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辞同余亚一道打马出了林北城,往北边的边界处去。
沈辞早前虽然没有来过林北,但在京中的时候,沈辞便同余亚一起讨论过林北的戍防图。久在军中,沈辞知晓地图的重要性,所以早前在同余亚讨论林北戍防图的时候,林北大致的地图模样沈辞其实都已经刻在脑海里。
再加上一侧余亚在,一路疾驰而去,余亚也会同他说起这处地形地貌,所属关卡和对应地图上的位置,沈辞很快便能一一对应上。
纸上得来终觉浅,真正打马跑在林北地界上,沈辞才知晓林北和立城的差别有多大。
十一月中,林北地界上已全是冰天雪地。两人勒马停下,站在高处远眺,四下尽是白茫茫一片。
余亚见他出神,“沈将军在想什么?”
沈辞叹道,“哦,我在想,在这样的地方打仗,同立城作战的方式全然不同……早前虽然看过布防图,但是真正到眼前,又不是不一样的感触。和之前像的又有出入,稍后再走走,可能还有旁的心得。”
余亚笑,“末将早前曾听刘老将军说起过,将军复盘过很多战役,大大小小皆有分析,也时常同老将军一道探讨,刘老将军说起将军的时候很自傲,说要同将军作战的人,得带足了心眼儿,将军就是一部移动的兵书,还能自由切换。”
沈辞也笑,“老将军同我说得最多的,便是尽信书则无书,最怕就是纸上谈兵,立城同林北不同,巴尔也同西戎不同。早前大大小小战役的复盘,我是看过不少,但等真正熟悉这里的地形,接触到巴尔骑兵后,恐怕还会再重新复盘几次。”
余亚颔首,“那我继续带将军去看看。”
“好,走。”沈辞也重新打马。
之前韩关和郭子晓就同他说起过林北驻军分三营驻守,这些不需要余亚再赘述。
余亚一面打马,一面同他说起去年的情况。
去年林北确实人心惶惶。
怀城之乱后,谭进和潭洲驻军出事,林北等于失了一块主心石,再一遇上寒冬,近乎就是巴尔眼中的肥肉。
虽然朝中很早便筹备了军需物资,也源源不断往林北运送,甚至调动了大批驻军北上驻防,但即便如此,整个冬日,一直到开春,严格说来,应当是夏日之前,林北局势一直都很紧张,有将近半年时间整个林北都处于高度戒备状态。
但巴尔一直没有动静。
林北同巴尔打交道许多年了,照说不应当,但也不敢掉以轻心。
是后来才知晓巴尔内部生了动乱,内乱消耗了去年那场寒冬带来的影响,所以于周遭诸国来说是好事,至少去年是安稳的。
但又不算好事。
巴尔同西戎不同,西戎很难有统一的时候,因为西戎各个部落之间的风俗习惯相差甚远,虽然有过短暂统一,也是在铁血手腕之下;但巴尔不同,巴尔内部虽然部落也多,但近乎风俗习惯想同,只是姓氏区分,所以巴尔近乎隔一段时间就会统一一次,而后再分列。如果说西戎大部分时间是一盘散沙,巴尔就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但凡内乱之后,各个部族的利益受损,他们又会迅速凝结统一。
眼下的巴尔才经过内乱,正式想拧成一股绳的时候,此时的巴尔铁骑不容小觑……
所以,今年虽然不算严冬,但同去年比,今年恐怕还要再危险些。
沈辞颔首,“我知道了。”
又至一处,沈辞停下,“这里是?”
