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伊娃被送进了阳光谷的消息传出,“底部”的人们纷纷摇头,说秀拉是只蟑螂。后来,当人们看到她怎么把裘德弄到手又把他丢给别人,又听说他怎么买了张汽车票去了底特律(他在那里给他的儿子们买了生日贺卡,却从没寄出过),他们就全然忘掉了汉娜的(或是他们自己的)放荡作风而骂她是婊子。每个人都记起了伴随她回来的那场知更鸟灾,而她曾亲眼看着汉娜被活活烧死的事再次被旧事重提。
但给她贴上最后标签的是男人们,让她画押认罪的总是他们。正是他们指责她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对于这种事,人们不会理解,不会原谅,也不会同情。一踏上这条路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一沾上这种污点就永远无法洗刷干净。他们说秀拉和白种男人睡过觉。这事不一定是真的,但当然也可能是。她显然是能做出这种事的。无论如何,这种说法一传开,所有人都把她拒于千里之外。老太婆们咬紧了嘴唇,孩子们出于羞耻而别过头不看她,年轻的男人们想象着各种折磨她的方式——只是为了让自己吞下看到她时涌起的唾液。
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偏好去想象那种情景——秀拉如何躺在某个白人的身下——然后感到恶心得几乎窒息。没有哪种下流而肮脏的事是她做不出的。即使他们自身的肤色证明了在他们自己家中也发生过同样的事,他们的愤怒也无法遏制。而黑种男人会心甘情愿地躺在白种女人的床上这一事实也无法成为容忍这种事的理由。他们固执地认为所有白种男人和黑种女人间的交媾全都是强奸,因为要一个黑种女人心甘情愿本来就是无法想象的。从这一意义上说,他们对种族间通婚的恶意与白人相比倒是别无二致。
于是,他们在夜里交叉扫帚把堵住大门,还在门廊的台阶上撒盐。不过除了一两次想从她的脚印中搜集尘土的失败尝试外,他们没有做任何伤害她的事。就像黑人对任何邪恶之物的态度一样,他们对她冷眼旁观,听之任之。
秀拉对他们驱魔的企图和四散的飞短流长毫无察觉,而且似乎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因此他们得以站在比观察镇上其他蟑螂和婊子时更近的距离外观察她,而他们的警觉得到了回应。事情开始发生了。
第一件,是“茶壶”敲响了秀拉的门,来问她要个瓶子。他是个五岁男孩,有个只对“小有余钱”台球厅感兴趣的冷漠的母亲。她名叫贝蒂,但人们都叫她茶壶的妈妈,因为作为他的母亲这件事恰好是她最大的失败。当秀拉对茶壶说“没有”时,孩子转身就走,在台阶上摔倒了。他没有马上爬起来,秀拉就去扶他。就在这时,高高兴兴地朝家里走的母亲看见秀拉向孩子痛苦的脸弯下腰去。她被一种喝醉般的心血来潮的母爱充溢,当即把茶壶拽回了家。她逢人便说秀拉推倒了她的儿子。她如此强调这件事,便不得不接受朋友们的劝告,把孩子送进了县医院。让她心疼得要命的两块钱被证明没有白花,因为茶壶确实骨折了,尽管医生指出营养不良是造成他骨质脆弱的主要原因。茶壶的妈妈因此大出风头,并且出色地扮演了她本来毫无兴致充当的角色:母亲。一个成年女人居然伤害了她的儿子,这个念头让她咬牙切齿。她一变而成为了最尽心的母亲:头脑冷静、手脚勤快、干干净净。她再也不给茶壶去迪克的店里吃一顿古德巴先生式的早点和苏打汽水的零钱了,再也不让他在她忙什么的时候长时间一个人待着或者在街上闲逛了。她的变化是一个显著的进步,虽然小茶壶确实很怀念他在迪克的店里度过的安静时光。
事情继续发生。芬雷先生坐在前廊上嘬鸡骨头——他十三年来惯于如此。他一抬眼就看见了秀拉,一块骨头卡在喉咙里,当场断了气。这件事加上茶壶的妈妈的一番解释,让所有人都弄清了秀拉眼睛上的胎记的含义,那不是一株带枝的玫瑰,也不是一条毒蛇,而是从一开始就给她做了标记的汉娜的骨灰。
她不穿内衣就来参加他们的教堂晚餐会,买了一碟碟热腾腾的食物,却只吃了几口——不欣赏任何东西,没有赞美任何人做的排骨或水果馅饼。他们相信她在嘲笑他们的上帝。
