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热闹的小院

1

一天,紫晓谈起了她的父亲。她很为自己有这样的父亲而骄傲。灵非发现,女人可以很坏,但她的潜意识中依然敬重正派人。虽说不一定喜欢,但她敬重。

经过这场人生变故,父亲依然是紫晓心头的丰碑。

“我可伤透了他的心……他不要我了……”紫晓显出痛苦的样子。

灵非记得那是个下午。昏黄的日光射进面西的门窗,照着那张小床,照着墙上的明星,也照着突然间变得那么忧伤的紫晓。那是个很静的场面。紫晓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上萦一缕抹不去的伤感。她仿佛在说一个遥远的隔了几百年的故事。语气很淡,淡出浓浓沧桑。

那日的小院,很静。别的人都忙自己应忙的事去了。蔡奶奶去了莞香园。一个时辰后,她会拖着长长的一根白木香树条走进小院。此前,小院里只有静,只有那个女孩说一件仿佛与她不相干的事情时淡得像矿泉水的声音。

那个下午一直鲜活在灵非的生命中。那份生命的宁静和淡然总令他难忘。许多时候,紫晓只是眯了眼望天。天上有很白很灿烂的云。云外,有很晴很高的天。

紫晓就是在那个下午请灵非去见他父亲。她要灵非转达她的懊悔和痛苦。要灵非问问父亲,他是否还要她这个女儿?灵非答应了她。

灵非一直为自己做的这事感到内心的不安。因为,常昊所有的保险值仅仅寄在紫晓父亲不要紫晓这一点上。一当家庭容纳了她,她会义无反顾地离开常昊。常昊也知道,紫晓其实看不起他。

2

次日中午,灵非走进了紫晓家。

那是一个显得十分贫寒的家。水泥地坑坑洼洼。墙也陈旧了。没啥好家具。唯一醒目的是那部红色电话。

当你知道这是位领导着几千个工人的大企业的总经理家时,你便不能不对它的主人肃然起敬了。那时,紫晓的父亲已辞去教职,当了一家企业老总。

后来,当灵非与紫晓爸谈起别的总经理家的豪华时,他只是淡淡地说:“人家有本事,多花几个;我没本事,少花几个。”

那天中午,当不速之客的灵非向他谈到紫晓时,他也只是淡淡地说:“我没有女儿。”他削瘦的脸上写满冷漠。他甚至站起了身。灵非知道那是逐客令。

于是,灵非说:

“你不是个父亲。你不配作父亲。你为什么只将过错归到女儿身上?请问,你对她做过什么?你是否了解她的心事?你是否理解她的痛苦?她可以犯一百次错误。当她想悔改时,你必须宽容女儿一百零一次。否则,你不配做父亲。”

紫晓的父亲谔然地望灵非,许久,他笑了:“这么说,倒是我的错了?”

好吧。叫她来吧。他说。

改变紫晓的命运的过程就这么简单。

3

常昊一直没有原谅灵非的这一行为。他认为灵非在门背后踢飞脚,等于在坼他的台。那时,常昊一见人就谈灵非的劣迹,并在口气上与灵非不共戴天。

常昊说可以忍受一切,就是不能容忍紫晓的离去。所以,他的所有精力和心思都用来防止紫晓的离去。上厕所时,他也不放松对紫晓的窥视。在无尽的提防、窥视和跟踪中,他日渐贬值,变成了一个摆脱不掉的尾巴。

常昊始终以为紫晓的父母已不再要紫晓。常昊同时却希望他们接纳紫晓,更接纳他。这是他最美的梦想。他梦想紫晓的父亲给他找一份好工作后同紫晓结婚。一些日子,紫晓的父母真有这样的打算。按流行的说法,生米已成了熟饭。但他们能接纳这种想法,最终却不能接纳常昊。

“这是条死狗。”紫晓的母亲这样评价常昊。

最令灵非忘不了的一个细节是:紫晓一直不和灵非跳麒麟舞,灵非拿出一块糖。“跳不跳?跳,就给你。”

“不。”紫晓笑。灵非扔了糖。紫晓笑嘻嘻跑过去,拣起,剥了纸,扔进入口中。

她叭叭地吹着泡,望着灵非笑。

这个细节同那个下午紫晓忧伤的叙说一样,也一直鲜活在灵非的记忆中。

灵非把紫晓父亲的话告诉了紫晓。紫晓孩子似的叫。

“别告诉常昊。”灵非不想叫常昊知道他介入这事。

“哪能?”紫晓说。

那时,紫晓最大的变化是爱往灵非房中跑。一进门,就坐在那张窄窄的小床上。太阳暖融融斜射进来,照在桌上的玻璃上,在紫晓脸上映出灿烂。紫晓总在天真地发问,灵非总在夸夸其谈。

