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姐婆的娑萨朗

1

五岁前的紫晓一口虫牙,父亲怕她长大后影响美观,每周都带她去看牙医。后来,刚开始换牙时,姐婆就教了她一种乡下老人传下的密法:每次换牙,旧牙都不能乱扔,要留下跟老鼠换牙。据说,换了后便有好牙,还会丰衣足食,有大口福。怎么换呢?很简单,只要把掉下的旧牙扔到床底下,对着床底念叨:“老鼠仔,唧唧唧!我用银牙跟你换旧牙,我换金牙吃鱼吃肉,你换银牙吃米吃谷!”(那时,紫晓就想:这不是欺负老鼠么?)念叨完,把牙往床下一扔就行了。

六七岁时,紫晓很乐意跟老鼠换牙。每次换牙后,她隔几天就会往床下看,看老鼠把牙换去了没。要是看到那牙还在,她就特别着急跑去问姐婆:“姐婆,牙还在哩,是不是老鼠不愿换牙?”姐婆就说你别看,你老看老看,老鼠就不敢来了。于是,她就在一次次的关注和淡忘中,长出一颗颗白刷刷的新牙。

父亲是知识分子,尤其反对封建迷信,姐婆教的这些,都只能在背地里干。长新牙后,父亲对她的牙齿保健非常严格:1、一天必须刷三次,早中晚各一次;2、每次刷牙三分钟,既保证清洁又不能过度;3、刷牙力度要轻,轻握牙刷上下刷;4、不准剔牙和把牙签往嘴里塞(怕养成习惯不雅观);5、每天叩齿100下;6、常吃要用力咀嚼的食物(父亲常把煮得跟柴皮似的肉给她吃),锻炼牙齿……除此之外,还严格挑选她的牙刷等。在父亲和姐婆的双管齐下之后,紫晓的牙齿长得非常完美,所以她特别爱笑。直到在遭遇常昊之后,她学会了吸烟,才毁了那嘴碎玉般的牙。

后来,紫晓给灵非谈及此事时,灵非的心一阵抽疼。正是从上面诸多的细节中,他读懂了紫晓父亲那颗对女儿的心。

灵非说:你不但打碎了你父亲心中的女儿,还打碎她美丽的牙齿。

这一说,紫晓便一脸泪光了。

政治打碎了父亲的人生梦想和幸福之后,他一直将紫晓当成了一生中最后打造的艺术品。除了逼她学国画、学英语外,父亲还在生活细节上要求极严。吃饭时,紫晓一说话,父亲的筷子就会飞了来,或是飞向她的嘴,或是打飞她手中的筷子。成年后的紫晓人见人爱,极有教养,就得益于父亲严格到近乎刻板的家教。

当紫晓忍受不了父亲的苛刻时,她就会逃向姐婆家。妈是姐婆的小女儿。姐婆有好几个子女,但她最爱紫晓妈。

2

姐婆爱修奶格玛瑜伽。每天早上,她都会打坐,诵一种韵律奇怪的文字。她本来想教紫晓的,可父亲不然。父亲说,妈,你可不能给她教那些封建东西。于是,姐婆只给她教一些优美的口歌儿,还讲一些故事。

姐婆最爱讲的,是那个娑萨朗的故事。

那是个很美的故事,美得叫紫晓神往不已。

瞧,姐婆张着没了门牙收不住风的嘴说,那娑萨朗,可美了。它有三层保护圈呢:第一层是由金刚杵织成的,烈火于杵间喷出,任何邪魔都靠近不了;第二层由无数的骷髅制成,象征着出离,那儿超然于红尘之外,绝没有人间的那些污七八糟;第三层由莲花织成,象征那是个清净的世界,清凉快乐,毫无热恼。姐婆说,所有向往娑萨朗的人们,只要信心不退,临终时诵“奶格玛千诺”,都能到达娑萨朗。那儿有无数的莲池,有斗大的莲花,每个莲瓣上都有百灵鸟在鸣啾,它们唱着清净的歌儿。那儿黄金铺地,白玉为墙,琉璃点缀,珍宝庄严。那儿有八功德水。那水可大了,哗啦啦的,连个尘滓儿也没有。

