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只余一抹灰白,雾气愈发浓重。乡间小道枯草横斜,凝露后惹湿了衣角和鞋面,路上零星几个行人皆是步履匆匆。
身上和背篓里藏着银钱,独自走夜路不安全,周桃儿没空沉迷于那些不切实的幻梦,加快脚步往水原村方向去。
半路遇见同村的两个婶子,她们聊得热火朝天走得不算快,看见周桃儿后招手让她过来一起搭伴走。
天色暗得很快,林间寒鸦的粗噶叫声愈发清晰,听得人心里发慌,周桃儿当即慢下脚步跟两个婶子一道走。
两个婶子刚刚聊得起兴,打算继续之前的话题,还想带着周桃儿一起聊。
赵婶子问她:“桃丫头,你一路上有没有看见个脸上留疤的壮汉啊?”
“壮汉,听着真新鲜,是不是跟你家封小子学的新词。”不常说的词听着是别扭,周婶子绷不住笑出声,“桃子别听你赵婶子拽文,说的是刚回村的陆家小子陆骁,刚刚从我们身边过去。”
“我拽什么文,他们一个在山里一待就是大半个月,一个成天闷在家里绣花,我这不是怕桃丫头没见过认不出来嘛。”赵婶子往周桃儿身边靠,“是不是桃丫头,婶子想得对不对?”
“是,今儿是第一次见,婶子也看见他啦?”因为陆骁突然出现而生出的羞意早没了,周桃儿大大方方地回答。
“看见了,那么老长一道疤再配上那冷脸,怪吓人的。”周婶子往前面看了一眼,明明没看见人却还是把声音压低了。
“吓人啊……还好吧。”周桃儿含糊应了一声。
“吓人!那么长的疤,也不知道他这些年在外头干的什么勾当。他走得快,天又不够亮堂,你肯定是没看清。”周婶子斩钉截铁,还用手从嘴角到脖子处比划两下,“看看,那疤差不多这么长还粗得很,都能把脑袋砍下来了,这陆小子命真硬。”
“肯定硬啊,王瞎子都替他掐算过了,要不一家子怎么就剩下他一个,连他大伯都不敢收留他。桃子你年纪小不知道,他五六岁的时候……”
赵婶子越说越来劲,跟周婶子两个人一起,从头到尾把陆骁儿时经历过的事情讲了一遍。说陆骁命硬克人,顺带再讲讲当年陆家几兄弟抢陆骁爹娘留下的房屋田地时闹出的笑话。
周桃儿这段时间因为胡富文的事情没怎么留意外头的议论,不清楚陆家的纠葛。还因为陆家富裕,不理解陆骁住进山里的行径。
多亏了两个婶子,这下她都明白了。
陆骁跟她一样,没有家。
先是爹,再是娘。被爷爷接到身边,结果不到一年爷爷也走了。叔伯不疼,姑母不喜,不到十岁就孤身出去闯荡。
怪可怜的。
“桃子你慢慢走,我和你周婶子先回了。”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村口,两个婶子和周桃儿家不在同一个方向,道别后分开走了。
天完全黑了,风里只剩下淡淡的炊烟味。
推开家门,正对着大门的堂屋里亮堂堂的,因为她的到来安静了一瞬。
“这么晚,把门关好,进来给我点点数。”周老太打破沉寂。
“都在这里了,阿婆我有点渴,先去喝点水。”人都在堂屋里,周桃儿一进来就感觉到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周老太先摸出背篓里的钱串,放在手里掂了两下,大致数了一遍后开始盘点背篓里的料子,看了眼周桃儿,说:“去吧。”
周桃儿出去的时候替他们把门带上,然后去了厨房。
一如往常,没给她留饭菜。
没有过多的失落,舀了碗水解渴。暖身子喝凉水,冻得她浑身一激灵,肚子也开始“咕咕”叫。
掀开锅盖,往锅里添了几舀子水,随后摸黑去碗柜里寻了一把前些日子晒好的干面,不讲究地直接下进冷水锅里,坐到灶膛前生火。
“呼——”刚一坐下就忍不住长叹一声。
走了一路,说不累肯定是假的,一坐下脚上麻麻胀胀的,有种奇异的舒服感觉,人都懒得动弹了,歇了好一会儿才拿出火折子点火。
暖橘色的火光照亮漆黑的厨房,热气烘得周桃儿昏昏欲睡。
堂屋处传来的声音忽大忽小,像是很激动,但又很克制,她没力气分辨他们在说什么,眨眼的工夫上下眼皮已经黏上睁不开了。
睡熟时,撑在膝盖上的手肘一滑,周桃儿的头重重一点,迷迷糊糊地醒来,闻到烧糊的闻到瞬间清醒,赶紧起来看锅里的面条。
面条全粘在锅底,面汤也全耗光了。周桃儿把面条铲起来尝了一口,满嘴的糊味。吐也不是咽也不对,只能舀碗水硬着头皮吞进肚。
“面煮糊啦,你呀,就不是个做饭的料。”周老太突然出现,吓了周桃儿一跳。
“阿婆?”
