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
入了冬的长安城比起艳夏风情,别具一番清冷的美感。
入冬的第三天开始,长安飘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花,此后白雪便持续坠洒在整片繁华城畿,落势虽然不大,却绵绵密密的没有间歇过。
比起其他的华北大城,长安城的冬景多了几分生气,无论天老爷倾倒下多少阵雪花,市街上的小贩、客店、酒楼依然活络得仿佛开春时节。这股源源不息的原动力,或者和皇上的宫阙城阁在此稳稳坐镇有关系吧!
凡游客们亲临长安城,“野雁阁”必定会被安排为参观的头号风景名胜,无论春、夏、秋、冬皆然。
野雁阁属于私人产业,成立七年以来,阁主的身份一直保持神秘,从未在众人面前真正曝光过。
阁园分为前后两大院区,前院部分专门开放给平民身份的旅游者,院中终年不绝的假山流水,衬托着喜鹊桥精美的造影,整片园区植下超过三百种的奇株异卉,每个季节各自有应景的花朵盛开着,霎时让入阁找游兴的人潮产生跌入九虚幻境的美感。
庭阁后院,惟有达官贵人或出了名的骚人墨客方有资格进入,凡是身份及不上阁主认定的标准者,若想勉强闯关进去,只会让自己被三十七位护阁侍从扔进前院。因此目前为止,尚没有人试图自讨没趣过。
而今,闻人独傲居然领着朝云一路无灾无难的闯进后院,甚至抵达只有重量级贵客才有权力踏入的中枢亭台。朝云开始猜测他仗的是谁的势,才能让一干侍从们甘愿“蓬门为君开”。
“当然,你不是骚人墨客。”她立刻去掉一个可能性。若说闻人独傲擅长写情诗、画山水,那么她就敢自封为武则天女皇转世。
“当然,你很出名。”天下第一名捕嘛!这个名头可不是叫着好听的。不过在她的印象中,“捕头”好像专司跑腿抓人犯,地位很难提升到达官贵人的阶层,即使他身为天下第一名捕也一样。倘若有资格的人并非他,那么——
“当然是你今天会面的客人很有身份地位啦!”她得到结论,两汪亮盈盈的眼波向他寻求肯定。
“聪明。不过我的地位也不差呀!”闻人独傲挽着她的柔荑,走向左侧小园中的亭台。
亭台四周的造景自然美仑美奂,有棱有角的枯干上堆着白雪,一眼望去更加显得苍劲有力。亭台中央的小圆桌已然摆妥了七色干果、两壶龙井。茶水仍然温热着,显然侍从们更换得很勤力。
闻人独傲扶她坐在身侧,左臂习惯性的绕着她腰肢,让她半偎在自己怀中。
“喝杯茶暖暖身。”先喂她啜了几口热茶他才饮尽一杯。
前来长安的路程,他们俩足足走了一个多月,途中还绕道至其他游地赏玩。
朝云为了他失去功力的事情一直记挂在心上,偶尔也会想到要催促他加快脚步,赶紧办完长安的正事,也好四处去寻觅治伤的妙法,偏偏他仿佛没事人似的,完全不当一回事。
在常山中,凭她的功力只能帮助他把膻中穴的寒气制住,暂时不会随便发作,却无法达到驱除的效果。然而他大爷却一副无关痛痒的模样,只是推说两人提早到了也没用,必须等到入冬以后,那个人才能和他们会面。
究竟是哪号人物胆敢对天下第一名捕摆架子?