姐婆边讲,边指那天上的星星,仿佛那娑萨朗在星星上似的。

紫晓于是也跟着指。

姐婆就说,小孩子不可以指,一指,手指头就会化脓。说时,姐婆鬼鬼地笑,悄声没气的。紫晓就知道,姐婆在逗她。

那时,紫晓一不高兴,姐婆就会教她唱客家歌谣:

月光光,照四方;

食龙眼,米枝香;

食腊蔗,透心凉;

好酒食人三日醉,

好花插人满头香……

落大水,刮大风,

亚姨仔,嫁老公;

嫁去哪?嫁三峰;

哪下做媒人?高鼻公。

边莲溏,骑白马,

连莲妹,唔爱她,

伢爱精精奶格玛。

姐婆除了教她儿歌之外,还教她唱木鱼歌。奶奶说,鱼在睡觉时也不闭眼,僧人敲木鱼,就是提醒自己要精进苦修。最早的木鱼歌现编现唱,后来才有人记录曲词,或辗转传抄,或刻印传唱,才渐渐成了气候,像大海的浪花一样多了。

在紫晓的记忆中,她的童年,就是在记诵木鱼歌中度过的。不过,她记诵的木鱼歌多佛教善本。它们已渗入了她的灵魂,许多时候,它们自个儿会在灵魂深处呤唱起来。虽然她不懂木鱼歌的内容,但那奇妙的文字和韵律,却一直印在她的灵魂深处。

后来,从那本《奶格玛秘传》中,她发现了一首“奶格金刚偈句”。其内容是,

诸法现象显,其实为虚幻。

禅修其体性,也是为虚幻。

真实佛果位,究竟亦为幻。

缘为虔诚故,离执而解脱。

姐婆小时候教她的木鱼歌中,也有相似的内容,翻译成白话文就是――

那纷纷扰扰的花花世界,

其实不过是心的幻影;

那禅修时追求的殊胜觉受,

也不过是空谷的回声;

那万千人追求的佛的证果,

究竟看何曾有永恒的实体?

因为有虔诚的光道相连,

我们才到达自由的幻城。

除了翻译时的不同文字外现,两者的精神内涵则惊人的相似。后来,她发现,姐婆教她的木鱼歌,都在《奶格玛秘传》中有相似的内容。

姐婆还教了一种奇怪的木鱼歌。那歌儿只有音,并不知道是什么字。姐婆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教她唱那种歌儿。虽然她一直不知道歌中的意思,但她还是一直唱着。因为那歌的韵律很美,像天籁一样,能带给她一种异样的清凉。

歌的内容很多,有烟海般的意韵和内涵,但她终于记熟了它们。小时候的东西记得最牢。后来的大学里,紫晓记不住许多考试内容,却一直忘不了姐婆教她的那些莫名其妙的天籁般的木鱼歌。

记得姐婆说,不懂意思不要紧,将来因缘成熟后就会懂的。那时,她当然不知道,姐婆教她的歌,其实是西夏文的音译。她更没想到,还在她懵懵懂懂的时候,姐婆就将一个巨大的使命赋予了她。

后来,姐婆到了娑萨朗。姐婆相信世上有个娑萨朗。姐婆常打座,常念“奶格玛千诺”,念了四五十年。一天,她安顿好了家务,说奶格玛和红白空行母来接她。

就走了。

想到姐婆“走了”的时候,紫晓的心里有点憋。一股酸酸的感觉涌向鼻头。

姐婆是坐着走的,很安详,连颜色都没变,脸红朴朴的,似在微微地笑。紫晓不信姐婆走了,就“姐婆”“姐婆”地叫。可姐婆总是笑,不应她。妈说:“傻丫头,别叫了,你姐婆走了。”紫晓就问:姐婆到哪儿去了?她啥时回来?

妈就告诉她,姐婆再也回不来了。

走了,就是死了。妈说。

那时的紫晓还以为死多可怕呢,就整天地念叨:为什么会死?为什么会死?她想逃过死去。可不知咋个逃法。夜里也合不了眼。她想,是不是快快地跑,死就撵不上自己了?

