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庚一双漆黑眼睛盯着麦穗,看惨白色从麦穗麦色肌肤里一点点渗出来。漆黑的眼珠散发一点奇异光亮,他等着,等麦穗痛苦,等麦穗离开他。
麦穗心很疼很疼,那是一颗娇娇女儿心,是陈大娘娇爱几年才养出来的。这一刻碎了,被陈长庚淬了毒的冰箭一箭碎成渣渣。
麦穗抬起眼哆嗦着嘴唇,崽崽看起来像个古怪的小怪物。娘走了,她是姐姐得带好崽崽。
抬起袖子一抹眼泪,麦穗瞪了陈长庚一眼转身就走。一阵风过去,主屋和堂屋再没别人,空荡荡只有一个陈长庚。
也不知是目的达成舒心还是心疼撑不住,陈长庚放任身体摔回炕上。合上眼思绪沉入无底漆黑的深渊,放弃自己任由凉意一遍遍侵袭自己身体。
就这样吧……
“起来吃饭!你多大了不知道爱惜自己?不知道生病要花钱吗?”清脆有力的声音在寂静里响起。
麦穗?惊讶睁开眼,陈长庚看到一个应该消失的人,端着碗虎里虎气走过来,
麦穗把碗放到炕桌上扯陈长庚起身:“吃饭!”一张老大晚娘脸。
“不是让你去死了嘛!”陈长庚缩着胳膊往回拽,麦穗见他反抗手上用力往炕桌扯。
姐弟俩,一个在炕上一个在炕下扭打起来。说扭打其实不太合适,应该是麦穗单方面碾压。麦穗手上一用力,几天没吃好没喝好的陈长庚,乖乖扑到炕桌前。
麦穗抬起下巴给陈长庚一个蔑视的眼神:“你让我去死我就去死,你谁啊?看把你能的。”
被按在桌前的陈长庚气到爆炸:“你都把我娘害死了还要赖在我家?你要不要脸!”
这话扎心扎肺麦穗脸色一惨,陈长庚用力挣脱看着麦穗自责痛苦,心里恶狠狠想着:活该!
麦穗心疼,提到娘就疼,还有弟弟污蔑的疼。忍了半天心疼好些,麦穗咬牙切齿爬上炕把陈长庚拉到桌边。
“你给我好好吃饭!你是家里独苗知道不,不许使性子!”
陈长庚被麦穗按的不停折腾反抗:“你要不要脸,滚。”
“我要不要脸关你屁事?再不听话我把你拽到娘坟上,让她好好看看你咋不听话的。”
‘娘坟’陈长庚本就没有血色的脸越发雪白,被麦穗按在桌上一动不动。
麦穗有些心惊,自己又把崽崽吓没魂了?
“你乖乖吃饭,姐姐不去告状”麦穗坐到陈长庚身边放柔声音“崽崽乖,家里就剩咱们两个别让娘担心。”
就剩咱们两个,眼眶一酸泪珠子就滚落下来。
他们是没娘的孩子
陈长庚呆呆看着桌上圆圆水迹,半天低头看碗:青菜豆腐面籽儿汤,放着他喜欢的细磁勺子。
“吃吧,娘说你是家里的根儿。”麦穗低着头,拿抹布把桌上圆圆水迹……擦去。
陈长庚低头抬起千钧重的胳膊,捏起细磁勺。
吃,他得吃饭,哪怕以后的日子里再也没有娘陪,他也得吃饭。他是爹娘独子背负着父母的期盼和爱,他得为自己行为负责。
一勺面籽儿汤舀出来,氤氲热气熏湿陈长庚眼睛。这一顿开始,今生饭桌上再没有娘温婉慈爱的笑脸。
泪珠合着面籽送到嘴里,咸中带着暖热。
秋生打外边进来,看见陈长庚跪坐在炕桌前吃饭,惊喜的不得了:“小叔你可醒了,你不知道姑姑这些日子有多难!”