“他正是野雁阁的主人。”闻人独傲看出她的好奇。
“你认识野雁阁的主人?”她讶异的瞪大水眸。“江湖上流传着各式各样的奇言,有人说野雁阁的主人身负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武功,也有人说他其实是朝廷中的王公贵人,更有人说他身为黑白两大帮会的幕后主使人——
“传言很吓人的,我们不就是谣言的受害人吗?”他的唇亲点了她一下,满意的看着热茶替她白嫩的脸蛋添了几分红润。“我们今天会见的人只是野雁阁的主人之一。”
“野雁阁的主人不只一个?”这事她倒是第一次听说。
“总共有三个。”他闲淡的神情似乎不想多谈。
“另外两个是谁?”是女人都难免有好奇心。
闻人独傲又不回答了。
“讨厌!”俏脸上的红云因为嗔恼而加深了几分。“既然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干嘛带我来长安?找我来看戏的吗?”
他含糊的嘀咕了几句。
“你嘟嘟哝哝的说些什么?”她半气恼的捶他。要讲也不讲清楚!
“我说,真正看好戏的人待会儿才会出现,你还算小角色。”遇到美女发威,他只好暂时识相一点。
“谁?”她满腹疑窦。“我们今天会面的人吗?他要看谁的好戏?”
“当然是看天下第一名捕的!”清越的长笑声伴着回答,一路从右侧的走廊底端扬到台里。
来人属于高手级人物!这是朝云的第一个观感。
她自认听风辨器的耳力已经训练到相当火候,说得夸耀一些,功力未失之前的闻人独傲可能也逊她一筹。而任何有法子接近她十尺之内却没让她听见半丝声息的人,轻功绝对名列顶尖之林。
六道人迹朝着她和闻人独傲所在的亭台前进,而且排列成某种非常奇特的三角形阵势。落在最后面的三个人太阳穴高高的鼓起来,这是练外家身法的武人达到一定火候特有的征兆,一看就知道具有铜筋铁骨般的高深功夫。
第二排的两个男人浑然不像后面三位同伴的阳刚,相反的,感觉上甚至有几分女子阴柔的味道。他们走起路来腰肢扭扭捏捏的,平滑的肤质犹胜特意去保养颜面的闺女们,然而两双警觉而精光四射的眼眸却泄漏出他们的身手必定不逊于其他同伴。
方才发话回答朝云的男子,则走在最前头。
说真的,绝对不是她三心二意,但是任何雌性的生命体一旦见着这位男子,想对他产生负面的印象几乎是不可能的。他的年纪约莫二十七、八岁,与闻人独傲差不多,感觉起来应该稍微年轻一些,眉宇间辐射着疯爽逼人的英气,当他朗朗长笑时,极端俊美的五官显现出来柔和、好亲近的神色,但本质中掩饰不住的尊贵气势却令人无法忽视。
他仿佛一样耀眼的发光体,无论处于多么纷扰的人群中,都可以在最短瞬的时间内抓住每个人的眼光。
六个人接近亭台时,主人站定脚步,随手向身后的顶尖高手挥了一挥。
“退下。”悠闲的语气直如指使酒馆里的小跑堂。
“是。”五位高手居然一声也不敢乱吭,恭恭敬敬的倒退至来时的起点,才转身离开三人的视线。
此时,朝云已经肯定——这个男人不简单。任何人在外了时需要、而且使唤得了五名顶尖高手随身伺候的,当然不可能是泛泛之辈。
小园子里独剩他们三人。闻人独傲的眼神与他相交,两人静静对峙着,面无表情,亭园四周安静无声。
情况似乎不太对劲!她的手心擒着一把冷汗。主人翁的反应看起来相当诡异让人无法捉摸他的意图,倘若他突然翻脸,和大捕头打起来怎么办?凭闻人独傲此时的功力,恐怕会沦为挨打的沙袋,她可得想法子救两个人脱身——
“亲亲大哥!”
