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盗墓贼

1

紫晓到达凉州的时候,大行也回到了凉州。

大行开始了自己承诺的另一件事。他偷苍狼的失败,使他不得不从事王纪叫他做的另一件事。因为王纪的背后,据说有只更大的黑手,他让王纪带话给他,要是在三个月内大行还不上高利贷的话,就只好用他自己的一个肾来偿还那笔债务。据说,必要时,取他的两个肾也不是没有可能――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杀人灭口”啥的。

王纪便带着大行回到了西部。他们找了捕捉大象时用的那种麻醉枪,只需用一点点药,多厉害的狗也会麻成一滩泥的。他们甚至相信,紫晓丢失的苍狼就在黑歌手那儿。要是这次发现苍狼,他们会使用麻醉枪的。

王纪还告诉大行:黑歌手那儿有一张图,图中标明了河西走廊所有古墓的位置,得到此图,等于得到了千年来所有宝库的钥匙。因为从汉代建郡以来,这儿埋过数以万计的达官贵人,他们的墓,都是一个个宝库。

王纪背后的那只黑手,也有一张图,但他的图是略图,只是那整体详图的局部一小部分,其中只标了有名的几十处古墓,其中一部分可能已在过去千年里被人盗过。而黑歌手拥有的那张图,却揽括了河西走廊清朝之前的几乎所有古墓,甚至包括了黑将军的宝藏位置。

据说,那张图才是黑将军后裔的传世之宝。从汉朝起,墨子的信仰者们便秘密地写一本书,他们秘密的遍布天下的网络将许多有用的信息都汇聚到每一代的巨子那儿,成为书中的素材。在那本书中,西夏之前的内容可以波及到中原。西夏之后,其中记载的便大多是河西走廊的大事。那些事都由当时住世的记载人根据考证核实的事实忠实记录,资料很是翔实。

那张河西走廊古墓分布图,便是该书的核心内容之一。

千年来,无数的盗墓贼们想得到这张图,但一直没有如愿。据说,曾有一位外国的探险家用重金了取悦黑喇嘛后,黑喇嘛便打开过一角,叫他扫过一眼。那张略图便是探险家根据记忆绘制的,至今仍保存在大英皇家博物馆里。凉州磨嘴子古墓群的被盗,跟这张图的外泄有很大关系。

黑喇嘛神秘地消失之后,那张详细的古墓图也不翼而飞。后来,王纪背后的那只黑手花费了大量的精力才打听到,那张图在黑歌手手中。

据说,黑歌手从八岁起,便一直跟着一个神奇的喇嘛。据说,那人便是黑喇嘛。黑喇嘛圆寂时,身边只有那个叫肉蛋的孩子。据说,黑喇嘛活了很长的岁数,有人说是125岁,有人说是150岁。这两个数字,有象征意义。史载,香巴噶举祖师唐东喇嘛活了125岁,而开派祖师琼波浪觉则活了150岁。他们都是奶格玛瑜伽的重要传承者。

关于黑喇嘛的死因,说法不一,有人说他是虹化的,他的肉身在一团团的虹光中渐渐消失,最后只剩下头发和指甲。持这种说法的人很多。在黑喇嘛幸存的追随者中,有三个人死后化成了虹光。还有一种说法,黑喇嘛肉身飞往净土,他安顿完事务后,身子腾空,在一种奇怪的声音中,渐渐高远,像飞逝的小鸟那样消失在空中。还有一种说法是,他既没有化光,也没有飞去,而是修成了不生不死的虹身。因为,便是在人们传言他死后的许多年里,仍有不少人能见到黑喇嘛。据说,要是有人虔诚地修一种大黑天的供养瑜伽,就可能看到黑喇嘛前来接受供养。俄罗斯曾出版过一本书,叫《东方的大黑天神》,其主人公便是黑喇嘛。在该书作者眼中,黑喇嘛是印度古神大黑天的化身。据说,至今,仍然有人时不时就会看到黑喇嘛。因为在凉州的民间传说中,黑喇嘛是那位六臂大黑天的化身。在这一点上,东方和西方的看法达到了惊人的一致。瞧,连那俄罗斯学者也将黑喇嘛当成了大黑天。大黑天的印度名字叫玛哈嘎拉,“玛哈”是“大”的意思,“嘎拉”的意思是“黑天”。据说,许多修玛哈嘎拉火供的人,只要虔诚祈请,就有可能看到前来应供的黑喇嘛。