几步走到炕沿儿,看碗里的面籽儿汤下去一半,秋生一颗心才算安稳,仿佛陈长庚醒了他有靠山似得。双手撑着炕沿儿两腿一用力,秋生坐上去继续替麦穗叫苦。
“你躺炕上昏迷不醒,姑姑去大堂伯家求他替你家卖几亩地救你,有那么几家千阻万拦……”
当初就是那几家人要赶他们母子走,想到他们那天在大堂伯家急切的嘴脸,秋生露出个轻蔑笑容:想发绝户财,什么东西。
“他们说谁家小孩儿不发烧,浸几个凉水帕子就好,糟蹋祖宗田产算什么。”
陈长庚轻轻放下勺子,没碰出一点声音:“我家田地是我娘嫁妆置办的,算不到祖产里。”
“这样?”麦穗疑惑“那大堂兄咋不说呢?”
陈长庚垂下眼帘看碗里糊底的面籽儿,陈进福的人品值得相信。可见自己病的有多凶险,以至于正直君子左右为难,又怕耽误病情又怕糟蹋田产。
是麦穗救了自己命。
秋生眼睛亮闪闪看着麦穗:“还是姑姑有办法,让我在家看着你,自己偷拿田契去回春堂找大夫。”
“姑姑一天到晚守着你,喂吃喂喝还要扶着迷迷糊糊的你解手……”
解手?那自己……什么……都被看光了……可能还摸了……陈长庚想不下去脸色爆红,秋生话真多!
秋生话确实多,絮絮叨叨絮絮叨叨:“那几家天天过来看你,来了就跟贼似得东看西摸。姑姑气的不得了,你烧得说胡话那几天,他们把姑姑赶出去说姑姑粗心不会照看。”
“姑姑跑的鞋子都丢了,连哭带跑找大堂伯来主持公道。”
麦穗那一次闹得很凶,陈长庚烧的满嘴胡话脸红的能滴血,凶险的不得了。麦穗拉着陈进福到家,豁出命连指带骂祖宗十八代,一张嘴能喷出血来。
陈长庚垂着眼帘静静听,食指在桌上轻轻滑动。
麦穗这会儿有底气,唾骂:“想发我家绝户财?我呸!我们崽崽可是鬼节生的,命硬的很要死也是先死他们。”
……一直被诟病生日的陈长庚,原来鬼节还有这好处?不过拜秋生所赐,该知道的他都知道了。
陈长庚清醒秋生放下心,收拾收拾也要去做自己生意了。他不肯要姑姑家剩菜剩饭,不是瞧不起,他都吃百家饭了,还有什么瞧不起。
而是……三奶奶走了,麦穗家日子还不知道怎样,他不想分麦穗碗里的饭。
陈长庚看着麦穗收拾碗筷擦桌子,很熟悉,这动作娘在的时候他见过无数次。
“用了多少地?”语调平静
!
正在干活的麦穗僵硬的停下动作,庄稼人卖地,这事儿要命了。麦穗干干笑笑:“五亩”觑了觑面色平静的陈长庚,麦穗莫名心虚,下意识缩缩肩膀觉得又气势不足。以后是自己带崽崽,得有大姐派头!
挺起胸,“娘说人最重要,钱都是其次的!”