而她在镇上的女人们心中激起了难以想象的愤怒——因为她只会和她们的男人睡上一次,就再也不理会他们了。汉娜曾经也是个祸害,但在某种程度上她对她们丈夫的需要无疑是对她们的一种恭维。而秀拉只是试上一次就把他们一脚踢开,连一个能让他们咽下这口气的借口都没有。于是这些女人为了伸张她们自己的正义,就对自己的丈夫加倍关爱,抚慰秀拉在他们的骄傲和虚荣上留下的伤痕。
在逐渐累积起来的确凿证据中有一个事实:秀拉看上去很年轻。她虽然已经年近三十,却不像她们那样牙齿掉落、伤痕难清,腰上没有游泳圈,颈后也没有赘肉。人们纷纷传说,她小时候从来没害过病,谁也不记得她得过水痘、喉炎,甚至不记得她淌过鼻涕。她小时候是个很野的孩子,可是伤疤呢?除了一个有点奇形怪状的手指和那块不祥的胎记之外,她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受过伤病侵扰的痕迹。当年跟她约会过的一些男人回忆,在野餐时,不管是小飞虫还是蚊子都不会落她身上。汉娜以前的朋友帕特西表示同意,并且说不仅如此,她亲眼所见,秀拉喝啤酒的时候从来不打嗝。
然而最足以定罪的证据来自戴茜,她是麋鹿会的资深成员,一向无所不知。在一次公共聚会上,她对朋友们揭露了一件事。
“我很久以前注意到了一件事,不过我一直没说,因为我心里没底,拿不准是怎么回事。嗯……我确实对艾维提过,可再也没向别人讲过啦。我记不清是多久以前了,有一两个月了吧,我猜,那时候我还没铺我那块新的漆布地毯哪。你看见了吗,柯拉?就是我们在广告单上看到的那种。”
“没有。”
“接着说吧,戴茜。”
“好吧,柯拉和我一起在广告单里看见了……”
“我们都知道你的漆布地毯。我们不知道的是……”
“好啦。听我说,行吗?就在我买漆布地毯之前,我站在门口,看到夏德拉克像往常一样来了……来到井边……绕着井台转了转继续走。你们知道他是怎么做的……嘴里喊着口令,然后……”
“你能不能少点废话?”
“到底是谁在讲?我还是你?”
“当然是你。”
“那就听我说。就像我说的,他正在那儿像往常一样搞他那些玩意儿,这时秀拉·梅小姐刚好从马路另一边走过。就在这么一眨眼的时间里,”她打了一个响指,“他闭了嘴,横穿过马路朝她走过去,就像一只大火鸡站在矮玉米地里。你们猜怎么着?他掀了掀帽子向她致意。”
“夏德拉克可从来不戴帽子。”
“我知道,不过他反正是用手往那儿碰了碰。你明白我的意思就行了。他那手势就好像头上戴了帽子,他把手伸到那儿朝她掀了掀帽子。你们可都清楚,夏德拉克可从来不对任何人表示友好!”
“那的确。”
“就算你在买他的鱼,他嘴里也骂骂咧咧的。你要是没有零钱,他就会骂你。你要是说鱼不够新鲜,他就一把从你手里抢走鱼,就像他在施舍你似的。”
“那是,谁都知道他是个恶棍。”
“是啊,所以说,他干吗要冲着秀拉掀帽子?他为什么不骂她?”
“一对恶魔。”
“一点也不错!”
“他向她掀帽子,她又是怎么表示的?微微一笑再行个屈膝礼?”
“没有,而且那是另一件让我吃惊的事。我头一次看到她不用仇恨的眼神看人。就好像她用眼睛闻了你身上的味,但不喜欢你用的肥皂。夏德拉克掀帽子的时候,她把一只手放在喉咙上好一会儿,然后转身就跑。沿着马路一直跑回家。他还站在原地,保持着掀帽子的姿势。后来——这才是我要说的——我回到屋里时,一只眼睛上长了麦粒肿。我以前可从来没长过那个。从来没有!”
“那是因为你看见那件事了。”
“绝对是。”
“真该死。”
“只能这么解释了。”戴茜说着,从一副牌上扯下橡皮筋,把牌排在桌面上,准备好好玩一场叫牌游戏。
秀拉确凿无疑的邪恶以可以理解却又难以解释的方式改变了居民们的生活。他们一旦确定了每个人的不幸之源,便开始保护和热爱彼此。他们开始珍爱各自的丈夫或是妻子,保护自己的孩子,动手修理住宅,最主要的是团结起来反对他们中的那个恶魔。在他们的世界里,离经叛道和宽厚仁慈同样是人类本性的一部分。驱除或消灭邪恶并非他们分内之事。他们当时没有捕杀把秀拉带回家来的知更鸟,如今也不会把她逐出镇子,因为在他们内心深处所意识到的他,并非他们所歌颂的那个有三张面孔的上帝。他们深知他有四张,而那第四张就可以对秀拉作出解释。若干年来,他们经历了各种各样的邪恶,他们所靠的并不仅仅是对上帝的保佑的坚信不移。相反,他们倒是知道上帝有一个兄弟,那个兄弟连上帝的儿子都没有放过,又怎么会放过他们?
