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回到梅德林的秀拉而来的,是泛滥成灾的知更鸟。这种土黄色胸脯的颤动的小鸟到处都是,让年幼的孩子对它们的欢迎变成了恶毒的投石。谁也不知道这些鸟是从什么地方,又是为了什么飞来的。人们只知道不管走到哪里,总会踩上圆圆的白色鸟粪;知更鸟围着你乱飞,在你身边死去,让人连晾件衣服、拔除野草或是在前廊上坐一会儿都不成。
尽管大多数人都记得一团一团的鸽群从天上飞过时整整两小时的黑暗,也习惯了自然的种种过度现象——太热,太冷,太干旱,大雨成灾——但是,他们仍然心怀恐惧地看着一种微小的现象主宰他们的生命,迫使他们屈从于它的意志。
他们虽然感到恐惧,但对于这样一种让人难以喘息的怪现象,或者按他们的说法,这种“邪恶的日子”,却采取了一种近乎欢迎的接纳态度。他们觉得,这种邪恶必须避免,为了保护自己不受其害,也应采取一些预防措施。但是,他们竟任其泛滥,听其发展,而从不想方设法去改变它,消灭它,或是防止它再次发生。他们对待人类的态度也是这样。
被外人看作懒散、邋遢甚至是慷慨的习性,实际上都是对不良力量存在的合理性的全面认可。他们不相信医生能治病——对他们来讲,也从来没有人成功过。他们不相信死亡是偶然的——也许生命是这样,死亡却是必然的。他们不相信自然会偏离正轨——只是觉得有些不便。瘟疫与旱灾和春天的应时而至一样顺理成章。既然牛奶会凝结,上帝也就知道知更鸟会在这里降落。邪恶的目的在于促使人挣扎求生,于是他们决心(自己并没有觉察已经下定这种决心)从洪水、白人、肺结核、饥荒和无知的魔爪下逃出生天。他们对愤怒深有体会,却对绝望一无所知,他们并不向犯罪者投掷石头和他们不会自寻短见出于同样的理由——那样有失身份。
秀拉刚走下辛辛那提的快车,就踩进了知更鸟粪,走上了到“底部”去的漫漫山路。她的一身打扮任谁看了都会认为像个电影演员:一身洒满粉红和黄色百日草图案的黑色绉呢衣裙,脖子上缠着狐尾,头上戴着一顶黑毡帽,面网斜斜地垂下,遮住一只眼睛。她右手挎着一只黑钱包,上面有缀着珠子的金属扣,左手拉着一只红色的旅行皮箱,小巧玲珑,引人赞叹——包括曾经到过罗马的市长夫人和音乐教师在内,谁都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她沿着木匠路向山上走去,浅口鞋的高跟和鞋帮沾上了干鸟粪。她的身影吸引了坐在县政府门前石凳上的老头、用桶往人行道上泼水的主妇和回家吃午饭的高中生们的目光。她到达“底部”时,她回来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黑人们纷纷来到他们的前廊或窗边。有的人和她打招呼,有的人向她点头,但大多数人只是远远地打量着她。一个小男孩向她跑来,说:“我帮您拿一下箱子吧,女士?”秀拉还没来得及回答,小孩的母亲已经在喊他:“约翰,你给我回来。”
在伊娃的院子里,人行道上有四只死知更鸟。秀拉停下脚步,用脚尖把它们踢进了旁边的草丛。
伊娃望着秀拉的目光,和望着当年一个子儿甚至一点希望都没给她留下就出走又回来的波依波依时的目光一模一样。她坐在轮椅上,背后是她曾经跳出去的窗户(现在都用木板钉死了),正在烧被她梳下来的头发。秀拉打开门时,她抬起眼皮说道:“我早该想到那些鸟意味着什么。你的外套呢?”
秀拉往伊娃的床上一躺,答道:“我剩下的东西晚一点到。”
“但愿如此。那些毛茸茸的小尾巴对你没什么用,被你戴着,还不如挂在原来的狐狸身上。”
“对十年没见的人,你就不会问候一句吗?”