“我不会感激你救了我。”有一瞬陈长庚甚者觉得跟娘去了才好,当然也只是一瞬。作为爹娘独子,光耀门楣传递血脉,他责任更大。
原来不是责备自己,麦穗松口气放下心,一手还端着碗,一手还拿着抹布:“谁让你感激,我答应娘守着你……”
想到那一日娘临终交代,麦穗垂下头藏起热潮阵阵的眼眶,声音低低:“我答应娘陪着你,答应娘让你读完四书五经。”
麦穗看着自己手里抹布,有点旧软软一团捏在手里,但是没有一点菜渣饭渣。看,崽崽就是这样精致的孩子,和自己完全不一样。
轻轻吸吸鼻子低声慢语:“我知道讨厌我,但是你能不能乖点别跟姐姐闹,家里就剩咱们两了。”
……陈长庚被麦穗说的心下凄惨:“……别叫我崽崽。”
“长庚醒了?”陈进福从屋外进来,麦色脸膛依然沟沟壑壑。
屋里两个孩子一个站在炕下,一个坐在炕桌前,看着都是神情凄苦。陈进福叹口气坐到炕沿上:“秋生跑去跟我说你醒了,醒了是好事,年纪小小别那么多心思。”
“我去给堂哥倒杯水。”麦穗殷勤
“不用”陈进福叫住麦穗“我来跟你们说件事,三婶不在了族里不能不管你们。以后你家的地我来种,吃穿都由我来出,长庚继续读书,如果有剩我都给你们攒着。”
顿了顿陈进福想到两个孩子到底小,索性好事做到底:“你们想住家里也行,害怕住我那儿也行,你们两个商量商量。”
麦穗拿眼睛去看陈长庚,陈长庚静默不知思考什么。再回过头看陈进福,麦穗期盼的问:“读书能送崽崽去县里不?我娘原本要送崽崽去南松学堂。”
南松学堂?陈进福苦笑:“南松学堂一年束脩二两银子。”
麦穗急了向前两步,哀哀苦求:“大堂兄,崽崽读书可好了,先生说放在镇上可惜。你花点钱崽崽将来有出息会报答你的。”
报答?陈进福抬眼,看向自始至终平静沉默的陈长庚。这孩子稳得住也聪明,不去好学堂是可惜,他也想像爷爷当年一样砸锅卖铁供给陈长庚,让陈家门庭荣耀。可是……
陈进福转向麦穗,语气沉沉:“麦穗儿,你知道陈家上上下下有多少嘴……秋生已经去讨百家饭了。”
有钱得买粮接济族人
“……哦”麦穗眼里细小的星星黯淡下来,退回原来的地方。
这似乎是目前最好的结局了,读书的事‘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只能如此。陈长庚拿定主意抬起眼:“以后长庚就麻烦……”
娘说了要送崽崽去县里,在镇上怎么行?
“等等!”
麦穗忽然打断,急急走到陈进福两步远的地方,手搭在炕桌上,手指紧张的抠着桌面。话语有些急切:
“大堂兄,如果我不在家里吃饭呢,省下那份口粮够不够崽崽去县里?”
“你不在家吃饭在那吃饭?”陈进福皱眉。
“崽崽去县里读书,我去县里大户人家做丫头。给口饭吃就行说不定还能的两个赏钱……”麦穗越说越觉得是个办法,眼睛慢慢亮起来,“都在县里我可以常去看崽崽,免得谁欺负他!”
陈进福心里迅速算了一笔账,眼睛也跟着微微发亮:“这主意可行。”
麦穗如释重负,脸上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有点甜有点傻。
这边商量差不多陈进福起身离开,作为陈家隐形族长他忙得很。走到屋门口,陈进福又回头对陈长庚说:
“这次你能留下一条命多亏麦穗,大堂兄有上百人要顾,你别怪堂兄。”
“以后你如果功成名就,别忘了麦穗今天救命之恩,别忘了她全心回护你的情意。”
……他娘之后,又一个人护着麦穗。
“崽崽姐姐明天就去县里……”麦穗兴冲冲
“不许去姚家!”还没说完就被陈长庚打断,麦穗想什么陈长庚太清楚了。
狠狠病了一场,这半天陈长庚开始支撑不住。拍拍枕头躺好,拉起被子盖到胸口闭上眼睛休息。
麦穗嘴唇不发声对着陈长庚逼叨逼叨,聪明了不起啊?姚家有什么不好,还是熟人,说不定还能开份工钱呢。
嘁~
麦穗帮陈长庚把被子掖好:“崽崽南松学堂在哪条街?也不知道附近大户人家多不多。”
陈长庚躺平任由麦穗在四周悉悉索索忙碌,闭着眼:“说了别叫我崽崽。”
“不叫你崽崽叫什么?”麦穗嫌弃陈长庚事儿多。
我没名字吗?陈长庚浑身发软懒得搭理麦穗。
“崽崽,你将来考中状元,给姐姐也介绍个状元好不好。”
哪个状元会看中你?陈长庚鄙夷。
麦穗觉得自己分析的很合理:“你看我得带大你才能嫁人,到时候我都老了不好嫁人。”想想还有点愁人。
“……你到底知不知道害羞?那么大一个女孩子,张口嫁人闭口嫁人。”依旧懒洋洋闭目养神。
麦穗趴在炕沿不服气:“嫁人害什么羞,这世上除了尼姑那个女孩子不嫁人?”