仿佛变戏法似的,主人翁的木头脸忽然溶化,换上一张垂涎兮兮的脸谱,蹦跳两步飞进亭台里。
“亲亲大哥,我好想念你!你和封小子一天到晚在外头游山玩水,从没想到进长安城找我聊聊天,害我闷也闷死了。来!亲一个嗯——”他张大手臂往闻人独傲扑过去,两片嘴唇还噘得高高的。
“喂,走开!别乱来——”闻人独傲忙不迭翻身跳出凉亭。可惜呀可惜,他忘记自己的轻功只剩下三脚猫的程度,才跑出两尺远就被追上了。
“大哥,别躲嘛!你可知道小弟日日夜夜的思念着你。”俊美的主人翁一把抱住他,啧啧啧印下三记响当当的大吻。
“放开我,快滚!”闻人独傲一脸嫌恶的表情推开他。
“喔!大哥,你依然和三个月前一样英俊潇洒、有活力,好棒哦!”主人翁“甜蜜”的靠在他肩头。
咚咚!背后有一根手指点了主人翁两下。
“谁呀?”他回头问。
碰!一记正义的粉拳捶中他右眼。
“噢!”主人翁痛叫一声,按着可怜的眼眶跳离大捕头三尺远。“是谁?是谁暗施偷袭?”
“我。”顺利排除障碍物!
婀娜玲珑的大美人款摆着柳腰,悠哉的腻进他空出来的胸怀,一面掏出香帕擦拭大捕头方才被别人乱吻的脸颊。光拂拭还不过瘾,她踮高脚尖,索性在相同的部位啧啧啧的香了好几下。
“你干嘛打我?”主人翁扁着帅帅的嘴角,好委屈的模样。
“除了我,谁都不准吃大捕头豆腐,男人也不例外。”柳大美人斜睨着主人翁,露出“会员独享专有权利”的神色向他炫耀。
同样是被人“蹂躏”,闻人名捕对第二次的侵犯显然就心甘情愿许多。
“别闹,回亭子里坐好。”他当然比较担心冻着了怀中的俏佳人。
三个人重新回到亭台中坐定,主人翁很不甘愿的打量眼前的奸夫淫……呃,应该是俊男美女。
“闻人老哥,这位姑娘是——?”他在心里掂掂她的斤两。
“这位姑娘芳名柳朝云,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你应该有机会叫她嫂子。”闻人独傲低头,温言向她介绍主人翁的身份。“朝云,这个傻小子的正牌名号实在太响亮,响得有点刺耳,所以我们私下都称呼他的小名‘仲修’,你跟着这么叫吧!”
仲修?她偏头搜寻着脑中的人物名单,好像从没听说过江湖中有这么一号人物。
“嫂子?!”仲修蓦地大叫。“嫂子?你没有骗我?她真的会变成我嫂子?”
他仿佛不敢相信。
“不行吗?”朝云快发娇嗔了。要是再让她听见一句不入耳的坏话,她保证——
“哈哈哈——”仲修忽然捧着肚子,差点笑倒在地上。“天哪!笑死我了,你居然要娶妻?真令人不敢相信。哈哈哈——我本来打算看你另一场好戏的,没想到今天又瞎撞上这出求亲记,哈哈哈——”
够了!嘲笑比言语的侮辱更令人火大。朝云捋起衣袖,打算再赏他一记分筋错骨掌。
“让他说。”闻人独傲按住她的玉手。“我听不懂你的意思,为何要看我的另一场好戏?”
“两——两个月前,封小子——”仲修拼命地想喘过气来。“封小子派人来告诉我你跌下悬崖失踪了,我紧张得要命,也跟着遣了几十个探子四处去探寻你的下落——”
“我没有和致虚联络自然有我的理由,你最好暂时别向他透露我的行迹。”闻人独傲叮嘱他。
仲修灌了一口茶,终于把气息调顺。
“我没想到探子查不出你的消息,却传回来一大堆闲言闲语,什么你上妓院大嫖啦、被魔教的妖女下蛊啦、滥杀无辜啦,连开封府入秋的两场大火也传言和你脱不了干系,我正在猜测您老人家没事惹上什么麻烦人物了,结果你自己就送上门,还——”他斜眼瞟着娇柔的准大嫂。“还告诉我你要成亲——哈哈哈——”
另一阵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狂笑再度引燃空气的热度。
“闻人独傲和我成亲很奇怪吗?”朝云气恼极了。莫非臭仲修知晓她曾经嫁给另一位捕头,故意嘲笑她的守节失败?
