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还太冷,没到吃冰激凌的时候。一股山风刮来了尘土和骆驼牌烟盒,绕着她们的脚踝转。风把裙子吹得压进她们的臀缝,然后掀起下摆,窥视着她们的棉质内裤。她们俩正朝着埃德娜·芬奇的“醇香屋”走去,那是体面的居民们喜欢去的一家冷饮店——即使是小孩在里边也会感到舒适,你知道,尽管它紧挨着丽巴的烤肉店,而且再往上走一个街区就是“小有余钱”台球厅。它坐落在木匠路的拐弯处,这一带的四个街区构成了“底部”的全部娱乐区。沿街有爱尔米拉戏院、艾琳的美容院、台球厅、烤肉店以及其他一些越来越萧条的店铺。当年,老老少少的男人们就靠在这些店门口,坐在窗台上、台阶上、板条箱上和破椅子上闲嗑牙,等着什么吸引他们注意力的事发生。每一个行人,每一辆汽车,每一种姿势的变化都会引起他们的注意,接着被品头论足。他们特别喜欢盯着女人看。要是有一个女人走过来,上年纪的男人就轻轻抬一抬帽子,年轻的就分开双腿然后又合拢。然而所有这些男人,不管年纪大小,都会兴致勃勃地看着女人离去的背景。
奈尔和秀拉就走在这众目睽睽的山谷之中,被风吹得一阵阵发冷,可在那些评判的目光注视之下又窘得发烫。上了年纪的男人瞅着她们茎杆般的腿,目光停留在弯后,想起了自己已有二十多年没跳过的旧式舞步。他们的色欲早已随年龄的增长而变成了慈爱,可他们仍然动了动嘴唇,像是想回忆起那紧绷绷皮肤上年轻的汗水的滋味。
小妞。他们每个人的脑中都出现了这个字眼。而其中一个人,一个年轻人让这两个字大声脱口而出。语气柔和而坚定,而且无疑是出于赞美。这人名叫阿贾克斯,二十一岁,是台球厅的常客,出奇地俊俏。他举止优雅,不动声色,却凭借一张特别毒的嘴而获得了让老老少少的男人们羡慕的地位。事实上,他很少说粗话,而他所挑选的字眼都是枯涩的,甚至是无害的。他之所以得到这种名声是源于他处理这些词的方式。他说的“见鬼”是从肺里挤出来的,那效果能压制镇上最善于说脏话的嘴。他说“狗屎”时的那股下流劲儿没人模仿得出。因此,当奈尔和秀拉走过、他说出那声“小妞”时,她们俩闭上眼睛,唯恐有人看出她们暗自得意。
其实,吸引着她们俩勇敢地穿过这被一双双美洲狮般的眼睛逼视着的街道的并不是埃德娜·芬奇的冰激凌。若干年之后,当她们俩手捧下巴回忆起那槐蚕状弯起的嘴角、那下蹲的姿势、那在破椅子上叉开的钢轨般的双腿时,她们的眼睛就会放出光彩。奶油色裤子中央只有一条缝线的地方后面蜷曲着那个谜,那光滑的香草色的胯下吸引着她们;那柠檬黄的华达呢召唤着她们。
她们像走钢丝般紧张地保持着平衡,小心翼翼地朝冰激凌店走去,唯恐会脚下一滑。向路边稍稍一瞥,脚尖微微一绊,都会使她们跌入正叉开着欢迎她们的奶油色的大腿中间。在那考究的服装下面,楚楚衣冠地包裹的某个地方,藏着她们魂牵梦萦的东西。