很多年后陈长庚身体力行,让麦穗知道嫁人为什么要害羞,如今的他却说不过麦穗,只能烦躁:
“……闭嘴我累了。”
麦穗是乖乖闭嘴了,可惜陈长庚依然没能休息。家里又来了几位客人,不过这几位客人不受欢迎。
麦穗耷拉脸靠在炕柜上,双手抱腿坐在炕沿,撇过脸研究窗户上的窗花一声不搭理。
陈有贵瘦皮脸上带点谄媚的笑:“崽崽醒了,堂兄这些日子天天来看,心焦的不行。”
陈长庚坐在炕桌旁神色清冷,这就是盼他死了发财的人。
陈有贵也知道,前几天他们三家赶麦穗有点绝。可自家孩子一个个皮包骨头,可怜的揪着什么都给嘴里塞,心疼没办法。
“崽崽,我和你满仓、有粮堂兄商议过了,我们三家给你种地,以后你就换着在我们几家吃饭。”陈有贵把瘦巴巴脸皮聚起来,聚成一朵瘦皮菊花。
“你看这家吃烦了换那家,家里还有你小侄子陪你玩。就一点麦穗得走,她是咱家买回来的,不倒卖就算咱陈家仁义。”
陈长庚听到这里心里一动,借着他们倒是赶走麦穗的好机会……心思只是一瞬就散了,他已经任过性了。麦穗得留着,一来娘临终前交代他跟着麦穗,二来这世上最看重他关心他的,现在只有麦穗。
说陈长庚自私也罢,他知道什么对自己最重要。三来麦穗以后不嫁他没有后顾之忧,现在有个熟人作伴也好。
陈进福并没有让陈长庚小心这几家人,因为他相信陈长庚知道好坏。
陈长庚冷冰冰瞟了这几人一眼:“读书钱谁出?”
“还要读书?”陈满仓不满意,板着脸教训不懂事的陈长庚“饥荒年谁家孩子读书。”
陈有贵看陈长庚脸色更难看,连忙补救:“崽崽,你读了三年书,是咱们村孩子里最有学问的,不用再读了。”
“哼……”
陈长庚听到麦穗‘哼’就知道她要发火,连忙开口:“书是一定要读的,我娘说送我去南松学堂,一年二两银子束脩笔墨纸砚七八百钱。”
……陈有粮
……陈满仓
……陈有贵
对着三个呆掉的家伙,陈长庚嘴角极细微勾了一下,蔑视一闪而过很快消失:“麦穗也不能送走,我舍不得……”
陈长庚面无表情,心里‘呕’了一下,继续编:“还有我生病卖了五亩地得赎回来。”
“你怕是烧傻了吧?”陈满仓先跳起来翻脸“白养你就不错了,哪儿那么多事?你也不看看村里家家都快揭不开锅了……”
“哎!揭不开锅是崽崽的错?”麦穗跳下炕赶人:“快走快走,崽崽刚醒来还要休息,再不走我找大堂兄来。”
陈进福还是有震慑力的
等几个人快出院门,麦穗在后边嘀咕:“黄鼠狼给鸡拜年”
……陈有粮
……陈满仓
……陈有贵
有心回头教训,那丫头也不是吃素的,在大门口闹开他们还要脸呢,只能憋着火回家想辙。
麦穗成功气到几个欺负她的人,得意‘哼’了一声回家,回到屋里开心:“崽崽你舍不得姐姐?我就说崽崽怎么会真的讨厌姐姐,姐姐这么好带你玩带你吃……”
“不”陈长庚冷冰冰拍拍枕头躺下,拉起被子盖到胸口“我骗他们的。”
……麦穗:“……讨厌就讨厌,我也讨厌你,不给你盖被子!”麦穗重重踩地‘咚’‘咚’‘咚’走了。
讨厌就讨厌谁稀罕,陈长庚闭起眼。不知多久朦朦胧胧正要入睡时,屋里响起轻轻脚步声,然后悉悉索索被子一点点在身体周围压实。