某次,笔者在西夏的岩窟里火供时,请了许多护法神灵。一位通了天眼的守洞老人便说,他清晰地看到,那应供者中,就有一个黑胖子。他说那便是黑喇嘛。

2

在大行得到的可靠信息中,黑歌手便是黑喇嘛的真实继承者。据说他的身上,集聚了许多非常珍贵的东西。至于究竟是哪些珍贵的宝物,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说法,但那张古墓分布图却是谁都认可的宝物之一。

大行便到了凉州。

以前,因为大行对狗也有一种天然的降伏功能,好些人甚至将他当成了传说中的黑狗王。王纪后面的那只黑手,便是听信了种传言,才费尽心机将大行弄进了圈套。不过,他很快就发现大行离黑狗王差得太远了。两者的差别,几乎相似于神龙和泥鳅。于是,他马上转变了主意,他想利用大行,做一些其他事情。

据后来王纪说,头儿之所以选中大行,是因为一件事情。

一天,霍宝想在樟木头开一个商店,他的父亲将家中珍藏了多年的一件古物给了儿子,希望他卖个好价后做为资本,不曾想,却叫一个文物贩子一舌头掠了去。他们是在看货时,被闻讯而来的警察没收的。后来,经调查,那帮警察其实是贩子的托儿。但霍宝因为私贩文物,也不敢告官。大行便找到了那人,说凉州有一件国宝级的文物,他知道在哪儿。他的条件是,叫对方给他两万元介绍费。

对方有两点要求,一是那文物必须是真的,二是他必须见到那文物。要是文物是假的,他要求大行承当往返的机票。大行答应了。

两人到了兰州,大行不走了,要求对方将答应的两万元给他开个户头,存折可以在见到文物时再给他不迟。大行的理由时,文物贩子常见的把戏是:一见到文物的主人,就说看不上那文物,把中间人甩了之后,再私下跟那主人商议。这样,他就可以省下一大笔介绍费。

大行的要求很合理,那人就给他开了户头,存了二万元。两人到了凉州,大行带他到凉州铜鼓楼门口,对那人说,宝物就在里面,我们一进去,就会见到那文物,先把存折给我。那人便给了他。大行带他进了钟鼓楼,对工作人员说,这人要买那口古钟,价格你们商量,说完他便出来了,去银行取了钱。