这样说再恰当不过了,因为两个女孩的初次相遇正是在梦中。早在埃德娜·芬奇的“醇香屋”开张之前,甚至早在她们穿过加菲尔德小学的栗色门厅来到操场上隔着一架空秋千对视之前,(“你先。”“不,你先。”)她们就已经在白日梦的谵妄中相识了。同样,她们的孤独如此深重,让她们陶醉,让她们跌进色彩绚丽的幻象之中,而在这种幻象中总存在另一个,和做梦的人十分相像,与她分享梦中的欢乐。当独生女奈尔坐在后门廊的台阶上,被由她母亲一手制造的无比整齐的房内的寂静包围,她会感到它直指着她的后背。于是她仔细观察起一棵棵白杨树,很快便沉入了梦幻之中:她正躺在一张堆满鲜花的床上,被自己的头发缠绕着,等待着一位热情如火的王子。他一步步走近,可从未来到身边。在这样的梦幻之中,总有一对在共鸣中微笑的眼睛和她一起观察着,总有一个人和她一样,对她想象中自己飘动的长发、那鲜花堆成的厚床垫,还有那、在肘下开始收紧翻边上还缀着金线的、透明的袖子兴致盎然。
同样也是独生女的秀拉却挤在一座混乱的宅邸之中,家里总是因为各种杂物、居民、嘈杂的话音和甩门声而失去平衡。她只能接连几小时躲在阁楼上的一卷油毡背后,含着糖、嗅着玫瑰花香、骑着一匹灰白相间的马在想象中驰骋,这一切都完整地落入另一个和她分享着滋味和速度的人的眼中。
所以,当她们起初在栗色门厅中相遇,后来又隔着秋千相望时,马上感到了旧友重逢般的惬意和舒畅。因为她们多年以前就已发现自己既不是白人也不是男人,一切自由和成功都与她们无关,她们便着手把自己创造成另一种存在。她们的相遇是幸运的,这让她们得以依靠彼此而成长。她们不受母亲重视,对父亲又毫无了解(秀拉是因为父亲已不在人世,奈尔则恰恰是因为父亲还活着),于是就在彼此的眼中发现了她们追求的亲密。
一九二二年,奈尔·赖特和秀拉·匹斯都是十二岁,身材干瘪、臀部小巧。奈尔的皮肤是湿砂纸色的,恰好可以逃过那些漆黑的纯血统黑人的攻击,也不致惹来那些担心劣等混血种、认为骡子与黑白混血儿同出一源的老妇人的鄙夷。要是肤色再浅一些,她就要由母亲护送去学校,或是用一些别的手段来保护自己了。秀拉的皮肤是深棕色的,长着一对沉静的大眼睛,其中一只的眼皮中央有一块胎记,形状如一朵带枝的玫瑰。这块胎记为本来平淡无奇的面孔增添了一丝破碎的灵气和一种刀光般的戾气,就像有时会来和她外祖母下跳棋的那个总是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男人的刀疤。这块胎记随着年龄增长而变深,现在则同她那闪着金光、到最后一如雨水般宁静而清澈的眼睛一般深浅了。
她们的友谊来得既突然又深厚。她们在彼此的性格中获得了宽慰。尽管两个孩子都尚未定型,奈尔看起来更坚强而有恒心,秀拉却无法把任何情绪保持三分钟。只有一次,她证明了存在例外,那时她一连数周沉浸在一种情绪中,但那次也是为了保护奈尔。