“你不懂。”仲修兴匆匆和她分享“八卦”趣闻。“闻人老哥发过誓,今生今世绝不踏入红粉陷阱,而且还与致虚打过赌……”
“嗯哼!”男主角打个咳嗽的暗号给他。
“啊?这件大爆笑不能说?”仲修不胜遗憾的摇摇头。“太可惜了。大嫂,等他老兄心情好的时候,让他自己告诉你。”
“你如果还有时间道我的长短,不如节省下来想法子把我体内的寒伤驱逐出来。”他终于导入今天来访的正题。
“伤?”仲修嬉皮笑脸的表情转瞬间凝肃。“你受伤了?”
他的手指迅速搭住闻人独傲的手脉,其势如风。打打闹闹的他望上去像个大孩子,但神情庄重里,天生的尊贵威仪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来。
朝云觑见他灵敏的身法,不禁在心中自问,倘若这两根指头直接攻向她,她躲得过吗?
只怕很难。别说是她,即使是江湖中成了名的英雄,能避过这一击的人恐怕五只手指就算得完。
既然架式看起来满唬人的,或许仲修老兄的功力真有办法治得好大捕头的伤。她的心头顿时充满希望。
仲修凝神约莫一盏茶工夫,脸色越来越凝重。
“如何?”她问得有些提心吊胆。
“别替我太担心,没事的。”闻人独傲向来不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恬适的笑了笑,偏头轻轻吻上她的额角。
仲修沉吟着,缓缓收回手指。
“本来应该只是寻常寒气,不至于产生大碍……”这个开头暗示着还有下文。“可是你的膻中穴受到寒气入侵之后,非但没有立刻将它逼出来,反而三番四次的让内息走错了经脉,如今几个重要的大穴全受到寒毒的冲撞,一个处理不好,失去毕生功力还算轻微的了。”
“那怎么办?”朝云惊问。大捕头的伤势全起因于她的无意之过,倘若他的伤医治不好,那她该如何是好?
“若要治好闻人的内伤,必须找个功力和他相当的人,运气将他体内的寒毒度到自己身上,再慢慢逼出体外。只要谨慎行事,应该不至于发生意外。”仲修慢条斯理的道出疗伤方式。
“那就是你了嘛!”没有第二个选择。假期仲修敢出口拒绝,顶多她和大捕头将他绑起来霸王硬上弓。
“地点呢?”闻人独傲提出难题。“两人运调内息的过程起码需要耗时七天七夜,而且中途不能受到任何打扰,你可知道任何合适的地点?”
这倒有点麻烦。朝云起码可以找到二十个落脚处,但若要做到七天七夜没有任何闲杂人等来访,似乎不太可能。
“有道是——最无聊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处所。”仲修忽然绽出贼忒兮兮的坏笑。“大哥,你好久没来我的……我的‘住处’逛逛了,干脆上我那儿去吧!”
“安全吗?”她抢着问:“会不会太远?咱们要走多久才能抵达?”
不知为何,仲修的笑容硬是给人诡异又淘气的感觉。
“一点也不远,就在长安城内,而且是城内的第一大住宅。”
是吗?她有点怀疑。
长安城可是当今皇上的宫阙所在地,除了皇帝老儿,有谁胆敢夸口自己的住处在长安城内排行第一大。
也罢!只要仲修能找着合适的地点救治闻人独傲,她才不想质询他的牛皮会不会吹得太离谱。
“难道还能大过皇宫吗?”她嘴里仍然忍不住轻哼。
两个男人听了,突然莫名其妙的笑了出来。
※※※
“进宫?”朝云皱了皱粉艳的脸容。“可是仲修那儿怎么办?”
