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斜阳的余晖从树枝间漏下来,照在人的身上感觉不到一点暖意。赵执在山中疾行,想在城门落锁前下山骑马回城。
路一转,前方凉亭处有一个背影堵住了去路。
此人穿着大晛士子的冬袍,腰间挂着一把弯刀,他转身看着赵执:“赵君刃,好久不见。”
赵执没什么心情和他说话:“拓跋虎文?二殿下别来无恙。”
拓跋虎文哈哈一笑:“自然是无恙,我今天是特地来此等你的。”
“有何贵干?”
“你刚才在檀麟的别馆,是不是吃了个闭门羹?我早就料到,你们大晛人论自私天下无敌,他根本不可能帮你。”
赵执伸手握住腰间的剑,目光阴冷:“你跟踪我?”
“你放心,我对你没有任何歹意,只是为了了解你,跟你做一笔交易。”
“我们之间的交易已经结束了。”
赵执离开上都城的前一晚,漏夜拜访了拓跋虎文的府邸,将自己在宫中看到的那一幕和他做了个交易,拓跋虎文因此支付了一批财宝,那两颗南海明珠就是来自拓跋虎文的府库。
“你先不要着急拒绝嘛,要么我们现在打一架,我若是赢了你,你就跟我做这笔交易怎么样?我保你稳赚不赔。”
“我现在没兴趣跟你说这些。”赵执抬腿欲走,被拓跋虎文抬手拦住,“你想干什么?”
“我跟你做的交易,跟你正关在狱中的叔父和母亲有关。”
赵执眼皮一跳,本能地往四周环顾。
“你放心,这一段路山高林密,我的人早就提前清理过了,除了你我,不会有人。”
“你想做什么交易?”
拓跋虎文喜上眉梢,“果然识时务者为俊杰,赵执,我猜你现在为了救你的母亲和叔父,已经没有什么办法可想了吧?你不忍心看着自己的亲人丧命,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
赵执打断他:“你一个北滦人,哪来的权力管我建康城中的事?”
拓跋虎文继续说:“你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用武。”
“然后呢,你还猜到什么?”
“我还知道你手下兵力不足,不足以和朝廷的官兵对抗。”
“你未免太自以为是了。你堂堂北滦皇子,匿名入我建康城中,意欲何为?你是觉得没人抓得了你吗?”
“哈哈哈哈,你既然都说了我是匿名而来,建康城中自然不会知道有北滦二殿下,只是多了个做生意的普通人而已。赵君刃,我想跟你做的交易就是,我可以借给你三百死士,助你救出的家人。”
赵执站在原地,容色似有所动,“然后呢,你要我为你做什么?”
拓跋虎文从腰间掏出一枚玉佩。
“反正当今坐在大晛朝堂的皇甫家根本没把你当个人,处处猜忌你,试探你叔侄的锋芒,几次三番置你于死地,要我说,你干脆就别屈居于皇甫家之下!”
拓跋虎文浑厚的嗓门惊飞了树枝间一只鸟雀,山路上更显寂静,赵执看着他,等待这他的下文。
“我借你三百死士,你只须答应我一个小小的条件。你在建康城中,以后每隔半月,往上都城我的府邸中传递一次消息即可。如今城中王公权贵多是庸碌无能之辈,根本没有人能察觉到你。如何?”
见赵执不答话,拓跋虎文举起手中的玉佩,“如果你也觉得这个交易很划算,那么你我摔玉为誓,就此达成盟约,你今日回城中,三百死士立即唯君命是从。”
赵执沉默片刻,赞道:“二殿下真是雄心壮志,将手都伸到我大晛朝中来了。”
大晛朝堂算什么,拓跋虎文有更大的目标。只是现下他还摸不准赵执的底,不便在他面前提起。
“只可惜,你打错了算盘。”赵执看着他,“对付你又何须那许多庸碌臣工,你再如此出言不逊,我现在就可以将你拘捕到衙门。”
拓跋虎文不屑地冷哼一声,对赵执的不识时务表示轻视。
赵执看到林中渐渐黑下来,因此着急回城。
他仔细看了那上好的玉佩一眼,“收回你的玉,二殿下,你既是以普通商人身份入我城中,就规规矩矩做你的商人,我赵执虽然无能,却也不至于昏聩到受一个北滦人蛊惑!”
“赵君刃,我没想到你竟然如此迂腐。一旦你成为我北滦卧底,日后什么样的荣华富贵不能要到?何苦在这城中提心吊胆苦苦躲藏,像老鼠一样!”
“随便你怎么说。”
拓跋互文收回那玉佩,满脸怒容:“赵君刃,你真愿意在大晛做一只老鼠?”
“我做老鼠也好,还是英雄,都跟你这个外人无关,你北滦人侵占我梁州锦绣山河,所到之处杀烧抢掠十室九空,此仇自有人报!再见。”
“赵君刃!赵执!”
