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猿愁涧渡

入冬之前,靖安军主帅的帐中有过几次集议,也爆发过激烈的争论。

这支以老牌荆州军和新招募的流民组成的队伍,如今被朝廷视为反贼。

跟随赵釴北上的几位将领均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但对如今的形势却产生了分歧。有人认为现在应加固梁州城城防,以逸待劳集中等待朝廷十万大军。也有人赞同主帅赵釴话,在朝廷派军来之前拿下峻县,赶走覃骕。

赵釴用自己在军中多年的威信作了最后的决定,靖安军全力攻打峻县。

对峻县的强攻已进行了数日,可情势相当不容乐观。冬日结冰,山险路滑,覃骕占据有利地形,以高枕无忧之态,无视靖安军的挑衅。靖安峻先头部队好不容易爬上峻县陡峭的山地,数次都被以逸待劳的北滦军打退。

赵釴连夜下令让军中工匠赶制一种用于攀爬陡坡的刃履,同时建起数架巨大的投石机。

冬月底最后一天,梁州西南面的峻县上空飘起浑浊的小雪,褐色的雪粒子将一望无尽的山原笼罩住,地面仿佛给冻住,坚硬无比,人马呵气成冰。

靖安军从卯时开始攻城,箭矢、弹石雨点般向峻县城中投去,从吐谷浑运来的酥油燃起,化开山路上的艰冰,熊熊燃起的火好像要将浑浊的低空烧成红色。

饶是如此,攻势推进得还是异常艰难。

赵釴骑一匹青骢马,率领前锋部队厮杀,试图撕开北滦军坚固的防守。外界传言他隐退多年,使得人们几乎忘了这是一个正在盛年的杀伐之人。

西面攻城的山坡被撕开一个口子,双方陷入混战之际,南边的半空中隐隐传来数声北滦军集合的号角。

半刻钟之后,城墙上增援的北滦守军明显减少。

激战的靖安军士气一振!峻县南边有麻烦了!有人采用渡河的方式,从南面开始攻城,这支南面来的队伍,显然不是靖安军的部署。

混战持续到午时,浑浊的雪粒子变成了大雪,一个时辰之内就铺了满地,又被滚着热气的人血烫开很多口子,从高处远远看去像是斑驳的布料。

覃骕站在大营西北处的一座高台,远远看着满山的厮杀。是时候了,他向身边的亲卫比了一个手势。

北滦独特的号角声穿过厚重的雪片,在半空中响起。这是撤军的信号。大军北撤!

听到信号的北滦士兵不再恋战,快速奔向西北整队集结。西南两边攻城的大军还未度过半刻钟的反应时间,西北山地上已集结了数万黑压压的北滦黑甲,已经开始有序地向西北撤去。

被打散之后能够迅速集结,虽然落败,但井然撤退的队形显示了覃骕平日的治军之能。

但是,北撤的敌军在此时对靖安军和南边的长熇军来说却算不得什么好事。

如此看来覃骕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坚守营地,北撤是他计划中的事情。攻城得到的大概也是一座搬空的峻县县城。

赵釴纵马跃上一处高地,接过亲兵手中的远窥镜。之后果断地下令:“靖安军迅速整队,往西北追敌!务必全歼北滦军!”

此时南面的山坡,王宗仕所率领的三万长熇先锋却没有多少力气继续追击了。这三万军士从橐河往西南急行军,一日夜之间奔到峻县,凌晨开始攻城,此时已经力衰。

王宗仕看着往西北快速蜿蜒而去,不知会在哪里短兵相接的两支大军,下令长熇先锋军进入峻县,安营修整。这正符合了他的计划,他此行领的命是剿灭赵釴叛军,将赵釴的人头带回建康城去复命,而不是对付覃骕。

此时赵釴追敌而去,后方空虚,正是天赐的良机。

王宗仕写了一封短信,叫来亲兵,让他立刻赶往橐河将信送到祯王殿下手中。祯王殿下手里有七万兵力,趁赵釴无力回防,拿下此时几乎没有守卫的梁州城轻而易举。

覃骕骑的是一匹千里神骏,因此在奔跑着北撤的大军中走得比较从容。

天虽然下着雪,通往北边的路也变得湿滑。但部队行过一处险峻的山口后,前面的路变得平缓,方便了许多。

一个跟了他多年的副将掉马回过头,似有些不甘地看了那险峻的山口一眼。行过这个山口,那就意味着他们放弃了梁州。

“覃将军,恕属下多嘴,您为何在此时让大军撤退?可是朝中来的军令信上说了什么吗?”

“确实如此。”

覃骕五日前接到一封信,他没有给麾下的副将们看过。

“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副将不解。

“你真的以为我北滦七万兵力就能吞下大晛的梁州城吗?”

“将军,可是我们已经占据了梁州城大半年之久。如今大晛国力衰微,朝中人心不齐,我军以梁州为据,站稳脚跟,再伺机南下,不愁没有机会。”

覃骕纵马在前,“不,受死的骆驼比马大,硬吞下去也是要吐出来的,这一点陛下和太子殿下都看得清楚。”

“将军,我们就这么走了吗?哪怕以梁州城为筹码,可以和大晛进行谈判,每年要他们岁贡万两黄金,万匹丝绸。”

听他这么一说,覃骕也有些心动。“大晛虽然近些年羸弱,但江左之地,确实甲天下之富。”

“那为何?”

