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这家店的一瞬间,看到深棕色地板,松宫脩平想起了小学的老教室。那时候大家把书桌推到角落里,用粉笔在地板上画出场地玩相扑。至于教室的地面颜色有没有这么深,他已经记不清了。
从外面看,近似“田”字的三扇窗都关着,格子花纹的窗帘紧闭。窗边摆放着几套可围坐四人的桌椅,和地板一样全是浓重的深棕色,桌上摆放着木制的菜单支架。
“这家店的氛围能让人安静下来。”松宫脩平望着吧台,那上面立着一块黑板,写着“本日推荐的蛋糕套餐”。
“听说去年是开店十周年。”松宫身边的年轻刑警长谷部说,“开业至今,店内的氛围都是如此,内部装潢也一直没变。”
“客流量如何?”
“从我刚才在附近打听到的信息判断,人来得不少,女性顾客比较多。”
“也是。”松宫深吸一口气,水泥墙壁围成的空间中满溢香甜的气息。他向前一步,再次观察地板,鉴定人员留下的痕迹似乎已经消失了。
松宫取出警视厅配发的设备,找出内部影像资料:一个女人趴倒在地,穿着白色长裤和浅蓝色针织衫,后背几乎完全染成黑色。她的背上插着一把刀,伤口大量出血。
今天上午十一点左右,警方接到报案,一名女子在目黑区自由之丘的咖啡馆内遇害。附近派出所的警察迅速赶来,确认无误后开始着力保护现场。报案人在派出所等待。其后赶到的法医判断死者遇害时间已超过十二小时,身上没有其他醒目的创伤,应为被人用刀刺中心脏后当场死亡。这显然是他杀。
对此,警视厅刑事部的负责人们迅速做出反应,在辖区警察局设立了特别搜查本部。松宫所在的小组代表搜查一科,被派往现场火速增援。
发现尸体的四个小时后,警方召开第一次侦查会议,说明案件概况并为各组侦查员分配任务。松宫的主要职责是查清被害人的人际关系。
这次运气不错,松宫心想。
初期侦查报告显示,店内桌椅稍有凌乱,但没有打斗的痕迹。便携式保险箱内的现金都在,因此不太可能是谋财害命。被害人衣物整齐,因此应该不是奸杀。推测作案时间并非咖啡馆的营业时间,被害人应该不会让陌生人进店。
松宫判断这很可能是熟人作案,动机可以是替人复仇、金钱纠纷、感情问题……如此一来,他和长谷部便最有可能通过调查被害人的人际关系找出凶手,这次的确运气不错。
松宫这次的搭档是辖区警察局的长谷部。长谷部只有二十出头,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刑事科的巡查。他身材瘦削,四肢修长,步伐轻快。松宫暗自松了口气,不用和看起来像是会搞一言堂的资深刑警搭档,真是谢天谢地。
寒暄过后,两人便离开了特搜本部。此行的目的是找相关人员了解情况,但他们想先看一下现场,于是来到了这里。
松宫收起设备,向尸体的位置双手合十。他在心中低语:我们一定会抓到凶手。
被害人名叫花冢弥生,五十一岁,是这家咖啡馆的经营者。店名“弥生茶屋”应该是取自她的名字。花冢弥生结过婚,现已离异,独居,没有孩子。她是枥木县宇都宫人,父母至今还住在那里。年迈的双亲接到警方通知后正向东京赶来。这便是现阶段掌握的所有信息,更详细的人际关系须由松宫他们深入调查。
“好了,我们走吧。”
“是。”长谷部回应。
松宫正要转身离去,突然瞥到吧台上的黑板。“本日推荐的蛋糕套餐”下面一片空白。松宫想,如果没有发生命案,今天店主会推荐什么蛋糕呢?