“要是那人让别人知道他人在哪儿,什么时候回来,别人会为他做好准备的。要是他不这么做——要是他突然出现、随便进来——那只能看别人脸色了。”
“你怎么样啊,老妈妈?”
“活一天算一天吧。谢谢你还知道问我。你想要什么的时候,脑子转得倒挺快的。你需要有点变化或者……”
“别跟我说你为我付出了多少,老妈妈,也别提我欠你多少这种话。”
“噢?不许我提这个?”
“好吧,说吧。”秀拉耸了耸肩,转身趴着,屁股对着伊娃。
“你进门还没十秒钟就已经开始找碴了。”
“一个巴掌拍不响,老妈妈。”
“哼,可别信口开河,当心吃不了兜着走。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你该生个孩子了。那样你就安心了。”
“我可不想造个什么人出来。我只想造个我自己。”
“自私啊。可没哪个女人游手好闲地到处逛,还没有男人。”
“你就是嘛。”
“那不是我心甘情愿的。”
“妈妈也是。”
“也不是心甘情愿的,我说过了。你打算一个人过日子,这不对。你需要……我来告诉你你需要什么。”
秀拉坐了起来:“我需要你闭上嘴。”
“还没人跟我这样说话哪,还没人……”
“我就这么说了。就因为你下狠手砍掉自己一条腿,你就以为你有权利用那条瘸腿想踢谁就踢谁?”
“谁说我砍断了自己的腿?”
“那就是你把腿放到火车底下赚保险金。”
“住口,你这撒谎的丫头!”
“我就是要说。”
“《圣经》上说,当孝敬父母,使你的日子在耶和华你神所赐你的地上得以长久。”
“妈妈准是把那段跳过去了。她可没活多久。”
“这张坏嘴!上帝会给你颜色看的!”
“哪个上帝?是那个眼看着你烧死李子的上帝吗?”
“别跟我扯放火的事,你眼看着自己的妈妈被活活烧死。你这条疯狗!被烧死的怎么不是你!”
“可我没死。听懂没有?我没死。这屋里要是还有火,那一定是我点的!”
“地狱之火是用不着点,它已经在你里面烧起来了……”
“管它什么玩意儿在我里面烧着,那是我自己的事!”
“阿门!”
“在你有时间扑灭它之前,我会把这镇子和所有东西撕成两半!”
“骄傲会让人栽跟头。”
“我管那干吗?”
“作孽呀!”
“你把自己卖了每月二十三块钱。”
“你把自己扔了。”
“我扔了的是我的。”
“有一天你会需要它的。”
“可是不需要你。我永远不会需要你。你知道为什么吗?没准哪一天夜里,你坐在轮椅上打着瞌睡打苍蝇、咽口水的时候,我会提着煤油悄悄爬上楼来,然后——天知道——你也许会比他们烧得都旺。”
因此,从那天起,伊娃锁上了自己的房门。不过这也没用。四月里,来了两个抬着担架的男人,她甚至没来得及梳梳头,就被他们捆到了一张帆布上。
巴克兰·里德先生来挑数字时看到伊娃被抬走了,他惊讶得大张着嘴,看到秀拉在墙边填一些表格,在表格下角写着“监护人”字样的那里,非常仔细地写上了“秀拉·梅·匹斯小姐”。
只有奈尔一个人注意到了鸟儿飞走后的那个五月的非同寻常。星期六晚上总有一种光辉,一种似乎是绿色的、被雨淋湿的闪光(被新安上的街灯照亮);而下午总有一种因冰饮料和黄水仙花斑点而明亮的柠檬黄。她能在孩子们湿润的脸和他们那流水般圆润的嗓音中看到它,连她自己的身体也避不开这种魔力。她会坐在地板上做针线活,就像她过去做姑娘时那样,把腿盘在身下,或是随着脑子里出现的旋律跳一会儿舞。在洒满阳光的惬意日子和紫色的黄昏里,柏油娃娃在祈祷时高唱《与主同行》,他的睫毛因泪水而变得更黑,他的侧影因悔恨而虚弱地映在圣马太大教堂的墙壁上。奈尔聆听着,感动得露出微笑。她朝着从窗外射入的、触及了他的悲伤的纯粹的爱微笑,因为那看起来实在赏心悦目。