有四个十来岁的白人孩子,他们是刚搬来不久的爱尔兰人的儿子,偶尔喜欢在午后欺负黑人小学生来取乐。他们穿着系紧的皮鞋和在小腿上勒出红印的毛呢灯笼裤,随父母搬进这片山谷,满以为这里是块福地——翠绿的土地闪耀着迎接他们的光泽。然而他们面对的却是奇怪的口音,对他们信仰的宗教的普遍恐惧和寻找工作时遭遇的顽固抵制。几乎所有梅德林的老居民都看不起他们,只有一些人例外。这就是黑人社群。尽管有些黑人早在南北战争之前就来梅德林定居了(那时候这镇子连名字都还没有),但即便他们对后来者有什么憎恨也无关紧要,因为他们不会表现出来。事实上,故意招惹和欺负黑人倒成了那些白人新教徒的共同爱好。在某种意义上,只有迎合了老居民们对待黑人的态度,他们在这个世界里的地位才能得到保障。
正是这几个白人孩子有一次抓住了奈尔。他们把她推来搡去,直到他们玩腻了,不想再看奈尔那副害怕而无助的面孔才罢休。由于那次事件,奈尔放学回家时不得不绕远路。她,后来再加上秀拉,一连几个星期都躲着那群白人孩子走路,直到十一月很冷的一天,秀拉说:“咱们抄近路回家吧。”
奈尔眨了眨眼睛,可还是默默地同意了。她们走上大街,来到木匠路的转弯处,那几个孩子正懒洋洋地待在一口废井旁。发现了自己的猎物,他们便慢吞吞地踱了过来,就好像在他们眼中,这个世界除了灰色的天空之外空无一物。他们横着站成一排,像大门般堵住了去路,忍不住露出狞笑。就在两个女孩走到离四个男孩三步远的地方时,秀拉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掏出了一把伊娃的水果刀。那几个孩子猛地停下脚步,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卸下了天真的伪装。这样的情况比他们预先估计的还精彩。她们还想试试运气,想回击,还拿出刀来了。也许他们有机会能用一只胳膊搂住她们某一个的腰,或者撕破……
秀拉在满是灰土的马路上一蹲,把所有的东西放到了地上:她的饭盒、她的课本、她的连指手套、她的写字板。她右手握着小刀,把石板拉到跟前,把左手食指向刀口上使劲一按。她的目标很明确,可是下手偏了,只割伤了指尖。四个男孩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伤口和像朵小蘑菇那样卷曲着的豁开的肉,殷红的血一直流到石板的边缘。
秀拉抬起头,双眼直视着他们,口气很平静:“我对自己都能这么干,你们想想我会对你们怎么干?”
当看到路上扬起尘土时,奈尔才知道他们已经离开了;她一直盯着秀拉的脸,它似乎有几千里远。
不过坚强不屈并不是她们的品质,喜爱冒险才是。对她们感兴趣的一切—从在鸡舍之中昂首阔步的独眼小鸡到巴克兰·里德先生的金牙,从纸页随风掀动的响声到柏油娃娃酒瓶上的标签——她们会表现出惊人的决心。她们也不讲优先次序。她们本来正在围观一场用剃刀开战的惊心动魄的斗殴,可立即又会因二百码以外筑路工人正在倾倒的热腾腾的柏油的刺鼻气味而分了心。
在为彼此营造出的安全港中,她们对别人的做法不屑一顾,专心于她们自己感受到的事物。当赖特太太提醒奈尔应该抻抻自己的鼻子时,她还会积极地照办,心里却不存任何指望。
“宝贝,你坐着没事就抻抻鼻子。”
“挺疼的,妈妈。”
“你不想长大之后有个漂亮的高鼻子吗?”
