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紫晓给灵非讲了她寻找黑歌手的过程。本来她以为,那寻找会跟大海捞针一样。没想到,在那个生命的瞬间,黑歌手却像守候在那儿,等着她出现呢。
一切,都显得十分自然。
从紫晓的叙述中,灵非看到了凉州。凉州的天空飘着黄尘,似乎是沙尘暴。此前,她还没见过沙尘暴呢。紫晓觉得萦在自己心里的,也是沙尘暴一样的感觉。对常昊,她仍有种依恋。每次都这样,离开他的时候,她才会发现他以前待他的许多好来。她明明知道,那些叫她依恋的行为,仅仅是他在当初某次感情冲动时的偶然所为。如今事过境迁,常昊早不是过去的常昊了。可她总是沉浸在他那偶然的情绪激动带给她的记忆里,感动着她自己。她就是在这样一次次的自我安慰中,熬过了许多个不眠之夜。
凉州在历史上虽然有名,但紫晓看来,它不过是一个很寻常的西部小城。除了有那个名扬天下的铜马外,只有寻常的街道、寻常的城市建筑、寻常的人流,但十三还是觉出它隐藏着一个巨大的不平常:在这座小城里,至少还有一个能叫那凶猛如狮的苍狼乖乖跟了他走的人物。
紫晓想,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紫晓到处寻问黑歌手,可怪的是,许多凉州人并不知道黑歌手。这是预料之中的事。许多在外界天摇地动的人物,在本地却可能默默无闻。
她开始另一种打听:“这儿有没有狗市?”
啥狗市?一女孩问。
就是交易狗的市场。
没有。女孩说。
紫晓失望地出了门。来时,她想在凉州的狗市上打听,只要那苍狼在狗市上出现过一次,人们肯定会忘不了的。谁料,凉州无狗市。
但紫晓想,没狗市不要紧,总会有花鸟市吧?紫晓就走向了花鸟市。在花鸟市场,她一打听,有人就告诉她黑狗王的故事。紫晓后来才知道,黑歌手就是黑狗王。
谈到黑歌手时,紫晓的语气里充满了激情。灵非于是明白:她跟常昊的事完了。因为她在谈常昊的时候,眼里从来没发出过这样的光。
紫晓说,对黑歌手,知情的凉州人说法颇多,一说是他自小爱狗,每日里总是与狗为伴,白天呼啸来去,夜里伴狗入眠,身上充满狗性,无论哪儿的狗,一见他都会心生亲近之意,不会伤害他;另一说是他自小杀狗,无论大狗小狗,一见他,都无力逃遁,只好束手就擒,最后被他弄进汤锅。还有一种说法,说他得到异人传授,修菩提心法已得大成,视众狗为父母,众狗亦视之为父母,一见他,就像稚子绕母膝那样亲热。此外,尚有多种说法,但无论是哪种原由,结果都是一样:无论多么凶恶的狗,一见黑狗王,都会低眉顺眼,伏首顺从。
我问,究竟哪种说法对呢?
紫晓说,都对。
2
跟着一个闲人走近黑歌手家时,紫晓的心情很紧张。她似乎很怕这个人,她想,能叫她那凶猛的苍狼乖乖地跟他而去的人物,究竟会如何凶恶?她将他想象成《加勒比海盗》中的那位海盗船长,或是《水浒》中的黑旋风李逵。不过,她更愿将他想象成巴蕾舞《天鹅湖》中的那个魔王。紫晓最爱看《天鹅湖》,除了喜欢那美到极致的音乐外——她认为,那天籁般的音乐,是人类最伟大的旋律之一——她最喜欢的,就是那个魔王。每次看到那个穿着绿色斗篷的充满野性的精灵旋风般裹来时,她就感到莫名其妙地兴奋。她甚至认为,人种之所以退化,正是因为人类消解了那种魔王般的野性力量。此外,她还喜欢那个黑天鹅。相较于那些被人类的所谓文明教调得无比典雅的白天鹅,黑天鹅的出现真是一道眩目的闪电。那份鲜活和生命力,跟魔王的不可一世一样,一直渗入她的灵魂深处。在她的灵魂舞台上,魔王和黑天鹅是前景,而白天鹅则跟天鹅湖一样,仅仅成了魔王和黑天鹅的背景。
灵非认为,紫晓的这种独特思维,成为她后来惊世骇俗的那个行为的理论基础。
