过一些西夏文书,但并没有发现李元昊视为重宝赏赐功臣的那种文书。

据说,李元昊幼年时曾算过命,说他将来贵不可言,但不得善终,会为亲人所杀。这一预言,困绕了他一生。当了大夏皇帝之后,他曾多次请来高人神算为他算命,皆言他贵不可言,但不得善终。西夏人以战死为荣,以死于床第为羞,李元昊为了避免将来为亲人杀死,每次一遇战事,他总是身先士卒。他始终觉得头上悬着一柄宝剑,不定何时会落下来。这种感觉很糟糕。日久天长,已成了李元昊摆脱不了的梦魇。所以,他是真的希望自己能战死沙场,成为党项族人眼中英雄。从他年轻的时候,他就一直冲锋在最前线。他成为党项民族中最勇敢的人,也因此赢得了普遍的尊敬。便是当时的大宋,虽然屡受西夏的欺凌,但却不得不承认李元昊是个英雄。不惧死者,往往可以生。

为了摆脱命运的噩梦,从登上大夏皇帝之基后,李元昊开始寻找能改变命运的妙法。他除了大兴佛事外,还派了许多高僧前往印度和藏地,寻找能改变命运的办法。他先派一个精通藏语的僧人叫扎西的去藏地。当时藏地名气最大的人是一位叫琼波浪觉的大师,当时有十万弟子。扎西打听到琼波浪觉是印度瑜伽大师奶格玛的传承持有者,他便向琼波大德求法,希望能得到能改变命运的光明大手印瑜伽,但琼波大师说,奶格玛曾授记她的瑜伽先必须先单传七代,而后才能广传。扎西便无奈地回到了大夏国。李元昊再令他前往印度,他游学多年,边学梵文,边寻找奶格玛,历经了千辛万苦,终于得其所愿,找到了奶格玛,得其瑜伽传承。回到大夏国,将那能改变命运的瑜伽供养给了李元昊。李元昊命扎西用西夏文翻译该瑜伽并造了仪轨,先传给自己的亲人,叫他们如法修习。后来,李元昊将此瑜伽赐给他看重的功臣。黑将军是其中之一。

据说,当时修炼奶格玛瑜伽的许多人都得成了成就。但因为国事繁忙,战事频仍,李元昊和其子宁令哥反倒疏于修炼。那时,李元昊四十出头,正当壮年,他觉得自己有的是时间,便想在处理好政事后再闭关专修。但命运并没有给他更多的时间,在46年那年,遂为儿子宁令哥所杀。

据说,得到此瑜伽法的许多人中,有不少真的改变了命运。那瑜伽的名字叫“奶格玛五大金刚法”,简称“奶格五金法”,其中最精髓者,便是光明大手印。据说,依此法修习,可以证得永恒之果。

王纪说,虽然他认为这也许是个传说,但头儿却将它当成了史实。他说,许多时候,传说便是史实。西方有许多学者,便是按荷马诗史中的记载挖到了许多被岁月掩埋的古代城市。

大行说,头儿想来也在寻找永恒,可这世上,真的有永恒吗?

7

黑将军是当时公认的光明大手印瑜伽的权威。

据说,在死之前,他发出过一个感叹:我死不要紧,怕的是此瑜伽背后的精髓密义,再也没人知道了。

这一感叹,跟稽康的“广陵散从此绝矣”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某本关于西夏瑜伽术的小册子中说,黑将军是当时在世的光明大手印瑜伽系统最完整的传承者。虽然当时有许多西夏贵族和将军都得到了此瑜伽的修持仪轨,但大多只停留在“理”的阶段。由于其智慧和精进程度的限制,许多人在“事”上的功夫远远没有达到大手印瑜伽的传统要求。