虽然只有她一个人感受到这种魔力,但她并不奇怪。她明白这一切都是由于秀拉回到了“底部”。就像是治好了白内障后,又能用那只眼睛来看东西了。她的老朋友回家了。秀拉。是秀拉使她开怀大笑,是秀拉使她用新眼光看旧事物,有秀拉在身边,她感到自己更聪明,更文雅,而且还有一点性感。她曾和秀拉一起度过了旧日岁月,如今又可以和秀拉不断分享所见所闻了。和秀拉谈话始终像与自己交谈。她在秀拉面前从来不会显得愚蠢,除了秀拉之外还会有第二个这样的人吗?还有谁会觉得“不够格”只不过是一种特质,一种个性,而不是什么缺陷?还有谁总会留下那种既好玩又心照不宣的气氛呢?秀拉从不争强好胜;她只会帮助别人去确认自己。只要秀拉在,其他人的音量似乎都扩大了、提高了。比什么都重要的是,人们找回了幽默。有秀拉在,她可以专心聆听孩子们撒落的糖在脚下嘎吱嘎吱响而不去够鞭子,也会忘掉起居室凉篷上的破洞。甚至她对裘德的爱,那种多年来一直在她心上不断织着灰网的爱,都变成了一种明亮而轻松的感情,这可以从他们做爱时的玩心中看出来。
秀拉会在某个下午来看奈尔。她迈着那种从容的步子,像她母亲汉娜从前穿那些过大的家居裙一样穿着一件普通的黄裙子——身体和衣物之间存在着距离,缺乏一种联系,而这反而突出了被衣物遮蔽的每一寸身体。当秀拉像过去那样挠了挠屏风门然后迈步进屋的时候,水槽里堆放的碗碟就像本来就属于那里;灯罩上的灰尘闪闪发光;被遗落在起居室里的“高级”沙发上的发刷也没必要被充满歉意地收好;而奈尔的三个不服管的脏孩子就像是五月阳光中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野生小动物。
“嘿,姑娘。”秀拉眼帘上的玫瑰形胎记给她的一瞥增加了几分惊喜的色彩。那块胎记比奈尔记忆中更深。
“嘿。进来啊。”
“你怎样?”秀拉把一堆熨过的尿布从椅子上挪开,坐了下来。
“噢,我还没想把谁掐死,所以我觉得这日子过得还可以吧。”
“好吧,你要是改了主意就跟我打声招呼。”
“有人该死吗?”
“半个镇子的人都该死。”
“那另一半呢?”
“都得了慢性病。”
“噢,别这么说,梅德林有这么糟吗?”
“没人告诉过你?”
“你走得太久了,秀拉。”
“倒不算太久,可能是太远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奈尔把指头伸进碗中蘸了蘸水,把水洒在尿布上。
“噢,我也不知道。”
“想喝点凉茶吗?”
“嗯,多加点冰,我快着火了。”
“卖冰人还没来呢,不过这茶挺好,也够凉。”
“那不错。”
“但愿我没把话说得太早。孩子们不停地进进出出。”奈尔弯下腰打开冰箱。
“你变胖了,奈尔。裘德一定已经累坏了。”
“裘德一定已经累坏了?你怎么不想想我的背怎么样了?”
“就在那儿吗,在你的背上?”
“哈!裘德认为它无处不在。”
“他说得对,是无处不在,真不错,他发现了这一点。还记得约翰·L吗?”
“就是那年雪莉说的把她在井边按倒,还想捅她屁股的那家伙吗?”奈尔回忆起十几岁时的往事,咯咯地笑了。“她真该感激不尽呢。你回来以后见过她了吗?”
“见过了。像头牛。”
“那个约翰·L真是个呆头呆脑的黑鬼。”
“也许吧。也许他只不过是爱干净。”
“爱干净?”
“是啊,想想看吧。要是雪莉对着你劈开腿呢?难道你不会对她的屁股更感兴趣吗?”
