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九月二十八清早阳光依旧明媚,凌霄早已过了花期结出长豆荚一样凌霄果。说是像豆荚身上却鼓起两道棱,绿中泛黄配着绿油油的叶子也挺好看。

青合那边大约棉袄棉裤已经上身,这边却绿意不减穿上夹衣夹裤就行。

麦穗随手拨拉几下凌霄果,满脸笑容准备出门,姜采萍往后看了看:“大人不和夫人一起?”

“嘘,正不开心呢”麦穗悄声,又问“柴管事把请帖都送到了?”后天是陈长庚十八成人礼。

麦穗及笄礼在泰安街上一根桃木簪过了,陈长庚原本也想继续和麦穗两个人过,可麦穗不想委屈陈长庚。这会儿麦穗去街上买礼物,不肯带陈长庚,陈长庚一个人窝在屋里生闷气。

“舅爷家昨天就去送了,今早去廖大人府上送帖子,下午请左邻右舍。”姜采萍笑着回话,柴管事是她男人。

麦穗点点头又笑:“顺子呢?”顺子是姜采萍长子今年三岁,生得憨头憨脑很可爱,前些日子一直放在姜采萍娘家,麦穗知道后让接过来一起住。反正家里事少,带个孩子不成问题。

顺子听到自己名字,怯生生从门帘后露出圆脑袋偷看,麦穗看了笑容瞬间明亮,走过去弯腰就要把他举起来。姜采萍唬的连忙拦住:“他人重,别闪了夫人腰。”

“没事”麦穗笑眯眯还要抱,姜采萍死活拦住:“夫人听奴婢一声劝,等过些日子再抱。”说完眼睛不受控制溜到麦穗小腹,麦穗八月十一到烟州,一个半月身上没换洗过。

行吧,麦穗也不勉强笑眯眯出门找姚茶。绣儿觑着人走远了,悄声问:“姜姐姐怎么不告诉大人,刚好双喜临门。”

姜采萍把儿子抱起来,笑着低语:“夫人一点反应都没有,万一是日子不准岂不扫了大人兴致。再等等拿稳了再说,好事不怕迟。”

麦穗出门没多远碰到寻摸过来的黄翠容,黄翠容惊喜的不得了:“表婶”使劲挥舞胳膊,鹅黄色帕子飞来飞去。

“你是?”

黄翠容提着裙角飞奔过来,笑的像朵喇叭花儿:“表婶我是翠容,曹家大房外孙女。”

麦穗想起来了,就是陈长庚让她注意离远些的女孩儿,笑了笑:“你怎么在这儿,没和你娘回家?”黄翠容母亲是庶女,嫁到县城外三十多里太平镇。

“没有,姥爷让我在京城多陪陪他。”黄翠容热情不减。

“哦”麦穗无话可说,她是很相信陈长庚判断的。

黄翠容似乎感受不到麦穗冷淡,笑着挽起麦穗胳膊亲昵:“后天表叔成年礼,表婶能不能给翠容送份帖子,呆在家里好闷翠容想来玩。”

麦穗抽出胳膊:“那么多侄子侄女,单给你帖子像什么?再说长庚成人礼,也不是让你玩闹的。”

说错话了,黄翠容娇俏吐舌头:“表婶别生气,其实我就是喜欢你,人家都说北地女子开朗大气,我也想学学,你看我自己做的袄裙漂亮不?”说完推开两步拉起裙摆转圈。

不得不说黄翠容手很巧,只见过麦穗穿过一次,就把掐腰袄裙做的像模像样。麦穗看着旋转的裙子,不知怎么觉得很眼熟,白底绣红梅夹袄,大红马面裙。再加上黄翠容和她身高仿佛,猛一看容易混淆。

黄翠容过来挽住麦穗笑:“是不是很像表婶上次穿的,不过我买不起假绸,用的是普通绸面。”

“假绸很贵?”

黄翠容立刻睁大眼睛精神的很:“江西上好的假绸,比普通绸子贵三倍。”

原来这么贵,麦穗心里一突,忽然发现陈长庚花销有问题。每月五两零花,根本不够他买那些乱七八糟布料首饰。

“表婶打算去哪儿,翠容陪你一起。”

麦穗定神,面前的少女嬉笑宴宴,淡淡笑笑:“我有事出去一趟,你要是无聊去家里玩,你表叔在家。”

黄翠容向麦穗身后看了一眼,直摇头:“表叔看起来冷冰冰有些吓人,我不去。”

“那你自己玩,我先走了。”麦穗笑着继续往西去。黄翠容笑容明媚,目送麦穗走远嘴角一点点放下来。转头看东边,遥遥对着陈家暗自衡量,半响发泄般扯扯帕子抿嘴走了。

柳坡巷往西三四里路是碧波坊,姚茶租的院子在这里,说是院子其实是人家楼上三间房单独留了门。麦穗以为二层楼很好找,等到碧波坊才知道,一溜儿过去十家里八家都有二层楼。

几乎一模一样的屋子看着让人眼晕。

碧波坊窄窄一条街,一边是民宅一边是河,河边有三五成群女人们洗衣裳。麦穗挑了一个落单的问:“姐姐,你知道有位姚茶姚四小姐,租了三间二楼是哪一家?”

