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娘愕然:“怎么会这样,难不成有人送的货比我好,还是价格低?”
掌柜的楞了一下笑道:“陈娘子多心了。”
这就没法往下谈了,陈大娘到底不是底层挣扎出来的人,总顾着几分自尊不愿追根究底。
“打扰掌柜的,我过些日子再来。”一手拖着一个孩子陈大娘转身脚步沉重。
没有了,馄饨没有了,麦穗拖拉着脚,忍不住回头看一眼红柱金字大门。
陈长庚没有回头,小手却微微颤抖,他们家一项收入有危险了。
右手那边不肯往前走,左边细瘦的手指在自己掌心颤抖。陈大娘心里刀绞一样,她停下脚步艰难做出笑容,转身两三步回到掌柜面前。
“不知店里什么花样活计卖的快我回去做些”一边说一边从篮子里取出两块绣帕“承蒙您照顾两年,这帕子拿回家给姑娘玩儿。”
掌柜的连忙推拒:“这话说的,店里生意多亏有诸位支撑,说起来也该是我们道谢才对。”
“您别客气,有贵铺这项收入我们日子才好过些。相识俩年,您跟我透个低儿”陈大娘脸颊发热,低声示弱“家里日子不容易。”
掌柜的叹息一声接下两块绣帕塞到袖里,他是知道陈大娘来历的,这年景也是不容易。
“不瞒陈娘子”掌柜的挪了几步到墙角,陈娘子知机的跟过去。
还在原地的陈长庚眼睛沉了沉,慢慢走到陈娘子腿边就听到掌柜的声音。
“……所以东家是想拖着这边,万一店里活计不够还用你们的……”
掌柜的停了停摇头:“不瞒陈家娘子,这几年年景不好,夏收多了四成税给盐榆那边赈灾,结果还有人不知朝廷恩惠,暴民四起朝廷又派兵镇压。咱们这边还好,听说洛安那边要征兵……”
掌柜的微微侧身压低声音:“咱们这边就是加赋税,县衙传出消息,秋收要多加三成税。”
陈大娘心里一沉,明明夏收多了四成粮税赈灾,却说暴民不知朝廷恩惠,是真的不知,还是根本享不到?
连县里富户都辞退绣娘,开始减省日子。
这朝廷上下……
陈大娘领着两个孩子转身回家。
娘儿仨走在县城陈旧的青石板街巷上,摊贩们见他们衣着整齐,伸着脖子使劲吆喝。
“拨浪鼓、关公刀~~~”波浪波浪响不停
“香油、靶镜、桃木梳~~~”小巧光滑的镜子反射照眼光芒。
“糖人哎~金鸡玉兔大马猴哎~~~”
‘咕隆’麦穗咽下一口口水,脚尖磨着脚后跟走不动道。
然后是那悠长响亮的勾魂声:“馄饨,香油馄饨~皮薄馅大一口鲜哎~~~”
氤氲热气带着鲜香勾住麦穗肚里馋虫,麦穗停下脚步:“娘,咱自己卖绣活好不好?”
陈大娘顺顺麦穗微微凌乱的刘海,笑容略微低沉:“摊位要钱,咱们东西也不是普通人家用的。”
麦穗听得不太明白,什么叫东西不是普通人家用的,大家不都一样吗?可有一点麦穗明白了,他们不能摆摊。
“哦”麦穗垂下头有一下每一下踢旧石板。
陈大娘微微勾唇,转过来发现儿子忽然转头收回目光,那目光……馄饨摊西边有家散着墨味的书本斋。
陈大娘如鲠在喉。
‘咕噜噜’身旁肚子响亮叫起来,麦穗揉揉肚子咧开嘴嘿嘿笑:“娘,咱赶紧回去吧,我想窝窝头”
好像完全忘了馄饨。
“娘,路远,咱们早点回吧。”崽崽也细声细气开口,好像完全忘了笔墨。
陈大娘心酸又自傲,多懂事的孩子怎么忍心他们委屈。她想起掌柜的话‘你和姚家太太闺中旧识……’
拐着弯的旧识才对,更何况当年……陈大娘淡淡苦笑一下,摸摸麦穗的头:“咱们可以试试别的路。”
‘唰’麦穗眼睛亮了:“好!”
拿定主意陈大娘打起精神:“咱们去姚家”
姚家在青合县西街占了半条街,在青合县算有头有脸的人家。青砖花墙朱门铜钉,麦穗看的目瞪口呆:这门洞扎上墙比她屋子都高大。
陈大娘再次低声告诫麦穗:“进去不要对别人茶水点心流口水知道吗?”