后来,她才知道:死是个很大的黑洞。谁都会被吸进去的。一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紫晓记得,自己忽然长大了,知道了人会死。

可人为什么会死?她问妈,妈也答不上。后来,紫晓才知道,这问题,答不上的人多着呢。他们只会说,活了,当然要死。再后来,紫晓才知道,这是最好的答案。要是不活,就再也死不了了。再后来,遇到了黑歌手,紫晓才知道,死其实也没啥可怕的。

望着姐婆微笑的核桃脸。紫晓不信姐婆走了。姐婆老说:“晓儿,好乖乖,快些长大。长大了,嫁个好女婿儿,卖上一大包奶糖,叫姐婆吃。”姐婆说这话时,也鬼鬼地笑。姐婆不骗人。她怎么会走了?

紫晓于是就哭。紫晓哭得很凶。紫晓一哭,她就知道姐婆走了。因为姐婆最见不得她哭。紫晓一哭,姐婆就瘪了嘴:乖乖,乖乖,我的乖乖。手忙脚乱个不停,恨不得掏了心,给紫晓包饺子;或干脆把紫晓含在嘴里。

知道姐婆走了的时候,紫晓就更凶地哭。

她知道,走了,就是死了,就是再也见不上姐婆了,再也没人叫紫晓“乖乖”了,再也没人讲牛郎织女了,再也没个鬼鬼地笑的姐婆了,再也没个“咯吱”着逗她的姐婆了。

可村里人都说,姐婆修成了。一说,妈就抹了泪叹息。

紫晓不知道“修成”是什么意思?有人就解释说是去了娑萨朗。那里没有痛苦,没有烦恼。人都坐在莲花里,想什么,就有什么,清凉,快乐,再也不到这个“五浊恶世”来了。

紫晓就想,姐婆肯定是到卖火柴的小女孩的外婆那儿了。书上写那儿也没有痛苦,没有寒冷,没有饥饿,没有忧愁。紫晓想,有一天,姐婆肯定也来接她。

姐婆最疼她。

想起姐婆的时候,紫晓就唱姐婆教她的歌。每当唱起那歌的时候,她就会融入一种善美的旋律中,渐渐地消解了自己。那时,她每每在无我的时分看到姐婆,只是她发现,她看到的,是年轻时的姐婆,那模样很年轻,很美丽,甚至有些不像姐婆了。后来的某一天,紫晓才知道,她便是奶格玛。

3

紫晓领结婚证的那一天,是个风天。

那天,紫晓很幸福。她说,风天也好。

那天早上,紫晓很早就醒了。出门的时候,还看到了满天的星斗。紫晓于是看到了一条波涛滚滚的天河。姐婆说:河这边的那颗很亮的星星叫织女。河那边的,是牛郎。他肩个担子,一头挑一颗小星星。姐婆说,那是牛郎和织女生的娃儿。织女叫王母逮走后,老牛就叫牛郎杀了它。牛郎披了牛皮,挑了娃儿,“嗖——”,就追上去了。王母就取下簪子,一划,“哗——”,就成天河了。牛郎在这头,织女在那头。七月七那天,才相会。姐婆说。

紫晓于是想起了一首词: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紫晓觉得这味儿挺美,就记下了。

紫晓很想有一个小星星一样美丽的孩子。紫晓怀过几次孕,还没长成孩子样,就叫她“化”了。

那时,常昊不要孩子。他家也不想他娶一个没有多少官场背景的客家女子,老是向他施压。于是,常昊说,也好,趁年轻多玩几年,不想叫那些贼崽子拖累。常昊把孩子叫贼崽子,紫晓不高兴。但紫晓不表露自己的不高兴,就说不要也成,就去流了产。

后来,常昊想要孩子时,紫晓却再也坐不了胎。

结婚那天,紫晓想:要是姐婆知道她今日结婚,会咋样?肯定高兴。姐婆会张着那张没牙的大嘴很鬼地笑,会用指头划那张核桃脸,羞她。肯定会的。姐婆越老,越像个娃娃。可是,姐婆走了。