结果是,那古钟虽然是真正的国宝级文物,文物贩也确实见到了它,但那是国家级保护文物,没人敢卖的。

大行也确实没有骗对方,达到对方要求的那两个条件。对方也因为昧心在前,自认倒霉。但他发愿要报复,据说,大行后来的许多厄运,跟得罪了此人不无关系。

后来,回到樟木头后,大行将那两万元给了霍宝,做为其开店的第一笔起动资金。

后来,霍宝虽然没开起店来,并将这笔钱用于吃喝,挥霍一空。但他却因此有了很好的人缘,掌握了各类信息,后来,就索性吃起信息饭,当上了“狗鸨子”。

这个故事在凉州流传极广,逗得凉州人笑疼了肚子,大行于是名声大振。

据说,王纪背后的黑手,便是那文物贩子最大的买主。

3

大行并不知道黑歌手住在哪儿。但他知道,油把佬知道。

据说,油把佬也是黑喇嘛的徒弟。除了他的所谓秘传弟子之外,黑喇嘛也有些半公开的俗家弟子,油把佬便是。

大行找油把佬时,他正在处理一件大事:他的独生子被一个警察打死了。

事情很蹊跷,油把佬的儿子正在饭馆里吃饭,一个警察和一位顾客发生矛盾,警察拨枪威胁,却意外地走了火。那子弹绕过几个人之后,钻进了油把佬儿子的脑袋。

那警察被抓了起来。

油把佬便和公安局长交涉。他说,放了放了,你抓人家干啥?那是我儿子的命,那子弹没打死他前边的人,偏偏打死了他,他就这么个命,你们不要为难人家。人家也有老婆娃儿,叫人家好好过日子。要是你们不追究他,放了他,那我也就算了。要是你们不放他,我跟你们公安局没个完?

公安局长说,要不,赔些命价?

油把佬说,不要不要!我一个孤老头子,要钱干什么?我能吃多少?能喝多少?不要。你赶快放了他,当着我的面放了。这事就算完了。

一会儿,那警察被放出来了,一见油把佬,跪倒在地,痛哭失声。他希望油把佬收他做儿子,好照顾他的晚年。油把佬说,我一个儿子,已经死了。你还有老婆娃儿呢,去照顾他们吧。

后来,有人告诉大行,因为油把佬在家修道,弟子众多,公安局曾按反动会道门抓过他,那警察也为难过他。他们将油把佬抓了去,强迫吃素多年的油把佬吃羊肉饺子,油把佬笑了笑,抓起饺子就吃。警察嘲笑时,油把佬将那饺子一拨两半,给警察的一半是羊肉,他吃的那一半却是素食。警察还逼他喝刚烧滚的开水,油把佬举了茶壶,直接将仍在沸腾的开水倒进嘴里,头上却是蒸气直冒。

后来,政府给油把佬平了反。

这次,他儿子一死,公安局长很害怕,怕他会借机大闹,一闹,他的乌纱帽就不稳了,因为政治对手正找他的茬子呢。

油把佬的以德报怨,让他拥有了大量的弟子。

从油把佬的弟子处,大行编了个谎,终于打听到黑歌手的住处。

4

油把佬的弟子告诉大行,黑歌手住在莲花山下的莲花寺后面的山洼里。莲花山属于祁连山系,形似莲花,故名。

大行雇个熟悉地理的当地人。一入夜,王纪和大行就跟着向导上了路。天上有个白孤孤的月牙儿。风很柔,像棉羊的舌头在身上舔。他们先雇个出租车,行车约两小时后,三人下了车。王纪备了熏香,其性能跟武侠小说上的迷魂香相似,据说能让野牛失去反抗之力;还带了把刀子,他当然不想杀人,可是需要的话――比如要是黑歌手想逮住他送官――他也会朝黑歌手的大腿上来一刀。他以前常干这活,多选在人影混乱时下手,事后也没证据证明他干了这事。王纪平时慈目善眉,说出话来文气十足。要是不打交道,谁也不知道他的真相。后来的某段日子,大行一想王纪,腿就会发软。

月牙儿在山头上悬着,山洼黑黝黝的。这儿有个寺院,叫接迎寺。山上有个塔,据说埋着一位空行母的舍利骨。她是著名的大德萨迦班智达的妹妹,元朝时,曾跟着哥哥来到凉州,参加跟当时的凉州王阔端的会盟。在中国历史上,这个会盟很有名,此前,西藏是另一个国家,此后,西藏正式归顺中央版图。那空行母叫索巴让姆。后来,听到萨迦班智达圆寂之后,她便立在莲花山上,说:历代的藏人躺着死,我索巴让姆站着死。说完,就站着圆寂了。后来,她的灵骨便被埋在山顶的舍利塔下。

再后来,山下就有了莲花寺,黑寡子便是莲花寺的僧人。虽然他名相上是僧人,却穿着僧衣,载着道冠,显得不僧不道,疯疯颠颠,很有点灵隐寺济公的风采。据说,在黑喇嘛风头最盛的时候,暗中给过莲花山一大笔银子,用来兴修寺院。因此,有人将莲花山当成了黑喇嘛雕堡山的属寺。更有人说,黑喇嘛的雕堡山被外蒙古骑兵攻破之后,黑喇嘛便以僧人的身份待在莲花寺,直到修成正果。

