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盛瑶福了福身,朝陈翎行礼。
陈翎目光从沈辞身上离开,落在盛瑶身上。
她认得盛瑶。
盛瑶是建平侯府的女儿。
建平侯世子盛文羽的妹妹。
这次讨伐谭进,各路驻军的统帅都是军中将领,只有丰州驻军是由盛文羽自己带的兵。
很早之前,盛家也曾是燕韩国中的顶级豪门世家,后来也随着时间渐渐没落,到陈翎太爷爷这一辈便成为了敬平王府的附庸。
多少年了,才又出一个盛文羽。
陈翎自然记得盛文羽的妹妹,盛瑶。
每年初一,京中官吏都会入宫拜谒,各地诸侯和封疆大吏也会轮流入宫拜谒,盛瑶随兄长一道入京过,也见过陈翎。
“你怎么在这里?”陈翎好似随意问起。
盛瑶继续福身应道,“回陛下,前两月臣女正好去平南侯府,替母亲看望平南侯夫人,平南侯府夫说想念世子,想去楯城见世子,臣女正好一道,陪夫人打发时间。”
盛瑶的母亲同沈辞的姑母早前曾是闺中密友,自然是将把他二人往一处凑。
不难猜。
更不难猜,他让沈辞带阿念去淼城,沈辞的姑母就借来楯城看望陆鸣简的由头,带了盛瑶来坤城同沈辞偶遇。
陈翎收回思绪。
也正好听盛瑶说道,“结果没想到,去楯城的路上,恰好在坤城偶遇了沈将军……”
声音温婉柔和,赏心悦目。
启善看向盛瑶时都眸含笑意。
建平侯府二小姐也是世家贵女的典范了,再加上如今建平侯世子颇得天子青睐,二小姐自然在天子眼中也是有份量的。
启善果真见天子笑了笑,朝二小姐道,“那你们慢慢聊,朕有事先走了。”
盛瑶再次朝陈翎福了福身。
沈辞想同陈翎说话,但她再没看他一眼,好似原本也无关紧要。
沈辞知晓她……
沈辞开口,“陛下,太子在……”
陈翎正好朝启善道,“带朕去见太子。”
启善躬身,“是,陛下。”
沈辞沉声,“陛下,末将同陛下一道……”
沈辞看向她,想单独同她解释。
陈翎淡声,“不必了,朕自己去就好,走吧。”
启善在前方领路,沈辞看着那袭靛青色龙袍的背影离他越来越远,心底一沉,好似落入深渊冰窖当中。
他知晓她置气了……
“二哥?”盛瑶见他表情不自然。
陈翎再度听到身后那声温婉的“二哥”,眸间淡淡垂了垂,脚步未停。
眼见那道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沈辞心底倏然一空。
他盼了月余才见到她。
最后……
沈辞吐出一口浊气。
“二哥,你没事吧?”盛瑶不知他何故。
沈辞摇了摇头。
盛瑶正欲再开口,忽然听到不远处清亮的声音,“将军!”
沈辞同盛瑶都转身。
沈辞见是小五。
“驻军中的人,应当有事寻我,失陪!”沈辞借故离开。
“哦……”盛瑶有些懵,但有确实见唐五在长廊中奔向沈辞。
既然是驻军中的人,应当是军务吧……
盛瑶看了看沈辞,见沈辞同小五两人在一处说话,应当一时半刻结束不了,又想起他刚才说的失陪,应当是稍后都要同旁人一处的意思,盛瑶脸上浮起一抹抹淡淡绯红,略微低着头,转身离开了原地。
沈辞余光瞥到盛瑶离开,这才回神。
小五正激动着,“将军,你没事吧!我都担心死了!”
沈辞看向他,“我有什么事?”
小五叹道,“陛下原本在楯城见建平侯世子,后来忽然来了消息,说谭进已经伏法,是将军手刃的,旁人都在称赞将军,陛下只问了句谭进挣扎了吗?后来说起谭进狡诈,临死前还险些用匕首伤了将军。陛下听了便旁的什么都没说,交待了一声楯城的事,就叫上我一道,连夜从楯城来了坤城。陛下没说,但马车里能看得出陛下不高兴,还担心将军的伤,这一整晚陛下都没怎么合过眼,一直到眼下,都晌午了,眼底都是血丝呢……”
沈辞才想起楯城到坤城要整日路程,她这个时候能来,一定是连夜走得。
她是心底担心,特意来坤城看他的。
他早前被娄驰重伤过,险些丢了性命,意识模糊连带着昏迷了好几日,那时候陈翎就一直在哭,也守着他……
她昨晚着急来坤城,是怕旁人报喜不报忧。
说得都不是实话。
她要眼见为实。
然后,担心了一整夜未合眼,到官邸的第一眼,就见到他同盛瑶在一处……
沈辞心里忽得有些懊恼。
方才他,他只想的是怎么同她解释,他这里同盛瑶不是她想的那样,却全然没想过她眼下能出现在这里见他,是途中一刻都没停过……
该死!
