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寺门口,一棵有年头的菩提树在盛夏的日头里洒下阴凉,慕容氏在树前虔诚跪下。延贤寺的一草一木,在她看来皆有灵性。
赵釴推开寺门,“长嫂,你拜那菩提树真的有用吗?”
慕容氏慌乱地站起来,低头并不看来人的眼睛:“将军为何竟也在这里?”
“来此静坐。”
赵釴有些话想跟她说,然而叔嫂二人独处终究太显眼,谁知道这偌大的山寺哪里有眼睛。他看了旁边的侍女云姿一眼,没有把她叫开。
“你既知道他此去如闯虎穴,怎么还让他出发?”
“将军呢?你阻拦阿执没有?”
赵釴苦笑,“你知道这孩子大了根本不听我的话,处处与我作对。”
慕容氏道歉:“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阿执这孩子心事重,总有自己的想法。”
二十年前赵鋮在军中身死,留下遗腹子赵执。赵釴代兄长照顾长嫂和幼子,一晃眼已经这么多年了。
“再说是朝廷让他去的,你我即使加以阻拦,也未必有用,宫中那位……”
慕容氏知道寺门口不是说话之地,赶紧截住他的话头:“将军,还请禅房说话。”
涉及赵执,慕容氏也不再顾忌那么多。其实她原本就不是那些从不抛头露面的闺中妇人,她年少时也去过边关,见过战场。只是夫君逝世这么多年,建康城中流言蜚语,她怕误伤了别人。
慕容氏遣开云姿,在禅房里向赵釴一跪:“求将军想办法,救救阿执。”
赵釴把她扶起,心中盘点近来发生的事:“是我连累了他。宫中陛下猜忌我已久,容我在建康二十年,已是他的极限。”
“近来陛下对我百般试探,要不然,阿执也不会有如此多的无妄之灾。”
慕容氏不解地看着他:“太庙那场火……”
“太庙那场火,到底是谁放的已死无对证,但如今看来,恐怕是宫中那位的指使。阿执在刑部拘系数月,原本就是代我受过,是陛下用来试探我的。”
“那该怎么办?可是将军你并无……并无对陛下不敬之事。”
赵釴无奈地扯出一丝冷笑:“敬与不敬,只能由高位上的人说了算。恐怕我在长熇军中时,他已经在想日后如何除掉我了。”
慕容氏吃惊地站在原地,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赵釴还有许多事情不能对她说,看着她腮边流下泪来,竟有一丝近前去安抚她的冲动,但终究还是站在了原地。
“我向你保证,阿执不会有事。我不日就前往梁州,只要覃骕吃了败仗,上都城内必然不敢动使团。”
“陛下遣你带兵北上了?”
赵釴摇头:“并未。”
慕容氏顿住:“那你如何?”
赵釴没有回答,而是看着她:“如果我北上,我会派人先将你送到交州。至于阿执,你也该相信他。你我盯着他自幼习武,他又一向聪颖过人。想伤我叔侄,未必有那么容易。”
寺中撞响了午间的报时钟,钟声在每一间禅房回荡。赵釴转身要走出禅房,慕容氏在身后叫住他:“将军,不管你做什么决定,你不用安排人送我远走。我就留在建康城,和将军府共进退。”
赵釴止住步:“我想北上梁州,一是为了击溃北滦军,让北滦国主放出阿执。二是,梁州是当年兄长死去的地方,怎可让之落入他人之手?”