灵非的记忆中的天总是很晴,有几朵绵花似的云。风清凌凌吹着。小院很静,静出淡淡的忧伤来。紫晓总在笑,总在灿烂的笑,一惊一乍的。没有了邪恶的紫晓,是另一种可人的女孩。

紫晓说她想当演员。灵非便说她一定能当上。他是真心的。他真觉得她比许多演员强。紫晓讲她的学生时代,讲一个她喜欢的老师,也谈她的姐姐。那是她家除她爸之外的另一个话题。

“我可丢尽了人呀。”紫晓说。

灵非就说不要紧的,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他说那个打虎杀蛟除三害的周处。说她才二十岁,一切都来得及。

“是吗?”紫晓问。

此刻,可怜的常昊定然在窗外徘徊,时而咳嗽一声。他仿佛明白紫晓同灵非的接触会加剧他的危机。恋人的警觉在他身上照样存在。

“瞧,这样的男人。”紫晓说。

有时候,紫晓就一个人偷偷来。

常昊单独外出的机会不多。他依然防范很紧。他不懂那句每个男人都应该懂的话:男人为事业而活,女人为爱情而活。

当一个男人没了事业而仅仅为追逐爱情而活,他就没有男人气。没有男人气的男人被西部人称为“女人精”。“女人精”能叫女人一时喜欢,而不能赢得长久爱情。

常昊的所为注定了他后来的结果。

常昊的严加管束激活了紫晓的叛逆。既令有一小段时间,她也会溜进灵非的小屋,说几句话。常昊一去买菜或上厕所,灵非就知道门该响了。果然。

门一开,紫晓就恶作剧似的吐吐舌头。

“他出去了。”紫晓悄悄说。

4

后来,紫晓在学麒麟舞时一定要叫上灵非,否则,她宁愿呆在那间棺材似的小屋里。

麒麟舞训练场建在一家宗祠里,院子很大,据说年代久远了。东莞多祠堂,祠堂文化是客家人重要的精神支柱。这后来成为灵非的研究课题。除了举行隆重的祭祖仪式外,祠堂大多闲置,后来就成了麒麟舞训练场。据老人说,宗祠里舞麒麟,是一件非常吉祥的事。那洋溢的喜庆味,会冲去所有的晦气。

白衣的紫晓在训练场里很醒目。许多时候,她总是若有所思,梦游似的。她的脸始终朝着灵非的方向。后来灵非发现,她在寻找着他。

一次,灵非走向一个不被人发现的角落。

紫晓看到那个所在消失了灵非的踪影后,就弃了常昊,走出祠堂院子。

但紫晓不和灵非一起跳麒麟舞。开始是灵非不会跳,后来,灵非成为最优秀的麒麟舞传人后,她仍然不跟他一起舞那麒麟。

她可以和任何人配合,除了灵非。

前面描绘过的那个细节就发生在这时候:紫晓笑着跑过去,拣起灵非扔掉的泡泡糖,扔进嘴里。

后面的情节是:

她吊了眼,望灵非,吹出很大的泡,啪啪的响,而后问:“你会吗?”

“会。只会吹,不会嚼。”灵非答。

紫晓于是微微地笑。

紫晓一直没有同灵非跳麒麟舞。

5

次日早晨,惯于睡懒觉的紫晓,忽然产生了早起的冲动。她飞快地穿衣,端了水,去倒水。

路过灵非的房间时,她看到灵非大开的窗户。她觉得好激动,就唱起了歌,目的是想告诉灵非:她在门外。

灵非的门忽然开了。紫晓看到懒洋洋端个茶杯朝她微笑的灵非。

紫晓的心头和眼前,顿时一片光明。

紫晓就是在那个早上才发现:不知不觉,她已爱上了灵非。

那个早晨之后的常昊日渐丑陋。紫晓发现了常昊的许多令她无法容忍的缺点:懒惰、无知、心胸狭窄、得过且过、不解风情,等等。

紫晓知道,产生这感觉的原因,是灵非的身上,有相应优点。不知不觉间,她已把灵非当成了常昊的参照物。

此后与常昊的接触,紫晓不再有激情。

感情真是个奇妙的东西。紫晓对常昊的感情一旦消失,她便无法再接纳常昊的侵入。

于是,紫晓开始贬低灵非。这心理很微妙。

常昊几乎被紫晓骗了。

常昊一直以为,紫晓讨厌灵非。他并不知道,紫晓说灵非的坏话,是紫晓想谈灵非,想提灵非的名字而已。而且,灵非待紫晓,总是不冷不热。紫晓很恼火。几乎她身边所有的男人都讨好她,像哈吧狗朝主人摇尾巴一样。独独灵非没有。

灵非总是一个独立的个体。

灵非总没失去自己。

他是不是嫌我?紫晓想。世人眼里,她已是地道的坏了。但灵非,则是公认的成功,勤奋,好学,有事业心,工作自由,收入固定。

紫晓想,也许,他看不起我。

这一想,紫晓恼火不已。她于是在常昊面前损灵非。那是痛快地发泄,仿佛把千年的怨气都出了。而后,她在床上笑成一堆。

次日,常昊便把紫晓骂灵非的话告诉了灵非。

灵非笑了,问紫晓:

“你想把我也拉到他们的挡次,心里才平衡?”

