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翎没说话,只是看他。
她眼下气不顺,但又不想朝他撒气,便没吱声,但目光里带了几分恼意尚未褪去。
沈辞上前,“气得这么厉害?”
陈翎垂眸,尽量敛去眸间的恼意。
沈辞指尖抚上她脸颊,虎口处的薄茧再次提醒着她,是自安哥哥。她睁眼看他,眼中稍微平复了些许。
“不在丽和殿了,我送陛下回去,也不坐龙撵,我们一起散散步,消消气,好不好?”他脸上的笑意熟悉而温和。
她没办法说不好。
……
出了丽阳殿,两人真的一道踱步往陈翎寝殿去。
宫中有巡逻的禁军,内侍官分别走在两人前后,隔着一段距离,只有沈辞拎着照明的灯笼同她走在一处。
两人都没怎么说话。
灯笼中的光,照出两道交织的身影……
稍许,陈翎才开口,“怎么不说话?”
沈辞方才转眸看她,轻声笑道,“你不是不高兴吗?我还以为你想安静待会儿,所以没说话……眼下可是好些了?”
陈翎没应声。
沈辞悄声道,“别生闷气了,不如,末将使出浑身解数哄陛下开心,怎么样?”
陈翎才看他,“怎么哄?”
沈辞好似为难,又好似暧昧,“陛下想我怎么哄?”
陈翎奈何叹道,“沈辞。”
沈辞握拳轻笑两声,仿佛恢复了正形,严肃道,“陶松嘛,我去揍他一顿怎么样?”
陈翎怎么也没想到他忽然开口说的是这句,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是见谁都想揍?”
她想起他今日才揍了赵伦持,早前也说要揍方四伏,眼下又说要揍陶松……
沈辞不好意思道,“也是,我这么温和的人……”
陈翎没忍住,再次笑出声来。
连笑了两次,脸色也没早前那么阴沉了。
沈辞笑着看她,没有戳穿。
陈翎嘴角也有了笑意。
两人谁都没说破,就这么各自笑着,各自走着,像早前时候一样。
又不一样……
路过长廊路过,沈辞取下大氅给她,“披着,降温了。”
陈翎看他,“启善有。”
沈辞嘴角勾了勾,“这个有体温。”
陈翎遂不说话了,也裹紧了他递来的大氅,真的很暖,带着他身上的暖意。
启善眼尖,连忙送了另一件大氅给沈辞,沈辞接过,也没推却,重新披上。
陈翎好笑。
沈辞才问,“天天都这么累吗?”
他早前不在,今日才算是在宫中陪她的第一日,所以他问起也是应当的。
陈翎没好同他说,今日是回宫第一日,不算忙……
遂避重就轻,“当天子,哪有不累的?”
她说完看他,他就在她身侧,但没有作声。
轮到她问,“怎么不说话了?”
沈辞似是顿了顿,再想怎么说,最后,还是放弃了,如实道,“心疼啊,所以不知道说什么……”
陈翎驻足,愣愣看他。
他也停下,沉声道,“做臣子,能让陛下不管这些事吗?”