关于她跟黑歌手的相见经过,成为灵非联想的一个重要内容。灵非一直想象他们的见面场景。他想出了无数个场景,每个场景都充满诗意,奇妙无比,但他每次将它们讲述给紫晓时,她都是淡淡地笑笑。
那个黄昏,紫晓走向黑歌手家。在紫晓的印象里,黑歌手的家很简朴,丝毫没有一点“王气”。那时,西部独有的那种灿烂的丽日已悬上山头,将几抹红光涂在一个清瘦汉子的脊背上。
紫晓说,黑歌手看上去并不起眼。要是他不说话时,很容易被看走眼的。他是那种一开口就会光芒四射的人物。
在几道血光之中,那汉子转过身来。他一脸淡然。本来,紫晓积蓄了许多愤怒。哪知,一见她,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因为她发现,非常熟悉眼前的这个汉子。她终于记起了,在上大学的时候,当博物馆讲解员的她,跟他有过一段时间很短的交往。
记得那时,他带给了她一种十分强烈的感觉。她老是去找他。许多个瞬间里,她甚至觉得自己被一种巨大的情感裹挟了。她身不由己地跟了她一个星期。后来,她约他去海边。不知何故,在一个海边的鱼村相遇之后,他们便分手了。
记得,他们的相遇和他们的分手,都有种被裹挟的感觉。相遇,是为那种巨大的情绪裹挟。分手,是因为那种巨大的情绪倏然而逝。
过后,她虽然怅然许久,但总是奇怪那种她莫名其妙的缘。
我知道你会找来的。那人淡淡地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紫晓问。
黑歌手望着紫晓。他的眼睛很干净,是那种明白后的干净。他说,我仅仅是不想叫那苍狼,成为贵妇人膝下的玩物。因为那是纯种的祁连山苍狼,它跟雪狮子一样高贵和珍奇。我也一直在找它。当我第一眼看到它时,我的心就被震撼了,遗憾的是,它竟然成了你们的宠物。
他问,成了宠物的苍狼,还是苍狼吗?
他说,我宁愿杀死它,也不想叫你们驱役它。死了的它仍会成为图腾。活着的它,要是被你们奴役的话,它就异化为一堆行尸走肉了。……不过,你放心,现在它还活着。我的朋友正带了它,寻找能播撒它种子的土地呢。可是,狮子乳是不能进尿壶的。它必须找到一头真正的母苍狼,才能实现我的愿望。
他说,现在,你可以有两种选择:一是你去报案,我的行为,早构成犯罪了。另一种,我希望你能完成一件善举。我希望这世上能有更多的苍狼种子,它们充满野性和强悍,在西部的旷野里呼啸来去,而不仅仅是出现在你的膝下。
紫晓说她选择了后者。关于她在见到的黑歌手那一刻的心理活动,她仅仅用了一个词:震撼。
十多天后,紫晓回了家。所有见过她的人,都说她变了。柳莺用一句话概括了那变化:以前,她的视线总是凝聚在某种东西上;现在,她的瞳孔,已变成了无云晴空。
3
跟那些流行于凉州的传说一样,紫晓的叙述里,也有三个黑歌手。一天,我问紫晓,你喜欢哪个黑歌手?她说,我都喜欢。每一个黑歌手都是他。她的眼中,有种掩饰不住的喜悦。
紫晓说,黑歌手最早被人们称为狗王,那时,他只有十三岁。他和父亲去粮站上粮,有条警犬扑向父亲。黑歌手一下揪了狗的顶皮,拣块砖头,打光了狗的牙齿。自那后,所有的狗,一见他,就会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低声呜咽。紫晓说,就是从那时起,黑歌手发现,他不怕狗。换句话说,他发现,人们并不像他那样不怕狗。
发现了自己不怕狗的他开始被人们称为狗王,他无惧地走向每一条有主或无主的狗。可无论多么凶恶的狗,一见他来,都会伏下身子,跟大臣见了暴君那样缩着身子颤栗不已。狗王于是开始了他人生中第一个阶段的行为:杀狗。紫晓说,他家的茅屋里开始溢满了肉香,没人算得清他杀过多少狗。他记得清的,是他吃过三十八条狼狗。其中的三条警犬,是凉州的一个土皇帝家的。关于那人的故事,曾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一天,他的狗咬伤了某个孩子,孩子父亲打死了那条咬人狗。后来,土皇帝利用职权,逼活人为死狗披麻戴孝。这一下,惹怒了许多有良知的人。狗王是其中之一。不到十天,他就将土皇帝剩下的三条狗变成了粪便。至于寻常的当地笨狗,叫狗王吃了的,真是无计其数了。