“知道,我娘教过我。”
教过你,你到我家第一天还那么丢人,吃了那么多。陈长庚心里鄙夷,并不太相信麦穗,他这时候还不懂麦穗。
姚家很大屋子都崭崭新俨然开阔,麦穗惊的张大嘴东看西看,领路的婆子见了眼底就露出几分鄙夷。
……陈长庚垂着眉眼脸色冷漠。
姚家太太比陈大娘小两岁三十五岁,一身绫罗轻点胭脂,头上淡绿纱堆芍药并一根小金凤步遥,耳边两簇金制柳叶坠子。
麦穗被晃的眼花:“好漂亮,仙女嘛?”
姚家太太扶着大丫鬟的手出来就听到这一句,心情不由好起来拿眼去看。
只见一个九、十岁的结实小丫头,头上用红布条扎了两个羊角辫,身穿一身黄色碎花衣裤黑圆脸蛋眼睛亮闪闪,看着十分精神。
“这是曹姐姐买的小丫鬟?倒是讨喜可爱。”
曹余香是陈大娘闺名,她没想到经年不见,万秋说了这个开场白,万秋是姚家太太闺名。
一边劝慰自己接受现实,一边到底酸涩:“这丫头叫麦穗,是长庚童养媳。”
到了娶童养媳的地步?万秋打量曹余香也是一身细布衣裙,浆洗的整整齐齐,头上只包着一块素蓝粗布,完全乡下妇人装扮……说起来还是户部郎中的女儿。
既然来了就没准备后退,陈大娘顶着万秋打量正要开口,万秋却先不紧不慢开口。
“曹姐姐请坐”又吩咐“看茶”
丫鬟们悉悉索索往来,不一会儿茉莉花茶配着点心的香味飘荡在花厅。
陈大娘等丫鬟们上好茶点淡笑开口:“几年不见第一次上门就是……”
苦涩一笑:“万妹妹知道我女红还不错,我这里做了些活计,你看府上能不能用到。”
万秋愣了一下,她没想到昔日翰林院大学士的儿媳,会向自己求助。毕竟当日……
这种怔愣的目光刺人心肺,似乎身上的衣裳都被割成条缕,曹余香挺直脊背。好在万秋也是经过事的很快反应过来:“曹姐姐的女红当年在闺中也是有名的,不过……”
万秋停下话音打量母子三人……其实她们之间并没有交情。
“……在商言商,我看看。”
万秋把曹余香的活计捡看几样,不冷不热笑道:“家里原本用不了这些,不过曹姐姐领了侄儿侄媳妇过来,就当见面礼吧我全要了。”
陈大娘不上不下尴尬起身:“麻烦余妹妹。”
陈大娘坚持用交给珍绣楼的价位交易,万秋合计一回觉得比养绣娘划算,问陈大娘愿不愿意接自家生意。
麦穗开心坏了,走在路上蹦蹦跳跳:“姚婶婶人真好,以后咱们再也不用担心活计没人收,还送咱们这么大一包点心。”
麦穗把怀里点心举到鼻子前幸福的闻了闻:“娘,现在能吃了吗?”
在姚家不能吃,在县里不能吃,现在都出县城了可以吃了吧。麦穗活多又长得快,所以特别容易饿,肚子早就火烧火燎咕咕叫。
脸阴了一路的陈长庚忽然发怒,扯着麦穗袖子就想扔掉那包耻辱的点心。
“哎,你干嘛!”麦穗一只手止住陈长庚。
陈长庚眼底泛出血色:“你丢不丢人,不停偷看人家点心。”
五岁多的陈长庚从来没有这样愤怒过,心里的话说不出来:他娘原本和姚太太一样身份地位,可他娘现在日子贫苦不说,还要看人脸色。
麦穗是傻的吗!没看见人家太太都不招呼让管家来跟他娘商量花色样品,没看见他娘临走微微屈膝,称人家太太吗?
没看见他娘在人家审视目光下的尴尬吗?
他娘为了养活一家子,从平等旧友变成仆妇,他娘原本也是清贵的小姐太太!
就知道围绕吃的,就知道吃!要不是多她那一张填不满的嘴,要不是她老惦记馄饨,他娘何至于……陈长庚握紧拳头。
麦穗不以为意:“我又没趴上去,就偷偷多看两眼咋了,我还没见过这样的点心呢。”
“那人家给你,你就要!”
“是啊,反正他们钱多不在乎。”
“骨气呢!”
“骨气能顶饱吗?”麦穗抱紧点心寸步不让“再说咱都上门求人家做生意了,还说什么骨气?”
!陈长庚被戳了心窝子,阴沉着脸瞪着麦穗和她的点心,半晌
“娘,叫她走,现在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