“即使是两国谈判,我北滦也不占上风。你想得太简单了,大晛只是人心不齐,并不是任人鱼肉。今早从南面攻城的部队,是朝廷派来平叛的长熇军。十万长熇军,六万赵釴的靖安军,我们只有北撤才能保存众多兄弟的性命。”

他又说,“你也不也要着急,此次攻占梁州,我军已经成果丰硕了。至少知道了大晛国内不不是铁板一块,梁州边疆防卫形同虚设,我军占据梁州大半年,建康城中都没有议定主帅人选,可见大晛皇甫及对这位赵将军的猜忌比咱们殿下设想的还要严重得多,他本人也比我们想的昏聩得多。如今摸清了大晛底细,假以时日,待到殿下新主登基,必定大举南下,饮马秦淮,将那南方千里沃野收为我北滦国土。”

副将听他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胸腔也剧烈跳动起来,仿佛真的看到了以后北滦士兵饮马秦淮的场景。但他还是有一个疑虑:“可,朝廷不是派这位六皇子来剿灭赵釴吗?他怎么还帮赵釴?”

覃骕一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在马上念出一个名字,“皇甫兆玉……”

“听说这位庶出的六皇子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为人很是沉默,在建康城中没什么名气。没想到关键时刻居然敢违抗他老子和整个朝廷的命令,此人有点胆力。”

“覃将军,急报!急报!”侦查的军士滚下马来。

“说来。”

“赵釴大军从后方追来了,离我们两个时辰的脚程,眼看快到峰口了。”

副将着急道:“这赵釴真是个亡命徒!他的梁州城池不要了吗?”

覃骕知道绝不可掉以轻心,当即下令全速前进,并传令殿后的部队做好防御的准备。

三天之间,赵釴先头的骑兵两次追上北滦军。虽然没有能和覃骕的主力对敌,但打掉了尾部的近两千老弱伤病。

“全速北进。我们在赶路,赵釴也在消耗,靖安军追不上我军主力。”

“如今我军回撤,让赵釴追得精疲力竭,再回去面对祯王手中的尚方宝剑去。”

越进入北地,越迎来北滦军所熟悉的严寒,大雪覆盖野外,而赵釴的靖安军大多却都是不耐严寒的南人,这也是覃骕有信心他们追不上北滦主力的原因。

既然国策已定,他该做的就是保存力量,待日后随主上大举南下,而不是现在就徒徒消耗掉兵力。

有人来报:“将军,前面就是猿愁涧了!”

猿愁涧是大晛梁州境内和北滦分界的第一道屏障,是一片崎岖的山地,有三峰四谷,因猿声凄厉而得名。

“传令下去,天黑之前渡过猿愁涧,在山谷北面的平地扎营。”

猿愁涧的冬日倒是没有猿啼。大致是因为寒冷,山谷中的猿猴藏进了洞里不再出来活动。走入谷中后,穿着棉袍的北滦军发现,谷中气候奇特,气候温暖如春,大雪覆地即融化,汇成谷中的流水。

这时有人来报,在谷中发现几处天然汤泉。

多日在严寒天气中奔走,普通军士大多数早已疲惫不堪。此地发现汤泉,军中肯定汇有人蠢蠢欲动。

“传我军令,有擅自离队者,斩。”

“传将军令,擅自离队者,斩。”

传令军浑厚的声音随后在谷中响起。

北滦军行过最后一道山谷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只勉强能够看清楚脚下半米的路。两面的山上意外亮起火把的前一刻,覃骕依然在想约束普通军士不得离队的事情。

数万火把将谷中狭窄的路照亮,像是地狱索命的幽魂。

“有埋伏!”

“谷中有埋伏!”

有人大声喊道,原本行进的人马顿时乱作一团。

覃骕向两山一看,大声传令:“刀盾兵,取盾牌!”

他的话音刚落,蝗虫般的铁箭从两边的山上向谷中射来。

“取盾牌!”

“长蛇队形,往后撤!快速撤出谷口!”

可是北滦军没有想到,一直紧跟不舍的靖安军来得那么快,后撤出谷口的路已经被堵住了。口袋型的包围染谷中的北滦军后退不得。

覃骕大喝一声:“祯王殿下好手段。”取过数支长箭,向山上火把密集处射去,瞬间有人应声倒地,掉下坡面。

“刀盾兵保护,掉转方向,快速前行,抢占两里之外的谷口!”

“前行!刀盾兵保护!抢占谷口!”数位传令兵拿着小旗在人嘶马吼的谷中呐喊,很快被山上的弓箭手瞄准,闷声倒下马来。

覃骕和大多数北滦士兵都没有想到,已经可以遥望北滦边关的猿愁涧会成为他们的鬼门关。人声的惨叫比夏秋之际的猿啼更加凄厉,而两山之间的铁箭、大石和淋过油的草人,还在源源不断射向谷中,直把山谷变成了血流成河的修罗场。

皇甫兆玉穿一声玄衣铠甲,站在高处,看着谷中不断倒地凄厉惨叫的数万北滦军。

五日前,他在橐县军营中将父皇要他以逸待劳,待靖安军力竭之际斩杀赵釴的手诏收了起来。用尚方宝剑逼着王宗仕交出虎符,带两万长熇轻骑全速北上,堪堪在覃骕率兵到达之前一日,在山谷两面设下埋伏,意图一举歼灭覃骕主力。

直到现在,他仍然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拿性命在冒天下之大不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