哼,好像是嫌弃又好像是得意,陈长庚陷入深深梦乡。
麦穗想去县里找活,陈长庚吃饭熬药离不开人,又过了七八天等他身体大好,麦穗才急急忙忙去县里。
如今世道艰难县里的活并不好找,麦穗还想找个离南松学堂近的更难。
“大娘,你看我,我可能干了扫地、洗衣、做饭、挑水什么都能干,你留下我吧,有口饭吃就行。”
大娘笑呵呵:“这些活大娘自己做,还能活动活动筋骨。”
“大叔,你们酒楼招洗碗的不,别看我小我力气可大还能劈柴呢!”麦穗秀秀胳膊“我不要工钱给口饭就行。”笑眯眯
掌柜大叔不耐烦:“店里伙计都用不完,要你个小毛丫头做什么?走走走”
“姐姐,你家雇人不?”嘴里抹了蜜似得甜“别看我小我什么都会,”
被拦住的少妇微笑,怀里孩子咿咿呀呀伸手够娘头上珠钗,少妇笑里带着纵容歪头避开。
麦穗灵机一动笑眯眯推荐自己:“姐姐我最会带孩子了,我有一个弟弟,我带的可好了白白胖胖的……”
白白胖胖的弟弟在家里打了一个喷嚏,揉揉鼻子继续看书。
麦穗觉得希望很大,你看人家这么耐心听还笑微微的,越发卖力推荐自己:“我什么活都会干,扫地、洗尿布、出去捡柴挖野菜,做饭也行,还会……”
麦穗藏起自己良心:“还会纺线”可怜纠缠成一团的线
笑眯眯:“姐姐你雇我吧,我不要钱只要一口吃的,雇我一个顶好几个。”亮晶晶眼睛期待。
少妇等麦穗说完,笑微微夸奖:“真是个可爱的小丫头,光听你说话就让人高兴。”
“姐姐要雇我吗?”惊喜,笑容像朵花,牙齿白白。
可惜……
少妇指指手里动来动去的小宝贝,笑:“只这一张嘴姐姐就快喂不起了,哪儿来粮食再喂一张?”
“……哦”瞬间失落。
“别着急,你这么可爱用心,一定能找到活儿。”
麦穗又开心了,笑出白牙齿:“我也觉得,我这么能干肯定能找到活。”
一天、两天、三天……陈长庚冷冷看着每天都能鼓满信心的麦穗:“实在找不到可以送你回娘家,我还是能去南松学堂的。”
“崽崽,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娘交代我陪着你送读四书五经,我不能走我得守着你长大。”麦穗老大脸教训弟弟。
“如果陪着我和送我读书只能选一样呢?”
麦穗迷茫:“娘没让我选一样啊?”
笨蛋
“我是说如果事到临头只能选一样呢?”
“为什么要如果呢?我肯定陪着你送你读四书五经啊。”麦穗眼里迷茫更甚。
笨蛋,跟笨蛋没法沟通!陈长庚甩袖回屋读书,气死他了。
后来陈长庚才明白最简单的最难破解,因为简单到只有一条路:陪着崽崽,送崽崽读书。有些人可能会二选一,可麦穗眼里只有一条路‘陪着崽崽,送崽崽读书’任何有分歧的路,麦穗都不会选。
所以麦穗不懂他的‘如果’因为麦穗没有‘如果’。就像‘蜀之鄙有二僧’穷和尚做到了,因为穷和尚只有一个目标。
第五天去县里麦穗碰到秋生,秋生当时正跟着人‘大爷、大爷’叫着讨吃的。秋生发现麦穗在路边笑嘻嘻看他,差点没羞死转身就跑。
麦穗追:“秋生你跑什么!”