那些号称改变了命运的人,也大多只知道该瑜伽的一鳞半爪,有的在生起次第上着力较多,有的重修拙火,有的重修幻身,或者别的,像黑将军这样能全面地集大成者,寥寥无几。

据说,光明大手印瑜伽跟流行于当时印度的其他瑜伽最大的区别是,其他瑜伽或重肢体,或重心灵,而虔修光明大手印瑜伽,除了身心皆得自在之外,还能建立一个人间净土。它是一个智慧的帝国。凡所有修者,无不离苦得乐。李元昊和黑将军们那时想建立的,便是光明大手印瑜伽追求的那种净土。这成为他们的乌托邦。

奶格玛最著名的传承者琼波浪觉比李元昊大十四岁,他们生在同一个时代。在诸多世俗者的眼中,他们都成功了。李元昊登基当了大夏皇帝,建立了中国西部最伟大的帝国,将大宋揍得噢噢乱叫。琼波浪觉则在雪域的香地建立了他的信仰帝国,只出家僧侣便有十万,史书上称之为“香巴噶举”。

但这两种法脉的诸多修炼者,距光明大手印瑜伽的终极追求,尚有很大的距离。

单纯的世间法的成功,或是出世间法的成功,并不是光明大手印瑜伽追求的真正成功。

在一本关于李元昊的秘传中说,大夏皇帝李元昊想在世间法达到完美之后,再趋入出世间法证得究竟,但历史没有给他这样的机遇。四十六岁那年,他便被儿子宁令哥所杀。

据说,他在被儿子割去鼻子流血而死之前,曾欣慰地说,我虽不免于死,但那大手印瑜伽却会依托大夏之力,大放光明于天下。

据说,临死前,李元昊非常懊悔,说他虽然得到了无上瑜伽,但一直将闭关实践它的日期放在战事平息之后,他生时不知谁是他,死时不知他是谁,糊涂而来,糊涂而去。那本来能够改变他心灵和命运的秘法,却一直没有真正改变过他,历史上的他一直以凶残多疑的外相著称。他有好的发心,却因为没有行为,终于成为历史上一个遗憾的定格。关于他的故事,笔者在小说《西夏咒》中有过记载。

又据说,临死之前,李元昊降旨:日后所有西夏功臣的墓葬中,都必须放入两本书。据说,一本是《奶格玛秘传》,一本是光明大手印瑜伽的西夏文译本。这两本书,将以伏藏的形式传承一种文明。奶格玛曾授记,说在因缘聚合的时候,这些伏藏将会被有缘者发掘出来,进而利益无量的众生。那时节,修习奶格格瑜伽而离苦得乐的人,会像天上的繁星一样多。这种传说,一直以口耳相传的方式流传于红尘的某个群体中。

后来,大行认为,紫晓手中的那本秘传,便是西夏的伏藏之一。

8

大行们继续挖掘西夏墓。他们先后挖过好几处墓,都没有挖出什么宝物,更没有见到文书啥的。西夏文书十分奇缺。历史上虽也多次出土过西夏文书,但相较于其他朝代,西夏文书仍显得很稀罕。不知是曾被人盗过,还是别的缘故,大行们虽开了的好几座西夏墓,都没有多少东西,虽有许多当地烧制的一些粗瓷器,如神汉捉鬼用的鬼瓶子啥的,但没啥价值。

这夜,他们又开了一座墓。在这座墓的开掘上,油把佬显示出其高超的本事,那几个农民真的按他说的范围和深度下挖,而且也是真的在某一处,油把佬一脚拽开了洞口。

洞里喷出一股腥臭至极的气,臭得叫人闭气。大行在洞口燃了表纸,进行了祷告,并奠了酒,烧了贿赂地下亡灵和神灵的纸钱。这些纸钱才是他们用得着的。地下的那些金银财宝,对于那些死者,早就没有了意义。

待那腥臭淡了些,大行打开手电,照了进去。他竟然发现了一堆蠕动的白,他吓了一跳。活见鬼了!他叫。王纪一把抢过手电,一照,也抽了一口冷气。蛇!他叫。

电光果然照出了一堆白蛇,它们蠕动一阵,四散开来。看那样子,至少有上百条。大行想,这墓差不多近千年了,这群蛇是如何生存的?它们吃啥?喝啥?真是怪事。

一个农民说:铲死算了。

油把佬说,别伤它们。它们不是寻常的蛇。它们是这墓的守护神呀。他燃了表纸,祷告说:各位神灵土主,是神入庙去,是鬼投生去,别再守这儿了。叫我们取点小财,糊个口。

王纪问:要不要扔些火进去?