自从野雁阁一别,至今已经飞逝了四天。临别之前仲修只交代了几句,他会另外派人通知两人上“他家”疗伤的时机,请他们耐心等候,然后就拍拍屁股走人啦!这几天朝云只好偕同闻人独傲住进长安第一大客栈“风云酒楼”,等待仲修的消息。
那个神秘的家伙也不晓得是什么来头,架子忒也太大,连上他家都得挑个黄道吉日,早知道她便另外想法子替大捕头觅打疗伤的地点。朝云的心里直犯嘀咕。
这几天她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整天倚着窗户顾盼钟修的身影,就担心仲修传来消息时,她和闻人独傲恰好外出,两方错过了。
反观急需疗伤的当事人,人家可是悠悠哉哉,成天踅过来、踱过去的,偶尔沏壶好茶、读本好书,偶尔下楼听说书先生讲故事。当然,他最喜欢从事的消遣仍属搂着她耳鬓厮磨、偷偷香,闲适的姿态仿佛受伤的家伙与他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这天下午,两个人坐在三楼雅厢房吃点心时,朝云终于忍不住嘀咕道:“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她的评语引起闻人独傲的低笑。
“傻瓜,‘皇帝’也很急的。”他轻松的执着妙帽壶,为她斟满溢着清香的白毫乌龙。
“什么意思?”朝云迷惑的眼瞳水盈盈的。
就是这“什么”两字,牵扯出他的回答、她的讶异。
“我想既然咱们已经来到长安,索性进宫去面见皇上,也好让皇上知晓他亲封的天下第一名捕仍安然地活在世界上。”
“进宫?”她觉得不妥。“可是仲修那儿怎么办?”
“如果有缘,大伙儿自然见得着。”他洒脱俨然可以出世为僧。
就在这一刻,朝云决定自己受够了。
从她亲眼目睹他寒毒发作开始,她就像一只热锅中熬煮的牛蛙,鼓足了劲儿咯咯呱呱乱叫,尽巴望着有人能拯救他们脱离苦海,而他大捕头却老摆出一副无关紧要的神色,仿佛要死要活都不重要,他看得很开似的。
“你可恶,可恶,可恶!”她猛然绕过小方桌,跳坐到闻人独傲的大腿上攻击他。“皇帝见到了你,八成会砍你的头,而你却一点也不在乎。非但如此,人家仲修好心叫我们等你消息,他会帮助你疗伤,你也不把它放在心上。你就这么置生死于度外吗?你打算出家当有道高僧吗?你怎么不替我想想,如果你突然寒毒发作暴毙,我该怎么办?可恶!可恶——”
“啊!你又打我!”他拼命想挡掉她不轻不重的粉拳。“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嘛!一个人能活多久又不是自己能控制的……哎哟——”
“我就是讨厌你不能控制!我就是讨厌你看得太开!”朝云越捶越兴起,这两个月来的惶急迷惑、患得患失、忧心恐惧,从她的芳心传递到拳头,再经由拳头尽情的敲打进他胸口。
他即使不为自己着想,也该多替她想想呀!他毫不珍惜的性命,对她而言却比自己的更重要。
“好了,别打了。”闻人独傲收紧臂弯,缩小她死命挣扎的空间,直到她停息了所有的激愤和指责。
“你……”朝云眼圈儿发红,眨巴个两三下,眼珠便蒙上委屈的泪光。
“嘘——别哭。”他心疼的吻印上她的唇。
闻人独傲当然明白她的心急,然而诚如他之前所说的,有些事情现在仍无法告知她,只好让她静静等着看接下来的发展。事实上,闻人独傲早已接获仲修私下遣人传达的消息,也早就确定自己的伤势绝对找得着帮手,更明白皇帝不可能砍他脑袋,却因为受限于一些重大的机要秘密,他不得不将她蒙在鼓里。
这些日子以来,朝云所受的煎熬他看得一清二楚,而让她目睹“仲修”的庐山真面目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
“相信我,”他温柔如水的眼神满盈着强烈的坚定。“为了你,我会保重自己。”
是的,不为他自己,而是为他。
从踏入江湖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告诉自己,朗朗乾坤中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尤其闯出名头的高手,更需要面对不断上门挑战或试招的对手。他能多活一天,便是多了一天的福分,否则此生也算了无憾恨。
然而平静的生活闯进了柳朝云,却又是别一番光景。忽然之间,他的安危不再仅只和他自己有关,而他的悲喜也不再只属于他个人的情绪,他们两人已经结成密不可分的共同体,从此以后将同患难、共富贵的过完下半辈子。
在短短的时间内,他的生命变得珍贵、鲜活起来。改变之强烈,甚至会让他回顾以往的轻忽和率性时,产生悚然一惊的心情——倘若自己当真死于任何一场险恶的争战,就真的失去机会认识这个改变自己人生的女子了。
她,或许便是上天恩赐下来的福分吧!