“将军,这里是开放互市的地方。”余亚说完,沈辞下马。
边关地方大多有互市,除非是战事,互市一直会开放。
立城驻军同西戎东边各部落之间时常有小摩擦,但除却大一些的冲突,互市是不会停的。
眼下看,林北的互市应当也没有停,只是间隔的时间应当很长,所以看起来仿佛空置了。
林北和立城的情况不同,互市的情况也不同。
余亚跟随着一道下马,两人的手都习惯性按在佩刀上,余亚继续道,“虽然整个去年巴尔同燕韩的局势一直不算好,尤其是春冬两处,但是互市一直没有停过。不知将军是否听过,三百多年前统一巴尔的可汗叫茶茶木,茶茶木同当时燕韩首富的钱家订了持续供给粮食的协定,大约将近几十年的时间,巴尔同周遭诸国都无战事,直至茶茶木和钱誉去世,才又有了波折。但巴尔同燕韩民间的互市,却因为当时钱家打通商路的缘故,一直保留了下来。同西边立城不同,即便在巴尔同燕韩开战的情况下,互市也几乎没有停过,仿佛一个传统,双方都会避开互市的时间交战,没有人逾越……”
沈辞早前倒是并未听过这一出。
“那,为何这里看起来好像空置了许久的样子?”沈辞疑惑。
余亚应道,“将军有所不知,互市基本定在每月的第六日,但前月互市的时候,闹出了人命,一度让互市很紧张,慎重评估起见,林北暂时关闭了上月的互市,所以将军看起来这里空置了许多,也确实有许多商人受了牵连,所以腊月的时候互市应当会重开。”
沈辞颔首,“我知道了。”
边关之事往往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且多是因为小事而爆发,而后一发不可收拾。互市是传统,但闹出人命,无论责任在哪方,是应该及时遏制,再行定夺。
余亚是北关统帅,也是立城主事,有当机立断的魄力。
“将军,快入夜了,先回城中吧,还有的是时间,我再带将军各处转转。”余亚提醒,沈辞应好。
余亚最清楚这里的环境,沈辞从善如流。
出城的时候是因为一路走一路熟悉,所以沿途很慢,但回城路上,纵马疾驰,入夜后不久就抵达了军中。
早前余亚是亲自来军营外迎候的沈辞,沈辞并未如影,这趟未走太远,沈辞跟着的也都是余亚和沈辞身边的近卫跟着,到眼下沈辞和余亚下马入营,军中各处才投来好奇目光。
“都听说了吗?来个大人物!”
“什么人物啊?”
“早前的韩将军,郭将军就是他早前的副将,沈辞,沈将军!”
“这名字好像哪儿听过……”
“该不是那个沈辞吧?”
“哪个?”
“立城驻军的主帅,沈辞沈将军,就是怀城之乱时,乱军之中救驾,杀了王爷和娄将军的那个沈辞?”
“嘘嘘,说什么呢,还王爷和娄将军!头不要了!”
“真是这个沈辞啊?”
“没见今日是余将军亲自去接的吗?要不是这位沈将军,余将军怎么会亲自去接?”
“我是听说,好像在京中犯了事情,被流放来的?”
“我呸!流放来的,还保留原职?人家的官职是禁军统领,比余将军还大一级呢!毕竟咱将军只是副帅,对方是统领!”
“我去!那得去看看,娄驰和谭进都在折在他手中,又是西边的驻军统帅,得有三头六臂吧!”
“得了吧你!诶,赵伦持,你早前不是在京中吗?你肯定听说过吧。”
赵伦持从方才起脸色就很难堪,这群人在这里说话,他也没接,眼下忽然有人问起他来,赵伦持也不怎么响应,但周遭都知晓他是京中来的,他不应又不好;若要说不知晓,都在军中,迟早有一日会穿帮。
旁人认不出他来,沈辞怎么会认不出他来?
他也不知道哪里不对,他从京中禁军来了林北驻军,怎么沈辞也来了?
克星吗!
赵伦持收起心中恼意,深吸一口气,如实道,“沈辞是京中禁军统领,早前也是立城边关的驻军统帅,他是很厉害,也是刘老将军的徒弟……京中禁军都很认他,就是这人脾气不大好,没事就刀威胁人那种!”
周遭倒吸一口凉气。
“这么不好相处啊?”
“嗐,就这些厉害些的将军,哪个是好相处的?”
“也是。”
“诶,赵伦持,沈将军有没有那些巴尔人那么魁梧剽悍啊?”
周围都看着他。
他认识啊。
赵伦持伸手挠了挠下巴,叹道,“就挺普通的。”
“啊?”
赵伦持又道,“别问了,等见过,你们就知道了。”
这里都只知道他是赵伦持,没人知道他是景阳侯世子,但沈辞来了,赵伦持头疼。
***
‘就很普通’的沈辞同余亚一道入了大营中,余亚双手将一物递于沈辞手中,“这个给将军。”
沈辞诧异,皱眉道,“兵符?”
沈辞不知他何意。
余亚又从一侧取了一封信函,“将军,天子的手谕。”
沈辞也接过,当即拆开。
沈辞一面看着,余亚一面道,“将军,早前在京中看林北驻军布防图时,天子就属意将军来林北接林北兵权,只是没想到出了后来的事,兵符和手谕是早前陛下就定好,让末将叫给将军的。所以,天子早就属意让将军来林北,并不是后来出事才临时定下的,将军看了手谕便知晓了。”
沈辞心中骇然,那个时候?
——自安,我们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做……
陈翎那个时候就同他说过,所以,陈翎一开始就安排好了,要让他离京来林北。
各自有事,那京中也有事?