结果了无数条狗命的狗王身上充满了叫狗们颤栗的杀气,这是凉州人一贯的看法。正如狼和狐子总是惧怕猎人一样,狗王那裹挟了一身的杀气,也使所有的狗们魂飞魄散。无论多么凶恶的狗,只要一见狗王影子,都会四肢酸软,伏地不起。直到有一天,一件奇怪的事,改变了狗王的后半生。
关于那件奇怪的事,说法颇多:一种说法是狗王弄了两只狗崽子,那母狗追了来,在狗王家门口嚎哭不已,绝食多日而死。另一种说法是,某日,狗王夜行,他发现了身前身后围了无数的狗,据说它们是叫狗王吃了的狗的灵魂,它们一起涌了来,围了狗王嚎哭,直到他发愿不再杀狗才忽然消失不见。还有种说法是,某日,狗王想吃豺狗子,追至山里,见一老僧,割下自己的双耳,叫狗王下酒,叫他以后别再屠戮生灵。在凉州,还流传着许多狗王脱胎换骨变成歌手的故事。
紫晓认可的,是第一种说法。在她的叙述里,我看到了那条折了崽的母狗——不,那个没了孩子的母亲。它渗出了那个月夜。我最爱月夜,总能在月夜里品出一种诗意。可是紫晓口中的那个月夜却充满了凄惨。我看到了浓得化不开的雾,那是真正的愁雾。这世上,没有比母亲的哭更揪心的了。紫晓说,那哭声是肆无忌惮的,声音悠咽哀婉。我甚至能想象得出那种韵律和氛围。在那种氛围里,那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渗出了月夜,飘向狗王那可怕的散发着无穷杀气的孤零零的院落。
紫晓说,黑歌手家是个独庄子,西部有好多这样的院落,它们前不着村,后不近店。那房舍极其普通,唯一显示其特殊的是堆在后院的那堆狗骨头。不知道为啥,黑歌手一直没有卖那骨头。紫晓说,他的屋檐是用狗头骷髅砌成的。明白之前,他将它当成了的荣耀。明白之后,它成为激励他行善的一种警示。紫晓说,每次见到那环绕着院落的骷髅头,歌手眼里就充满了阴郁。
我仿佛也听到了那阵狗哭,它跟无数丧失了爱子的母亲的嚎哭一样,充满了绝望和悲哀。那哭声传出老远,荡向鸣沙山。紫晓说那山很像一道屏障,将哭声跌来荡去,整个大地就充满了哭声。她发现那时的狗王走出了那个很是简陋的小门,他的影子很清瘦也很模糊。我看不清他的脸,我一直想象不出狗王的脸。在我的印象里,他应是豹头环眼,虬髯如刺,猛如张飞,可紫晓总是说他清瘦阴郁。我看到月光水银般泼入他的肌肤,我甚至怀疑正是那种忧郁的月光清洗了他心头的杀气。他茫然地注视着哭声的起处,对于他,这是从不曾有过的事。几乎所有的狗都闻气而逃,而这个母亲却嚎哭着一步步逼近了他。他定然也感到了对方身上有股巨大的气场,那是母爱的力量。它甚至能抵消自己心头的杀气。我看到他的眼里多了一种亮亮的液体,我想那是他融化的心,或是种入他心头的忧郁。远方的山峦都成了剪影,他看到的世界,只是被那嚎哭浸泡的幻影。我听到他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仿佛梦醒后的叹息。在我的印象里,那声叹息惊天动地,跟悉达多太子睹明星悟道时的惊叹一样壮美。
我还看到了狗王眼角里悬挂的一滴泪。紫晓说,狗王的母亲死得早,在生下他的当晚就流血而死,按当地的说法是跟了血腥鬼。狗王和父亲相依为命到他十五岁那年。就是在他弄死了土皇帝的狗的次日,父亲走进了那个高大的庄门,换回了自己的儿子。一个月后,父亲死于看守所,据说是急病。但据知情者说,他是被犯人打死的。他的身上布满了伤痕,被草草地送进了火葬场,变为一堆干净的骨头。紫晓说,这种事,在凉州是很寻常的。她找狗王那天,就看到了一位老人抬着儿子的尸体走向医院。他儿子的死法跟狗王爹一样,也是身上布满了伤痕。老人想借助医院太平间的寒冷定格儿子的死亡,直到换来叫儿子的在天之灵瞑目的判决为止。