他继续看她,轻声道,“但做夫君,只想你开心,什么事都替你扛着……”
陈翎怔住。
他温声道,“走吧,这里是风口,风太大。”
他拎着灯笼继续往前,陈翎就在身侧。
忽然间,两人又都没怎么说话,各有所思……
“这边。”分岔路口,陈翎轻声。
沈辞意外,他早前对宫中不熟,但今日熟悉了一日,这条是去寝殿的路不会有错。
陈翎看他,“先去看阿念吧,我今日还没看阿念呢,他应当快睡了……”
沈辞也反应过来,从早朝到眼下,她一直都在忙,也只有眼下才有时间见儿子。
沈辞应好。
沈辞想起回京路上,阿念同他道,等回了京中,父皇就会很忙很忙,忙得每天只有一会儿能看我,也忙得有时候一整日都见不到我……
原来是这样。
“你今日见过了阿念?”陈翎问。
沈辞点头,轻嗯一声,“见过了,同他一道待了些时候。”
沈辞顿了顿,忽然想,她应当是想多知晓些阿念的事,反正路上也有时间,沈辞往细了说,“我去的时候,他刚睡醒,很听话,没哭闹,还自己穿了衣服,同我说了好久的话。”
他正准备同她说阿念说了什么,忽然想起今日下午和阿念在一起时说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话,怕阿念稍后在陈翎面前提起……
“你脸怎么红了?”陈翎问他。
他支吾,“没,没啊……”
陈翎忽然反应过来,他脑子里可能在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沈自安。”陈翎唤他。
他轻声应道,“就是,一道去看阿念,像一家三口……”
陈翎眸间微滞。
这里离朝阳殿不远,沈辞换了话题,“到了。”
阿念其实已经很困了,但还是熬到现在都没睡。
因为困,又没睡,所有有些吵瞌睡,原本很听话,眼下在同方嬷嬷哭闹……
见到陈翎的时候也一直在哭,“父皇~”
方嬷嬷道,“吵瞌睡了……”
陈翎颔首,又从方嬷嬷怀中接过阿念,小孩子吵瞌睡自己也难受,但是控制不了情绪。
阿念是盼了她一日,就像见见他,所以眼泪鼻涕都混做一团。
陈翎抱着他,同沈辞道,“替他擦擦眼泪。”
陈翎话音刚落,沈辞已经在做了。
“呜呜,父皇,你可以抱着念念睡吗?”情绪上,还哭着,仿佛抱着才安稳些。
“不哭了,父皇抱。”陈翎哄道。
但阿念控制不住不哭,陈翎只能一直抱着。
陈翎今日累了一日,自然抱不动他许久,沈辞上前,“给我吧。”
陈翎问道,“沈叔叔抱你好吗?”
阿念想了想,幸好没有拒绝,不然陈翎真抱不动了,要把他抱睡,不知道要多久。
沈辞接过阿念,许是沈辞的怀抱更宽阔,靠在他肩膀上也更舒服,阿念的哭声一点点小了,也慢慢安静下来。
方嬷嬷先前就退出去了,屋中只有他们三人在。
但即便阿念安静了,也一直睁着眼睛没有睡,趴在沈辞肩膀上,舒服得靠着,不想动弹。
方嬷嬷端了茶水入内,陈翎轻声问道,“什么时候习惯这样睡觉了?”
她早前是抱不动阿念的,所以也不会一直这么惯着阿念,是近来才有的。
她不想惯他惯得太厉害。
陈翎以为是沈辞下午见阿念的时候就抱过,方嬷嬷却道,“晌午的时候,敬平王这么抱睡的,估摸着眼下是想了。”
陈翎:“……”
陈修远?
陈翎实在想象不到,怎么会是陈修远。
但陈翎目光看向沈辞和阿念处时,却见阿念仍旧舒服得趴在沈辞身上,眼神有些恍惚,也半眯半合,沈辞也护着他,画面有些温馨,她没出声打断,便在小榻上看着他们父子二人……
有好几瞬,她都想起沈辞方才的话。
——你我一道去看阿念,像一家三口。
陈翎看他,目光中短暂失神。
……
沈辞抱了很久,阿念才终于入睡。
沈辞和陈翎两人一道,慢慢将他放下,确认他没醒,才将被角掖好。
陈翎坐在床沿边看了阿念些时候,两人才重新往寝殿回。