奈尔的头垂在交叉着的手臂上,笑出的泪水点点滴滴地落在温热的尿布上。她直笑得膝盖发软,压得膀胱开始运作。她那一阵阵又尖又高的笑声和秀拉那阴郁而睡意朦胧的低笑构成了一部女声二重唱,惊动了猫,还把奈尔的孩子们从后院引得跑进屋来。他们起初对这一放纵的粗野声音莫名其妙,继而开心地看着他们的母亲一边捧着肚子一边跌跌撞撞地朝厕所走去,在大笑中唱歌般说着:“哎哟,哎哟,我的天。秀拉,别说啦。”而另一位呢,眼睛上长着一块吓人的黑东西的那位一边轻声笑着,一边继续逗着他们的母亲:“爱干净是应该的。你知道,它仅次于……”
“闭嘴吧。”厕所门砰地甩上,打断了奈尔的请求。
“你们俩在笑什么?”
“过去的事。好久以前,过去的事。”
“告诉我们。”
“告诉你们?”黑色胎记跳了跳。
“对。告诉我们吧。”
“我们觉得好笑的你们可未必会觉得。”
“会的。”
“好吧,我们刚才在说我们小时候认识的一些人。”
“我妈妈那会儿也小吗?”
“当然。”
“出了什么事?”
“是这么回事,我们当时认识一个男孩叫约翰·L,还有一个女孩叫……”
奈尔脸上湿漉漉的,回到了厨房。她感到焕然一新,柔和而抖擞。她好久都没有像这样笑得肚子疼了,早已忘记大笑能怎样发自内心。这种放声大笑与她这几年来所逐渐学会感到满足的轻笑与微笑如此不同。
“噢,天啊,秀拉,你一点都没变。”她擦着眼睛,“那些都是怎么回事呢?那些我们又想干又不想干的乱七八糟的事?”
“你可问住我了。这么简单的事。”
“但我们确实从中长了不少见识,那些男孩可比我们呆多了。”
“没人比我更呆的了。”
“别说假话了。他们个个都最喜欢你。”
“是吗?他们在哪儿?”
“他们还在这儿。倒是你走了。”
“我吗?”
“跟我讲讲吧,大城市的事。”
“除了大没别的了,一个大的梅德林。”
“不,我指的是那儿的生活。夜店啦,还有派对啦……”
“我在上大学,奈莉。校园里是没有夜店的。”
“校园?人们都这么叫吗?好吧。你不会上大学,上了——多久——十年吧,一直上到现在?而且你不给任何人写信。你为什么从来不写信?”
“你也没写。”
“我写给谁?我只知道你在纳什维尔。我跟匹斯小姐打听过你一两次。”
“她怎么说的?”
“我听不太懂她的话。你知道她自打从医院出来之后就越来越古怪了。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还是那样子吧,我想是。不那么容易发火了。”
“真的?我知道劳拉之前在帮她做饭和干家务。她还在吗?”
“不。我把她撵走了。”
“撵走了,为什么?”
“她让我受不了。”
“可她一分钱也没要,秀拉。”
“那是你以为。她偷鸡摸狗的。”
“你从什么时候起对邻里拿点东西这么大惊小怪了?”
秀拉微微一笑:“好了,我没说实话,你想知道原因吗?”
“是啊,告诉我真实原因吧。”
“我也不知道什么真实原因。她只是不属于那里。在碗柜里翻来翻去,又是提壶,又是拿破冰锥……”
“你可真变了。那座房子里一向住着不少人,谁都在碗柜里翻东西,吵吵闹闹的。”
“这么说,那就是原因了。”
“秀拉,别这样,听我的话。”
“你也变了,过去我是用不着向你解释一切的。”
奈尔脸红了。“那谁来给杜威们和柏油娃娃做饭?你吗?”
“当然是我。反正柏油娃娃不怎么吃东西,杜威们个个都还是疯疯癫癫的。”
“我听说有一个杜威的妈妈来领他回去,可不知道哪个才是她儿子了。”
“谁也不知道。”
“伊娃呢?你也伺候她吗?”
“既然你还不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吧,伊娃是真的病了。我把她送到能被观察和照顾的地方去了。”
“那是什么地方?”