女子似乎被吓了一跳,惊慌回头看到麦穗笑盈盈的脸,脸色慢慢泛红似乎有些羞赧,清清嗓子轻声:“夫人走过了,向回走十几家,门口两个莲花门墩,有砖雕门匾的那家就是。”

“谢谢”

“不客气”女子低下头,继续在石台阶上搓洗衣裳,动作缓慢轻柔。

麦穗站直身子,发现那些三五成群的女人都向这边看,等她眼睛扫过去,又都纷纷回避,嘻嘻哈哈不知掩盖什么。

古里古怪的,麦穗又看了那些人一眼,见她们越发掩饰般搓洗捶打衣裳说说笑笑。

切~麦穗转身走了。

等找到姚茶出来,麦穗又遇到那些洗衣人,忍不住好奇:“那个女人有问题吗?我问她路别的女人都古里古怪的。”

姚茶瞟了一眼河边孤单背影,在麦穗耳边低语:“她是锡匠老婆,因为不能生所以被人瞧不起。”

“哦,那是怪可怜的”不能生的女人虽然少,但是十里八乡总有那么一两个“指不定是锡匠有问题呢?”

“不好说,不过这种事世人都喜欢怪女人。”姚茶不怎么关心,倒是关心别的“陈长庚后天成年礼?”

“嗯”麦穗有些放不下那个女人,明明那么温柔却那么孤单“那他们有没有收养一个孩子?”

“没,走吧,咱们去正阳街给你家大人挑礼物。”姚茶拉着麦穗往前走。

麦穗加快脚步,又奇怪:“怎么刚才我一拍门,你就在楼上喊‘滚’?”

这个玲儿知道,急匆匆跟上给麦穗解释:“夫人不知道,孙千户不知从哪儿听说陈大人不准备纳小姐进门,这些日子有事没事就来骚扰。”

河面凉凉秋风吹到身上,透着夹衣一点点浸凉肌肤。姚茶心里冷笑,这事儿除了陈长庚,还能是谁泄露出去。

麦穗担心:“那怎么办,不如你住我家?”

没住你家都被陈长庚算计,再住你家还不知怎么被他嫉恨。姚茶不想上门找虐,笑着安慰麦穗:“没事,以后我就大大方方做你姐妹,孙进财他不敢硬来。”

“行!”麦穗握紧姚

茶微凉纤细的手,态度坚决“他敢硬来我领你去烟州府击鼓鸣冤!”

“好”姚茶笑着回握麦穗双手,即便秋风凉凉,两个姑娘相握的手也很温暖。

正阳街依旧繁华,为了陈长庚十八岁成人礼,麦穗大出血预备十两银子,请姚茶帮忙挑一身直裾深衣。

各色深衣摆了一桌子,姚茶一边挑一边为难:“咱们是姐妹,你家有喜事我是不是也该送份礼?”

麦穗不喜欢浅蓝、浅紫、浅红,吩咐小二:“这些不要,那身宝蓝色拿过来看看。”然后一边比划一边回答姚茶,“想送就送不想送就不送,这有什么好难的,你和长庚一起上过三年学算来还是同窗。”

“也是”姚茶心里忽然就光亮通透“那你买衣裳,我和我哥送他一根簪子,也是咱们一起长大的情谊。”

“好”麦穗笑的开心。

十月初一陈家小院再次张灯结彩。三足鱼缸挪走,西边垂丝海棠下铺着芦席向北摆着香案,香案东边是长几上边水盆、深衣、冠带,在西边曹大舅、廖成并排跪坐庄严肃穆。

东边枇杷树下观礼的是陈长庚同僚、乡邻和曹家表兄。

正屋麦穗仔细给陈长庚整好衣领衣摆:“别紧张,外边都是熟人。”

做赞者的秋生调侃麦穗:“小婶也太仔细了,小叔为官这么多年,什么事儿没见过?”再看看神色淡然的陈长庚‘,秋生噗嗤’笑出声:“你给小叔弄这么漂亮,也不怕扎进外边小姑娘眼里出不来。”

陈长庚身形修长宽肩细腰,一身雪白曲裾贴合腰线玉立挺拔,良人郎朗不外如是。

麦穗站起来退后两步上下打量也喜欢:“有匪君子,如……”忘了,转过头问姚茶,“如什么来着?”

