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你病了。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她不仅事先琢磨好了措辞,甚至也练习了一番语调、音高。语气应该平静、就事论事,但要抱有强烈的同情——然而只是针对病情,而非病人本身。
在她自己听来,她的话音并没有流露出好奇,也没有骄傲,有的只是任何一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去看望一个碰巧至今无人探视的病人时的抑扬顿挫。
这是她三年来第一次抬头去看敌人眼睛上方那带枝玫瑰形的胎记。这样做的时候,还要带着她所尝到的裘德离开的滋味,以及一腔至今仍未纾解的怨恨与耻辱。她将要面对裘德亲吻过的黑色玫瑰,望着这个使她的母爱扭曲的女人,就是这个女人让她的爱变得如此浓厚和庞大,以至于她不敢表达,唯恐它会失控并用其沉重的利爪使她的孩子们窒息。这是种笨重的熊一般的感情,稍一放纵,就会以其对蜂蜜的急切渴望吞没孩子们的呼吸。
裘德的离开是如此彻底,全部的家庭责任都落到了奈尔一人身上。再也没有棕色信封中的五十美元可以依靠。她不愿染指父母赖以度日的那笔微薄的海员退休金,于是干起了清洁工。就在去年,她找到了一份好点的工作,在裘德曾经干活的旅馆里当女招待。小费只能算是一般,不过工作时间不错——孩子们放学回来时她在家里。
她年仅三十,热情的棕色眼睛已经变成了玛瑙色,而皮肤带上了枫树在正当浓绿时被砍倒、劈开和抛光后的光泽。荒凉而憔悴的贞洁成了她唯一的港湾。就是这种贞洁让她来到木匠路七号镶着蓝玻璃的门前,帮她压制住像过去那样去挠那道纱门的冲动,隐藏了她好心肠之下的真正动机,也是它让她的话带上了她想要的那种音色,既没有兴灾乐祸,也没有底部的人们听说秀拉生病的消息时咂嘴说“我说得没错吧”的意味——没有任何“这是报应”的暗示。
现在她就站在伊娃的那间旧卧室中,低头看着那深色玫瑰,注意到那双在被子上滑动的麻秆般的胳膊,以及钉了木板的伊娃当年跳出去的窗子。
秀拉抬眼看了看,没有一秒犹豫,就像奈尔一样在开口时省略了一切客套。
“说句实话,有事拜托你。我有一个处方。平时都是内森去给我抓药,可他……三点钟之后才放学。你能替我到药店跑一趟吗?”
“处方在哪儿?”奈尔很高兴能去做一件具体的差事。谈话会让彼此都不好受。(秀拉总会从原地拾起她们被废弃的关系。)
“在我的提包里。不,在那边。”
奈尔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了带珠形扣子的提包。她看到里面只有一块手表和那张折叠着的药方。没有钱包,也没有零钱夹。她转过脸来问秀拉:“在哪儿?你的……”
但秀拉正看着钉上了木板的窗子。就在她的眼角,有一种东西让奈尔吞下了要问的话。那种东西和稍稍张开的鼻翼——咆哮的阴影。奈尔拿起那张处方,拿起她自己的钱包,说:“好,我马上就回来。”
门刚刚关上,秀拉便张开嘴喘起气来。奈尔在房间里时,她的疼痛加剧了。现在,新的止痛剂,她一直存而未用的止痛剂已经快买来了,她的痛苦她也稍稍可以忍受。她让一部分思绪沉浸在奈尔身上。这么多年不见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今天她刚进来就被自己打发去了药店,这实在有些可笑。她们俩还是小女孩时,这家药店原本是埃德娜·芬奇的“醇香屋”。那时候,她们俩曾一起去那儿,手挽着手,走过“小有余钱”台球厅,被门口那些懒散的男人叫作“小妞”,走进店里花上十八美分买上一杯圣代,坐在那间摆有大理石台面餐桌的阴凉店铺里,品尝着她们有生以来的第一杯圣代。现在,奈尔独自一人回到那里,而秀拉躺在家里等待。医生说,不到疼得不行不要吃药。她想,现在就是疼得不行的时候。不过你也无法预料会不会更疼。她思考了一下奈莉到底想要什么,她到底为什么而来。是想来看看自己的下场,还是和好?沿着这条思路去想需要高度集中精力,目前她很难做到。疼痛很贪婪,攫住了她的全部注意力。但给她取来新药备用的人是她的老朋友,这件事倒不错。就她记忆所及,奈尔总能渡过难关,化险为夷。河上消失的漩涡,汉娜的葬礼。奈尔都是最棒的。这么多年,秀拉模仿她或试图模仿她时,最引人注目的不是冷静,而大多是别扭。就像那次为了保护奈尔而割破指尖,她赢得的不仅是奈尔的感激,还有她的厌恶。从那之后,她就听任感情来支配行为了。
她听到了奈尔的脚步声,过了好久,奈尔才打开门,把药放到床头桌上。
秀拉把药水倒进一把黏糊糊的勺子时,奈尔开始了探视病人的寒暄。
“你气色挺好的,秀拉。”
“你骗我,奈莉。我的样子很糟。”她把药喝了下去。
“不。我很久没有见过你了,可你看上去……”
“你用不着这样,奈莉。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哪里难受?他们说过吗?”