在结识秀拉之后,奈尔一上床就会马上把晒衣夹塞到毯子下面。尽管每周六晚上还要受那可恨的热梳子的罪,但一头直发对她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互相憧憬的奈尔和秀拉把度过的每一天都看作供她们消遣的一场电影。她们正在发掘的新主题是男人。于是她们常常不约而同地、有规律地凑到一起,沿街朝埃德娜·芬奇的“醇香屋”走去,哪怕天气冷得不适合吃冰激凌。
夏天来了。那是一个让繁花压弯了腰的夏天。沉甸甸的向日葵低垂到篱笆上,鸢尾远离紫色花心的花瓣边缘卷曲、焦黄,金棕色的玉米穗滑下玉米棒。还有那些小伙子,那些英俊、漂亮的小伙子,他们像宝石般装点着大地,他们在地里干活时发出的叫喊撕破了宁静的空气,他们闪光的、汗湿的脊背让河水浓稠,连他们的脚步都会留下一股烟味。
就是在那个夏天,那个她们十二岁的夏天,那个漂亮的黑人小伙子们出现的夏天,她们变得轻佻、惊慌而又大胆——这一切全都同时到来了。
七月里,情绪变幻不定的秀拉和奈尔光着脚在“底部”到处闲逛,想搞点恶作剧。她们决定到河边去,男孩们有时会在那里游泳。奈尔在木匠路七号的门廊那儿等秀拉进屋去上厕所。上楼时秀拉路过厨房,汉娜正同两个女友帕特西和瓦莲丁坐在那里。两个女人一边扇着扇子,一边看汉娜揉面团。三个人漫无目的地聊着天。秀拉走过厨房门外的时候,她们正谈到抚养孩子的话题。
“他们可真让人头疼。”
“是啊。我当初要是听妈妈的话就好了。她嘱咐我不要太早要孩子。”
“对我来说,什么时候生孩子都太早。”
“是吗,我不知道。我那个卢迪就听他爹的话。对我简直是撒野。他长大了一走,我可真高兴。”
汉娜笑着说:“闭上你的嘴巴。你连他撒尿的地方都喜欢。”
“那倒是真的。可是他还是让人头疼。你没法不爱自己的孩子,不管他们干了什么。”
“唉,赫斯特现在大了,我觉得光说爱已经不够了。”
“当然啦,你爱她,就像我爱秀拉一样。但我不喜欢她。区别就在这儿。”
“我也这么想。喜欢她们是另一码事。”
“是啊。他们跟我们不一样,你知道……”
秀拉只听到汉娜说的话,母亲的宣言让她飞快地跑上楼。她晕头转向地站在窗口前,手指摆弄着窗帘的边缘,眼中有一种刺痛感。奈尔的叫声从下面飘上来,传进窗口,这才把她从黑暗的思绪中拉回明朗、炎热的夏日中。
她们几乎是一路跑去的。
她们朝河面变宽的地方跑去,那一带树木丛生,绿荫遮地。河里有些男孩在游泳,他们扮鬼脸,装怪相,笑声淹没了话语。她们越过他们,继续朝前跑去。
她们在阳光下奔跑,制造着自己的风,这风让她们的衣裙紧贴在湿漉漉的皮肤上。她们来到了一处阴凉的地方,冲进四棵枝叶繁茂的大树形成的浓荫,一边舔着嘴唇上的汗水,一边感受着胸中突然涌起的野性。她们躺在草地上,头碰头,身体往相反的方向伸展开去。秀拉把头枕在一只胳膊上,一条散开的发辫缠绕在手腕上。奈尔两只手肘撑到地上,手指拨弄着长长的草叶。衣裙下的肉体在透着凉气的地面上一下子收紧了,微微颤抖着。她们趴着的时候,小小的乳房不那么舒服,但却使她们感到愉悦。
秀拉抬起头,跟奈尔一起玩起草叶来。没有对视,她们就一致用手指捋起草叶,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奈尔找到一根粗嫩枝,用拇指指甲刮去外皮,露出里面光滑的乳白色内茎。秀拉寻找着,也发现了一根。把两根枝条都剥光皮后,奈尔便进入了下一步。她把草连根拔起,在地上清出一片空地。等把空地大致清理干净后,秀拉用嫩枝在上面描绘着复杂的模型。起初奈尔也很满意地照样干着,可是很快就腻了,于是用嫩枝一下一下地使劲掏着土,用最小的力气挖出一个越来越深、越来越宽的洞。秀拉也照她的样子干起来,不久后就挖好了两个杯子大小的洞。奈尔索性跪坐着使劲挖着,认真地掏出洞里的土,把洞挖得更深。她们同时挖着,两个洞变得一模一样了。她们把两个洞挖到汤盘大小时,奈尔的嫩枝折断了。她做了一个表示厌恶的姿势,把断枝扔进了挖好的洞里。秀拉也把她手里的嫩枝扔了进去。奈尔看到了一个瓶盖,就把它也扔了进去。接着,两人便在周围寻找其他废物和碎片,一股脑地扔进洞里:纸片、玻璃片、香烟头,直到把她们能在周围找到的一切破烂全都扔进去为止。然后,她们便仔仔细细地培上挖出来的土,还用拔出来的草盖满这小小的坟头。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她们站起身来伸了一下懒腰,然后朝快速流动而又阴郁单调的水面望去,心头涌起一股难言的不安与兴奋。与此同时,两个女孩都听到了草地上的脚步声。一个小男孩穿着一条过大的灯笼裤从河堤下面走了上来。看到她们,他就停下脚步,用手挖起鼻孔来。
“妈妈告诉过你别吃鼻涕,小鸡。”奈尔把双手拢成喇叭形放在嘴边朝他喊着。
“闭嘴。”他一边说着,还在挖鼻子。
“你过来,再说一遍。”
“别惹他,奈尔。过来,小鸡。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我不。”
“你怕我们拖走你的鼻涕吗?”