沈辞微怔。
***
等从大营出来,沈辞同余亚一处说着话,商量着明日沈辞先去巡边熟悉林北地形的事,但沈辞忽然驻足,“站住。”
刚才擦肩而过,原本低着头,准备从沈辞身侧混过去的赵伦持只得驻足。
看样子,还是被发现了。
赵伦持转身,“沈将军……”
赵伦持脸色黑得难看。
沈辞轻笑,“赵伦持?”
赵伦持想死的心都有了,但又知晓沈辞在林北,便迟早都会有这一日。
……
原本余亚就要亲自领沈辞去军营中的住处。
原本驻军统帅都要在官邸落脚,但沈辞明日就定了要去巡防,所以不用单独折腾这一日,今日就歇在军营中的临时处所。
临时处所内,沈辞同赵伦持一处,余亚出去打点旁的事宜去了。
反正也没旁人,赵伦持先开口,“这里都只知道我是赵伦持,没人知道我是景阳侯世子,将军别说出去。”
赵伦持低头。
沈辞环臂,“好啊,我不说出去,那你过来跟我。”
赵伦持:“!!!”
“我不。”赵伦持斩钉截铁拒绝。
虽然后来在禁军中,他也算同沈辞相安无事,沈辞离京时,他也去送过,但早前怎么他都挑衅过沈辞,还被沈辞按在地上羞辱,后来他脑子一惹想偷袭沈辞,结果丢人丢得更多,后来他还去告了御状……
总归,他才不想跟着沈辞。
让他跟着谁都好,不跟也行,反正他不要跟沈辞。
赵伦持说完,一幅宁死不从的模样,沈辞轻笑,“好啊,那我就告诉别人,你赵伦持是景阳侯世子。”
“沈辞!你!”赵伦持没控制住。
沈辞根本不为所动,“想清楚,过来不过来?”
赵伦持:“……”
沈辞双手环臂,微微躬身,靠着身后的桌沿,“我再问最后一次。”
赵伦持恼火,“来!”
“哦。”沈辞叹道,“来我这里吧,最脏最累最重的活儿得做,还让找人看着你,往死里练练。”
赵伦持顿时火了,“沈辞,你这是公报私仇!”
沈辞笑,“我同你有什么私仇?”
他是这次刚回京中的时候,正好在丽和殿后殿听到景阳侯,也就是赵伦持的父亲同陈翎的对话,才知晓赵伦持自请来了林北。
沈辞继续道,“陛下同我说起了,你在林北。”
赵伦持脸都绿了,“陛下他怎么什么都同你说!”
他简直想不到!
只是刚说完,赵伦持似是又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一般,顿时懊恼,“我知道了!我真傻,我还真的跑去陛下跟前告你御状!”
天子连他来林北的事都同沈辞说了,沈辞早前又是天子的伴读,他怎么脑残到去天子跟前告沈辞的状这种程度!
见赵伦持一幅想死的模样,沈辞继续道,“知道吗?赵伦持,信赖是自己争取来的,林北也是你自己争取来的。”
赵伦持古怪看他。
沈辞轻笑,“赵伦持,我还挺对你刮目相看的。”
赵伦持嘴角没有规律的抽了抽。最后,轻哼一声,别过头去。
沈辞知晓他别扭,也不戳穿,继续道,“赵伦持,既然来了,就别丢人,嗯?”
“沈辞!”赵伦持咬牙。
“老韩,老郭!”沈辞唤了声。
韩关和郭子晓原本就有事情来寻沈辞,一直在远些候着,听到沈辞唤他们,两人入内,“将军?”
沈辞看了看赵伦持,又看向两人,“这是赵伦持,明日起在我跟前当近卫,你们两个给我好好磨磨他。”
韩关和郭子晓两人好奇看他。
“你!”赵伦持气极,甩袖离了屋中。
等赵伦持离开,韩关叹道,“这家伙脾气不小啊!”
郭子晓也道,“将军这么看好他?要是不看好他,将军才不会带他在身边当近卫,这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沈辞温声道,“挺固执的,好好磨一磨。”
韩关捏了捏指尖关节,“这个嘛,我擅长!老郭你别给我抢!”