姐婆要是不走,她定会教她唱东莞婚俗中的哭嫁歌、铺床歌啥的,会教她跨火盘、洗和顺水等。这些,都是当地人结婚离不了的。可是,姐婆走了。

紫晓叹口气。

紫晓和常昊早就商量好了,今日去领婚书。手续都办好了,介绍呀,户口呀,婚检证明呀,就差去那个婚姻服务中心了。领回那个红本本。他就是常昊的人了。

紫晓觉得自己逃出了父亲编制的牢笼。(想杀父亲)

能逃脱父亲暴力的紫晓当然高兴。

常昊仍躺地那张小床上悠悠晃晃地打呼噜。这呼噜是家庭的象征。暖融融的家庭味儿,就是从呼噜里溢出来的。没有男人打呼噜的家,还算个啥家?

听惯了父亲的咆哮的紫晓,当然更喜欢常昊的呼噜。

紫晓舀了水,洗过脸,坐在桌前。镜中就出现了一张温柔耐看的脸。这是没有明显个性的脸。没个性好。据说脸上不需要个性。有个性的脸就是怪相。最讨人喜欢的脸就是没有个性的脸。大家都能接受,就成大众情人了。

这是紫晓在一本杂志上看的。这话,紫晓信。

紫晓的特色是温柔。人说客家女子是世上最好的妻子。紫晓有温柔的声音,有温柔的明眸,有温柔笑颜,有温柔的善解人意的性格。

紫晓能温柔得化了男人。

4

常昊起床的时候,起风了。被杀鸡的那个老王爷名之为“灌风洞”的院落口卷进一股股腥味。纸片到处飞。电线被风刮成一线翻飞的浪了,电灯便眨起了眼。

紫晓很失望。

她多希望这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呀。她和常昊慢慢走过那条大街。大街上最好有好多人。人们最好都望他们。她和常昊就在人们的视线织成的网里,一直走进婚姻。

可是却起风了。

早上还好好的。一道天河横贯南北哩。星星喝了兴奋剂般的贼亮呢。明明是个晴天,可为啥就起风了?莫非天这东西,也像神经质的诗人,说变脸就变脸?一变脸,就把尘土呀啥的直往人的脸上扇。但也没啥。大不了打个“的”去。

紫晓多想同常昊漫步走过那条长长的街道,在人们的注目礼中走向婚姻啊,可天公不做美。

不过。也没啥。

只要有常昊,风天,也没啥。

天又没给紫晓一个人给风。

紫晓于是静静坐在沙发上,看常昊起床。常昊每次撩开被子,总要发一阵呆。那时,常昊身子瘦,肋骨像搓板。紫晓喜欢胖些的男人,威风,可靠。可常昊瘦,也成。紫晓总是做好吃的叫常昊吃。常昊总是死命地吃,可总胖不了。胖不了就胖不了,瘦也没啥大不了。

紫晓觉得自己已经爱上常昊了。紫晓这样认为。紫晓喜欢同常昊在一起的那种放纵。她喜欢屋里的自由氛围。

出入于城市里,就如同在波浪滚滚的大海上行舟,很疲惫。回到这个小屋,就如同回到了港湾,就有一种安全感了。

紫晓喜欢这安全感,也就喜欢常昊。

要不是去领结婚证的话,紫晓倒是喜欢刮风、或是下雨。这样,她就可以拥了被子,躺在床上。她便在暖融融的迷醉里望常昊。

这时,她是不喜欢两人相拥的。她想一个人静静躺着。希望常昊静静看书。紫晓喜欢静静看书的男人。自己操持家务。丈夫静静看书,忽尔,“哗——”,翻一页;忽尔“哗——”,再翻一页。太阳暖融融照进屋子。多好。