秀拉舔了舔嘴角。“你想谈这个?”
面对这自己早已忘却的直率,奈尔微微一笑。“不,不,我不想。但你真的打算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儿吗?”
“内森偶尔过来。有时杜威们也来,还有柏油娃娃……”
“那些都没用,秀拉。你需要一个成年人照顾你。一个能够……”
“我宁愿一个人在这儿,奈莉。”
“你知道你不用冲我装样子。”
“装样子?”秀拉的笑声冲破了堵在喉咙里的痰,“你在说什么?就算是狗窝,这里也是我的家,奈莉。我没什么好装的。你一定忘了我是什么样的人。”
“也许吧。但也许并不是。你是个女人,却一个人过。”
“你呢?你难道不是一个人过?”
“我没生病。我有工作。”
“是啊。你当然有。工作对你有好处,奈莉。对我毫无用处。”
“你永远都没必要去工作。”
“我永远都不会去。”
“工作是有好处的,秀拉,尤其是你又不想让人帮你。”
“我不要工作,奈莉。也不要人帮忙。”
“你不可能什么都要,秀拉。”奈尔渐渐被她的傲慢惹火了,她已经躺在了死神门前,却还在嘴硬。
“为什么?我能全靠自己,为什么不能什么都要?”
“你不能全靠自己。你是个女人,还是个黑种女人。你不能像个男人一样行事。你不能摆出一副独立的架势走来走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拿什么就拿什么,想扔什么就扔什么。”
“你自相矛盾。”
“我怎么自相矛盾?”
“你说我是个女人,还是个黑女人。男人还不是一样?”
“我不这么认为,你要是有了孩子,也不会这么看的。”
“那我倒真该像你说的那样用男人的方式来做事。我认识的所有男人都抛下了他们的孩子。”
“有些没有。”
“不对,奈莉。他们‘抛下了’。”
“你还是无所不知,是不是?”
“我不是无所不知,我只是无所不为。”
“可是,你就不会干我干的事。”
“你以为我没过你那种生活,就不知道你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吗?这个国家里的每个黑种女人在做什么,我都一清二楚。”
“做什么?”
“等死罢了。就像我现在这样。区别在于她们是像树桩一样等死。而我,我像一株红杉那样倒下。我确实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真的吗?你拿什么证明?”
“证明?向谁?姑娘,我有自己的头脑,它为我工作,也就是说,我有我自己。”
“孤零零的,是吗?”
“没错。但我的孤独是我自己的。而你的孤独却是别人的,是由别人制造后送给你的。这难道不能说明什么吗?一种二手的孤独。”
奈尔在小木椅上往后坐了坐。怒火一掠而过,但她意识到秀拉很可能只是在炫耀。她不清楚她目前所处的情况,除了真相,说什么都没有意义。“我从来都不懂你是怎么把一个男人弄到手的。但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你为什么一个都留不住。”
“这就是我该做的?浪费生命来留住一个男人?”
“他们值得留住,秀拉。”
“他们可不如我自己值得。再说,我爱一个男人,从来不是因为他值。值不值与爱不爱没关系。”
“什么才有关?”
“我的想法。只有这个。”
“好吧,我明白了。你拥有全世界,我们这些人只是在向你租住。你骑马,我们跟在后面铲粪。但我来可不是为了跟你说这些,秀拉……”
“不是?”