油把佬说,不用。人家千年了,早有灵性了,别伤人家。

几人静静地在洞外待了一阵,也没有做平素里常做的那些事,比如扔进火球,或是放进公鸡等。四面的黑压了来,大行觉得心有种奇怪地憋。他觉得那团白在心里头滚。

大约待了一刻钟,油把佬又亮了手电,往洞里四下里扫。瞧,没了。他说。果然,那局促的墓穴中空堂堂了。

这成为大行一生中最感到莫名其妙的事之一。因为进洞之后,他用手电照了那墓穴,见那墓壁,也是用砖头加以糊汤石灰浇砌的,看不到任何缝隙和小洞,但那上百条蛇就真的没了。不知它们迁至何方,也不知它们如何生存。

这个洞中,他们几乎没动任何东西,因为没啥明显值钱的物件。虽有许多殉葬的兵器,但他们进入不久,铜器们就发出哔哔巴巴的声音,并很快散成了一堆。不用细看,大行也知道,这些东西都碎成块了。

最叫他们震撼的,是墙上的一幅壁画。他们看到了一个将军,他昂首按剑,傲视远方。大行永远忘不了他的神情。那是一幅能准确地诠释出何为英雄的最逼真的画面。一种英雄之气从那人坚毅的表情上显现了出来,大行甚至觉得他身上正发出一种大气,扑向自己,把自己挤压得十分渺小。

墓不算很大,但其正室还是比一般的墓大,因为要陈列许多兵器。中央的主棺中有一具很大的尸骨。按现代的人算法,那人身高似乎不下两米,其小腿骨尤其长得扎眼。只是那小腿骨只有一个,另一个小腿骨用木头雕成。

听得那油把佬说,这是个英雄。

这还用说。大行想。他的心中竟然充溢着一种肃穆之情。他为打扰这样一位英雄的宁静有了一点歉意。他也听到了王纪不规则的呼吸,想来其内心也受到了触动。

油把佬说,我们走吧。

几人就出来了。

后来的大行,每当回忆起那个场面,他总是激动不已。他认为,那次开墓而没取物件,是他们一生中最光彩的事件之一。

9

出得洞来,大行看到了一个同样神奇的事。他看到他们租用的吉普车上空,有一个巨大的蛇一样的黑影。看得出,那是个蟒蛇。

油把佬和王纪们也看到了。

那巨大的脖颈从另一处更黑的地方伸来,悬在吉普车上空,形成一道巨大的剪影。大行觉得有只手捏住了自己的心,恐怖像迎风撒来的炒面那样扑向他。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不知是王纪的,还是农民的。反正不是油把佬的,他知道油把佬不会这么失态。这老头,天塌下来,也就那副蔫疲相,似宠辱不惊,似物我两忘,似麻木不仁。

从巨大的剪影上可以推测出那蟒的身形极大,后来,油把佬说它至少有大的水缸那么粗,不会短于十米。他说他冷静地观察过。不过,大行有些怀疑油把佬说的冷静,他的理由是你为啥不打手电?这一反问确实有力。因为在场的许多人都忘了打手电。虽然这是盗墓贼的习惯使然,一出墓穴,他们是不会打手电的,因为那扎眼的亮光会招来怀疑的眼睛。但突遇意外时,谁都被那恐惧所震慑,忘了打开手电也是实情。

后来,对于大行的反问,油把佬淡淡地说,我怕那亮光会激怒它。

这倒是真的。

在月牙儿洒下的淡淡的白光下,那黑影很有质感,尤其是那双绿灯笼似的眼睛,一直晃在大行的后半生里。

那巨蟒四下里望了望,缓缓地下了身子,像洇入宣纸的墨痕一样,渐渐地渗入夜里。

这时,在场的人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回去之后,油把佬说,这次,他们算拣了一条命。他们的那点儿善念,使他们躲过了一次命难。

大行问为啥?