小时候,黑歌手就生活在莲花寺里。

据说,在六零年挨饿的时候,黑歌手跟着他爹流浪到寺中,寺里的老喇嘛收留了他们。父子俩就在寺中干些杂活,种种菜啥的。后来,他们又在寺后山坡上辟了块地,盖了几间茅篷,用以避风遮雨,据说,父子俩白天干杂活,夜里却在修炼。据说,黑喇嘛将他传承下来的、流传了千年的光明大手印瑜伽传给了黑歌手。就是在那茅篷里,黑歌手完成了其应修的许多瑜伽功课。

以上故事,是油把佬的弟子告诉大行的。

又据说,黑歌手修习瑜伽的事情是这样泄露的。某年,兰州的一官员的孩子得了严重的心脏病,跑遍了北京的著名大医院,求医吃药,均不见效。后来,他找到了油把佬。油把佬算了算,叫他在当年的关老爷磨刀日也就是农历五月十三那天到凉州莲花山下,去找一个狗堆里玩耍的孩子,求他帮忙。到了那天,那官员依嘱而到凉州,果然在莲花山下发现一堆野狗,正围着一娃儿玩耍。官员便上前磕头,哀求不已。那娃儿便从一狗的胸膛中抓出一物,形似油糕,吞入自家腹中,叫官员回去。官员将信将疑,回到兰州,一进家门,自家娃儿正在院中欢崩乱跳呢。从那后,娃儿的病再也没有犯过。

这个故事,也是油把佬的弟子讲的。众弟子曾问过油把佬其中缘由,油把佬笑而不答。

5

渐渐接近莲花寺了。寺院并不大。莲花寺几经战火,烧了建,建了再烧,已过了许多次轮回。寺中僧人也不多。除了在元朝时,因为索巴让姆的原因大盛过一段时间外,其他时候,香火很是惨淡。黑寡子虽是寺中的挂名僧人,他也有自家的茅屋。而且,每次求雨成功后得到酬粮之后,他总是将那粮拉到自家的茅屋里,并不曾将其收入用于建寺,寺院显得很是惨淡。据说,黑寡子只在每年的5月13前后,住寺一段时间,用来给弟子们讲些修炼的法门,其余时间,他总是闲云野鹤,居无定所。

向导带他们绕过了莲花寺,赶往后山。黑歌手的茅篷隐在大山的皱折里,看不出轮廓。山道很是崎岖,时不时便听到滚下山去的石头,声音很是刺耳。大行怕那响动会惊动黑歌手。不知为啥,他很怕黑歌手,那种怕就像恐惧夜的孩子对黑夜的怕一样。他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看不到边际的庞然大物。

那茅篷渐渐从夜里渗出了。没有灯光,似乎是这儿还没有拉来电。按王纪的设计,要是能够,他们先麻翻狗,捆了黑歌手,再翻遍茅篷,说不定会找到古墓分布图。当然,即使不能如愿,他们也能带走苍狼。他估计,苍狼肯定在黑歌手身边。