世上还没有什么能邪恶到让他们把它摧毁。他们杀人或许是出于冲动,但不会是经过计划的,因此他们不会合谋杀害任何人。那样做不仅有违自然,也不够高尚。对于邪恶的存在,首先要予以承认,然后再进行应对,努力存活,智取为上,最后攻克它。
指控秀拉的证据已经准备妥当,但关于她的结论他们还没想好。秀拉是与众不同的。伊娃的蛮横乖戾和汉娜的自我放纵在她身上融为一体,而且因她自己的幻想而又有所扭曲和发展,在她的生活中,她只会发掘自己的思想和情感,让它们支配一切,她绝不认为自己有取悦他人的义务,除非他人的快乐能取悦她,她给予他人痛苦,并甘心体验痛苦,她使别人愉快,也愿意感受愉快,她的生活是一种试验——自从母亲的那番话让她飞快地跑上楼梯,自从她的责任感在那片河岸上随着河中心消失的漩涡一并消逝。前一次经历让她明白世上没有其他人可以指望,后一次则使她相信连自己也靠不住。她没有一个中心,也没有一个支点可以让她围绕其生长。在和某人愉快地交谈时她会说:“你嚼东西时为什么要张开嘴呢?”其实她感兴趣的并非答案,而是对方表情的急剧变化。她完全没有志向,对金钱、房产或其他东西都无动于衷,对别人对她俯首听命或交口称赞缺乏欲望——她没有自我。出于这一原因,她觉得没必要去改变自己——便一味地我行我素。
她曾经依赖奈尔,以为她几乎是自己的另一半或另一个自己,结果却发现两人并非是浑然一体的。和裘德躺在一起时,她根本没想过这会造成奈尔的痛苦。她们俩始终分享着别人的热情:比较一个男孩怎么接吻,他是用了什么方法从一个吻到另一个的。显然,是婚姻改变了这一切,但因为对婚姻缺乏切身的体会,因为与一些认为所有的男人都唾手可得、只是出于个人喜好才加以选择的女人同居一堂,她对她最为亲密之人的占有欲毫无准备。她十分清楚别的女人在说些什么、想些什么,或者她们说她们在想些什么。但她和奈尔总能看穿她们。她们俩都明白:那些女人并不是忌妒其他女人,她们只是害怕失去自己的工作。她们害怕她们的丈夫会发现她们两腿之间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
奈尔曾经是一个对她无所求的人,一个将她的方方面面全盘接受的人。现在奈尔想要一切,都是因为那件事。对秀拉来说,奈尔是第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她知道名字的人,也是和她一样看到了生活的狭隘之处而将其扩展至极限的人。现在,奈尔成了她们当中的一员,成了那种蜘蛛中的一只,只想着该怎么织下一圈网,在阴暗干燥的角落里吊在自己吐出的蛛丝上,唯恐自己会掉下去,却不在意下面有毒蛇在吐信子。它们的眼睛紧盯着闯入蜘蛛网的不速之客,却看不见自己背上的钴蓝色,对奋力穿透它们身体上每个角落的目光一无所知。一旦为蛇的吐息所触及,它们就成了受害者,而且自知该如何扮演这一角色(就像奈尔知道作为一个被背叛的妻子该怎样表现)。但是自己坠落,噢不,那需要——要求——创新:想在跌落后意识清醒或保住一命,必须知道怎么动翅膀、怎么固定腿,最重要的是怎么彻底顺着向下的力道飞行。但保住一命可并不是她们——现在又加上奈尔——想要的结果,那样太危险。现在的奈尔属于这个镇子和镇上的那一套生活方式。她把自己交给了他们,他们的舌尖轻轻一弹,她就会被赶回自己那个干燥的小角落,高高地粘在自己所吐的蛛丝上,远离下面的毒蛇和坠落的惨剧。
当奈尔表现得与其他女人一模一样时,秀拉感到了一丝震惊和更深的伤心。和她对纳什维尔、底特律、新奥尔良、纽约、费城、麦肯和圣地亚哥的厌倦一样,奈尔则是让她在漂泊中回到梅德林的另一个原因。所有这些城市都住着同样的人,动着同样的嘴,出着同样的汗。那些带着她从这些城市中的一个去另一个的男人都熔铸成一个巨大的形象:同样的爱的语言、同样的爱的欢娱、同样的爱的冷却。无论何时,只要她把自己内心的想法引入他们的日常生活或未来计划,他们就会蒙上眼睛。他们教会她的只有情爱的伎俩,他们和她分担的只有忧虑,他们给予她的只有金钱。她一直在寻找一个朋友,在一段时间之后才发现: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一个情人不会是一个同伴而且永远不可能是。她也发现,没有一个人能够成为她努力探求、伸出不戴手套的手去触摸自己的翻版。那种人只存在于她的情绪和幻想之中,而如果只能这样,她决定把自己赤裸的手伸向它,发现它,并且让别人也像她这样与自己亲密无间。