秋生停下转过来满脸羞红,知道自己讨饭是一回事,被姑姑亲眼看到自己卑躬屈膝是另一回事。
“姑姑不嫌我丢人?”
……原来是为这个,麦穗沉默了一下“谁愿意求人讨饭还,这不是没法子,总好过让慧嫂子饿死,再说……”麦穗咬牙切齿“总比那些盼着人家死,发绝户财的好。”
麦穗恨不得咬人家一口肉的表情,实在可爱秋生笑道:“姑姑说得对,最起码不缺德。”
“缺德?你这是大德行,才十一就凭着自己养活了娘,孝顺的很。”
……多少辛酸委屈不及被人理解,暖暖热意弥漫在瘦弱的胸膛。秋生忍下喉间涩意笑着问:“姑姑还在找活呢?”
“是啊”说到这个麦穗就丧气“这县里人咋搞的,我这么能干只要一口饭都没人雇我。”
不知道为什么跟麦穗说话,总让人暖洋洋想笑,秋生就忍不住笑。
“有什么好笑,你姑姑不能干?”敢说就让你好瞧,麦穗眼里亮闪闪,威胁的意思很明显。
“能干,姑姑最能干”这话是秋生心里话,在他看来这世上就没有比姑姑更能干的。想到新听得消息,秋生抱着碗有些犹豫。
“姑姑,我听说瑞福巷胡家小姐要找一个小丫头。”
“瑞福巷?离南松学堂很近啊,拐个弯就到”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麦穗乐的差点蹦起来,扯着秋生就跑:“走,给姑姑引路。”
秋生执拗的站在原地不动,他忽然有些后悔不该说这个消息。
“怎么了?”
“姑姑”秋生脸色为难“我听说胡小姐换了好几个丫头,她爱拧人。”
拧人?麦穗抬起手在自己胳膊上拧了一下‘嘶’有些疼:“不怕,我皮厚。”秋生看着无所无惧的麦穗,心疼。
要是……隐秘的念头像潮水般涌起,又退下。他看见麦穗怎样照顾陈长庚,没有要是。
二狗游荡在水渠边,这里是他放羊的地方。每年春天他家羊就会生出一只雪白可爱的小羊羔,像一团柔软白云淹没在鲜嫩绿草里,今年没有了,去年这个时候就卖掉了。
今年天气偏寒庄稼长得不是很好,没有羊崽儿拿什么交人头税?秋天少卖一只羊,家里少一笔收入,他家也到了喝菜糊糊的地步吗?
还有奶奶,如果母羊还在他悄悄端几碗羊奶过去,是不是就不会死?二狗半弯腰手掌从新草尖上轻轻拂过,这么嫩的草羊该吃的多欢。
“得儿啷当,得儿啷当”轻快的调子传进二狗耳朵里。他直起腰,看到麦穗手里摇着一串紫色豌豆花,脚步轻快走过来。
脸上开心的笑容真刺眼,二狗习惯性抱起胳膊,他心情不好正想找人发泄。
“哟,这是谁呀?你家小状元郎好了。”
关你屁事,麦穗翻个白眼停都不带停走过去。
二狗在麦穗身后继续招惹,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我忘了,你家现在没钱读书了,你家小状元,这辈子没指望喽……”
当你姑奶奶是活王八,什么事都能忍?扔掉豌豆花麦穗转过身来,战斗就位:“崽崽有没有指望我不知道,我知道你这辈子没指望了,只能放羊……”
“奥……”麦穗也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还回去“我忘了,你家羊卖了,你连羊都放不喽~”
不就是揭人短吗?一个村的谁怕谁。再说……麦穗底气足的很,她家崽崽还是很有指望的!