山道平缓了一些,向导说这儿离黑歌手的茅篷不远了。

他说啥也不再前行了。

6

月光照着一块巨大的石头。这便是历史上著名的兽纹石。关于它,大行听到过许多传说。上面有许多动物形象的纹道,石头因此而得名。

随着一步步的上行,夜幕上显出了一个人头轮廓,渐渐渗出肩膀,最后洇出的,是一个正在打座的人。那人面朝他们。月光正从他背面射了来,形成一道剪影。

大行的直感告诉他:这便是黑歌手。油把佬的弟子告诉他,他们每次见到黑歌手时,都发现他在打座,或是经行,很少听到他讲废话。

两人驻足了。

王纪悄声说,一下子扑上去,按倒他再说。

大行提醒道:狗。

他的意思是,要是不先麻翻狗,他们是不可能得手的。但他们发现,黑歌手身边,并没有狗。

大行静静地望着黑歌手,他很想诈唬几声,壮壮胆子,但怪的是他发不出声。他仿佛被一种奇怪的力量震摄住了。他听到王纪咽唾沫的声音。

王纪说:哎,你是人是鬼?是神入庙去,是鬼入墓去,是人报个名姓。这是凉州人行夜路的规矩。夜行在外,遇到黑影,都会这样问。

那人不语。

王纪又问了一遍,那人仍不语。

王纪掏出麻醉枪,对准那人。这本来是为苍狼准备的。此刻掏出,也能壮胆。

不料想,一股清风过后,那枪忽地飞了。大行一扭头,便看了身后有一圈绿色的灯,仿佛有许多狗或是狼。离他们最近的,是一个巨大的狗的头颅。一股腥气扑面吹来。

大行脑中一片空白,不知所措。后来,他一直不知道那击落了枪的清风来自何处?

两人木在山道上,前行不得,后退又怕惹怒了那圈泛着绿光的眼睛。最可怕的是那只头大如斗的狗,一股股腥气罩住了他们。在那种巨大的悄无声息的静寂里,只有血在轰鸣。

不知过了多久,王纪扯扯大行衣襟,说,走。

大行机械地挪着脚步。他很怕那静中的怕,也怕自己的走会激怒了狗们。

但怪的是,直到他们挪到山脚下,也没有听到一声狗叫。

见到向导的时候,两人的身子都湿透了。

听了他们的讲述,向导却笑了。

他说,胡说,山上哪有狗呀?

7

大行再次游向黑夜,去盗墓。没办法。他必须干自己不一定愿意干的事。跟黑歌手的第一次遭遇还没看清人家的面目,就已经输了。他觉得自己正面对着两个巨大的黑夜,一个是黑歌手,一个是王纪背后的那只手。两个都叫他莫名妙其妙,都叫他有种老虎吃天的感觉。

他只好去盗墓。这是他来西部前,王纪转述的另一个任务。所有吃文物饭的人,都对盗墓得来的东西情有独钟。因为除盗墓外,用其他方式得到的文物多是假的。他感到奇怪的是,那些人竟然对西部的古墓如此熟悉。

这一夜,大行们的目标是磨嘴子汉墓群。这是有名的墓群,不知被盗过多少次了。从汉代开始,这儿埋了一代又一代凉州人。这儿风水好,北面便是那个西夏的岩窟,据说跟二十四个空行圣地相通。据说,埋在这儿的人,是很容易往生佛国的。历代的富人们大多有点文化,都知道这儿的殊胜,磨嘴子是他们选择墓地时的首选。

大行雇了六个民工,是当地农民。他们的工钱是一夜一百元,这是死工资,无论挖出挖不出,都得给他们一百。这些农民常干这营生,必须守口如瓶,否则,就会被割去舌头。盗墓贼大多和黑社会有联系,花点钱取人的某个器官,是轻而易举的事。

以前,王纪常干这营生,熟悉行情。

按照约定,大行盗墓的所有行动,都得受王纪的管束。他看过他们这次来准备下手的墓群示意图。大行不明白,王纪选择的目标,为啥都是西夏的?寻常盗墓贼,多盗汉墓,不盗西夏墓,因为西夏人没厚葬习俗,墓中没多少值钱物品。而汉墓中多有好文物,一是年代久远,二是那时的人有厚葬习俗。

大行觉得,王纪的盗墓,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8

那几个农民挖了半夜,终于挖开了一个通道。这是王纪的那张略图上标得较为详细的墓群,特点很明显。盗墓虽然是个非法行业,其中却不乏杰出人才。盗墓高手在荒滩上扫一眼,就会发现哪个突出的山包是古墓。许多人总是将亲人的坟墓建得尽量高大,却不料成为盗墓贼眼中最大的招摇。只有成吉思汗很是聪明,他不留墓堆,蒙古骑兵的铁蹄将葬埋他遗骨的那块土地踏得跟周围的大地一样硬一样平,次年的青草一冒出大地,人们便再也找不到他的葬身之地了。成吉思汗的坟墓,遂成为历史之谜。