在某种意义上,她的古怪、她的幼稚、她对与自身对等的另一半的渴求都是百无聊赖的想象的结果。假如她会绘画、泥塑,懂得舞蹈的规矩或是会拨弄琴弦,假如有什么可以发挥她那惊人的好奇心和使用比喻的天赋,也许她早已把她的好动和耽于幻想转化为能够满足她所渴求的一切的行动了。正如那些找不到艺术形式的艺术家一样,她变成了危险人物。
她有生以来只说过一次谎——就是告诉奈尔她把伊娃赶出去的原因,而她能对奈尔撒谎是因为她在意她。回到家乡之后,她无法和别人交谈,因为她无法说谎。她无法对那些老相识说:“嘿,姑娘,你看起来真不错。”因为她眼睁睁地看到岁月的煎熬已经让她们的颧骨蒙尘,昔日曾向着月亮大睁着的眼睛如今变得肮脏而迟疑,时时露出小心翼翼的忧虑神色。她们生活的天地越狭窄,臀部就越肥大。那些嫁了人的女人已经把自己封在浆洗过的棺木之内,身体两侧满是别人剥去皮的迷梦和骨瘦如柴的悔恨。那些没有男人的女人像针尖已经被酸腐蚀了的针,只剩下了永远空荡荡的针眼。那些有男人的女人,她们呼吸中的甜蜜早已被炉子和水壶榨得涓滴不剩。她们的孩子就像无关痛痒而又暴露在外的伤口,那种贴身的疼痛不因与身体血肉分离而有所减轻。她们看看世界,再回头看看自己的孩子,再看看世界,再回头看看自己的孩子。而秀拉知道,那双清澈而年轻的眼睛就是她们没有拿刀划过咽喉弧线的唯一理由。
然而,她是贱民,她心里清楚。她清楚人们瞧不起她,相信他们是因为她和男人随便睡觉而把对她的痛恨转化成厌恶。这倒不假,她抓住一切机会和男人睡觉。只有在那里她才能得到她所寻求的东西:不幸和体会深切痛苦的能力。她并非始终明了她所向往的竟是哀伤。她最初以为,性爱是制造一种独特乐趣的方式。她以为她喜欢性爱的黏腻和滑稽感;她往往会在喧闹的前戏中纵声大笑,而对那些把性爱视为健康或美好的活动的情人弃之不理。性爱的美学让她感到无聊。尽管她不认为性是丑恶的(丑恶也很无聊),她乐于把它视为邪恶的。但随着经验的逐渐积累,她意识到这种事不但不邪恶,她也不需要通过激发邪恶的念头来让自己全心投入。在性爱过程中,她发现了也需要发现优势所在。当她停止用身体迎合对方,开始坚持自己在这一行为中的权利时,力量的分子便在她体内聚集起来,像钢屑般被吸引到一个巨大的磁场中心,形成任何东西都无法打破的一团。以一种就范的姿态躺在一个人身下,却体会着她自己持久的力量和无限的能量,这实在是天大的讽刺和奇谈。然而那团钢屑确实被打散了,崩溃了,在把它们重新聚拢的恐慌中,她从崖边纵身跳入无声之中,在下落中厉声号叫,号叫,痛苦不安地意识到事物的终结:在那飓风般的欢乐中心有一双悲伤的眼睛。在那寂静的中心没有永恒,只有时间的死亡和孤独,那种孤独感如此深沉,甚至让这个字眼本身失去了意义。因为孤独意味着认为其他人缺席,而她在那绝望之中发现的孤寂却从不承认有其他人存在的可能。然后她会痛哭失声,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物的消亡而落泪:小孩丢弃的鞋,被海水泡烂的芦苇残枝,她从不认识的死去的女人在毕业舞会上的照片,当铺橱窗里的结婚戒指,小母鸡躺在大米上的尸体。
当她的伙伴停止之后,她抬眼茫然地望着他,竭力想着他叫什么;而他则俯视着她甜蜜地微笑,温柔地对他认为是自己赐予她的热泪盈眶的感激表示理解。她迫不急待地等他走开,等他在一丝温润的满足和轻微的厌恶中安顿下来,好让她在事后单独待一会儿,让她有机会遇见自己、迎接自己,与自己共赴无与伦比的和谐。
二十九岁时,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但她却从未将她门廊上的脚步声、将那张能透过蓝玻璃窗向她投来注视的漂亮的黑面孔纳入考虑。阿贾克斯。
十七年前向她喊“小妞”时,他正在探索面前的整个世界。当时他二十一岁,她十二岁,相差了整整一个宇宙的时间。如今她二十九岁,他三十八岁,柠檬黄的胯下看来却并不那么遥远。
她打开沉重的大门,看到他正站在纱门外,用胳膊夹着两夸脱牛奶,样子就像一座大理石雕像。他微笑着说:“我一直在到处找你。”
“干什么?”她问道。
“给你这个。”他冲着其中的一夸脱牛奶点了点头。
“我不喜欢牛奶。”她说。
“可你喜欢瓶子,对吧?”他举起一只瓶子,“这玩意儿漂亮吧?”