慕容氏动容,想不出什么话来阻止他。
“你放心,我会妥善安排好你和云姿,你们决不能涉险。”
入夜,建康城满城华灯绽放,扮做送菜贩子的汉子给寂静的将军府递来消息,雍州悄声赶来的两千部曲已在城外集结完毕。
当朝太子皇甫承畴当晚来访将军府,问及赵釴的腿疾,还赐了一些珍贵的药材。赵釴也向他询问朝廷掌握的北滦动向。太子痛心疾首地说起,使团被扣留,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陛下每日召臣工进攻商讨对策,望将军宽心。
送走太子,慕容氏顾不得礼法,来到赵釴的院子,问太子殿下说了什么。
“不过是代陛下来试探。”
慕容氏看着赵釴目光深沉,好像真的要破釜沉舟做些什么。她想起他做这些只不过是为了营救自己的孩子,便向他深深一福:“将军,谢谢你为阿执所做的。”
赵釴将她扶起。他这一辈子决定了要做什么事,不过是凭借本心。
赵釴几乎想对她说,阿执那孩子,他也几乎是我的孩子,但为了她之后能少些牵绊,终也没有说出口。
不知道什么时候,乌衣巷外多了些看似不起眼的人,围绕着将军府。不知情的路人看上去不过是些贩夫走卒之流,不过赵铿身边的老仆却看出来了,那是陛下身边的亲卫。
元庆帝派了人来将军府外监视。虽然并未限制将军府与外界联通,每日来送果蔬的马车照常能停到偏门,但将军府的动向,宫里恐怕一清二楚。
赵釴姿元宵节开朝后已向朝廷递交辞呈,不问朝事,在家闲居长达半年之久。他站在角楼上往远处看了良久,终于向身边的老仆说道:“皇甫及终究还是觉得,对付我,比赶走北滦军更能显现他的君威。”
老仆是在他年少从军时就跟在身边的护卫,见过尸山血海的大场面不知凡几。听到他直呼当今圣上之名,只默默地听着,神色并未有所改变。
谢赓忙于公务,经常宿在巡防营官署,除了偶尔回来向老夫人请安,很少在府中停留。住在马厩旁边的李秾也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自从会稽庄园回来后,养马算账之余,李秾每日必花两个时辰读书习字。
谢春扔给她的那本字书被她反复翻到快要坏了,纸张难得,李秾的身家根本买不起书坊的书。
她在谢富的书房里帮忙核对府中各项支用,偶尔取些架子上的竹简下来看,看她只是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伏案读写,谢富也并未多加阻止。他只觉得李秾脑子异常灵活,以前偶尔还会向他讨教某些字如何写,现在她几乎已经不用再问了。
天气转凉。有一天谢富脱不开手,吩咐李秾和另一位下人一起到秦淮河南岸的巡防营据点给谢赓送衣物用度。
送去时谢赓却不在训练,亲兵告诉两位下人,谢将军在幽馆。李秾想起,就是除夕她被昭宸郡主的黄犬欺负的那家酒楼。
幽馆二楼雅间的景色真是好,窗边一眼望去,岸边的树已经开始着色,跟冬日除夕灯景大有不同却别具趣味。
李秾抱着箱笼转上楼,看到谢赓正在窗边独酌,坐的正是除夕那日他和好友赵执坐的位置。
她轻轻放下箱笼,叫道:“将军,谢管家命给你送来衣物。”
“嗯,放在那里吧。”
李秾完成了任务,想就回府,却看到谢赓似是心事沉重,便鼓起勇气上前问道:“将军,你可是在想朝廷的使团?”
谢赓回过头来淡淡一笑:“对,你如何知道?”
李秾答:“小人虽然不懂朝事,却也知道,使团被扣,是这半年来城中贵人们都关心的事情。”
谢赓看着窗外,“如今局势胶着,连你这个不长出府门的奴仆都看出来了。”他不欲跟一个奴仆谈起朝廷无人领兵,那个李秾也听不懂。
李秾看着窗外开始被秋风染色的丹枫乌桕,想起除夕灯影里赵执冷淡的侧颜,自他离开建康城北上之后,在她的脑海中已经模糊了许多。
她不由得有些胆怯地问出了这段时间笼罩在心里的疑团:“将军,赵大人他,会不会,会不会回不来了?”问出口她就有些后悔了,这话问得实在……有些晦气。
“我刚才也在想这个问题。”
“嗯?”
“困于北滦不亚于龙潭虎穴,但是,”谢赓又饮下一杯酒,举手投足之间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赵君刃那个人,普通牢笼该是困不住他的。”
李秾有些好奇,“将军很了解赵大人?”
谢赓:“对,十五岁时我跟他一起北上从军,他在军中救过我一命。”
“原来如此。”
“你信不信,建康城很快就要变天了?”
谢赓没头没尾地说完这么一句,搁下手中的酒樽,离开了幽馆上街巡查。
“回府去吧。”
李秾在原地琢磨了许久那句话,她不知道具体指什么意思。但从窗外望去,远山处云层低垂,她一个寄生谢府的小小女子,也感觉到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暗流。
中秋宫宴,元庆帝接到亲卫的秘报。大将军府中并未举宴,几乎悄无声息,像是没人了。可是亲卫乔装盯着将军府很长一段时间,并未看到赵釴和亲卫离开过府邸。亲卫请示,要不要进将军府搜查。
元庆帝一听就神色遽变,当众将金樽重重摔在地上,大怒道:“他这是要造反吗!”
已近九月,使团还未有消息从北滦传来,赵釴担忧侄子的安危,又不认同朝廷的策略,这是准备自己行动了。
元庆帝身边的老内侍察言观色,低眉说道:“奴婢想起之前京中流传的一个谣言,这赵执,难道真是大将军的侄子?而不是……”
他没有得到示意,中途断了声,不敢再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