油把佬说,那将军的英灵成神了,有了巨大威势。那大蟒和上百条小白蛇,也许是他的护法,更也许是他生前的誊属,死后执著不散,才投生为蛇。更也许,那些蛇是土地神的化现。许多时候,土地神会化现为癞蛤蟆,太爷也会化现为肉灵芝,诸多的神灵也会化现为灵蛇。

油把佬说,要是他们在墓中生了贪心,那墓早就塌了,他们肯定会被活埋。对于有大力的蟒神来说,弄塌一处墓穴比吐口痰还容易。

对这种说法,大行当然相信。

10

又开了几处墓,挖出了一些并不值钱的物件。大行想换成钱,还了那高利债,洗手干别的。他总是摆脱不了良心的遣责。几乎每天夜里,他都要做恶梦,或是有个巨大的身影压了他不放,或是被警察追得浑身是汗。

王纪说,这些东西值不了多少钱,离你需要的数目距离很大。再弄一点,待能挣够那钱了,再洗手不迟。

他们将那小东西出售了,制了些盗墓必需的工具,又找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可靠伙伴。他们盗了的几处,被人发现后报官了,市长发怒了,叫立了案,警察就开始在一些地方巡夜。只是警力有限,喏大个凉州,丢进十几警察,等于炒面柜里放了个屁,是冲不起多少漩涡的。

为了应付变化后的局面,王纪决定扩大几个伙伴。这一来,就有了专人的分工,谁人雇车找人,谁人点火喷酒,谁人捉放公鸡,谁人四面望风,谁人专门打通公安局的关节――在这一点上不惜花钱――,更有人待在城区的公话厅旁,要是掘墓处出现了危机,就向警察提供虚假的盗墓信息调虎离山。

因为合作者多了,他们就定了一套规则:每次盗墓成功之后,所有人员和盗出的物品要合影。卖这些东西时,这些人员必须同时在场,然后,按卖出的价格现场分红。

王纪花钱从兰州雇了最好的越野车,后来,车主人坚决要用车入股,不要现钱,要求分红。此车一经开动,凉州的所有警车连车屁都休想闻到。他还不知从何处弄了一支步枪,是海外的狙击手专用枪,射程极远而准确率极高。只要它占据了制高点,落入眼的警察,别想活着靠近。

一见到那枪,大行很害怕。他觉得自己正滑向一个深渊。他想,这感觉,也许跟初上梁山时的卢俊义差不多吧。他觉得自己被王纪裹挟了,似乎越走越远了。他明白他知道得越多,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就越小。前走,跟政府为敌,决不可能有好果子吃。后退,除了那狮子大张口的高利贷外,说不定还会有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在等着他。

有时,大行也会想到在樟木头大杂院中那些日子,一切显得遥远而温馨。那是他一生中最难以忘怀的岁月。他第一次到了一个全新的所在,眼中的一切都那么新鲜。那时,他有着吞天吐地的理想,他想他定然能改变命运,他想不到自己会落到当揭墓贼的地步。

现在回过头来,再想以前走过的路,他才发现自己走了很多弯路。但那个时候,没人告诉他那是弯路,他的农民父亲不知道那是弯路,他的那些被上等人称为“吊吊灰”的朋友也不知道那是弯路,他没有一个为他指路的人。只有在一次次被碰得头破血流之后,他才知道那是弯路。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就这样飞逝着。……而现在,他走的,已不仅仅是弯路,而成错路了。他像急流中的一片落叶,不知自己将飘向何处。

那些日子,他彻夜做恶梦。许多个梦里,他在淫雨中流浪,看不到亮光,找不到熟人,不知道方向,一切都阴沉着脸,没有一点令他快乐的色彩。

一天,大行将自己的痛苦告诉了油把佬。油把佬说,你不用怕,等挖出那光明大手印的伏藏,你就可以照着修习了,你只要证到一点儿净光,就能消除宿世的所有罪业。

直到这时,大行才算明白了油把佬们真正想找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