当然,最好是雪后了――可惜她只能在电视上看到雪。最好,再刮丝儿风——那种没有丁点儿尘土的风。她把床弄得热乎乎的,掩了小屋门。雪后格外灿烂的太阳光亮晃晃地从窗里射进,照到大红大红的缎被子上。丈夫就偎了被子看书。小星星一样可爱的儿子就在炕头堆积木。她呢,就陶醉在温馨里织毛衣。忽尔,望一眼看书的丈夫;忽尔,嗔一声调皮的儿子。旁边是火炉。炉上正炖着羊肉,“咕嘟——”一声,“咕嘟——”一声。丈夫则“哗——,哗——”地翻书……。

这是紫晓盼了半世的一个家庭之梦。

5

可常昊不看书。常昊像许多温州人一样,对那些看不到眼前实惠、却对人生有大益的学问不感兴趣。没办法,这也成为一种基因了。许多时候,人是很难超越环境的。

常昊只有在睡不着觉时才看书。书是常昊的摧眠药。紫晓最遗憾的就是这一点,但也没法。便想,读书也不一定有用,读通了当然好。要是读不通,成个半吊子书呆子,反叫人倒胃口了。紫晓喜欢读书人,喜欢那种书卷气。但不喜欢书呆子。

紫晓最看不起的是那种酸溜溜咬文嚼字的玩艺儿。戴个镜儿,哼哼咛咛,弱不禁风,口中放些莫明其妙的文屁。

最讨厌。

紫晓喜欢灵非那样的人,咋也看不腻,书卷味儿总是渗出他的屠夫外表,叫人迷醉。

紫晓给常昊热牛奶。炉火正红,一晕晕的灼热荡向紫晓。紫晓看常昊洗脸,看常昊刷牙。常昊捧水洗脸时很响地吹气,吹出噗噗的声音。这个习惯很好笑。紫晓多次提醒,常昊总是改不了。

洗完脸,常昊说:“叫你猜个谜语:一头光秃秃,一头毛乎乎。插到肉里头,吐出白乎乎。打一生活行为。”

常昊老说这类话,显出一副流里流气来。紫晓喜欢他这样。紫晓不喜欢太木呐的男人。但常昊总给人一种不安全感。紫晓觉得,常昊一定会在别的女人前也表演这一套。肯定的。常昊曾在梁子面前吹嘘,说自己玩过几百个女孩。虽然有点儿夸张,但常昊肯定玩过别的女孩。他最爱夸耀的,便是这一点。在跟朋友聚会时,他时不时就会冒出一句:“你一晚上来几次?”有时,也会问一些女孩:“你男朋友功夫咋样?”有时,常昊也会问紫晓,要是他街上碰到一个性感的女孩,他想操时,咋办?紫晓便笑着说:那随你了,别太压抑了你。

紫晓很奇怪,她似乎不在乎常昊的过去。她不吃常昊的醋。她就是在不吃常昊的醋这一点上,才怀疑自己不爱常昊。

“刷牙。”紫晓回答了常昊的谜语。

“哟,你知道。”常昊笑了。他掏出烟,点一支,美美地吸。

6

紫晓把热好的牛奶放在常昊面前。她希望自己吃常昊的醋。

吃醋是爱的标志。

据说,检验一个人是否是真爱的唯一标准是看他(她)吃不吃醋。这是一本杂志上说的。也许有道理。但按这一理论来检验,紫晓不爱常昊。她只是喜欢对方而已。紫晓很伤心这个结论。但无法,她无法强迫自己吃常昊的醋。

叫紫晓最伤心的是:每次,常昊与她做爱时,必定要叫她说一些黄色话,而且要像上学时作文老师要求的那样:过程详细,叙述生动,情景交融。紫晓达不到常昊要求的程度,就轻描淡写地应付几句。但心里,总是别扭。

常昊也谈自己的艳遇,谈每次感觉的不同。常昊谈得很细。常昊能谈出那种味道。常昊用乡下人才用的那种很粗的语汇叙述过程,叫紫晓感到很刺激。

紫晓就是在那时才伤心地发现:她不吃常昊的醋。

她只是像看黄色录相一样把常昊谈的情节当成了“别人”的表演。“他”当然不是自己的丈夫。“他”在讲别人的故事。

紫晓只是很吃惊:不爱看书的常昊,咋掌握了那么多的传神语汇?