“我说过了,别惹他。来呀,小鸡。看,我来帮你爬树。”
小鸡抬头看了看秀拉指着的那棵树——那是一棵双人合抱的粗大的山毛榉,从低矮的地方就分了枝杈,上面有许多地方可以坐人。
他慢慢朝她走了过来。
“来呀,小鸡,我来帮你上去。”
小鸡还继续挖着鼻子,眼睛大睁着,来到她们站立的地方。秀拉拽住他的手,哄着他往前走。他们来到那棵大山毛榉树下,她把他举到第一个枝杈上,嘴里说着:“上啊,上啊。我托着你哪。”她跟在他后面,一边用手把他托稳,一边用话语给他壮胆。等到他们爬到他们力所能及的高处时,秀拉指着河对岸。
“看见了吗?我敢打赌你从来没看过这么远的地方,对不对?”
“嗯。”
“好,现在再看下面。”他们稍稍朝前弯下身子,透过树叶望向下面奈尔站立的地方,她正眯着眼睛向上望着他们。从高处看下去,她显得又小又矮。
小鸡高兴得哈哈大笑。
“你们俩最好快下来,别等到掉下来摔断脖子。”奈尔朝上面喊道。
“我就待在这儿,永远不下去啦。”小男孩也喊着回应。
“我说,咱们还是下去的好。来吧,小鸡。”
“不。别管我。”
“我说,小鸡。下来吧,走。”
秀拉轻轻地拉他的腿。
“别管我。”
“好吧,我让你一人在这儿待着。”秀拉开始自己往下爬。
“等一下!”他尖声叫道。
秀拉停下来,他们一起慢慢地爬下树。
小鸡仍然扬扬得意:“我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了,对不对?对不对?我要告诉我哥。”
秀拉和奈尔学着他的口气说:“我要告诉我哥,我要告诉我哥。”
秀拉拽住他的双手,把他抡起来转了一圈又一圈。他的灯笼裤胀得鼓鼓的,他那害怕而又高兴的尖叫惊动了小鸟和肥胖的蚂蚱。直到他从她手里滑开,甩到远远的水面上去时,她们还能听到他那阵阵笑声。
小鸡落水的地方颜色变暗,接着便恢复了平静。秀拉望着淹没小孩的水面,手上还保留着刚才他小小的手指攥紧的感觉。两个女孩盼着他再咯咯笑着浮上来,紧盯着水面。
奈尔先开了口。“有人看见了。”对岸迅速闪过了一个人影。
对岸唯一的一间房子就是夏德拉克住的。秀拉瞥了奈尔一眼,恐惧让她张开了鼻孔。他看见了吗?