身后跟着的胡氏凑上来一看,抢了周桃儿手里的筷子:“边上都黑了,不能吃,我帮你重下一锅。”
面对突如其来的关心,周桃儿反应不过来:“哦、哦,好。”
让出位置后,胡氏上前,拿着铲子麻利地铲掉锅底的面条,然后舀水刷锅。
烧糊的锅底难刷,用热水会容易些,周老太和胡氏配合,坐到灶膛前添柴:“你先坐着歇歇,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路上遇见周婶子和赵婶子,顾着说话走得慢了。”
这次拿回来的银钱比从前多了两百文了,再把今日带回来的绣活赶完的话,应该能过个好年。
周桃儿以为她们是为了银钱高兴,猜她们是顾忌天冷碰水伤手,才有这一出。
“她们啊,前两天听她们说在山里找到几株草药,估计今天拿去药材铺换钱了。”水热了,干在锅底的面条泡开,胡氏三两下洗好锅。
胡老太问:“她们胆子这么大,敢进山了?”
重新舀水下锅,盖上锅盖,胡氏去拿面条:“不敢,就在最外边走了两圈,运气好碰上的。明天我问问她们在哪个地方看见的,也去找找看。”
“什么草药啊,值钱的话肯定轮不到你,桃丫头你知道吗?”周老太问。
实在太怪了,长这么大就没看她们婆媳俩这么融洽地聊天,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又想不出是哪里不对。
“婶子们没跟我说这些,山里不是有大虫吗?”
“胆子大呗,再说那陆家小子住进山里这些天也没出事,估计山里现在没大虫了。这些年山里的好东西应该都长起来了,趁别人都没反应过来,我们先去看看。”把面下进锅里,胡氏冲着窗外喊,“梅儿,去后面掐两根葱回来。”
还放葱花,这待遇真是头一遭,周桃儿往门外去:“我去吧,我自己去。”
厨房里暖和,显得外面的风更寒,周桃儿蹲在菜地旁很久才开始动手,掐完葱在河边磨磨蹭蹭地洗。
越怪越不自在,在外面受冻吹风也比待在厨房里强。
“桃丫头,面能盛了,你好了吗?”
厨房里催她,她才回去。
面汤里放了荤油,一进厨房就是扑面的香气,周桃儿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
“饿了吧,快坐下吃。”胡氏拿过她手里的葱,去案板上切碎洒在面里,然后把面碗端到周桃儿面前。
胡氏的厨艺实在是好,勾得周桃儿肚里的馋虫都跑出来了。饿肚子面前,谈不上什么自在不自在的,顶着两道灼灼的视线她选择闷头吃面。
周老太和胡氏看了一会儿周桃儿,又开始忙起来,洗锅烧水。
“桃丫头,一会儿你先洗,出去一天肯定出了不少汗。洗完就先睡,今天烧水的事情就不用你管了。”周老太说。
“嗯,谢谢阿婆。这批绣活比之前的都精细,有些是城里夫人小姐要的,应该能换不少钱,我明天就开始绣。”她暂时只能往钱的方面想。
“那你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你娘早点起来给你做早饭。”
周老太探出身子看一眼胡氏,胡氏接话:“行,桃丫头想吃什么,烙鸡蛋饼怎么样?”
“都行,谢谢娘。”肚子填饱了,不自在已经达到了巅峰,周桃儿捧着碗就往门外逃,“我去洗碗。”
估摸着水快烧开了,她才再进厨房。
周梅儿还是不肯跟她睡觉,所以周桃儿洗完就吹灯躺下了。好多年了,头一回外头还有说话声的时候她是歇着的。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路上看见的陆骁,一会儿回忆两个婶子跟她说的陆骁的身世,一会儿琢磨周老太和胡氏的反常,最后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睡得早,第二天鸡都没打鸣周桃儿就醒来了,门缝里飘着鸡蛋饼的香气。
想到昨晚的不自在,她决定赖床,等家里人都起来了她再起。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周老太起来了,反常地没有催她起床。
周桃儿索性睡了个回笼觉,一直等到胡富文吃完早饭出门她才起。
时辰不早了,家里读书的读书,下田干活的干活,出去玩的玩,院子里没有人。周桃儿进厨房一看,锅里给她温着粥和鸡蛋饼。
吃完早饭把锅碗洗了,她去她的手帕交赵小鱼家走了一趟,回来后一直在屋子里。
快到中午的时候,周耀宗突然闯进来,哭丧着脸着急地说:“姐姐,你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