这次盗的这个土包较小,费不了太大的劲,只管选个方向,一猛性挖下去,便见到了墓壁。那些砖排列得很整齐,中间据说浇以糯米熬的米糊糊,年代越久,显得越硬――当然是“据说”而已。盗墓行里有许多据说,大行都是第一次听到。在凉州人的伦理道德中,最缺德的事有四种:“套白狼,打闷棍,踢寡妇门,挖绝户坟。”大行的心里有点悚。虽然他被命运逼到了这一步,但他的天良并没有泯灭。在那些农民的铁锨、铁镐的撞击声中,大行一直在忏悔。其忏悔内容,便是告诉那些环视于四周的幽灵:他是被逼无奈才干这营生的,希望他们谅解他。

砖壁在农民铁镐的撞击下轰然开了洞。那巨响像一捧炒面在大行心上炸开了。他不知道为啥有这样的感觉。他觉得那迸开的洞口里冒出了许多白气,像是蒸气,但比蒸气要白上百倍。他甚至怀疑那是幻觉,但后来在场的人都说自己看到了白气。那白气腥臭至极,却白得耀目,竟呈蟒的形状。后来,大行一直将这白气当成自己生命中经历的神奇事件之一。他说那墓中干燥至极,是不可能有蒸气的。再后来,一个风水匠说,那墓地是个聚气的宝地,意味着它主人的后代中会出现大人物。对此说法,没人考证出对错。因为墓的年代太久了,恐怕连它的子孙们也弄不清自己有过怎样的祖宗墓了。

白气并没像寻常的蒸气那样散去,而是直直地上了天,那白气仿佛拧成了很亮的绳子,一直伸向夜空。大行脑中一片空白。他被那奇怪的景象震住了。这成为他后来忏悔的理由之一,他认为那是鬼神的某种示现。

白气消失之后,该进墓了。王纪点燃了一团蘸了酒精的棉花,抛入洞中。火苗在洞中闪出蓝幽幽的光,意味着洞中有氧气。历史上有好些不用此法检测氧气的盗墓贼就被窒息在墓中了。大行觉得那团蓝火光很瘆人,很像民间传说中的鬼火。他甚至发现蓝火旁有许多狞笑的鬼脸。他头皮发麻,舌头成了牛肉干。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轰轰地叫,仿佛闷雷。

大行抬头看了看夜空,他并没看到异样,事实上他啥也没有看清,却又觉得他看到了许多东西。他仿佛看到了一种巨大的神秘,那个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未来。他恍恍惚惚地觉得,他们会遭到一种报应。他想,真不该打破这千年的宁静。

酒精棉团渐渐息了。洞中复归于漆黑。大行擦擦头上的汗。他干着嗓子问,谁先下呢?王纪说等等,他取过一个袋子,掏出那只公鸡,扔进墓中。洞中传出公鸡惊恐的鸣叫声。

大行说,我还以为你带了鸡要祭墓呢。

王纪笑道,墓有啥好祭的?我想看看,墓里有没有毒气。千年了,说不定会生些毒气啥的。

公鸡的叫声仍在响着,在夜空中很是刺耳。大行干咽了一口唾沫。

王纪说,要是碰到蜈蚣啥的,它也正好收拾了。

公鸡叫了一阵,声音疲了些,但显然还活着。大行打了手电一看,发现公鸡的眼睛仍是精光四射。它已经开始啄食墓中的一些东西,想来墓中有许多湿虫。

王纪对大行说,你先下。

几位农民在大行腰上系了棕绳,将他顺入墓中。他闻到一股刺鼻的恶臭。他想那肯定是尸臭,千年的尸臭也是尸臭。那臭并不会因为年代的久远而变成香气。酒精的味儿仍很浓,要是没有酒精味儿,那恶臭也许会更加浓的。但因为有了公鸡,墓中的阴森味儿并不浓。凉州的传说中,公鸡是能够辟邪的。许多时候,村里死了小口――也就是年轻人――若是他有炸尸危险的话,只要在他脚上拴只公鸡,便会万事大吉的。大行便明白王纪为啥带公鸡了,想来定然有壮胆的原因。