拓跋虎文追上去几步,赵执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钟山小道上。
拓跋虎文悻悻将那玉佩重新揣入怀中,咬牙冲着那山间说了一句:“不识时务,难成大事。”
年节将至,但这个年对大晛来说注定不会是太平年。
包大昭等一十二名从犯被火速押解进京,由太子皇甫承畴及三司长官会审的赵府谋逆案在钦定的最后一日审理完结。
皇帝看了三司的审理结果,亲自判了赵釴、慕容氏并一十二名从犯斩刑,并下令搜捕在逃的赵执,其余赵府中人充军。
谢赓整三日夜没有合眼,他私下拜访了副都御史田维,大理寺丞李枢慎,还有好几个平日里跟赵家相熟的朝臣,只差上东宫去跪求太子殿下。这些朝臣知道他的来意,无不躲瘟疫一样躲着他。
可是谢赓找不到一个可以相商的人,赵执从鹤鸣楼消失,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在城内外找了许久,完全找不到,他甚至都在猜想赵执是不是已经离开建康了。
很快,宫中又传出一个令人乍惊的消息,赵釴及慕容氏不日问斩。
年节将至,本不宜处决犯人,大晛没有在年关杀人的先例,陛下这是等不及要看赵釴的下场了。
谢赓在院内徘徊,一时焦躁不安,一时百感交集,管家谢富及谢老夫人院中的下人大半都随老夫人回老家去了,府中寂静得令人不安,只有李秾依旧每日在书房看那些简牍,抄写生字,谢赓每每着急得快要上火时,走到院中远远看一眼李秾读书的身影,便能片刻地安静下来。
这时候谢赓想到了一个人,从梁州回来后就被禁闭在府中的六皇子,祯王皇甫兆玉。
他管不上规矩,冒着宵禁的时间,用自己的腰牌通行,连夜敲开了祯王府的侧门。
入冬以来,皇甫及临朝的日子减少许多,就是开常朝的日子,议事的时辰也被大大缩短。许多嗅觉不够灵敏的臣工私下还以为是陛下新得了美人,在朝事上倦怠了。甚至连皇甫承畴也因为忙于朝事而疏忽了皇帝的病情。
只有皇甫及身边的几位内侍知道,皇帝每日咳嗽,痰盂里已经见了血。见朝臣时一两个时辰的强健都是靠宫中道士贡的丹药在撑。
午后,内侍给皇甫及服下太医院熬来的汤药,皇甫及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内侍急忙拍着他的背顺气,并失意一个小内侍悄悄挪走那带血的痰盂,皇甫及现在一看到痰盂就会莫名发怒。
这时,守在外间的小黄门进来通报:“祯王殿下求见。”
皇甫及脸色沉下来:“他什么时候被准许出府了。”
内侍提醒他:“陛下,您罚祯王殿下在府中禁闭思过一月,如今,已有月余两天了。”
皇甫及喘匀了气:“传他进来吧,慢,先给朕拿水进一颗元丹。”
“陛下,天师交代,每日一粒已是大补,您今晨已经服过,要不要……”
皇甫及打断他:“拿来。”
内侍心里一惊,陛下这是决心要在所有人面前都掩盖住病气,强撑出强健的样子。他这样,仿佛是跟谁较着劲一样,宁愿频繁服丹也不肯服输。
皇甫及服下元丹,躺在榻上休息一阵,让内侍把自己扶了起来,“传祯王进来吧。”
皇甫兆玉走进内殿,看到皇帝正拿着一本书半躺在榻上。
皇甫兆玉跪在榻前,“儿臣参见父皇。”
“我让你在府中思过,你想得如何了,怎么今日就敢来求见朕?”
皇甫及的声音不大,也听不出什么情绪。
在成年的众位皇子当中,祯王跟皇甫及是最不亲近的一个。皆因祯王的母亲只是宫女,因偶被临幸生下皇子而晋为次嫔,很快便被遗忘了。加上祯王本人长成个文弱寡言的性格,才干也并不突出。
他被朝臣推出和王宗仕领兵平叛,皇甫及没想到这位平日里文弱寡言的儿子竟敢公然抗旨,和赵釴在梁州玩起了配合游戏。消息传来时皇甫及心里甚至想把这个儿子跟赵釴一起问罪,但理智告诉此举必然会迎来臣民无端的猜测,带来棘手的麻烦,因此斥了他狂妄无礼目无尊长,关进了府中。
如今再次看到这个儿子,皇甫及的心情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如果不是他,北滦如今也许还占着梁州……他只恨自己只能缠绵卧榻精力不济,让许多事情不再受自己的掌控。
祯王在地上默然跪了许久,才听到御榻上传来一声:“起来吧。”
皇甫兆玉起身问道:“父皇的身体可还康健?”
“你今日进宫,可是有什么事要向朕打探?”
“不,儿臣只是听母亲说起父皇近日不太去后宫看望娘娘们,因此挂念父皇,因此一被允许出府就来看您了。”
府中禁闭一个月,祯王果然多少有些长进。
“嗯……”
皇甫兆玉接过内侍手里的纨扇,给闭目养神的皇甫及打着风。
紫极殿的这间暖阁,地暖烧得已经超出适宜的温度,在阁中伺候的内侍只穿着单衣,鬓发处依然能看到热汗。但榻上的人畏寒,因此没有人敢说热。阁中怕风,连窗都没有开,闷得只能冬日打扇。
皇甫兆玉不动声色,只盘算着如何开口向眼前的人说起梁州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