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赏月就设在后苑处,可以见到不远处的大片荷塘。
虽然眼下的荷塘已经没有什么景致,但天公作美,皓月当空,朱夫人还是能对着荷塘说起早前不少开心的事。
譬如同陈翎一道采荷的时候,又譬如夏日的时候,盈盈一片绿意,让人赏心悦目。
听得最认真的就是阿念,仿佛已经置身在采荷的念想中……
陈翎同沈辞则在一旁切着月饼。
舟城的月饼不同别处。
别处的月饼很小,一人一块,或一人多块,但舟城的月饼都是一整盘,要家人一起共享,视作团圆之意。
一面赏月,一面分享月饼,饮桂花酒,便是舟城的中秋。
阿念同朱夫人在一处说着话,沈辞看向陈翎,“舟城的月饼是什么味道的?”
陈翎正好切了一小片,喂他,“尝尝。”
蛋黄莲蓉……
他轻声,“没尝出来。”
陈翎又切了一小片喂他,他亲了亲她指尖,“蛋黄莲蓉……”
陈翎愣住,见他嘴角笑意,忽然反应过来他是故意的。
“张嘴。”他拿了一片塞她嘴里。
她也不知道怎么莫名听话张嘴,让他塞进来的。
但仿佛从早前那场生病开始,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亲近了许多……
“好吃吗?”他也问。
她点头。
他也又切了一片递过来,她略微蹙眉,“太多了……”
他咬了一口,然后赛她口中。
陈翎忽然觉得,不是从那场生病开始,是见过姨母开始,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同了……
“桂花酒?”他闻了闻。
陈翎应道,“同果子酒差不多,不醉人的……”
沈辞忽然想,“阿念能喝吗?”
陈翎瞪他,“沈自安,他才三岁……”
沈辞笑,“三岁不小了,我三岁的时候。”
陈翎打断,“你想都别想。”
沈辞忍俊,而后才看她,“逗你的。”
他说这句话时候的语气,让陈翎恍然想起了东宫时候……
陈翎出神时,沈辞已经端了切好的月饼去姨母和阿念处,陈翎也拿了酒壶和酒杯上前。
“好大的月饼!”阿念印象中的月饼好像没有这么大的。
陈翎喂了他一块,“好吃吗?”
阿念立马点头,“好吃!”
陈翎又用筷子夹了一块给姨母,“姨母。”
朱夫人接过,笑着尝着。
阿念已经在等着要吃第二块,沈辞喂的他,他笑嘻嘻唤了声,“沈叔叔~”
沈辞问,“还要么?”
阿念点头。
等月饼吃得差不多,开始喝桂花酒。
阿念眼巴巴得看着他们三个,但杯子里是酒,小孩子不能喝酒,这是父皇说的……
阿念馋嘴咽了咽口水。
他有杯子,杯子里是糖水,他觉得桂花酒肯定很好喝……
“你同姨母说会儿话,我带阿念去走走。”沈辞看向阿翎。
“好。”陈翎应声。
阿念也正好呆得无趣了,沈叔叔要带他一道去玩,他自然乐意。
“要不要骑在肩上,可以看得更远!”沈辞问。
阿念当然要。
他俯身抱起阿念,然后将阿念举高,阿念笑哈哈骑在他肩头,父子两人一道赏月。
“看到月亮上有什么了吗?”沈辞问。
阿念认真道,“月兔!”
沈辞恍然大悟的语气,“看到玉兔了?”
阿念轻嗯,如假包换。
沈辞笑,“它在做什么?”
阿念应道,“吃萝卜。”
沈辞没忍住,笑出声来。
“沈叔叔,你看到了吗?”阿念问。
沈辞遂也认真,“我好像也看到了,你看到了几只月兔?”
“一只!哦不对,两只!”
沈辞道,“我看到了三只。”
阿念纠正,“那我就看到了六只。”
沈辞笑开。
***
荷塘外风大了,阿翎搀了姨母回屋。
沈辞是特意带了阿念一处,明日就要离开,他想让她同姨母在一处多说说话。
阿翎扶姨母歇下。
看得出姨母今日已经很有些疲惫,但却欣慰,也高兴,到眼下,笑意都刻在眸间,看着她说话时,目光里都有暖意,“阿翎,姨母是真喜欢沈辞,多好的孩子啊……”
她躺下,陈翎替她盖好被子,“他要是听到姨母这么说,可得意了。”
朱夫人笑,“他在你面前小心翼翼,何曾得意过?”
陈翎意外,不知姨母什么时候观察的,也轻声道,“我是天子,谁在我面前不得小心翼翼?”
明知是打趣话,朱夫人还是笑开。
等掖好被子,陈翎才上前,坐在床沿边,“姨母,我明日要走了,今晚,我们娘俩好好说会儿话。”
朱夫人其实心知肚明,也微微颔首,“好啊,上回匆忙,这回儿我们娘俩好好说会儿话。”
陈翎握住朱夫人的手,眸间笑着,“姨母,今日见到荷塘,我想起小时候采荷了。”
朱夫人仿佛也回忆起早前,轻声道,“是啊,你总是喜欢将小舟摇到湖心处,看不见的地方,晒太阳……”
陈翎也记起,“那时候不懂事,总要姨母到处找我。”
朱夫人却觉得这段记忆很美好,眼下便也记得,“那时候我总唤,阿翎,多唤两次,你就应声了,可是荷塘太大,听不见?”