见过阿念之后,早前陶松处的气仿佛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心里记挂的都是阿念的事。
阿念一日日大了,她同他的时间仿佛也越来越少。
沈辞没有说起,但这一日,他也终于知晓这些年,她在京中有多依赖阿念。
等到寝殿,已经夜深了。
沈辞在殿外驻足,没有一道入内了,“阿翎,早些歇着吧,今日太累了。”
他是见她眸间都是倦色,回京第一日,他便见她从忙到晚,连去阿念那里都要赶时间……
沈辞说完,她没应声。
沈辞继续道,“我明日再入宫陪……”
陈翎看着他,低声,“可是我要你今晚侍驾。”
沈辞看她。
……
天子寝殿燃着地暖,两人的衣裳凌乱落了一地也不觉得凉。
寝殿内点着清淡的檀木香,龙塌上的锦帐放了下来,淡淡的微光,映出两道交织的身影。
临近京中的十余日都在赶路,来来往往的官吏开始频频来见陈翎,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在一处亲近过。
陈翎连呼吸里都是他的气息。
她今晚格外敏感,他似是还没如何,她去了几次,两个人的亲近比早前任何时候都到极致。
“阿翎,今日怎么了?”他抱她去后殿的时候问起。后殿的浴池很大,水汽袅袅,温热的水温很容易将人身上的疲惫洗去,亦让人舒缓。
陈翎脸色的红润没有褪去,“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他看她。
她似是不怎么敢看他的目光,低声呢喃道,“这里是,我寝殿……”
他微顿,喉间轻轻咽了咽,“日后都在这里。”
她脸红。
他重新拥紧她,唇间若水波温暖而柔和,“阿翎,我爱你。”
她双臂攀上他后颈,往后,眸间皆是柔光几许,也再容不下旁的……
晚些,他替她擦头。
她怎说话。
他知道她还在害羞。
他同她早就亲近过,但今日的亲近同早前不同……
她看他,一双美目还藏了春水含韵,他笑了笑,轻声道,“明日真不想早朝了?”
她赶紧低头。
她头擦干,他伸手去够一侧的衣裳。
方才的衣裳都在寝殿,这些衣裳是启善备下的。
陈翎看他,“你去哪?”
他一面穿衣一面笑,“轮值啊,难不成整晚侍驾,旁人怎么想?初到禁军少留人口舌,今日才揍了人,方才,就当陛下同我说话,说完再去轮值……”
陈翎心中唏嘘。
他上前,吻上她脸颊,“轮值后不早朝,明日早朝看不到我,我晚些再入宫。”
沈辞松开双唇,“阿翎,我在宫中陪着你。”
她轻嗯。
等陈翎出后殿的时候,沈辞已经走了,而内殿也被宫女收拾过了。
她有些累,又仿佛有些精神,在小榻上看着折子。
她翻着折子,嘴角微微扬了扬。仿佛一切同早前都不一样了,又仿佛一切还同早前一样……
——我在宫中陪着你。
她有世上最好的沈辞,陈翎莞尔。
***
翌日早朝照旧,朝中官吏寻七曜而休,今日一过,还要连续早朝三日才轮上休沐。
但今日早朝之后,都知晓天子要接见南顺使节,所以早朝之后到晌午前都不会有官吏去丽和殿。
车轮滚滚,陈修远陪同许骄一道入宫。
这次许骄出使燕韩,陈翎让他去东城迎候,那在接风的宫宴前,他都要陪同许骄一道,尽地主之谊。
两年前许骄是鸿胪寺少卿的时候便来过燕韩宫中,眼下还有印象,陈修远见她脸冻得有些红,“有这么冷吗?”
许骄点头,“太冷了,这两日还习惯些了。”
马车中没有旁人,陈修远轻声,“人不是紧绷的弦,弦还要松一松呢,许骄,你该早些回南顺去。”
许骄应道,“谈完就回去。”
陈修远会意,没有再提,而是道,“我们来得早,陛下还在早朝,先去丽和殿等吧。”
“好。”许骄应声。
今日许骄来,启善留在丽和殿照看。
天子还在早朝上,陈修远同许骄一道在丽和殿的东暖阁等。
东暖阁内有不少藏书,许骄上次来还没有,许骄问,“这里的书可以看吗?”