紫晓记得自己点了点头。灵非一下就说准了她的心事。灵非是个魔鬼。

虽然,灵非很真诚,很坦率,很自然,但越接触,紫晓便越发现:灵非有难测的神秘。

有的男人,是碟中水,用火柴便能探到底;有的男人,是杯中水,用筷子即可探测;有的是湖中水,用篙即可;有的则是大海,任你用什么,也不能一下子探出其奥秘。

同灵非的接触,令紫晓的眼界发生了质的飞跃。紫晓从此看不起同常昊一起的所有男孩。

6

小院里越加热闹。

玲和一个男人开始同居。这是个斗鸡一样的男人,脸很红,头发向后梳去像鸡冠。看起来,三十多岁了。

没想到,玲竟找了这样一个男人。

院里人都纷纷不平。玲是姑娘呀。玲多能干。玲多漂亮,玲多厉害--她骂过大行之后,再也没人敢朝她窗户里探脑袋了。

她竟然找了这样一个男人。

男人姓李。“你们就叫我老李吧。”这男人这样介绍自己,他大方地向人们撒烟。

男人是某个夜里来的。和玲聊到深夜,耍了“死狗”,就住下了。玲怕别人说闲话,就决定嫁他。

玲这样解释。

人们都相信了这个解释。

玲需要耍死狗的男人。

灵非知道玲需要男人。她常往他房里钻,去了,就耍“死狗”,不出来。男人耍死狗是“恋”。女人耍死狗是“烂”。灵非不想为一个“烂”女人浪费时间。

从她的眼里可以看出。她很馋。所以那夜,那个斗鸡似的男人就耍死狗了。

想玲的大行想不通:为啥斗鸡男人想耍死狗就能耍成?他一耍却叫她骂了个驴死鞍子烂。他愤愤不平且懊悔不休。

灵非告诉他:时机不对。

大行耍“死狗”的时候,蔡奶奶早倒了玲的胃口。那斗鸡男人耍“死狗”的时候,玲正希望有人“死狗”她一回。这时机,也叫缘分。

那斗鸡男人一住下,玲就发出一阵猫叫,引得巷子里其他的猫一齐大叫。惊天动地的,像千万只猫在用美声唱法吼贝多芬的英雄交响乐。

老王爷说那人盛。

老王爷没说那人啥盛,但谁都知道啥盛。都笑。

那人每夜都来,引得每夜都有惊天动地的猫叫。后来,没有猫叫了。猫都吃了药死的老鼠过奈何桥去了。只有玲屋里的猫叫了。

后来,玲搬走了。

院里顿时静得寡淡。

没了对手的蔡奶奶嗒然若丧。闲得无聊时,她就死命祈求谭公保佑。相传,谭公是樟木头围黄氏族人,八岁时成道。先前,石马河畔有谭公庙,建于光绪二年。庙虽不大,只有三间,但香火很好。庙里供着六十四签,签上不仅有卜辞,还有药方。若人有病,只管求签,并按那签中的药方抓药,吃了就好。据说,在所有治病的药方中,眼科的最好,有神效。蔡奶奶早年害过眼病,到处求医,吃药不应,差一点瞎了,后来,她按谭公庙里抽去的药方抓了药,才吃了几付,眼病便好了。从那以后,她便供奉谭公。她给孩子起的名字中,便带了“谭”字。再后来,人们坼了谭公庙,但蔡奶奶却每日里给谭公供燃莞香屑。

在流传于樟木头的传说中,谭公是八岁成道的,凉州的金刚亥母离开红尘前往佛国也是八岁。后来的紫晓考证说,这不仅仅是巧合,而是因为,在修习瑜伽者看来,谭公其实是空行勇父,是证得了空性智慧成就的男性菩萨的一种。在他的法界力量的护持下,樟木头才有了后来的观音山。

瞧,待得那香烟袅袅而起时,蔡奶奶就开始唱了――

“保佑保佑的谭公爷――,保佑保佑的谭公爷――”

神婆子跳大神般的声音终日不息。

那时,灵非决不会想到,常昊会有后来的发迹,正如他想不到樟木头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