水面变得异常平静。除了炙人的太阳和刚刚消失的东西外什么都没有,周围什么都没有。秀拉用手捂着脸待了好半天,才转身跑上横在水面上、通往夏德拉克小屋的小独木桥。河岸边没有路,好像夏德拉克和其他人从来没从这里走过。
她跑得飞快,头也不回。可是当她跑近门廊前的三级台阶时,恐惧却爬上了心头,想着刚刚消失的东西,她才有力气走上那三级台阶,敲响了门。
没人回答,她刚要走,可又想到了恢复平静的河面。夏德拉克大概就在里边,躲在门后,准备朝她扑来。她还不能转身就走。她用指尖轻而又轻地推了推门,只听到门吱吱作响。再推了一下,她就走进了屋。没有人。屋里收拾得整整齐齐,这让她大吃一惊,可更让她吃惊的是屋里的那种宁静。所有的东西都极小巧而普通,毫无惊人之处。也许这不是那个夏德的住处。那个暴露狂、当着女人和女孩的面撒尿的夏德,那个唯一能咒骂白人还能平安无事的黑人,那个当街就着酒瓶喝酒,那个在街上吵吵嚷嚷、晃晃悠悠的夏德,会住在这间小屋里吗?住在这间温馨的旧屋子里吗?躺在这张铺好的床上?用着破旧的小地毯,一边摆着木桌?秀拉站在小屋的中央迷惑不已,早已忘记了来这里的目的。门口的一声轻响吓了她一跳,他就站在门槛上看着她。她刚才根本没听到他走来的声音,可现在他在看着她。
秀拉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尴尬地移开了目光。等她鼓起足够的勇气回头看,看到了他扶着门框的一只手。他的手指轻轻触着木门框,优美地弯曲着。秀拉松了一口气,胆子也大了(有着那样的一双手、手指那样温柔地在木门框上弯曲着的人是不可能杀死她的),她越过他身边走出屋门,感觉到他始终注视着她,目光追随着她。
秀拉走到门廊处才鼓起那就要从身上逃逸的最后一丝勇气,再次转过身望向他,问他……他有没有……
他微笑着,笑里饱含欲望和期待,笑得那样开心。他点了点头,似乎在回答一个问题,然后用一种冷却的黄油般令人愉快的、闲聊的口吻开口说道:“一直。”
秀拉跑下台阶,飞快地越过一片葱绿冲进炙人的阳光下,回到奈尔和水面颜色变暗又恢复平静的地方,在那里泣不成声。
奈尔安抚着她。“嘘,嘘。别哭,别哭。你不是故意的。这不怪你。嘘,嘘。来,咱们走吧,秀拉。走吧,啊。他是不是在那儿?他看见了吗?你裙子上的腰带呢?”
秀拉摸索着腰带,摇着头。
终于,她从地上站起来,被奈尔牵着走了。“他说,‘一直,一直。’”
“什么?”
她们下山时,秀拉捂住嘴。一直。他回答了一个她并没有问的问题,而其中的允诺始终舔舐着她的脚。
当天傍晚,一个驳船工在撑船离岸时发现小鸡卡在乱石里,掩在芦苇丛中,灯笼裤鼓鼓地裹着一双腿。乍一看像个老头,他本不想插手,后来看清是个孩子,便把尸体从石堆中拉出来,放进拖网里拽到了岸上。他厌恶地摇着头,心想,居然会有父母将亲生孩子淹死。这种人简直是畜生,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在代替骡子干活之外多点用处?骡子都不会像黑鬼这样杀害同类。他把小鸡塞进一只粗麻袋,甩到一些装鸡蛋的条筐和装毛料织物的箱子旁边。过了些时候,他坐在一只空猪油罐头上抽烟,心里仍翻涌着上帝的诅咒和自己的族人因帮助含的子孙开化而承受重负的念头,这使他感到茫然。突然想到的一件事吓了他一跳:要是尸体在高温下发臭,就可能渗进那些毛料织物里。于是他便把装尸体的粗麻袋拖开,挂在船舷上,这样一来,小鸡的身体便一半悬在船上,一半泡在水里了。