“当然。”陈修远没觉得不妥。
许骄喜欢书,来燕韩的一路途径苍月装了半马车书,从苍月到燕韩的一路又装了半马车,眼下,竟然在丽和殿的东暖阁看到了《南湖记》的孤本,应当是孤本了,她在别处没见过。
正好有内侍官入内寻陈修远,陈修远似是有事,“许骄,我有事马上回来。”
“好。”许骄的注意力都在书册上。
许骄看书认真,这本《南湖记》她早前在别的书中看见提到过,见解独到,她一直想看,却没寻到,最后竟会巧合在这里看到。
许骄慢慢翻着,连身后的脚步声都没觉察。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觉一侧有一双萌萌的眼睛在看她。
许骄转眸,他也转头。
许骄笑了,“你是哪里来的小可爱?”
阿念笑道,“我是阿念呀,你是谁?”
许骄这才仔细看了看他的衣着,服饰上的花色和暗纹,这么大的年纪,又在宫中,燕韩应当只有一人,许骄问候,“太子殿下?”
阿念弯眸,好奇道,“你认得我呀?”
许骄点头,“太子殿下小时候,我还见过。”
阿念就想同她说话,“多小的时候?那我都记不得你了~”
他实在太可爱,许骄不由托腮叹道,“是不是你们东宫都这么好看啊?”
“殿下!”方嬷嬷这才撵过来。
阿念方才跑得太快,方嬷嬷以为去了偏殿,没想到是来了东暖阁,方嬷嬷见有外臣,赶紧福了福身。
许骄颔首致意。
“殿下,陛下还有事,我们要回去了。”方嬷嬷提醒。
阿念嘟嘴。
许骄轻声道,“下回见。”
阿念想了想,凑上前亲了她一口。
许骄愣住,方嬷嬷都惊呆。
许骄忍不住笑,“小宝贝,不可以随便亲别人哦~”
阿念又亲了一下。
许骄叹道,“好吧,你例外。”
方嬷嬷头疼。
陈修远入内时,眼睛都直了,“阿念……”
阿念转头看他,“大卜。”
许骄听到大卜两个字,没忍住笑出声来,陈修远上前,“许骄,陛下到了。”
许骄同阿念挥手,“那下次见了,殿下。”
阿念眨了眨眼睛,“好看的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
陈修远:“……”
许骄温和笑道,“许骄。”
陈修远纠正,“叫许相。”
阿念甜甜笑道,“许相~”
方嬷嬷连忙将人领走,“殿下。”
阿念还不忘回头,“许相再见~”
许骄心中都似萌化。
陈修远叹道,“别介意,殿下太小。”
许骄却笑,“不介意。”
这么软萌的可爱的小包子一枚……
陈修远心中唏嘘,阿念这家伙,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等入了殿中,许骄拱手,“清和见过桓帝陛下,陛下万安。”
陈翎亲和笑道,“不是什么正式场合,许相见外了,来人,赐座。”
许骄从善如流,陈修远在一侧作陪,启善唤了人奉茶。
陈翎继续道,“晚上才是宫宴,眼下,正好同朕说说话,许久未见,这一路可还顺利?”
许骄应道,“多亏了敬平王照顾,诸事顺利。”
“这几日在京中,冠之有带你去各处转转吗?”陈翎端起茶盏。
许骄如实道,“太冷了,都窝在驿馆里,再多等两日的。”
陈翎不由笑起来,同许骄在一处便是如此,言辞间并不刻意,也不会觉得无趣。原本初次见面就不会谈正事,许骄很聪明,知晓如何拉近距离。
陈翎放下茶盏,“元帝陛下可好?”
“多谢陛下记挂,君上龙体康泰,也让外臣代为问候陛下安好。这次途中听闻怀城波折,陛下吉人天相。”
许骄一句带过,既关切到,也并不突兀。
陈翎笑,“清和,这一趟你能来,朕很高兴,宫宴之后,我们再详谈。”
许骄起身,“多谢陛下。”
陈翎朝向陈修远道,“晚上宫宴,眼下还是白日,冠之,你替朕带许相去宫中走走。”
“是!”陈修远起身。
等出了丽和殿,陈修远同许骄正说着话,正好遇到阿念。
陈修远心底方才想到什么,果真见阿念上前,“许相许相,我又见到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