没了父母的狗王心头充满了仇恨。那段日子,他的杀狗已不再是为了食物,而是为了喧泄心头的仇恨。他走向一只只一见他就伏地哀呜的狗,将一个绳圈儿套上狗的脖颈,背了就走。紫晓说,这是凉州人专用的杀狗方式,据说狗血里有大量的滋补养分,吊死的狗最有营养。狗王的院墙上,挂满了狗皮,院落变得腥臭无比。墙头上的狗骷髅已由原来的一层变成了两层。常吃狗肉的狗王眼里泛着红光,狗肉独有的土腥味腌透了他。狗王所到之处,男人欢欣鼓舞,因为他们可以吃到不花钱的狗肉。只要你张嘴,他就可以为你弄来你需要的各种狗。渐渐地,村庄四周已很难看到游荡的狗了,狗王就骑辆破自行车,游遍凉州。狗王所到之处,定然是狗毛乱飞,狗肉飘香。
但奇怪的是,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嫁给他。因为在凉州人眼里,杀生害命是很缺德的。没人愿意将女儿许配给一个连狗都颤栗的屠夫。
狗王家那布满骷髅头的院墙成了叫女人望而生畏的魔窟。
那一年,狗王名声大噪,无人不知。许多人出了高薪,请他去偷他们瞅中的珍贵猛犬。
狗王摇摇头。
4
黑歌手向紫晓讲述了那个月夜里母狗的嚎哭留在他心头的震撼。从来没有感受过母爱的他,在那个模糊的月色里看到了一个母亲。在它的幻觉里,它就是他的母亲。记得爹老讲他的母亲。在父亲的讲述里,母亲是个瘦瘦的干瘪女人,常年的劳作损害了她的健康。当母亲怀了他时,日子仍然很紧巴,父亲偷了狗给她补身子,就是说,他在母亲的腹中时,就开始了吃狗肉。因为狗肉的滋养,他变得健康无比。他像肿瘤一样在他妈的肚中发酵着。他说,定然是他迅速长大的体积造成了母亲后来的死亡。这当然有可能。因为根据狗王对母亲死亡的描述,她似乎是死于大出血。凉州有许多这样的死者,血腥鬼便成为当地最可怕的厉鬼。但狗王似乎不必为母亲的死亡负责,没人要求一个腹中的孩子去承担他不能承担的责任的。
母亲的死成为黑歌手一生摆脱不了的原罪,他成了凉州人眼中不吉祥的人。在幼年时,村里娃儿就骂他“克娘娃”,一见他,娃儿们就一惊一乍地叫,提醒他那个梦魇般的事实。没人跟他玩,没人告诉他世上还有一种叫母爱的东西。只有山中弘化寺的老喇嘛不嫌他,教他识字,教他读那些他不明含意的经文。为了排遣寂寞,他囫囵吞枣地记下了许多经。在许多个夜里,当夜里的蛙声吵醒熟睡的他后,他就望着天上哗哗哗翻着波浪的银河,诵那些他似懂非懂的文字。虽然老喇嘛也陆续告诉了他那些经文的含意,但真正意义上的消化,是需要时间和阅历的。一天夜里,老喇嘛将他叫到床头,说他要回娑萨朗了。老喇嘛告诉了他跟奶格玛大手印瑜伽的因缘,并将类似于衣钵的东西传给了他,还给他灌了顶,向他讲述了一种叫“奶格五金法”的密法。他似懂非懂,但囫囵吞枣般记下了老和尚的话――多年之后,他才真正明白了那些话的含义。次日,等前来批斗的红卫兵涌进山门之前,老喇嘛就死了。此后,人们就坼了弘化寺,用坼下的木料修了学校的教室。
狗王心头抹不去的经文并没消去他的杀气,可见那种鹦鹉学舌般的念经根本改变不了心。虽然在静的极致里,狗王心头仍会滚过一串串流畅的经文,但那些狗并没有改变自己成为粪便的命运。在父亲死亡之前,狗王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跟吸食海洛因会上瘾一样,狗肉成为他生命的另一种难以解除的瘾。闻到狗肉香,神仙也跳墙,狗王认为自己天生就是吃肉的。在他眼中,狗根本不是生命,仅仅是食物而已。他眼中的世界,只有大狗、小狗、老狗、少狗、煮狗肉、炒狗肉等等。