它确实很好看。悬挂在他手指间,被蔚蓝色的天空勾勒出轮廓,它看起来十分珍贵、干净而永恒。她有种直觉,他是历经千难万险才把这两个瓶子弄到手的。
秀拉若有所思地用指甲划着纱门,过了一会儿,她放声大笑,打开了纱门。
阿贾克斯进了门便径直朝厨房走去。秀拉缓慢地跟在后面。她走到厨房门口时,他已经打开用金属丝扎了又扎的瓶盖,嘴对着瓶口灌牛奶了。
秀拉看着他——确切地说是看着他喉头吞咽的节律——目光中的兴趣越来越浓。他喝够之后就把剩下的牛奶倒进了水池,把瓶子涮干净递给她。她用一只手接过瓶子,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到了餐具室。其实根本没必要去那里,因为整座房子里一个人影都没有,不过作为汉娜的女儿,她自然而然地采取了这种方式。那间餐具室此时已不再堆满面粉袋,也没有了一排排罐头食品,一串串小绿辣椒也永远地消失了。秀拉一只手臂紧紧搂着湿奶瓶,靠墙大大地分开双腿,从他那瘦削的臀部中榨取她的大腿所能承受的全部欢愉。
从那以后他就经常来,每次都提着些礼物:一把带枝的黑莓,四条被橙红色《匹兹堡信使报》包好的炸鲷鱼,一把抓子,两盒杰尔-威尔牌酸橙果冻,一大块从冰车上买的冰,一罐老荷兰人牌清洁剂,上面印着一个戴帽子的女郎正在用工具除尘,一张《苦工蒂利》漫画,以及更多闪亮的白牛奶瓶。
和在台球厅周围闲逛、因为芬雷先生打了自己的狗就朝人家开枪或是用下流的赞美骚扰过路的女人们相反,阿贾克斯对女人相当不错。他的女人们当然明白得很,这让她们在街上挑起了多次为了争夺他的斗殴。在许多星期五的晚上,都能看到有着粗壮大腿的女人们挥舞着刀子制造流血冲突,引来看热闹的助威人群。当这种场面发生时,阿贾克斯就站在人群中间,用他和看老头子打牌一样无动于衷的金黄色眼睛旁观着斗殴的女人们。除了他那坐在破木房里与他的六个弟弟摆弄巫术的母亲之外,他这辈子还没遇到过一个有趣的女人。
他对女人们总是很温柔,那并非一种引诱的手段(他根本没必要那么做),而是在与母亲的长期共处中养成的习惯。他的母亲一向要求所有的儿子不仅要替别人着想,还要慷慨大方。
她是个能役使魔鬼的女人,上天赐给她七个爱慕她的儿子,他们乐于带给她她所需要的东西:植物、毛发、内衣、剪下的指甲、白母鸡、血、樟脑球、图片、煤油,还有鞋底的泥土;他们还为她订购“万·万”巫术用油,被称为“征服者大约翰”、“被咀嚼的小约翰”和“魔鬼鞋带”的植物根,“中国驱魔水”,“芥菜子”和辛辛那提产的九味草。她懂得看天气、卜预兆、知生知死、圆梦和一切疾病的疗法,靠这些本事养家糊口。要是她的牙还在、背也没驼的话,她恐怕就是世上尚存的最美的生物了,单凭她的美貌就足以使她获得儿子们的崇拜,更不用提她给予他们的绝对自由(在某些方面被认为是对他们的漫不经心)以及她那长年累积下来的知识的分量。
这个女人就是阿贾克斯的最爱,仅次于她的便是飞机。两者之间再无其他。只要不坐在那里着迷地听他母亲说话,他就满脑袋都是飞机、飞行员,还有怀抱二者的深邃无垠的天空。人们认为他在州里那些大城市之间长途旅行时度过的复杂而美好的时光,是他们无法想象、只能羡慕的;而实际上他只不过靠在机场带刺的铁丝网外,或者在机库周围转悠,听了有幸进入这一行的小伙子们的几句闲谈。在不观看母亲的魔法也没有想着飞机的时候,他就用小镇上无所事事的光棍们的消遣打发时间。他早就听过有关秀拉的种种传闻,它们引起了他的好奇,她那难以捉摸的脾性和对成规习俗不屑一顾的作风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对于魔法的追求就像圣马太大教堂里的那些女人对救赎的执着一样坚定不移。于是,当好奇增长到一定程度,他就从一家白人的门廊提走两瓶牛奶去看她。他觉得她或许是除他母亲之外他所知的唯一一个只为自己而活的女人,有能力掌控生活,没兴趣死死缠着他。
秀拉同样也感到好奇。除了当年他用以称呼她的那个词和彼时他在她心中激起的感觉之外,她对他一无所知。她对其他人生活中的陈规陋习和自己对梅德林日益增长的不满已经相当习以为常。如果她能想到一个可去的地方,也许早就走了,不过这都是在阿贾克斯隔着蓝色玻璃望着她、手里高举着战利品般的牛奶之前。