公鸡静了下来,但它仍在四下里啄。看不清它在啄啥,但它啄,肯定有它啄的理由。大行觉得自己的脚落到了实处,他想他肯定会碰到一堆白骨的。他很害怕那东西。虽然自己也老是拖着它,但他仍是害怕。记得,他第一次在医院里看到这东西时,吓得舌头脱水了。这是他的毛病。他一受惊吓,舌头便会脱水,瞬息间由水分十足变成晒干的牛皮。舌头是他生命的晴雨表。当啥东西叫他舌头充满弹性和水分时,他便觉得那是好东西,比如女人。一见美女,大行的每一个舌蕾都会喷出水来。正是在这一点上,他觉得女人是好东西。他当然不喜欢骷髅。只是他忘了,每一个美女,都是由一个骷髅支撑着。没有那骷髅,美女只是一堆难看的肉。

大行用手电扫视一下地面,首先看到了一个大坛子,内盛五色五谷。四面墙壁上,竟有壁画,他不懂画的好坏,但看得出那色彩仍很艳丽。

叫他高兴的是,地上没有骷髅。地面很平整,除了开洞时堕下的一些土和砖块外,并没啥讨厌的物事。因为身边有了公鸡,大行反倒没有在洞外的那种恐怖。他吃惊地发现,洞很大,似乎不像当代凉州人的那种坟坑,而更像一座房子。他四下里扫扫,发现其中没有他想象的那样有许多宝物。本来,在他的想象中,每一个墓,都应该像阿里巴巴的山洞那样,充满珠光宝气,怪的是没有。这墓,仅仅是一个砖砌的房子而已,只是没有窗子。此外,他看不出有啥更明显的特点。

手电光照出了一个洞,分明是人精心砌的。很可能是个门。这时,王纪也下来了,他边下,边对上面的人说,操心瞭着些,有啥响动,出个声。大行知道他在安顿望风的。虽然他们打听到这儿没有专门的职夜人,心却慌了。因为,要是叫公安逮了去,坐牢是免不了的。

王纪到了身边,他观察一番,说,走,进里面。两人便进了那个狗洞样的门。门很低,需要低头弯腰才能进去。在凉州的传说里,鬼是能大能小的,所以,那大不盈尺的坟门儿在鬼眼中跟市政府的大门一样宽敞呢。

两人进了那门,发现里面更大,也许这便是墓的正室。这时,他们才看到了一口棺材,棺材下面,垫了一层草木灰,约有半尺厚。进门时,他们带动了空气,一些草木灰随风飘起,在空中颠簸开来。

棺中有一具尸骨。那尸骨很大,只腿骨就有大行的两倍长。尸骨旁,有一柄锈了的剑,因为锈得很厉害,王纪一提,便成碎片了。四下里没多少殉葬品,壁墙上倒有一幅画,画着一个很威风的将军。那画面虽很粗糙,但大行很喜欢。他想,不管值不值钱,他都要带走这画,他觉得画中将军很对他的脾胃。他的手伸向那画,想取下带走。不过,才觉出那是帛画,画就已变成纷飞的蝴蝶。他很是可惜。

王纪像搜寻食物的饿狗那样四下里嗅着。他似乎想寻找啥宝物。按说,要是这墓主人真的是将军的话,肯定会有许多殉葬品。但不知为啥,墓中没有多少物品。除了那具尸骨之外,墓中找不出一件像样的东西。