两人出发调查与被害人有关联的最后一人,即报案人,也是尸体的发现者。
从东急大井町线九品佛站下车,步行约十分钟便能到达报案人的家。其所在的住宅区规划整齐、美观大方,这一带的独栋小楼尤其品位高雅。报案人家的住宅贴有灰色花砖,与周围的建筑相得益彰。庭院中的花草都照料得很好,车库里停着两辆车。
松宫确认门牌上写有“富田”二字后,摁响了门铃。没多久,传来了女人的应答声。
“我是先前致电的松宫。”
“请直接进来吧。”
大门咔嚓一声解了锁。松宫推开门,踏入院中。长谷部紧跟在他身后进来,关上了门。
他们径直来到屋前,门恰好开了,一个身披开衫的小个子女人站在玄关处,年纪在四十岁上下。
“您是富田淳子女士吗?”松宫问。
“是的。”
松宫低下头。“屡次打扰,真的非常抱歉。”
“哪里。”富田淳子嘴上这么说,内心多半并不平静。几个小时前,她应该也回答了其他刑警问的不少问题。
富田淳子带领两人来到客厅。厅中宽敞明亮,三人沙发和双人沙发呈L形围绕着大理石茶几。松宫和长谷部并排坐在三人沙发上,从那里能看见庭院。
“您的情绪是否平复了一些?”松宫问。
“多少平复了些,不过,现在我的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难以相信那是现实。”富田淳子按住太阳穴,脸色苍白。
“听说您常去弥生茶屋。”
“是的。算是经常吧,一周去一到两次。”
“总是一个人去吗?”
“不,基本上都是和朋友一起。”
“朋友指的是……”
“在我儿子上小学时互相熟悉起来的妈妈们。”看来是因孩子而彼此熟识的“妈妈友”。
“其他妈妈也经常去吗?”
“应该是,那家店的蛋糕很好吃。”
松宫清了清嗓子,对富田淳子笑着说道:“方便告知她们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吗?多谢。”
“啊?所有人吗?”富田淳子面露疑惑。
“为了早日破案,我们希望尽量多了解相关人员的情况,同时尽量少给大家添麻烦。”见富田淳子迟疑,松宫双手撑在膝盖上,低头说了句“拜托了”,长谷部也在旁边照做。
富田淳子长出一口气。“好吧,但你们要谨慎处理这些信息。”
“我们会多加小心。非常感谢!”松宫语气坚定。
富田淳子的妈妈友共有四人。记下她们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后,松宫问道:“今天您和她们约定要见面吗?”
“今天只约了其中一人,她叫由香里,和我一起上瑜伽课。我们约好上午十一点见面。”
家庭主妇每天上瑜伽课、去咖啡馆,这种事可不太好说给和丈夫一样在外努力工作的女人们听啊,松宫想。
“您是几点到达咖啡馆的?”
“不到十一点。”
“当时店内的情况如何?”
“入口挂着‘CLOSED’的牌子。我觉得很奇怪,因为平时上午九点就开门了,那天也不是固定休息日。”
“固定休息日是哪天?”
“星期一。”
“发现异常后,您做了什么?”
富田淳子苦着脸,显得很为难。“这个……我必须要再说一遍吗?”
“对不起。”松宫低下头,“我也很过意不去,但有时换个人来提问,回答者会想起一些新的线索或证词,所以还请您谅解。”
富田淳子面色忧郁,叹了口气。“我觉得很奇怪,就试着拉了拉门,结果门一下子就开了。我想可能是刚好要开始营业吧,就往里面看了一眼……”或许是当时的情景再一次从脑中闪过,富田淳子神情紧绷,缓缓眨了下眼,“地上躺着一个人。我吓了一跳,刚想跑过去,发现她背上有一块很大的污迹……我知道那是血……一瞬间身子就僵住了。”
“然后就报警了?”
富田淳子轻轻摇了摇头。“当时没想到。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手足无措,怕得只知道发抖了,连惊叫声都发不出来。后来由香里来了,问我怎么回事,我才告诉她。不,我根本就说不清楚,只是指着店里。由香里看了看,也吓了一跳,喊着‘一一〇、一一〇’,我这才终于想起要报警。我们俩在店门口手拉着手,直到警察赶到现场。”
听完富田淳子生动的说明,松宫点了点头。富田所说的情况与初期侦查员转述的内容完全一致。“感谢你们迅速做出反应,这真的很不容易。对了,”松宫不再询问如何发现尸体,转而开始探询被害人生前的情况,“您一周去一到两次,算得上是常客了。那您和店主花冢弥生女士应该很熟吧?”
“我不知道算不算熟,不过在没有其他客人的时候,我们经常一起聊天。”
“最后一次说话是在什么时候?”
富田淳子歪着头,摸了摸脸颊。“我记得应该是……上星期二。”
“您还记得说了些什么吗?”