“朝云?”闻人独傲轻扶她洁白无暇的玉肤。
朝云玉似的容颜染映着冬季罕见的煦阳,肤光仿如透明一般,如此柔滑,如此清艳,眼角仍含着未散的水意。她的一举一动总会不经意的撼动他的心——他鲜少衍生如此强烈的情绪。
“嗯?”朝云被他盯望得羞涩起来,低头埋回他怀中。
“你难道不明白我的心意?我好爱你,永远不会丢下你一个人孤零零的。”他柔声说进她耳里。
衷心的诉情惹出她满眶的热泪。
他为什么老是喜欢选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出其不意的投下一颗火药?朝云不敢抬头,深怕脸蛋一旦离开他的胸襟,脱闸的泪水将会再也关制不住。
原来他真的爱她……
偶尔在夜深人静时,她也会感到彷徨。自己全心全意的为闻人独傲沦陷,做对了吗?她愿意为闻人独傲放弃一切,是应该的吗?当她满心承载着对闻人独傲的深情时,他能够回报吗?
闻人独傲永远保持冷静沉着的外表,稳定得甚至让她无法看透他和自己相守究竟是出于真心真爱,抑或只是为了负责任?只有在他按捺不住、搂住她亲吻纠缠时,她才觉得短暂安全。然而,当一个女子仅能凭藉着伴侣对自己的“需要”来自我安慰,这份感情其实是很悲哀的。
而今,他终于让她知道,他真的爱她……真的有她……
“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真正爱上一个女人。”闻人独傲纳罕的皱起眉头。
“难道你喜欢爱上男人?”她破涕为笑。
“除非你是男人。”他毫不考虑的回答。
简短几个字又惹得她掉下眼泪。
“别再哭了,当心你的眼泪淹没我。”他温柔的调侃道。
“我觉得……你有好多事情瞒着我。”朝云仰起哀怨的螓首。“告诉我仲修的起初身份好不好?”
其实她并不真的想知道,但知道闻人独傲有事隐瞒她的感觉实在很难受。
闻人独傲的唇蠕动了一下,渐渐流露出为难的神色。
“不能说?”她轻叹。“好吧!那你总能告诉我,三年前你和封致虚究竟打过什么赌吧?”