“在比奇纳特附近。”
“你指的是白人教堂开的那家养老院?秀拉,那可不是伊娃该去的地方!里边住的那些女人全都穷得吃不上饭,而且没个亲戚。像威尔金斯太太之类的。她们都得了浮肿,连水都拿不住——已经疯到没救了。伊娃是怪,可她脑子是清醒的。我认为这么做不对,秀拉。”
“我害怕她,奈莉。所以我才……”
“害怕她?伊娃?”
“你不了解她。你知道她烧死了李子吗?”
“我很多年前听说过。不过没人相信。”
“他们本该相信的,那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这次我回来之后,她又打算这么对我。”
“你说伊娃?我可不敢相信。为了救你母亲,她差点摔死。”
秀拉往前探身,两肘撑在桌上。“你什么时候见我对你撒过谎?”
“是没见过。但你可能弄错了,伊娃干吗要……”
“我只知道我害怕。可我又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就剩下我们俩了,伊娃和我。我想我不该回来。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也许我应该先跟你商量的。你头脑总是比我清醒。以前我害怕的时候,你总是知道该怎么办。”
眼前的问题明朗化了。奈尔把熨斗放到炉子上。她现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秀拉像以往一样,除了一些琐碎的决定之外无法下决心。当面对严肃的重要问题时,她就会不负责任地感情用事,而由别人去收拾残局。就拿她割破手指那次来说吧,不管那帮小坏蛋做了什么,她完全用不着那样对待自己;可当时秀拉确实是吓坏了,她只能通过自残来保护自己。
“我该怎么办呢,奈莉?把她接回来,继续锁好门睡觉吗?”
“不必了。我想反正已经太迟了。不过我们可以想个办法来照顾她,让她不至于越闹越糟。”
“那你来定吧。”
“钱呢?她有钱吗?”
秀拉耸了耸肩。“还有支票寄来。不过钱不多,跟过去一样。我要不要把支票转到自己名下?”
“行吗?要是行,就转吧。这样我们就能为她安排特殊看护。那地方一团糟,你知道。医生从来不去那儿。我怎么也想象不出那些人怎么在里面活下去的。”
“为什么不把支票转到你名下呢,奈莉?干这种事你比我强。”
“噢,可别。人们会说是我在从中捣鬼。你才是该这么做的人。汉娜有保险金吗?”
“有。李子也有。他有军队退役金。”
“还有剩吗?”
“我上大学用了一些。伊娃把剩下的都存进银行了。等我查查看吧。”
“……还要把这一切对银行的人解释清楚。”
“你能跟我一起去吗?”
“当然。没问题。”
“真高兴跟你谈了这件事。我烦了很久了。”
“就算有人会说三道四,只要我们心里有数,说出真实情况,就没问题了。”
就在这时,孩子们跑进来说他们的父亲回家了。裘德打开后门,走进了厨房。他仍旧很英俊,秀拉能看出的变化只有他鼻子下面细细的两撇胡子和头上的发际线。
“你好,裘德。有什么好消息吗?”
“白人掌管一切——没什么好事。”
秀拉哈哈大笑。对丈夫的情绪高度敏感的奈尔无视他脸上的笑容,直接问道:“这一天不太顺吧,亲爱的?”