“没说什么大事,就是最近去过的哪家餐厅不错之类的……平常我们聊的大多都是这些。”
“当时花冢女士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吗?”
“奇怪的举动?”
“比如没什么精神或看上去有心事之类的。”
“不,”富田淳子说,“完全没有。她当时很开朗。我觉得最近她变得更有活力了。”
“更有活力?为什么?”
“只是我的感觉而已。对不起,这可能是我的错觉,但我没感觉她没什么精神。”
“这样啊。”松宫尝试改变提问思路,“经常到店里来的都是怎样的客人?”
“女性客人比较多,主妇和白领都有。有好几个人我经常看到,但不知道名字。就算是第一次来的客人,弥生也会亲切地推荐蛋糕和饮品,所以我想大家都很愿意成为回头客吧。”直呼名字“弥生”,看来她们很熟。“弥生说她很珍惜人与人的邂逅,邂逅各种各样的人可以丰富我们的人生。她还说,现在仍然觉得和前夫的邂逅是一笔宝贵的财富,所以并不后悔结婚。”
“邂逅?”
“弥生曾对有身孕的客人说:‘你马上就会有一次美妙的邂逅了,一定很期待吧。’对婴儿来说,和母亲见面自然是人生中的初次邂逅了。”
“这样啊。”这个小故事令松宫印象深刻,怪不得弥生茶屋有这么多常客。松宫记录下来,又问道:“男性顾客呢?”
“偶尔有几个住在附近的老年人。”
“有没有您印象比较深的?比如喝醉了酒纠缠花冢女士或其他顾客的人,或者眼神鬼鬼祟祟的人——”
松宫还没说完,富田淳子就在胸前摆起了手。“那种客人是不会来的,而且店里也不提供酒。大家都是很有品位的人。啊,我不是在说我自己……”
“明白。非常感谢。”松宫苦笑,“您知道花冢女士和什么人特别亲近吗?朋友或恋人之类的。”
富田思索片刻后开口道:“弥生不太说自己的事。我知道她单身,所以从未主动问过她。”
“这样啊。那么最后一个问题,关于这次的案子,您有什么想法吗?”
富田淳子微微睁大了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太过分了!大概是强盗一类的坏人干的吧!怎么就偏偏选中了弥生茶屋呢?真是太过分了!”
“您为什么觉得是强盗干的?”
“怎么会有人恨弥生呢?像她那样的好人实在太难得了,亲切又体贴……我觉得应该是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想要钱,才干出了这种事情。绝对是的,肯定没错。”富田淳子紧握双拳,语气坚定地断言道。
松宫没有告诉她现场并无翻找钱财的痕迹,只说“我们会参考您的意见,今天承蒙协助,非常感谢”。随后,他朝长谷部使了个眼色,站起身来。
离开富田淳子家后,松宫和长谷部一同前往富田淳子的妈妈友们的住处,展开调查。她们的孩子就读同一所小学,所以住处离得并不远,算是帮了大忙。富田淳子可能通知过大家,因此没有人表现出困惑。她们反倒问了不少问题,想从松宫他们那里打探些消息:为什么会被杀,谁干的,有没有线索……松宫不停地解释,说调查才刚开始,她们也不肯作罢,实在令人头疼。松宫渐渐明白,她们并非只是好奇,而是由衷地为花冢弥生的死感到心痛,对这残忍的罪行愤愤不平。
每个人都说,没见过像花冢弥生那样的好人。她会记下常客的生日,等那天客人来店时赠送蛋糕;她会手工制作盲文菜单;她会给容易过敏的孩子特别定制蛋糕……花冢弥生人性中的闪光点说都说不完。
走访完所有人家时已是晚上,松宫和长谷部来到一家咖啡馆,打算在回特搜本部之前整理一下今天获得的信息。
“大家说的都一样啊。”长谷部看着记事本说。
“的确,没有人会说被害人的坏话。”松宫抿了一口咖啡,耸了耸肩,“当然这也可能是事实,被害人大概真的是个好人。”
“问题在于动机,毕竟谁也不能保证好人绝对不会被杀。难道凶手出于某个毫无逻辑可言的动机,冲动杀人?”