她过往也没问过她。
陈翎叹道,“不是,是因为晒着太阳睡着了,前几声都听不到,等到听到,便应声了。”
两人都不由笑起来。
而后,又忽然安静。
陈翎强压着心底的难过,温声道,“姨母,我还想和你一道去采荷。”
朱夫人笑了笑,唤了声,“来。”
陈翎微微俯身,朱夫人伸手抚上她脸颊,叹了叹,“姨母不能陪你去了,让自安陪你去吧。”
陈翎是君王,藏得住眸间心事,“自安要去,你也要去,不然,谁还会在我睡着的时候远远唤一声阿翎……”
朱夫人笑,“自安会。”
陈翎不假思索,“明日想和姨母去。”
朱夫人叹道,“眼下都秋日了,怎么采荷?”
陈翎轻声,“心中有,举目之处便是。”
朱夫人握紧她的手,也应道,“你若记得,姨母便一直在你心里,不怕,阿翎……”
陈翎没有哭,俯身趴在她怀中,眼底微红。
朱夫人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你与阿念平安就好,上天待我不薄,上次我留了不少遗憾,这次倒是都填上了,阿翎,不必记挂我,有你,我已比旁人富足。”
陈翎哽咽,点头。
朱夫人莞尔。
等好些时候,陈翎起身的时候,见她还笑着,只是阖眸似是睡了过去。
“姨母?”陈翎轻唤了一声。
她没有应声。
陈翎以为她累了一日,是睡着了,但忽得,整个人似是懵住了一般,又愣愣唤了声,“姨母?”
她还是没有应声。
陈翎眼圈慢慢红了,没有哭声,但鼻尖也微红,眼泪就似止不住般往下落,她想伸手去擦,但怎么都擦不完,就这一只伸手去擦,最后,也不知道要怎么办,就也不擦了,让它们这般一直掉落,也哽咽得没有哭出声来,只是身体不停得颤抖着,哭声都压抑在心底,指尖也掐进掌心里。
直至许久后,身后的脚步声传来。
陈翎转眸看他,眼前朦胧着,其实什么都看不清。
沈辞愣住,又忽然间明白过来,他上前拥她,她浑身都颤抖着,靠在他怀中,艰难哽咽出一声,“自安……”
沈辞沉声,“哭吧,我在。”
陈翎揽紧他,仿佛先前一直强压下来的情绪,在一瞬间决堤。
他拥紧她,替她支起一片宁静的,足以遮风避雨的港湾……
***
翌日时候,阿念早起,说是要去找外祖母给她背《五目记》听。
陪在他身边的人是沈辞,沈辞眼眶也有些红,“外祖母出远门了,去了很远的地方,要很久之后才能见到了。”
阿念较真,“可是,外祖母昨日都在呀~”
沈辞应道,“有时候,分别总是突然,但是外祖母见了阿念,已经很开心了。”
阿念嘟嘴,“那我日后再背给外祖母听,我昨日总背错一句,今日记得了,下次背给她听就不会出错了。”
沈辞颔首。
阿念又问道,“沈叔叔,父皇呢?”
沈辞轻声,“去送外祖母了,我们去看看她?”
阿念点头应好。
……
已是秋日,后苑连通的荷塘其实空荡荡的,只剩一片枯黄,但是陈翎还是躺在湖心的那叶小舟上。
像往常一样,合着眼,躺在小舟上,随着水波的浮动,轻轻荡着。
“阿翎!”
她听到唤她的声音,缓缓睁眼。
一瞬间,似是迷迷糊糊中觉得是姨母,但又忽然想起姨母已经不在了。
“阿翎!”
她听见是沈辞的声音,她缓缓撑手坐起,也远远见到荷塘岸边,是沈辞抱着阿念唤她。
——姨母,我还想和你一道去采荷。
——姨母不能陪你去了,让自安陪你去吧。
——你也要去,不然,谁还会在我睡着的时候远远唤一声阿翎。
——自安会的。
看着岸边的身影,陈翎眸间忍不住温润。
***
回淼城的路上,陈翎靠在沈辞怀中,“自安,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会。”
“我若一直要坐稳皇位,你也会一直在身后陪着我吗?”
“会。”
“你会……”
“会。陈翎,我会。”
……
临近淼城十余里处,百官早已在此迎候。
沈辞同池宏鹰并驾齐驱,走在队伍最前端。
沈辞和池宏鹰停下,队伍便停了下来。
圣驾亲至,百官行见君礼,“恭迎吾皇万岁!太子千岁!”
陈翎伸手,撩起帘栊,一身靛青色的龙袍衬出天子威严与气度,陈翎淡声,“平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