“还不是老一套。”他顺口回答,接着便简单地对她们讲了一个顾客和他的老板对他进行人身攻击的事——他的牢骚在愤怒和寻求安慰之间达到了高潮。他讲完时下结论说,一个黑种男人在这个世界上真难谋生。他期望他的故事能够得到温柔的同情,可奈尔还没来得及发表看法,秀拉抢先说她不知道还有这种事——在她看来,这种日子挺不错的。
“你说什么?”裘德看着妻子的这位朋友,心头微微燃起怒火,这个苗条的女人姿色不算平庸,但眼帘上有一块铜斑蛇那般的胎记,也不算多好看。就他所知判断,她很像到处游荡的女人,想找个男人用甜言蜜语压垮他。
秀拉微笑着。“我是说,我不知道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是说,这世上的一切都爱你。白种男人爱你。他们花了那么多时间担心你的生殖器,倒忘了自己的。他们唯一想干的就是阉了一个黑鬼。要说那不是爱和尊敬,我就不知道那算什么了。而白种女人呢?她们追逐你们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在每一张床下感到你们的存在。我认识的一个白种女人在六点钟之后就不愿出门了,因为害怕你们中的哪个会抓住她。你说这算不算爱?她们一看见你们就想到强奸,要是得不到她们寻找的强奸,就要高喊有人强奸,不让她们寻找的努力白费。黑种女人忧郁成疾,只是不想被你们抛弃。连孩子们——无论是黑是白,是男是女——也把整个童年投入过分的悲伤之中,因为他们认为你们不爱他们。要是这一切还不够,你们至少自己爱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一个黑种男人对另一个黑种男人的爱更深。你听说过离群索居的白种男人,可是黑鬼呢?他们一天都离不开彼此。事情就是这样。依我看,全世界都羡慕你们。”
裘德和奈尔放声大笑,裘德说:“好吧,如果那才是他们示爱的唯一方式——把我阉割后投入监狱——我宁可他们离我远点。”但他想的却是,秀拉看事物的方式总是很古怪,而她那种狂野的笑容又让眼帘上的铜斑蛇看着顺眼一些了。一个有趣的女人,他心想,也不算太难看。但他能看出她为什么没结婚:她可以拨动一个男人的心弦,却无法煽动他的肉体。
他忘了他的领带。就是深蓝底色上有黄色斜条纹的那条,它挂在衣橱门的顶上,始终指向地面,确信并等待着裘德的归来。
他会让领带留在这儿,就这样一去不复返吗?他会想起它,回到家来,那时她就……嗯。然后,她就能……告诉他。安静地坐下来,告诉他。“可是裘德,”她会这样说,“你了解我。这么多日夜,这么多年,裘德,你了解我。你熟悉我的一举一动,熟悉我的手,熟悉我肚子上的褶皱,记得我们那回怎么费劲把米基送去医院,还有那回房东说……可是你说……然后我哭了,裘德。你了解我,你听过我夜里的梦话,你听过我在厕所里发出的声音,还笑话过我满是补丁的紧身内衣,我也笑了,因为我也同样了解你,裘德。你这么了解我,怎么会离开我呢?”
然而他们却一丝不挂地趴在地板上,就在领带尖所指向的地方,除了嘴唇外没有碰触彼此的身体,赤裸得就像(啊哈,接下去,说出来吧)狗一样。他们俩轻咬着对方的嘴唇,甚至没有身体接触,甚至没有眼神接触,而当我打开门的时候,他们甚至没有抬起眼睛,我想那是因为他们没在干那事。那也就没什么。我就站在这儿。他们没在干那事。我就站在这儿亲眼看着,可是他们并没有干那事。可是后来他们真的抬头看了。或者只是你抬头看了,你抬头看了,裘德。我多希望你没用当年火车上那几个士兵一样的眼神看我,没用被刚进家门的孩子们打断了加布里埃尔·希特的广播和连贯的思绪时,你望着他们的那种眼神看我——并没有聚焦,而只是为了给他们一瞬间,一点时间,让他们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打断了什么,然后回到他们原来待的地方,让你继续听加布里埃尔·希特。