他的表情立时从为难转成尴尬。
“其实……”他又吞吞吐吐起来。
“又不能说?”她挑高弧形优雅的新月眉。
“不……不是。”现在不只是表情尴尬而已,连他的身体也局促难安的扭动起来。“我……我担心你会骂我们下流。”
男人凑在一起打赌,内容当然不可能高明到哪里去,她早已做好心理准备。
“我保证自己不会说出‘下流’二字,甚至连发音相近的字眼也不会说。”朝云举高右掌发誓,衣袖略往下褪,露出璧玉般的皓腕,柔美修长的手指似青葱。
真正的绝色佳人,即使只露出一只小手,也能让人感觉到呼吸困难的美感。
闻人独傲忍不住握住她的柔荑放在嘴边轻咬。早说过他对她的美色缺乏抗拒能力的。
他尽责的陈述事实。“三年前,不,应该说两年又十个月前,北六省一带的抢贼特别猖狂,而我当时在南方有几件重要的事情亟待处理,分不开身,只好找致虚出面帮忙。你也明白,那小子天生最讨厌受到束缚,一听说我要找他代表我出面铲除北六省的匪徒,嘴角一撇,回答我门都没有。为了让他答应,我只好和他打赌——”
说到紧要关头,大捕头的语句开始断断续续。
“赌什么?”柳大美人当然不可能接受蒙混过关的答案。
“呃……这个,由于我向来觉得娇弱的妇道人家很麻烦,索性在二十岁那年立誓今生绝不娶妻,甚至不碰女人,这个……”应该如何措辞才好?
“这和你们的赌约有什么关系?”她扬高狐疑的眉。
“呃……”闻人独傲迟疑难语。“我和他打赌……这个……他找齐十个活色生香的美人与我单独关在囚室里三天……然后……”
“然后什么?”她开始进入情况。
闻人独傲的音量越来越接近耳语程度。“然后……瞧我三天之内会不会敌不住……美色的诱惑。这个你知道的嘛——”
没错!朝云完全明白!
“下流!”指责的字眼飞箭似的射出她口中。
唉!任何女人听见这种赌约铁定会大骂三声,而且使用的词汇绝对以“下流”为第一优先,他早该明白不要相信女人的罚誓。
“不过致虚赌输了,我可没有‘那样做’哦!”闻人独傲立刻替自己撇清。
“还是下流!”她跳离他膝盖。“最下流的是,赌约内容居然由你提出来,可见你本来就很下流!”
“可是我——”闻人独傲百口莫辩。
“别说了。”朝云一手挥断他所有的辩白机会。“咱们立刻进宫去见皇帝,见完皇帝再想法子追缉那个仲修,找完仲修就回天机帮总部拜访封致虚。”
“做什么?”闻人独傲直觉地感到不祥。
“因为——”她甜甜蜜蜜的微笑,再甜甜蜜蜜地走出雅厢,最后甜甜蜜蜜的告知他:“我认为封大侠的亲婚妻子对于这场下流赌约应该会非常感兴趣。”
换言之,柳美人打算搞一个“河东狮吼帮”,专门集党结众对付不听话的另一半。虽然封致虚的小妻子与她发生过几次小过节,然而目标一致的女人最容易化解心结了。
闻人独傲唉声叹气的跟上去。
未来的日子可能会有点悲惨。
“客倌。”侍奉茶水的小厮在两人步下木梯前唤住他。“对不住,您的茶还没付呢!”
“我们正要下楼结算。”反正他们会经过设在大厅出入口的账台,不劳其他小厮特地跑一趟。
朝云发现他被侍从缠住,脚步停在阶梯的最顶端。
“可是掌柜的规定,任何客人离开桌位前一定要把账目结算清楚。”店小二似乎不太好意思,双手在胸口搔搔弄弄的。
“也好。”闻人独傲无意为难跑堂营生的小人物。
掏钱的右手刚探进怀里,身后蓦地传来朝云的闷喊声。
有事!
他快如闪电地转身查看,却很快的察觉,这个举动绝对属于愚蠢无比的败笔。
迅雷不及掩耳的指力点住他身后的十八处重要大穴。
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任何声响,黑暗已经带着势力万钧的劲道蒙上他的神智。
第十九指,昏穴。
临倒之前,闻人独傲隐约听见朝云惊愕而无法置信的低嚷——
“是你!”
然后,繁华世界迅速被全然的浑寂取代,唯剩无边无际的暗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