“不是。我是来看看能帮你什么的。既然你把事情挑明了,我看最好还是把它了结了。”奈尔的手指攥住了床的铜栏杆。现在她要问她了:“你为什么那么做,秀拉?”
沉默降临了,但奈尔不认为自己有义务去填充这片空白。
秀拉在被子下面动了动。她舔过牙齿,样子显得很不耐烦。“好吧,在我前面,在我后面,在我脑袋里,有块空地。某块空地。裘德填满了这块空地。就是这么回事。他只是填满了这块空地。”
“你是说你根本没爱过他?”奈尔的嘴里尝到了铜的味道,“根本就不爱他?”
秀拉再次望向木板钉起的窗子。她眼皮颤动着,似乎就要睡着了。
“可是……”奈尔缩起小腹,“可是我呢?我呢?你为什么不替我想一想?我无关紧要吗?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你。你既然不爱他,为什么还要把他搞到手?为什么不替我想一想?”她接着说,“我对你可不错,秀拉,你一点都不在乎吗?”
秀拉从钉着木板的窗子转过头来。她的语气很平静,眼帘上的带枝玫瑰颜色很深:“奈尔,只有你自己在乎,别人都不在乎。对一个人好就像对一个人坏一样,是有风险的。你从中什么也得不到。”
奈尔的手离开了铜栏杆。她对自己感到愤怒。在她终于鼓起勇气提出问题,那个应该问的问题时,结果却还是一样。秀拉无法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事实上,她也许是最后知道的那个。跟她谈对与错就像跟杜威们谈一样。她玩着秀拉床单边的流苏,轻声说:“我们本来是朋友啊。”
“噢,是的。好朋友。”秀拉说。
“可你对我的爱不足以让你不去招惹他。你本该让他爱我。可你把他抢走了。”
“你说抢走了是什么意思?我又没有杀了他,只不过是跟他睡了觉。既然我们是那么好的朋友,你为什么不能忘了这码事?”
“你躺在这里,没有一分钱也没有一个朋友。你在这镇上干尽了恶心事,还指望这里的人爱你?”
秀拉用肘部撑起上身,脸上因发烧出汗而闪闪发亮。她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然后倒回枕头上,叹了口气。“噢,他们会爱我的。这需要时间,但他们会爱我的。”她的声音和目光一样轻柔而缥缈。“在所有的老太婆都和十几岁的男孩睡过之后,在所有的年轻女孩都和她们醉醺醺的叔叔睡过之后,在所有的黑种男人睡过所有的白种女人之后,在所有的白种女人吻过所有的黑种男人之后,在看守强奸了所有的犯人之后,在所有的妓女都睡了她们的老鸨之后,在所有的同性恋都睡了他们自己的母亲之后,在林白睡了贝西·史密斯、瑙玛·希拉睡了斯泰宾·费希特之后,在所有的狗干过所有的猫、仓库上的每一个风向标都飞下屋顶压到猪身上之后……那时就会有一点剩余的爱给我。而且我知道那会是什么滋味。”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想起那年她跑上河岸、向四棵绿树间的浓荫跑去的那段路上,风迎面压着她两腿间的裙子的感觉,还有在墓地里挖出的坑。
奈尔感到难堪、气恼和一点羞耻,她起身离开。“再见,秀拉。我想我不会再来了。”
在打开门的那一刻,她听到秀拉的低语。“嘿,姑娘。”奈尔停下脚步,扭过头,但没有看着她。
“你怎么知道?”秀拉问。
“知道什么?”奈尔还是不想朝她看。
“到底谁才是好的。你怎么知道是你?”