父亲死后,狗王心中多了仇恨。父亲进狱是为了替换儿子,是为了替弄死了别人的狗的儿子承担责任。他一路路追溯上去,发现造成他父亲死亡的原因还是跟狗有关。要不是土皇帝的狗狗占人势,他也犯不着打抱不平。是那些狗和连狗也不如的人,使他失去了人世上唯一的亲人。自那以后,一见到狗,他就想到了死去的父亲。他的杀狗,不再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他在用杀狗这样一种方式喧泄自己心头的仇恨。
直到那个月夜里,他听到了狗母亲的嚎哭。
紫晓说,直到那夜,他才发现,狗也是母亲。
紫晓说,那改变了狗王命运的第三种说法其实也发生在那夜。在某个恍惚里,狗王发现身前身后围了无数的狗,它们似乎是死去的狗们的灵魂。狗魂们一起涌了来,围了狗王嚎哭,直到他发愿不再杀狗才忽然消失不见。
紫晓说,狗王真的看到了那一晕晕水波样围着他的狗,它们都在嚎哭。它们都是母亲,都发出跟那只寻崽的母狗一样的哭声。那情形,是他在被第一只母亲狗的哭声弄出了心头的巨大震撼后出现的。记得他流了泪。狗王是从不流泪的,他甚至在见到父亲的骨灰盒时,也没流泪。但那夜,他觉得一股莫明其妙的温暖涌出了眼睑,他坚硬的心就是那时被融化的。他看到了不远处月光下的黑影,黑影很瘦小,跟父亲讲过的他妈一样瘦小。他想不到那瘦小的黑影竟然能发出那样一种凄绝的声音,那声音很像狼嚎,袅袅升至空中,化为愁雾降下,就笼罩了狗王的天。他就在那种浓雾中流着泪。他恍恍惚惚地觉得,那嚎哭的母狗,明明是他的母亲呀。
从没见过母亲的狗王曾梦到过母亲,他梦到的母亲也很像狗,你当然可以理解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狗王多次听到母狗为了护崽发出的那种哀鸣,那是绝望无助却又柔到极致的声音。狗王想,要是他的母亲还活着的话,一定也会发出那种声音。他梦中的母亲就发出过那种声音。那声音在他梦里激起了一晕晕温柔的波晕。醒来后,他还是久久地沉浸在那种境界中,直到次日清晨,后院狗骨头堆的腥臭才冲去了他心头所有的柔情。
朦胧月色中的母狗恍惚成了一点暗晕,但狗王还是看清了它。那形容,跟他梦到的母亲一样。只是梦中的母亲没有那样长嚎而已。狗王被一股巨大的柔情包裹着。他在那种感觉里泡了许久,待他醒过来时,他就发现四下里有无数的狗。他相信那真是狗,它们黑压压地朝着他哭。那哭声的质感很强,浪一样涌动着,像海潮冲刷着礁石一样冲刷着他。这种场景一直留在他心头。多年之后,当紫晓一直认为那是他的幻觉时,狗王还是说,不,那不是幻觉,那真是被我吃了的狗们的灵魂。
为了排遣那涌来的哭浪的挤压,狗王开始默诵老喇嘛教他的那些经文。
忽然,他感到一种醍醐灌顶般的颤栗。那个瞬间,他竟然明白了心中所有经文的含意。从此,他就会在一种善美旋律的裹挟下,唱出善美的歌。
紫晓说,此后,歌手就诞生了。
狗们对歌手的认可经历了相对漫长的过程。刚开始,他走向那一只只狗时,狗们仍会像以前那样仆卧颤栗,他却只是摸了它们的头流泪。他像给人摩顶的活佛那样,抚摸着一只只颤栗的狗头,向它们诉说着自己的忏悔。歌手的忏悔很有意思,他并没有说自己当初不该杀它们的同类,不,他没说那些话。他只是像当年老喇嘛待他时那样,用爱抚的目光抚摸着狗,然后轻缓地唱那些他已明白了含意的经文。就这样,他抚平了一只只狗的颤栗。它们的目光由惊惧而渐渐安详。后来,所有见到他的狗都朝他摇起了尾巴。半个月过去,歌手周围就有了一大批追随者,它们前呼后涌着,呼啸而来,呼啸而去。
有时的夜里,歌手就跟狗们卧在一起。
他成了真正的狗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