姚茶笑:“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麦穗拍手笑:“对,我家长庚就像绿竹林边白衣君子!”

“姐姐喜欢就好。”陈长庚笑意融融,眼里只一个麦穗。

秋生看陈长庚腻味劲儿,浑身夸张的哆嗦一下:“快走快走,外边一堆人等呢。”说着起步带路。

这身雪白的曲裾里衣,确实让陈长庚颜色出尘,当他走出正屋时,不光女孩儿们看呆了,就是男的也惊艳:鸦青眉深情目,玉色肌肤艳红薄唇。

一院子人怔愣盯着他看

曹大舅‘咳’一下震醒院子众人,站起身拱手笑道:“今日甥男陈氏长庚十八行冠礼,曹某衷心感谢诸位亲友嘉宾光临,感谢正宾廖大人加冠,感谢赞者秋生。”一一行礼,廖成秋生各自回礼。

秋生领陈长庚对着香案跪下,先捧水给廖成净手,然后给廖成递上梳子。廖成神色肃穆帮陈长庚把头发稍微整理,然后一加缁布唱祝:“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儿幼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介尔景福。”

二加皮弁唱祝:“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三加玉簪,那玉簪通体碧绿一看就是上好玉器,廖成楞了一下要给陈长庚插上,陈长庚让了一下从袖子里取出一根桃木簪:“用这个”

院里众人看的发楞,没有这样规矩。廖成只一眼就认出,这是当年麦子戴过的那根簪子。倒不是廖成记性有多好,把兵士头上簪子记得那么准,而是知道麦穗就是麦子后,不由自主回忆当年种种细节。

相对于别人怔愣,廖成实在太了解麦穗对陈长庚的意义,所以没什么停顿放下玉簪换上桃木簪唱祝:“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冠成

秋生扶陈长庚起身,然后捧起案上深衣给廖成。廖成提着衣服肩膀一抖,给陈长庚穿上扣好玉带。刚才一身雪白曲裾,陈长庚像是出尘公子人如玉,现在沉香黄暗花深衣,让他完全成为一个男人,顶天立地能遮风雨。

麦穗隔着窗纱,不知不觉看的泪流满面:“长庚站在那儿好骄傲”如果娘能看见该多好,娘一定会和她一样高兴的落泪。

姚茶站在麦穗身后,眼睛下意识看着几案孤单的玉簪,嘴角若有若无一点笑:“是啊,你要小心了,外边好几个小姑娘眼都看直了。”

麦穗笑笑再意

晚上麦穗还是兴奋的不行,絮絮叨叨:“长庚长大感觉好吧?”

陈长庚默默脱下深衣,提着领子仔细搭在衣架上,这是麦穗给他挑的。

“看你站在那儿,那么好看、那么高、那么沉稳,姐姐就想哭,我答应娘守着你长大。”

陈长庚听得心里酸酸软软,他们两个能有今天,个中辛酸只有自己知道。

曲裾也脱掉只剩褒衣,陈长庚扶着麦穗躺下,麦穗继续絮叨:“娘在天上看见了吧?”

陈长庚抱着麦穗,在她脸颊轻吻一下没说话。

就是这么奇怪,总是猜不透陈长庚心思的麦穗,却总能奇异感知他的伤心。麦穗眨眨眼睛将泪水眨回去,侧过来笑道:“干嘛不用茶儿送的玉簪,那可是上好的祖母绿将近三十两银子。”

陈长庚拇指轻轻沾掉麦穗睫毛上湿意,世上为什么会有一个麦穗儿,会让他这么心疼,让他爱到不能自已。

“姐姐,我长大了,以后所有事情换我来扛”陈长庚翻身悬在麦穗上方,两只胳膊撑在麦穗耳边。

对着陈长庚眼里无法错认的深情,麦穗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

陈长庚抬起一只手,不知怎么响起端午节:粽衣去带绿衣散,娇粽如玉轻轻尝。

暗哑却清晰的声音在屋里响起:“姐姐不要再把我当成弟弟,我是你男人……”混闹这么久该收网了。

银河里繁星璀璨,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微波荡漾,像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荡漾……荡漾……

男声不知在压抑什么,只听得出似乎从胸腔挤压出来:“我是你男人,男人”那么久深情你懂没懂?

这一次麦穗没有嬉笑没有打岔,沉默、沉默。半晌两条麦色光滑紧致的胳膊伸出来,环住上方劲瘦有力肩背,慢慢用力抱紧。

一条银河光波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