然而,让她把他夹进大腿之间的并非那些礼物。它们当然很动人(特别是他在卧室里打开的那个装满蝴蝶的罐子),不过让她真正愉快的却是他会跟她聊天。他们之间进行的是真正的交流。他和她谈话时的态度既不是纡尊降贵也不是旁若无人,既没有对她的生活愚蠢地问东问西,也没有滔滔不绝地大谈他自己的经历。他认为她很可能像他母亲一样聪明,因此似乎期待着她表现出她的聪明,而她没有让他失望。谈话全程中,他听得多,说得少。他在她面前明显流露出的轻松,他对药剂和植物力量知无不言的懒散态度,他对纵容或是保护她的拒绝,他认为她强悍又聪明的评价——这一切再加上他那种偶尔才被激发出复仇意识的慷慨大度的性格,都让秀拉的兴趣和热情经久不息。
他心目中的极乐(在地上而非天堂里的)是在滚热的水里泡着——把头枕在又凉又白的浴缸边上,闭眼陷入幻想。
“泡热水对你的背没好处。”秀拉站在浴室门口,看着他的膝盖在灰色的肥皂水面上闪闪发光。
“在秀拉怀里泡着对我的背没好处。”
“你觉得值?”
“现在还不知道呢。走开吧。”
“想飞机啦?”
“想飞机啦。”
“林白认识你吗?”
“走开吧。”
她走了,躺到伊娃的高床上等他,把头转向木板钉起的窗户。她笑着想,他渴望做白种男人的工作,这一点与裘德多么相像啊。正在这时,两个杜威露出他们漂亮的牙齿走进屋里,说:“我们病了。”
秀拉慢慢转过头来,喃喃说:“快点好。”
“我们得吃点药。”
“去浴室找。”
“阿贾克斯在里边。”
“那就等一会儿。”
“我们现在难受。”
秀拉从床上弯下腰,捡起一只鞋朝他们俩扔去。
“骚货!”他们俩尖叫着,她像条看家狗般一丝不挂地从床上跃下,抓住了红发杜威的衬衫,然后提着他的脚后跟把他倒悬在楼梯扶手上,直到他尿湿了裤子。这时,第三个杜威过来和第二个并肩作战,他们从衣兜里掏出石子朝秀拉扔去。秀拉在大笑中蹒跚地躲闪着,把尿裤子的杜威拎进卧室。等那两个杜威扔光了石子,身上除了牙齿别无其他武器时,秀拉已经把第一个杜威扔到床上,翻起自己的钱包来。她给了他们每人一美元,他们一下子抢走,一溜烟跑下楼梯,直奔迪克的店去买他们爱喝的止咳糖浆。
阿贾克斯全身湿漉漉地走进来躺到床上,让风把他身上吹干。他们俩一动不动地躺了好一会儿后,他才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胳膊。
他喜欢让她骑到自己身上,这样他就可以看着她在上面高高矗立,并把一些淫猥的话扔到她脸上。当她像一株佐治亚松树般跪倒摇晃的时候,自上而下看着他那逐渐消失的微笑,看着他那金黄色的眼睛,看着他那天鹅绒般的头发,摇呀晃呀,她集中注意力抵抗涌向下身的可怖的失控感。她向下看,从似乎高不可攀之处向下看着这个用柠檬黄华达呢使她第一次感受到性兴奋的男人。她让自己的注意力停留在他脸上,以便再多掌控一会儿自己的肉体,不致被马上推向高潮,那崇高的死寂。
如果我拿一块麂皮用力地揩拭这块骨头,揩拭你的颧骨顶部,那种黑色就会部分剥落,沾到麂皮上,而皮肤下会露出闪亮的金叶子,我能看到它就在那里,透过黑色闪闪发光……
她如此高高在上地面对他精瘦的躯体,他那不停变幻的微笑是如此难以捉摸。
而如果我拿一把指甲刀甚至是伊娃的旧水果刀——那就足够了——刮去那层金子,它就会散落下来,露出里面的石膏。是石膏给你的脸以平面和曲线,让你嘴角的笑容无法抵达眼底。石膏给你的脸以重力,让你不至于笑得开怀。
高度和晃动使她头晕目眩,于是她俯下身,让自己的乳房摩擦着他的胸膛。
然后我就可以拿一把凿子和小槌来敲这块石膏。它会像冰镐下的冰块一样裂开,我可以透过缝隙看到下面不含碎石与树枝的沃土,因为正是这沃土给了你那种气味。
她的双手滑到他腋下,好像不抓住点什么东西,她就无法遏止她在皮肤下感觉到的那种软弱无力传遍全身。
我要把手深深地插入你的土壤,掬起一把,再让它从指缝中滑落,体味它表面的温暖和下面露水的清凉。
她把头搭在他的下颌之下,再也不相信自己能抵挡任何东西。
我要浇灌你的土壤,让它保持湿润和肥沃。但是要多少呢?要多少水才能让这沃土保持湿润?而又要多少土才能让我的水不会流走?又要到什么时候土和水才能调合成泥?