“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可能你并不是好的。我才是。”
奈尔两步走出了屋门,在身后把门关上。她穿过大厅,走下四段楼梯。这栋房子在她周围波涛般翻腾着,由亮及暗,充满默不作声的幽灵。杜威们、柏油娃娃、新婚夫妇们、巴克兰·里德先生、帕特西、瓦伦丁,还有漂亮的汉娜·匹斯。他们都在哪儿?伊娃被送进了养老院,杜威们到处游荡,柏油娃娃沉醉在酒精里醉生梦死,秀拉躺在楼上伊娃那间窗子钉了木板的卧室里,梳妆台上的钱包里空空如也。
奈尔关上屋门时,秀拉伸手又拿了些药。然后她把枕头翻过来,让凉的一面朝上,躺着想她的这位老朋友。“这会儿她应该正沿着路向下走,背在那件绿色旧外套里挺得直直的,皮包带一直推到手肘,她心里算着她为我付了多少钱,一点也想不起我们用两个喉咙呼吸,却用一只眼睛看世界的日子。那时的我们是无价之宝。”
一幅幅图画在她的脑海中像蒲公英般轻轻飘过:柏油娃娃喝的谢尔曼马洛酒瓶上的商标——一只蓝色的鹰吞掉了字母E,汉娜找落进眼里的煤灰或睫毛时翻开的粉红色眼皮。她想着从所有的火车和汽车窗向外看,看着所有人的脚和后背。一切都没有丝毫改变,一切如常。所有的话语和所有的微笑,每一滴泪水和每一个笑话不过是习惯的延续。
“这个太阳和我十二岁时看到的是同一个,梨树也是同一棵。即使活上一百年,我的尿还是那样涌出,我的腋窝和呼吸还是那个味道,我的头发还是从同一个毛孔里长出来。我没有什么用意。我从来都没有什么用意。我站在那里看着她燃烧,欣喜若狂,我希望她就那样痉挛下去,不会停地跳着舞。”
她又做了那个梦。酸奶姑娘牌发酵粉剂商标上的女人朝她招手,另一只手放在围裙下面。秀拉走近之后,她却化作了一团白色粉末,秀拉急匆匆地想把这些白色粉末都塞进她的蓝色法兰绒家居服的口袋里。粉末四处飘散的样子非常恐怖,但更糟糕的是触感——她用手去抓时感觉到了那种淀粉般的滑腻。她越伸手去捞,就有越多粉末翻腾。最后,它们覆盖了她的全身,填满了她的眼睛、鼻子和喉咙,她在窒息中醒来,被浓烟的气味淹没。
疼痛主宰了她的身体。起初像有只鸽子在她肚子里扑腾,后来是一阵灼痛,接着疼痛便像细丝般传遍全身。那流动的疼痛的细丝来到一处,便胶着在那里并开始抽搐。她竭力把注意力集中到抽搐之上,把它当作波涛、锤击、刀锋或小型爆炸。不久,连痛苦的变化也让她厌烦了,她无事可做,因为与疼痛相伴而来的疲惫实在严重,她甚至无法握拳或是对抗舌根上的油脂味。
好几次她想高声大喊,但疲惫只允许她张开嘴唇,更不用说深吸进一口大喊所需的空气。于是她躺在那里,思考还要多久才能聚集起足够的力量抬臂,把粗糙的被子从下巴上推开,也不知道她是否该现在就把脸转向枕头凉爽的一面,也许等到她汗流满面后再挪动会更舒服。可是还有一个原因让她不想转头。一旦转头,她就看不到那扇钉了木板的伊娃跳出去的窗子了。盯着用钢条斜向固定的那四块木板是她当前可得的唯一的宁静。封死的窗子以其坚不可摧的终结和无法攻破的定格之态让她感到安心。这似乎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彻底地孤单一人——她不是一直在盼望这样吗?——排除了任何干扰的可能。就在这里,也只在这里,在这间有着高于榆树的失明窗子的房间里,她才可能屈膝靠向胸部,闭上两眼,把拇指放进嘴里,顺隧道漂流而下,不碰到阴暗的四壁,下沉,下沉,直到她闻到雨水的气息,知道水已经近了,就蜷起身子进入那沉重的柔软中,让它将她包裹起来,承载着她,把她困倦的肉体永远地冲刷下去。永远地。这是谁说的?她竭力回忆着。是谁许诺给她一场永远的水中安睡?想记起来需要花很大力气;它松开了她胸中的一个结,让她的思绪重新转到疼痛上去。
在这种精疲力竭的预感之中,她注意到自己不再呼吸,心脏已经彻底停止了跳动。一丝恐惧触及了她的心,因为在任何一秒钟,脑中都可能会发生一次剧烈的爆炸,让她喘不过气。于是她意识到,或者说感觉到,不会再有任何痛楚。她不再呼吸是因为已经不再需要。她的身体已经不再需要氧气。她死了。
秀拉感到自己露出了一个微笑。“噢,我完了,”她想,“这甚至一点都不疼。等会儿我要告诉奈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