找了一阵,王纪恶狠狠地说,日你妈,你比老子还穷。骂完,他恶狠狠抓了那根长长的腿骨,扔出老远。

大行觉得王纪做得太过分。他想,说不定这是位清官呢。要是他是清官的话,是值得敬仰的。他取出备好的莞香屑,放在干净处,用打火机点了香头,引燃香屑,心中念祷:老将军,你别生气。我也是实在被逼无奈才干这营生的。你要是有好东西了,给我们些,救救急。你活着为人,死了为神,反正你也用不着了。要是没东西了,也别生我们的气。这样念叨了一阵,他的心里才平顺了些。

忽然,王纪指着一个地方说,怪不得没有宝物,这是个被盗过的墓。

果然,大行发现一个很隐蔽的角落里,有个被打开的口。

王纪说,这是专业的揭墓贼干的。瞧,他们没有弄乱墓里的东西,他们只拿走了自己想拿的东西,却没有搅乱墓主人的生存环境。

说完,他对那尸骨掬个躬,说:老将军,错怪你了。

那是大行第一次盗墓。

后来的大行老是想到他第一次盗墓的情形,许多细节他一直保留了下来,比如那忏悔。他几乎在每次入墓中时都要祈祷忏悔。他还给墓主人焚香。他在莞香市场上选了上等的沉香屑,在每次入墓点燃,供养墓主人。后来,几乎所有跟他盗墓的人都遭了恶报。而他招来的报应,似乎是最轻的。

9

王纪的手肿了好多天,医生查不出原因。肿的正是他扔了尸骨的那只手。一入夜,他就死命地吼,妈妈老子地大叫。他说是扔那腿骨时伤了韧带,大行却怀疑是将军阴魂的报复。吃了好多药,也没起作用。大行叫王纪忏悔,因为心不诚,也没见啥大效。

王纪便去找油把佬。油把佬掐掐指头,说是叫死人冲了,他燃了一张黄纸,咕哝了一阵,也叫王纪忏悔。王纪说我为啥忏悔?我又没贪赃,又没有枉法,不过为生活所迫盗个墓,还没有盗上啥东西,白出了几身臭汗,白花了近千块钱的工钱,有啥可忏悔的?油把佬说你不该扔人家的骨头,人家大小都是个官,有人家的护法神哩,人家稍稍戳你一下,你就吃不了的兜着走。

王纪就行了忏悔,疼倒是真的轻了,但那疼的病根却一直没有取掉,不定啥时候,不定碰着个啥东西,就会有一阵揪心的疼,但拍片啥的,却没有任何伤痕。

又挖了几处那图上标好的墓,大多被人盗了,仍是白出了几身臭汗。王纪说,你有这图,人家也有这图,这图上标了的,肯定被人家盗了,得想个新的法子。他专程跑了趟西安,弄了个微波电阻仪。这玩艺坼开可以背在身上,合起来像五斗厨那么大,供电用串连的几个汽车电瓶,就能发出磁波,可以测出地下五十米范围内的金属电阻,你便可以根据其电阻大小知道那儿埋了啥。王纪说,有了它,至少不会白出力气了。

此后又挖了几处,倒也没多大的收获。虽然那微波仪也可测出电阻,但电阻总是电阻。某次,他们测出某处有铜,他们当然以为是青铜器,比如宝鼎啥的。但谁知,一挖开,却发现是一车铜钱,而且那铜钱早成锈片了,一见空气,都发出爆响,炸成碎片。即使剩下成形的,手一捻,也都成了灰。

每次盗墓,王纪都要安顿大行,叫他特别留意那些西夏文的书籍,他说这是“老板”特别安顿过的。

王纪说,无论如何,不能再这样瞎猫碰死老鼠了,得想方设法弄到黑歌手的那张图。

大行也很着急,因为那定下的日子一天天逼近了。王纪说,为了显示自己的权威,“老板”说话,向来是说一不二的。说是最近的二十多年里,他从来没有食过言。这就是说,要是时间一到,大行仍不能践约的话,“老板”真的会派人取他的肾。

每每念及此事,大行的后腰就会一阵阵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