她把他的下体吞进双腿间,他把她的嘴唇吞进嘴里。整座房子里非常非常安静。
秀拉开始懂得什么叫作占有。也许不是爱,但那是占有,至少也是想要占有的欲望。她因这种全新而奇特的感觉震惊。首先,一夜刚过,在早晨她就猜想阿贾克斯白天会不会来。到了下午,她又会站在镜前用手指抚摸着嘴角周围的笑纹,想确认到底好不好看。经过一番仔细观察,她最终在头发上系了一根绿色缎带。她把缎带滑进发间时,它发出了沙沙的轻响——这轻轻的声音很像汉娜的笑,像她遇到有趣的事时会发出的轻柔徐缓的鼻音。就像头戴卷发器的女人们一动不动地坐上两小时,但两天后就又开始盘算再过多久就将确定下一次预约的时间,秀拉给头发系上缎带后又做了些其他事。等到了晚上,阿贾克斯带着当天早上为她做的芦笛进门时,不仅绿色缎带还在头发上,浴室也早已擦得光可鉴人,床铺得整整齐齐,饭桌上也摆好了两人的餐具。
他把芦笛递给她,松开鞋带,一屁股坐到厨房的摇椅上。
秀拉朝他走来,吻了他的嘴唇。他用手指抚摸着她的后颈。
“我猜你一点都不想柏油娃娃,对吗?”他问道。
“想他?不。他在哪儿?”
阿贾克斯对她的漫不经心报以一笑:“监狱。”
“什么时候的事?”
“上周六。”
“因为酗酒吗?”
“还有点别的原因。”他回答着,继续对她讲起他是怎么被卷进柏油娃娃又一次不幸遭遇的。
星期六下午,柏油娃娃喝醉了酒,踉踉跄跄地闯进了新河路上的汽车道。一位开车的女人为了躲避他,一个急转弯撞上了另一辆汽车。警察们赶来后,认出开车的女人是市长的侄女,就逮捕了柏油娃娃。消息传出,阿贾克斯和另外两个黑人去警察局探视他。起初,警察不准他们进入。阿贾克斯三人在外面整整站了一个半小时、反复重申探监的要求,警察才算发了慈悲。终于获准进入之后,他们来到审讯室,看到柏油娃娃在角落里蜷曲着,遍体鳞伤,浑身上下只有一条污秽不堪的内裤。阿贾克斯三人质问警长,凭什么不把柏油娃娃的衣服还给他。“这不对头,”他们说,“不该让一个成年人躺在他自己的屎尿上。”
那个警察显然和伊娃持同样的看法:柏油娃娃是白人。他说,如果犯人不愿意躺在屎尿上,就该从“底部”的山上搬下来,像个体面的白人一样好好生活。
双方的谈判在争吵和威胁中持续了很久,整件事以对这三名黑人的传讯而告终,他们被要求在下周四的民事法庭上出庭。
阿贾克斯看起来对这种事毫不在乎,哪怕它比其他任何事都更恼人、更麻烦。他招惹过很多次警察,多数是在扫赌行动之中,他早已把他们看作黑人生活中再自然不过的灾祸了。
而头发上闪耀着绿色缎带的秀拉立刻充分地意识到外部世界对阿贾克斯的影响。她站起身,坐到摇椅的扶手上,把手指深深地插进他天鹅绒般的头发,喃喃地说:“来,靠着我。”
阿贾克斯眨了下眼。然后迅速地扫视过她的脸。在她的话语和声音中,他听到了十分熟悉的音调。这时,他才第一次看到她头发上的绿色缎带。他朝四周张望,看到了窗明几净的厨房和摆好两份餐具的饭桌,嗅了嗅属于一个小窝的气味。他全身每根毛发都竖了起来,明白她很快就会像之前所有的那些姐妹一样,用追问向他敲响丧钟:“你去哪儿了?”在一丝淡淡的、稍纵即逝的遗憾中,他的目光黯淡下来了。
他站起身,和她一起上楼,走进一尘不染的浴室,在那里,连兽爪腿浴缸下的灰尘都被打扫得一干二净。他竭力想记起代顿的航空表演日期。他走进卧室时,看到秀拉躺在崭新的白床单上,被刚洒的香水的致命气味包裹着。
他把她拽到身下,用一个就要出发去代顿的男人的坚定与热情和她做爱。
她不时地环顾四周,想找到一点他确实曾在这里停留的实实在在的痕迹。蝴蝶到哪里去了?蓝莓呢?芦笛呢?她什么也找不到,因为除了令她目瞪口呆的虚空之外,他什么都没有留下。这种虚空如此绚丽,如此华美,她实在难以理解当初自己是如何在他辉煌存在下幸免于难的,既没有崩溃死去,也没有被燃烧殆尽。
门边的镜子并不是门边的一面镜子,而是他出门之前稍作逗留来戴好帽子的一座祭坛。厨房里的红色摇椅就是他坐在那里时臀部的前后摇摆。她发现屋里仍然没有一样东西属于他——他自己。她甚至害怕他只是她幻想出来的,为了证明并非如此,她需要证据。他留下的虚空无处不在,刺痛一切,还家具以其原本的颜色,让屋角显现了鲜明的线条,给桌面的灰尘以金色的光辉。他在这里时能够吸引一切,不仅仅是她的目光和她的全部感觉,屋里的一切非生命物似乎也都因他而存在,成为他在场时的背景。现在他离开了,而那些被他的存在压抑良久的物体在他走后闪耀着魔力的光芒。