而我不知道脚该往哪儿放,目光该落向哪儿,还能干些别的什么。我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笑着,因为也许存在某种解释,某种我并不知道的关键会说明什么事都没发生。我等待着,也许秀拉随时都会抬头看我,说出一两个诸如“审美”或“亲密无间”这种在大学里使用的美妙字眼,这些我虽然从来不懂却十分喜爱的字眼,它们听起来是那么舒服、那么让人安心。到后来,你终于爬起来,开始穿衣服。你那家伙低垂着,软绵绵的,你系上了腰带,可是忘了扣前面的纽扣,而她就坐在床上,甚至懒得穿上衣服,因为她本来也不需要——在我看来她并不是赤裸的,你才是。她手托着下巴坐在那里,就像一位等待主人们吵完架好继续玩牌的外地来客,而我想让她快点离开,这样我才能悄悄告诉你,你忘了扣裤扣,因为我不想当着她的面说,裘德。甚至在你开口之后,我对你的话置若罔闻,因为我在担心你不知道你的裤扣敞开着,我也在害怕,因为你的目光就像那次火车上当我母亲变成蛋奶色时那些士兵的目光一样。
还记得那间卧室多大吗,裘德?我们刚搬来时是怎么说的来着,噢,我们总算有了一间够大的卧室,但在那时显得那么小,裘德,而且混乱不堪,也许它一直是那样的,不过,要是我能把床底的灰打扫出去就好多了,在那间小卧室里,它让我无地自容。接着,你走过我身边,说:“我会回来取我的东西。”你确实那么做了,可你忘了你的领带。
时钟嘀嗒地走着。奈尔看了一眼钟,发现已经两点三十了,再过四十五分钟,孩子们就要回家了,她甚至还没整理好思绪、恢复理智,就已经没有时间了,直到夜里孩子们睡着、她上床睡觉前都没有时间做这件事。思考。可她怎能在那张床上思考呢?那上面躺过她和裘德,也躺过秀拉和裘德,而现在却只有她一个人了。
她环顾四周,想找个藏身之处。一个狭小的地方就好。衣橱?不行。太黑了。浴室。那地方又小又亮,但她想待在一个很小很亮的地方。小到能装下她的哀伤;亮到能把她心头的黑暗之物一扫而光,还她一身轻松。一进浴室,她马上就瘫倒在马桶旁边的花砖地上,跪在那里,一只手扶着浴缸冰冷的边缘,等待着什么发生…在她内心深处。那里出现一阵骚动,泥土和枯叶翻飞。她想起小鸡葬礼上的那些女人,那些在棺材上和墓穴边尖声哭号的女人。这种从那时起一直被她认为不得体的举动对于现在的她似乎再恰当不过了;她们对上帝的脖颈哭泣,对上帝那巨大的后颈、宽阔的后脑哭泣,因为他在死亡面前转过身,背对她们。但是现在在她看来,她们所热衷的并不是一种让拳头挥舞的悲怆,而是一种要就死者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感受些什么的简单义务。她们不能让那件令人心碎的事就这么了无痕迹、面目模糊地过去。让死者在单调的啜泣、轻悄的低语和品位高雅的玫瑰花束中逝去是有害且有违人性的。品位与死亡格格不入,死亡本身就毫无品位。死亡降临之时必应和怒火与唾沫相伴。身体应该晃动、蹿跳,眼珠应该转动,双手应该一刻不停,喉舌应该把伴随着愚蠢的失去而到来的一切渴望、绝望和狂怒全部释放出来。
“地狱之所以是地狱,就是因为它看不到头。”秀拉这样说过。她说,一遍遍做着一件看不到头的事就是地狱。当时奈尔并不理解,可现在她在浴室里试图找回失去的力气时却心想:“如果我知道我能在这间小小的白色房间里看着肮脏的地砖,听着水流在管子里汩汩作响,把头枕在浴缸冰冷的边缘,就这么待下去而永远不必走出这里,我该感到多幸福,只要我知道我永远不必爬起来去刷马桶,去厨房,去看着我的孩子们长大和死去,去看着我盘子里的食物被吃光……秀拉错了。地狱不是一成不变。地狱是变化。”不但男人们要离开,孩子们要长大和死去,连痛苦和不幸也不会持久。总有一天,她连这种难过都不会再有。这种让她在地板上蜷成一团并把她鞭打得遍体鳞伤的悲痛也会过去的。她连这种感情都会失去。
“为什么,就算在这么恨她的时候,我却还在想着她说过的话?”