哼!属于胜利者的声音,麦穗昂着下巴转身走人。
二狗本身心情不好找人撒火,没想到被人戳了痛处怎么肯善罢甘休。放下手臂站直身体,气呼呼看着麦穗要越走越远,忽然想到什么。
眼里不怀好意,嘴角噙出一抹流里流气的笑容,重新双手抱胸斜歪着身子,吊儿郎当语气:“哦~”意味深长
“我明白了,小状元郎没指望了,你这状元夫人还有指望。我说你这天天往县里跑,原来去勾搭新下家。”
哦你妈的头,什么叫没指望了?这话戳到麦穗肺管子,毕竟陈长庚大病一场,差点……麦穗最恨人跟她说‘崽崽没指望了’
麦穗回过身子:“我们崽崽指望大得很,他马上就要去县里南松学堂读书,倒是你”哼了一声,冷笑上下打量“这辈子都没指望了。”死去吧你!
麦穗瞪一眼转身回家,她要把好消息告诉崽崽!想想就开心。
二狗听愣了,要去南松学堂?那地方他偶尔听人说过,一年束脩就是二两银子,能买两头好母羊。真的假的,那丫头别是失心疯了吧?
不会是真的吧?陈家还有不出世的钱?二狗摸摸光滑的下巴对着麦穗背影冷笑。
“崽崽~”麦穗飞进主屋笑容得意又灿烂“姐姐找到活了,你可以去县里读书了”明亮的眼睛星光闪闪。
“开心吧!”
开心,当然开心,这是娘……去世后第一个……好消息。开心都散了,陈长庚点点头:“开心”
“咱们现在就去大堂兄家说,让他给你办入学。”
“不急,我在灶上给你热着饭你先去吃,明天一早咱们去找大堂兄。”
有热饭!麦穗乐了:“崽崽你真好。”张开的双臂对上陈长庚冷冷的眼睛……哦忘了,崽崽不喜欢她,亲亲抱抱不合适。有点可惜虽然不粉嫩嫩了,崽崽还是很漂亮的。
耷拉下两条胳膊:“崽崽你将来要给我找个漂亮的状元郎。”
陈长庚真的很想翻白眼,丑的也不要你好吗?“快去吃饭。”
“好嘞~”麦穗乐滋滋去了。
带着对未来无限期望的甜美夜晚,却迎来暴风雨的早上。第二天陈进福被陈家一堆人半胁迫半簇拥到陈长庚家。
陈满仓先跳出来:“三婶不在剩下个孤儿,咱们族人不能不管,今天非得说个规章出来不行。”
陈长庚立马冷下脸,这些人想来分他的家产。麦穗却傻乎乎疑惑:“没有不管,大堂兄在看管我们。”
陈满仓驱赶麦穗:“这是我们陈家人的事,你一买来的丫头片子有你张嘴的地方?”
……麦穗张大嘴:“啊啊啊……”闭上嘴:“你看我有张嘴的地方没?”
……陈长庚,蠢人其实也挺难对付的,因为你跟她不在一个世界。
陈满仓:“……去去去,小丫头片子一边去。”
“我干嘛一边去?你说没人照看崽崽,我不是人,我不会做饭洗衣服?家里的地有大堂兄给我们种,还有啥问题。”
“问题大了,陈家也不是陈进福一个人,凭什么好事都落在他头上……”
迷迷糊糊闹了半天,陈进福才明白,感情他们以为三婶存的有银子。解释了半天陈家人却依然不愿意,陈有粮说:“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凭什么陈长庚一年花三两银子读书,其他家孩子就得饿死?”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也愁眉苦脸反对:“进福啊,这些年你做的事大家心里都有谱,咱们都感激你。可是这灾荒年人都要饿死了,你花银子送长庚去读书,你叫我们怎么服气?”