“先不提逻辑,现场的情况不太像蓄意谋杀。”
凶器刃长超过二十厘米,前端尖锐,听起来极其危险,但其实是店内的常备器具,用来切戚风蛋糕。在吧台后的洗碗池里,还放着洗干净的戚风蛋糕模具。合理的推断应是凶手突然起了杀意,用洗碗池里的刀刺中了被害人的后背。
刀柄未能检出指纹,鉴定人员说有用布抹去的痕迹。莫非凶手一时激动从背后刺了花冢弥生一刀,发现对方身亡时十分恐慌,勉强恢复一丝冷静后又抹去了指纹?
“大家都说被害人不会轻易招人讨厌或憎恨,看来还是金钱上的纠纷吧?”长谷部对自己的判断似乎没什么自信。
“有可能。经营咖啡馆的优雅女士说不定非常富裕,可能暗中还放着高利贷。某人请求延长还款期限,遭到拒绝,于是一时头脑发热刺死了她。”
“经营咖啡馆的优雅女士其实是见钱眼开的守财奴……”长谷部瞪大双眼,“这要是小说,好像还挺有意思的。”
“被害人是做生意的,很可能表里不一,有着不为常客所知的一面。金钱纠纷、感情问题都有可能。一切才刚开始。”说着,松宫将咖啡一饮而尽。
正要起身时,手机响了。松宫从内侧口袋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名字。他在这家公司租过房,一直居住到两年前,但已很久不曾联络。他感到纳闷,接通了电话。“喂?”
“啊,呃……”对方是个男人,报上房地产公司的名字后,称自己姓山田。“请问是松宫先生吗?”
“是的,我是松宫。”
“啊,太好了。过去承蒙您惠顾本公司,非常感谢。”
“嗯……”
“百忙之中打扰您,非常抱歉。现在能占用您一点时间吗?”
“没问题,怎么了?”松宫想,不会是现在要来追收一笔修缮费吧?
“您认识一位姓芳原的女士吗?”山田的问题完全出乎松宫的预料。
“芳原女士?名字是……”
“亚矢子。”
“芳原亚矢子……”松宫对这个名字完全没有印象。
松宫如实回答后,山田耳语似的说:“这下可不好办了。”
“这位女士怎么了?”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白天,这位女士来到公司,问我们能否把您现在的联系方式告诉她。”
“我的联系方式?”松宫不禁皱眉。
“她去过松宫先生以前租住的房子,知道您已经搬家,就找到我们这里来了。我们严正拒绝,表示不能回答这样的问题,但她不死心,说那就留一张名片,请我们转交给您,告诉您她会等您联络。她说有紧急的事和您商量。”
“商量什么?”
“她感觉不像坏人,话说得又恳切,我们不好一口回绝。我知道您很忙,但又觉得不能撒手不管,就给您打了这个电话。”
“这样啊。”松宫大致了解了情况,又问,“这位芳原女士是如何介绍自己的?”
“她没细说。看名片,好像是经营旅馆的。”
“旅馆?”真是越来越令人费解了。松宫用空着的那只手抓了抓脑袋。“哪里的旅馆?”
“金泽。”
“金泽?石川县的金泽?”
“是啊。”山田的语气像是在问:难道还有其他什么地方叫金泽吗?
松宫陷入沉思。这个地名与他迄今为止的人生毫无瓜葛,他甚至都没去过金泽。
“情况就是这样,需要我把这张名片寄给您吗?上面还写着手机号码。”
“请问能不能拍张照片,用邮件发给我?”
“这倒是个好办法。请告诉我您的邮箱地址吧。”
松宫口述完邮箱地址后,山田说了句“马上发送”,又补充道:“对了,芳原女士说,如果您很忙,让您的母亲克子女士来联系她也没问题。”
“让我母亲联系?克子这个名字是您告诉她的吗?”
“不是,她知道这个名字,我没有告诉她。”
如此说来,这个叫芳原亚矢子的女人难道是母亲的朋友?可松宫并不记得从母亲那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那我给您发邮件。”山田说。
“好的,拜托了。”松宫挂断电话,歪了歪脑袋。
“怎么了?”长谷部问。
“没什么,一点私事。我们走吧。”
两人离开咖啡馆,拦了一辆出租车。松宫坐到后排,刚系好安全带,便收到了山田发来的邮件。标题写着“我是山田”,没有正文,只有附件,是一张名片的照片。名片上用毛笔字体印着旅馆的名字“辰芳”,旁边印着“女将 芳原亚矢子”,地址是石川县金泽市十间町。
松宫凝视着照片,感到十分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