后来有一天,收拾梳妆台抽屉时,她找到了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一件他曾经存在于此的证明:他的驾驶执照。上面有她需要用以证实的一切:生于一九○一年,身高五英尺十一英寸,体重一百五十二磅,眼睛棕色,头发黑色,皮肤黑色。噢,对了,黑色,非常黑。黑到只有用钢丝球仔细地一遍遍擦拭才能擦去。这层黝黑后是一层闪亮的金箔,金箔下面是冰凉的石膏,而深藏在冰凉的石膏下、只会更黑的是温暖的沃土。
可这是怎么回事?阿尔伯特·杰克斯?他的名字是阿尔伯特·杰克斯?阿·杰克斯。可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以为他叫阿贾克斯。甚至早在当年她走过台球厅,目光避开双腿大敞地坐在木椅上的他,避开他双腿之间被令人无法容忍的整洁线条勾勒出的宽阔空间——那块空间不动声色,丝毫未透露藏在裤子里的野兽的信息——避开那傲慢的鼻翼和不断向下滑落的微笑的时候,她就以为他叫阿贾克斯了。那微笑不停下落,下落,让她想伸出手去接,不让它落到人行道上,不让他和在台球厅外或坐或立的男人们脚边的烟头、瓶盖和唾沫把它玷污。这些男人对她、奈尔和成年女人们又喊又唱,唱着“小妞”、“棕色甜心”、“小骚货”、“上帝,我做了什么,要遭到这种惩罚”、“带我走吧,耶稣,我已经看到了应许之地”或是“主啊,千万记着我”,他们的声音因被无望的激情抚慰而变得温柔。甚至在之后,她和奈尔竭力不梦到他,不因触到自己内衣下柔软的肉体,或是一离开家就马上散开发辫、让头发在耳际飘忽飞舞,或是用棉布束胸、不让乳头顶起上衣、不让他有理由露出那种让她们血液上涌的滑落的微笑。甚至在那时,她也以为他叫阿贾克斯。即使在后来,当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和一个男人躺在床上,无意间叫出他的名字或是有意地呼唤他时,她所尖叫和呼喊的那个名字也根本不是他的真名。
秀拉站在那里,捏着一张被揉皱的纸条大声地对自己说:“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而如果我不知道他的名字,那我就什么都不知道,自始至终一无所知,因为我想知道的就是他的名字,既然他和一个连他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寻欢作乐,那除了离开他还能做些什么。
“当我是还个小女孩时,我的纸娃娃们的头掉了下来,我花了很久才明白,就算弯下脖子,我的脑袋也不会掉下来。而在那之前,我四处走动时曾经死死地挺着脖子,害怕一阵大风或是用劲一推就会把我的脑袋弄下来。是奈尔告诉我事实的。但她错了。我遇到他时并没有死死地挺着脖子,所以就像那些娃娃一样,我的头掉了下来。
“他走了也好。否则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把他脸上的肉撕掉,看一看下面是不是金箔,证实一下我是对是错,谁也不会理解我的那种好奇心。他们相信我是想伤害他,就像那小男孩跌下台阶摔断了腿,人们便以为我推了他,只是因为我当时正看着他。”
她握着驾驶执照爬上了床,坠入了充满钴蓝色梦境的睡眠。
她醒来时,脑中回荡着一段她不知道名字也不记得是否听过的美妙旋律。“也许是我自己创作的。”她思忖着。随后,她听到了——这首歌的名字和歌词,就好像她以前听过了很多次。她坐在床边想着:“没有新歌了,我已经唱完了所有的歌。”她重新躺回床上,不成调地唱着:我已经唱过了所有的歌,所有的歌,我已经唱过了全部已有的歌。直到被自己的催眠曲深深触动,她渐渐变得昏沉,在行将入睡的虚空之中,她尝到了金箔的辛辣,离开了石膏的冰凉,嗅到了沃土黑暗而甜蜜的腐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