7

常昊喝牛奶的姿势很优雅。有时,常昊也会注意自己的姿势。常昊的一切都像表演给人看。紫晓能看出那种表演的痕迹。

紫晓自然喜欢看常昊的表演。但紫晓总是清醒地知道:那一切,是在表演。就像看刘德华主演的电影一样,无论主人公是什么身份,她看到的,只是刘德华在表演。他拧着嘴,装出一种潇洒模样。那怕角色是个邋遢鬼,你看到的,也是拧着嘴潇洒的刘德华。

他总是进不了角色,总是在表演自己。

所以紫晓喜欢成龙。她喜欢成龙至情至性的投入。每个角色里都没有成龙。只有他演的活着的人。

紫晓多希望常昊能至情至性地把心捧出啊,哪怕粗些,哪怕野些,至情至性,自然流露。可是不。常昊只有在床上才露出本性。紫晓喜欢床上的常昊。

紫晓看不出常昊对今天有什么大的反映。也许真应了“曾经沧海难为水”了。常昊似乎并没因今天去登记而显出应有的激动。

常昊老在讲他曾经有过的所谓初恋。第一次讲时,紫晓很感动他的痴情。第二次,第三次……当常昊第十次讲时,紫晓便发现了故事的虚假。

紫晓于是笑了。

常昊再讲时,她便笑着揭露。

常昊就搓搓头,笑出一脸无赖。

等常昊喝完牛奶,紫晓就摧常昊出门。紫晓觉得不该由她摧,而应由常昊摧,可是常昊只是在床上才显出十足的热情,一下床,常昊就焉焉的,一脸无赖相。

紫晓小心地检查着结婚的手续,一遍遍数:单位证明,户口本,身份证,婚前体验表,合影照。

看着那张合影照,紫晓很幸福。

紫晓很在乎那张合影,也很在乎今天要领的这个证书。按说,在这个时代,许多女孩都把那张纸看淡了。可紫晓不。紫晓觉得有了那张纸,才可以真正地逃离父亲编织的牢笼。

一想到过去父亲对自己的那些行为,紫晓的腿便会发软。

这种状况,一直到后来她想逃离常昊的时候,才会变成另一个样子。

8

那天,紫晓与常昊进了那栋大楼。

紫晓的感觉是牵一头巨兽进了笼子。真怪。紫晓感觉中的常昊,总是有种兽的味道。

有时,常昊会说他不想结婚。当他发现紫晓不想结婚时,他就想结婚;当他发现紫晓想结婚时,他就不想结婚。

紫晓知道常昊是想有个自由的身子。这样,他便能以谈恋爱的名义和女孩们交往,进而讲他的爱情故事,进而哄她们上床。但他也想和紫晓结婚,因为那时节,他不可能再找到像紫晓这样的女子。在许多人的眼中,常昊只是个混混。

紫晓知道常昊狗肚子里的酥油,但紫晓不点破。

虽然常昊时时兽性大发,发作一番――她甚至怀疑他有间歇性精神病――但紫晓总能像春雨那样“随风潜入夜”地滋润常昊。紫晓用温柔的鞭子,和善解人意的绳索,慢慢地叫那头巨兽安静下来,再诱它入笼。

紫晓听过许多叫女人聪明的故事。紫晓知道该怎么做。

9

婚姻服务中心的年轻人是个叫人讨厌的角色。他仿佛患了性饥饿症,说出的每句话都带着性和与之有关的暗喻。一个前来登记的姑娘羞红了脸。显然是个稚儿。紫晓想。

检验一个女孩是否经过大的阵势的标尺是:看她害不害羞。紫晓的同伴是毫不害羞的。“害羞”是个处女,早已从常昊的词典中抹去了。望着那位羞红了脸的姑娘,紫晓感到很有趣。

常昊的嘴角挂着笑,望那姑娘。

他是否被那个女孩的羞涩打动了心?紫晓想。

她知道,羞涩是世上最美的表情。任何金钱也买不来它。紫晓和伙伴们早把羞涩的雾纱剥去了,赤裸得只剩个器官了,不再有美,只有欲望。

常昊定然是被女孩的羞涩打动了。紫晓想。

年轻人拿出一本书,翻出一段叫女孩读。那是一段有关婚后性生活的知识。内容很露。女孩的脸涨得通红,扭扭捏捏的。

屋里一片笑声。

女孩的男友也笑着。这是个很腼腆很老实的人。他笑得很小心。显然,他怕太大的笑或不笑,会得罪办事人员。

他一下下揪女孩衣服,示意她读。

“不行!不学习怎么行?连这个都不懂,会闹出笑话的。”