麦穗提示:“那是我省下的口粮。”
“省下也是我们陈家的!”多的是人反对。
陈长庚冷冷开口:“那是我娘嫁妆置办的。”
“嫁进陈家,就是陈家人!”
几方人吵吵闹闹,身子瘦弱的秋生娘被秋生扶着,站到麦穗旁边冷嘲对面:“当初我家秋生去要饭你们看不上,今天我更看不上你们”
“一群爷们口口声声说是要照顾孤儿,不就是想分人家地吗?要点脸好不,欺负孤儿寡母,想发绝户财。”秋生娘摸了摸自己儿子头,柔声“一群大老爷们,还不及我家秋生有担当。”
一个病弱寡妇一个半大小子,穿的补丁摞补丁,站在麦穗旁边……陈家老少爷们被骂的不是不愧疚,可是没吃的!家里崽子饿的鸡崽儿似得,抱在怀里软软的骨头摸在手心……心酸呐。
乌泱泱人群静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有人逼陈进福:“大侄子,都是陈家人,你不能这边饿死了,那边白纸黑字去上学。”
“对、对”
“就是”
陈长庚眼眸沉沉看着这群衣衫褴褛的人,一声声逼迫陈进福。他明白这些人都要饿死了,还要什么讲究。别说陈进福只是陈家隐形族长,就算是真族长又如何?马嵬坡兵变,唐明皇一代帝王,也只能赐死杨玉环。
看着陈进福被人拥挤推搡,陈长庚明白他再不站出来家业难保。
“诸位叔伯兄弟”清冷的声音被淹没。
麦穗看崽崽没人理,看他脸色难看,跳到椅子上拿下铜锣。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狠敲
人群被镇住了,麦穗给陈长庚一个眼神:你说吧,姐姐给你镇住了。
……陈长庚,面无表情转向众人:“诸位叔伯兄弟,大家苦长庚明白。当年盛世我爷爷远赴京城赶考盘缠不够,陈家人有一个算一个户户出盘缠。”
忆往昔让众人安静下来,慢慢用心听。
“陈富叔”陈长庚看向刚才巍颤颤的老头,老头点点头眼眶湿润“陈富叔家出五十钱,陈富叔还把我爷爷送到渡口。”
当年送到渡口的陈家男人多,如今活着的竟然只剩陈富,老头子忍不住难受,以前日子多好啊。
“咱们陈家虽然不是大门大户,但是向来团结友睦,今天如果不是日子把人逼到绝地了,谁会来我家贪这点东西?”
这话实实在在不错,是这老天快把人逼死了。
“我年纪小不能种田,这样,还按我娘在的时候,我们租出去……”
一场夺田风波被陈长庚消弭,族人临走时也有人愧疚,尤其是一直租种那几户:“长庚……都是年景逼得,你别怪堂兄们,都是老天爷逼得,咱们对不住你。”
陈长庚冷漠:“你们不是对不住我,你们对不住大堂兄。”
这话更加戳心戳肺,他们今天抱着要分一杯羹的心思来。开始是想要陈进福二两银子买粮,后来想分陈家地。那时他们想凭啥陈长庚的地给陈进福种,谁还不姓陈?
这会儿他们才想起来,陈长庚跟陈进福血脉最亲;这时候他们才想起来,陈进福费了多少钱财心思周济陈家族人。再看陈进福,羞愧、敬重,无以言表。
乌泱泱陈家人走了,麦穗心疼的不行:“我好不容易才在县里找到活,这下全搅了。”
陈长庚倒是淡淡:“你去县里干活挺好,我在镇上读书就行。”十五亩地的租子虽然有点少,可是他再想想办法也不是不行。
“那咋行?我去县里谁给你做饭洗衣裳,你晚上一个人睡在家里害怕咋办?”
陈长庚有心说他会做饭,可是想起夜里一个人孤零零住在家里……
麦穗又说:“再说娘交代我要你读四书五经,必须要找好先生镇上先生耽误你!”
陈长庚淡漠,你还能有什么办法不成。
麦穗喃喃:“我答应娘的,让你读四书五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