在船工码头,他一边抹着脖子上的汗,一边把他的发现报告给治安官。治安官说,在他们县里根本就没有黑鬼,只是在河对岸,在梅德林的山上才有一些。船工说他不能再走那么远回去,足有两英里哪。治安官让他把尸体扔回水里算了。船工说他根本就不该把它捞上来。最后,他们总算找到了一天开两次船的摆渡工,他答应第二天一早把尸体捎回对岸。
就这样,小鸡失踪了整整三天,直到第四天才被涂上防腐油,那时尸体已经变得无法辨认,即使是那些原来认识他的人也认不出,甚至连他母亲都不敢完全肯定。但是,既然谁也找不到他,这只能是他了。她在停尸间的地下室里看到放在桌上的他的衣服时,一下子闭紧了嘴。到上面看到他尸体时,她的嘴猛然张大,七个小时之后才能闭上,发出第一声哭泣。
于是,棺材盖合上了。
教堂里的儿童唱诗班身着白袍,唱起《更近我主》和《珍贵的回忆》,他们的眼睛盯着实际上完全不需要的歌本,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参加一个货真价实的仪式。
葬礼全程,奈尔和秀拉既没有碰过对方的手,也没有交换一次眼色。她们中间有空隙,有一段距离。奈尔的腿像花岗岩一样僵硬,她觉得治安官或迪尔牧师随时会用手指指向她。虽然她明知道自己“什么也没干”,但站在离父母两排远的儿童席上,她觉得自己被定了罪,被就地处决了。
秀拉只是哭。在无声也无起伏的哭泣中,她甚至不停下来喘口气。她的眼泪流进嘴里,沿着下颌滴落到裙子的前襟上。
迪尔牧师开始布道,女人们张开双手,高举过帽子,就像一对对乌鸦的翅膀在空中盘旋。她们并没有听清他所说的每一个词,只是抓住了一词一句或某个转折,在她们看来恰恰可以把这件意外和她们自己联系起来的某一点。某些人抓住的是“慈悲的基督”,于是便看到了羔羊的眼睛以及真正无辜的牺牲品——她们自己。她们明白,那无辜的孩子正藏在她们内心的角落里,手里捧着夹了糖与奶油的三明治。那孩子啊,他就深藏在她们或胖或瘦,或苍老或年轻的皮肤下,被这个世界伤害了。也许她们想起了自己刚刚被杀的孩子,想起了他穿着短裤的双腿,想着子弹是从哪里射进去的。也许她们想起了她们的父亲离家时屋里有多脏,不知道那个瘦削的年轻犹太人是不是也有同感。对她们来说,他既是儿子又是情人,在他那毛茸茸的脸上,她们能看到夹了糖与奶油的三明治,能体会到最古老和最折磨人的痛苦:不是孩提时代的痛苦,而是对那种痛苦的回忆。
然后她们离开了座位,因为当怀有某种激情时,人们必须站起。她们相互交谈,因为她们有满腔话语需要倾吐。她们摇晃着身躯,因为她们悲痛或狂喜的小溪必须被震荡。而当她们想到被锁进盖上盖的小棺材中的全部生和死之时,她们舞蹈,她们尖叫,并非为了质疑上帝的意志,而是为了明了它,并且再次肯定自己的信念:逃避上帝之手的唯一途径是主动走进他的掌心。
在公共墓地的黑人区,人们把小鸡安放在他的祖父和一个姑母的坟墓之间。串串野花从棺材架顶部散落下来,在坟墓四周形成一个小堆,蝴蝶在其中穿梭来去。酷热已经消散,但依旧不见微风吹拂柳枝。
奈尔和秀拉站在离坟墓稍远处,刚才在教堂长凳前横亘在她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融化了。她们拉着手,心里明白,只有棺木会被埋进地下,而那阵阵笑声和手指用力压在掌心的感觉会永远停留在地上。起初,她们十指紧扣着站在那里。等踏上归途,她们慢慢放松下来,手指只是互相交缠着,松松地牵着,就像两个在夏日里随处可见的女伴,一边沿路蹦蹦跳跳地走着,一边寻思着到了冬天蝴蝶会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