沈辞笑出声。
***
翌日晨间,沈辞已经准备去边境线巡防一轮。
早前的地形图他都看过,要走一遍心中才踏实,他初初才到林北,要等都看过之后,诸事才有发言权。
日后时间还长,眼下只是第一轮,粗略跑过应当十日左右就可以打一趟来回,还可以赶上腊月的互市,正好去看看。
他昨晚便同余亚提起过巡防一事,余亚已经准备妥当。
照说余亚这一趟应当同他一道去,但余亚要留在林北处理军中要务,眼下又临近腊月,林北城中不能这么长时日离开人。
余亚送他,“末将总算知晓为什么陛下和刘老将军要让将军来林北了,昨日才到,今日就要去巡防一轮,怕也找不出第二人了。”
沈辞也笑,“正好得空,马上腊月了,诸事提前的好。”
“我不同将军一道去了,周世俊,你同将军一道。”余亚嘱咐。周世俊是余亚的副将,很熟悉林北的情况,人也稳妥,有周世俊一道,余亚不在也放心。
“对了,还有一件要同你说。”沈辞想起。
“将军请说。”
沈辞笑道,“我看到赵伦持了,他早前在禁军就跟着我,我眼下还想让他跟着,这次巡防正好一道。”
余亚是知晓赵伦持身份的,“听将军安排。”
于是,当赵伦持听说他要跟着沈辞去边境巡防的时候,赵伦持整个人都懵了。
“走!”沈辞一句话,他连多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就被韩关拎上了马。
一路纵马疾驰,赵伦持肠子都悔青了。
他当初要知道沈辞是这种雷厉风行,睚眦必报的性子,沈辞回京在禁军任职的第一日,他一定不出头去招惹他。
尤其是,今日晨间,他才听完韩关和郭子晓两人绘声绘色描述了一番将军是怎么杀掉娄驰的,那是一刀换一刀啊!
这种人,根本就是边关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们这些京中世家子弟怎么比!
沈辞也不过大他两三岁,早前也是世家子弟,只是去边关历练了几年,就成了这幅厉害模样,所以当初他才会同天子说他想来林北,因为沈辞在立城西边,谁知他来了林北,沈辞也来了林北。
他信了他的邪了!
“赵伦持!”马背上,沈辞喊了一声。
赵伦持正在走神,忽然一激灵,汗毛都立起来了,也打马上前,“干什么?”
沈辞一面骑马一面问,“之前巡防过吗?”
他是新兵,不可能不带他巡防。
赵伦持支吾,“巡防过……”
沈辞点头,“好啊,给我说说巡防的情况。”
赵伦持为难,“周将军不是在吗?你问周将军吧。”
“让你说!”沈辞瞪他。
被他这么一瞪,赵伦持顿时汗毛都立起来了,这个眼神莫名让他想起在宫中那时,他还没反应过来的速度,沈辞就将他按倒,佩刀插在他脸一侧。
这个时候,像极了那个时候。
赵伦持紧张得喉间咽了咽,不得不开口,“边境线很长,前中后营分开在三处,同城中的中营形成三角之势,可以相互守望,随时增援。三营之间有驻扎的巡防营,巡防营的人数不多,大约在四五千人左右,所以三大营和三处巡防营之间基本各又两日左右路程,一旦起了战事,会以烽火狼烟的方式逐次提醒。眼下要去往的是前营,前营在林北城的西北方,这处基本少见人影,大雪封山,巴尔人过不来……”
听赵伦持说着,虽然不熟练,但作为一个初到军中的人来说已经不容易了。
赵伦持是景阳侯世子,在禁军中也是挂职将领,能来这里做马前卒,算有骨气的。
沈辞心中笑了笑,但脸上还是严肃模样。
接连两日,沈辞一行从中营至巡防一营,巡防营每日都有固定巡防任务,他们途中只需要粗略查探即可。
第四日,从巡防一营抵达前营的路上,要路过大雪封山区域,便行得很慢,也只能下马走。
一行人中,大都是驻军或禁军,只有赵伦持冻得发抖。
沈辞将备用的大氅给他,“拿着。”
赵伦持看他,“将军?”
沈辞沉声道,“今晚回去增加训练一个时辰。”
赵伦持眼中的感激之情荡然无存。
忽然,巡防营的驻军在大雪中快速折回,也气喘吁吁,“将军!发现些东西!”
巡防营的驻军都是每日巡逻,会这么吃惊,不是常见之事。
众人跟上,同方才的驻军一道在隐秘处停下。
沈辞眉头微皱,见是一匹狼的尸体。
赵伦持平日里没怎么见过,他到林北也不久,这也是头一次。
“找找还有吗?”沈辞吩咐,身后的禁军照做。
周世俊道,“将军,这是巴尔边界才有的狼,这些狼应当被隔绝在山那头,不应当出现在这里,更何况眼下大雪封山。”
周世俊说完,韩关,郭子晓和赵伦持都愣住。
“在周围继续找找,有古怪。”沈辞也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