奈尔在小而明亮的房间里弓着身子等待着,等待着那声最古老的哭喊。不是为了别人,不是出于同情一个被烧死的孩子或者一个死去的父亲,而是为了自身的痛楚而发自内心深处的一个人的哭喊。响亮而刺耳的一声:“为什么是我?”她等待着。泥土在转移,枯叶在翻搅,一股熟烂的植物气味笼罩着她,宣布她自己的号叫开始。
可那声哭喊还是没有来。
那股味道挥发了;枯叶静止,泥土不再移动。最后,一切都不见了,只有一片干硬得令人生厌的东西如鲠在喉。她失魂落魄地站了起来。有什么东西就在她右边,在空气中,就在视野之外。她虽然看不见它,但确切地知道它的样子。一个灰色的球体就在那里旋转。就在那里。在右边。无声无息的,灰蒙蒙的,脏兮兮的。是一只沾满污泥的线团,可是没有重量,很蓬松,但其恶意令人恐惧。她知道不能看,于是闭眼越过它爬出了浴室,把门在身后关紧。她带着一身恐惧的冷汗走进厨房,来到后廊上。丁香树丛攀附在栏杆上,但还没有开花。还没到时候吗?当然已经到了。她的目光越过篱笆向雷福德太太的院里望去,那边的丁香也还没开花。是不是太晚了?她狂热地纠缠着这个问题,一直思考着她之前从未顾及的事。只有这样,她才能不去想鲠在喉咙里的那片东西。
一整个夏天,她都摆脱不掉那个灰球,那个毛茸茸的毛皮、线绳与毛发团成的球总是在她周围的光亮中飘荡,但因为她从不去看,也就看不见。可骇人之处恰恰是她为了抑制去看的冲动而做出的努力。但它就在那儿,就在她脑袋右边,也许再向右肩过去一点,所以,当孩子们到爱尔米拉电影院看完怪物片回家问“妈妈,今晚你能和我们一起睡吗”的时候,她就会说好,然后陪两个男孩睡,他们喜欢和她一起睡,但女孩不喜欢。一直以来,她都无法不和孩子们一起睡,每次都要告诉自己,他们可能会梦见恶龙,会需要她的安慰。能去想他们恐怖的梦而不是那个毛球实在是太好了。她甚至希望他们的梦会感染她,让她在梦魇中得到奇妙的放松,而不会再次胆战心惊地东张西望,只为了不看到那个灰球。那正是其骇人之处——看到它。灰球不朝她移动;从来不,也不会向她扑来。它只是浮在那里,让她去看,只要她想看,而且,噢,天哪,让她去摸,只要她想摸。但她从不想看它,因为如果看了它,谁能肯定她不会去摸它或者想去摸一摸呢?如果她当真伸手去摸并碰到了它,又会发生什么呢?也许会死。不会再糟了。死倒没什么,不过是睡觉,而且死后就不会有什么灰球了,对吧?会吗?她得找个什么人打听一下,找个她信得过的人,找个知道许多事的人,就像秀拉,因为秀拉会懂得这种事的,就算不懂,她也会用一两句妙语让这件事合情合理。噢不,秀拉不行。她就身处这件事当中,憎恨着它,惧怕着它,却再一次想起了秀拉,就好像她们还是朋友,还可以商量烦恼。太难忍受了,她失去了裘德,秀拉却没有来出出主意——他就是因为秀拉才离开她的。
现在,她的大腿真的空无一物了。直到这时,她才有些明白那些女人口中“再也不去看其他男人”的意思,真正的重点、那番话的核心是“看”。不是承诺绝不向别的男人求欢,也不是拒绝和别的男人结婚,而只是答应并明白自己再也无法去看了。看他们的头怎样划过空气,看他们的肩与颈怎样勾勒出月亮和树影……再也不去看了,因为如今她再不能冒这个险——即便如此又怎样呢?因为现在她的大腿间空荡荡的,已经死了,而正是秀拉夺走了它们的生命,正是裘德撕碎了她的心,是他们俩让她失去了腿和心,让她的大脑成为一团乱麻。
那么我现在该用这两条大腿做些什么呢,只是在屋里走来走去?上帝,那有什么意义呢?它们绝不会给我我所需要的从日出直到日落的宁静,那它们还有什么意义?你是否打算告诉我,我得把这条路走到底,日复一日地走下去呢?噢,我的天啊,直到走到那个有四个把手的盒子里去,都再也不会有人在我的两腿间安居,即使我缝补那些枕套、冲洗门廊、喂饱我的孩子、拍打小地毯、从煤箱里铲出煤,都再也不会有人这么做,噢,天啊,需要时我可以成为一头骡子或是用我的双手去犁地,需要时我可以用我的后背撑住这东倒西歪的四壁,只要我知道在这世界上的某处,在黑夜的某个坑洞里,我能向一个屁股结实的牛仔分开两腿,而你却要告诉我“不”,噢,我亲爱的耶稣,这是怎样的一副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