说着,年轻人讲了个故事:一对研究生夫妇婚后不育,到医院检查,那女的竟是处女。“放错了。哈哈。”年轻人笑了。那玩艺儿放到不该去的地方了。

“所以,要学习。要像列宁说的那样:学习,学习,再学习。”他说。

“念,念。”男友轻声摧促姑娘。

女孩瞪一眼男友。“你能了,你念。”她低声嗔道。

“哟,念都怕。那结婚后咋办?啊!不行,不行!”年轻人合了桌上的书。

“念呀。”男友摧道。

女孩又捧起桌子上的书。但视线刚触及内容,便低了头,连耳根子也红了。她扔了书,跑出门去。男友嘿一声,追出。

嘿,这一对。年轻人笑了,又将视线转向紫晓。

常昊说:也叫我们念吗?那玩艺儿,小儿科,早学过了。要不要将操作过程说一遍?或是索性表演给你看?他边说边掏出一包红塔山,抽一根给对方,把那包烟扔在桌子上。

“算了,算了。”年轻人笑了。“你不羞,我还嫌碜牙呢。看得出,你是大炮底下轰过的。”

“她也是。”常昊笑道,“我们是一对活宝。”

10

领了证书,紫晓的心里轻松了。但很怪,似乎没有她想象的那种幸福。她仅仅是轻松。做完了一件她必须要做的事,压在心上的石头没了。仅此而已。

她想到这事可能对父亲产生的伤害,她感到很开心。在她和父亲的所有较量中,这一次,她肯定大胜了。她有种恶作剧般的快感。不过,后来她才发现,自己所有的行为,最终伤害的,只能是自己。那时,灵非会给她讲一个故事:一个驴子想跳悬崖,农夫死命拉它。在一次次的较量中,农夫筋疲力尽了,手一松,对驴子说:你赢了。那时,紫晓觉得,自己真的成了那只驴子。

领过结婚证之后,好感觉反不如早晨了。清晨,她张开眼时,脑中是异样的清新。一种新生活即将到来好的感觉在她的心中荡出了浓浓的醉意。可现在,仅仅是轻松了而已。

她望望常昊。常昊也似乎很平静。紫晓想,这可是一生的大事呀。人的一生,能有几件这样的大事呀?就这样平平静静地办了?

出了门,紫晓见那对男女仍在门道里扭捏,便笑道:“放心念。哪有啥?他能听,你为啥不能念?”那男的悄声说:“就是。”女的又瞪一眼男的,说:“那你念。”

“怕啥呀?”紫晓轻轻地推那女孩一把,搂了常昊的腰,下了楼。

虽说和常昊的结婚使紫晓高兴。但她知道,即令她结婚。一切,也只是现在生活的惯性延续。她的一生,也许会成为死水一潭。——要真是“死水一潭”,也倒好。死水一潭,虽无趣味,倒也安稳。但紫晓知道,常昊不是个“安稳”人,因为温州人的血液里,是没有“安分”二字的。

紫晓不知道自己的未来。

那时,紫晓并不知道,她领结婚证的那时,常昊的二哥常兴已经成了温州的宣传部副部长。在“生米做成熟饭”领了证之后,常昊回了老家。他以为,父母和二哥肯定会骂他。但没想到,常兴会欣喜地捕捉住其中的机遇。他知道,介于广洲、深圳和香港之间的东莞,是天然的风水宝地。

于是,他策划了一次规模空前的婚礼,做为常家进入东莞的序曲。

他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