沈辞心底似被钝器划过。
她未必会信他同盛瑶如何,但醋是有的,气也有……
这回是真气到心里去了。
一旁,小五全然没意识到沈辞这处没开口,小五见到陛下担心的模样,也跟着担心了一路,还好!眼下见到将军简直生龙活虎的模样,小五心里的石头放下去了,无比轻松,也“咯咯”笑起来,“将军没事就好啦!”
沈辞看了小五一眼,唤了话题,“你怎么没同陛下一道。”
他方才说阿翎叫他一道来。
阿翎心细,知晓小五也担心他……
小五“哦”了一声,似恍然大悟一般,将手中的食盒拎了起来,“方才入城的时候,陛下见到城中有卖锅盔的铺子,说殿下喜欢,让我买一些回来。”
沈辞眸间微滞,是他喜欢的……
***
“父皇!”阿念许久没见她了,一见她便扑入她怀中。
方嬷嬷刚给他洗完澡,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身上还有清新的皂角香。
阿念想她,她也想阿念了,她从来没同阿念分开这么久过……
“父皇,阿念好想你~”阿念搂着她脖子舍不得放开。
陈翎也舍不得,温声道,“父皇也想你,有没有听沈辞和方嬷嬷的话?”
阿念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有!念念有听话!”
“那有没有哭鼻子?”知晓阿念懂事,陈翎心中微软,遂又问起这一条。
听到这句,阿念嘟了嘟嘴,原本在眼眶中打转的眼泪忽得再忍不住,一面哭一面道,“有哭鼻子,想父皇的时候哭了鼻子。”
陈翎有些心疼。
陈翎搂紧他,“不哭了,父皇来了。”
“嗯!念念听话!”阿念也搂紧她。
方嬷嬷也在一侧看得动容,偷偷抹着眼泪,看他们母子两人重逢,方嬷嬷也忍不住破防。
陈翎朝方嬷嬷道,“方嬷嬷,朕单独同阿念呆一会儿,谁来都不见。”
方嬷嬷应是。
方嬷嬷撩起帘栊出了内屋,给他们母子多留些单独相处的时间。
刚出外阁间,便见沈辞来了苑中,方嬷嬷意外,“沈将军?”
方嬷嬷正好想起刚才陛下交待的话,这就见沈将军来了苑中,方嬷嬷跟了天子许久,近乎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天子不想见他。
方嬷嬷心中唏嘘。
沈辞颔首,“陛下在吗?”
方嬷嬷点头,“在。”
沈辞正欲入内,方嬷嬷出声,“沈将军,陛下方才说,许久未见太子了,想单独同太子说会儿话,谁都不见,沈将军,还需留步。”
沈辞驻足,见方嬷嬷不似玩笑。
她特意嘱咐了方嬷嬷,是真的生气了。
方嬷嬷尴尬看向沈辞,也不知道怎么说的好。
倒是沈辞略微迟疑了稍许,既而点头,温和道,“好,我在这里等……”
方嬷嬷看了看他。
沈辞没说旁的。
正值晌午,是一日中最热的时候,沈辞一直在苑中等。
屋中陈嬷嬷和启善进进出出几次,但陈翎没都没见他……
沈辞还一直在苑中等。
等到差不多未时前后,阿念出来了,“沈叔叔!”
沈辞其实站得有些乏了,见了阿念出来,反而有了些精神,“殿下。”
但他目光落在阿念身后,没见陈翎同他一道出来。
沈辞心中有些失望,低声道,“陛下没同殿下一道?”
阿念点头,“父皇好像困了,睡了。”
沈辞愣住,而后想起小五方才说的,陈翎担心他的事,一整宿加一个上午都没有合过眼。
方才又在见阿念,眼下都未时了……
沈辞知道她是应当差不多困了。
但阿念才见了她很兴奋,沈辞半蹲下看他,“殿下,让陛下睡会儿,我同殿下一处吧。”
阿念点头。
沈辞带阿念去了苑中稍远处,怕他吵到陈翎歇息。
阿念抬头看他,“沈叔叔,是不是父皇来了,我们就不用去楯城了?”
早前是说去楯城看父皇的。
沈辞颔首,“是,不用去了。”
阿念笑开,“是父皇来找我们了!”
沈辞温和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远处,薛超和郭子晓挤到一处,偷偷望向苑中。
郭子晓叹道,“早前老韩说,见太子同将军生得像,我还不觉得,怎么这一路越看越像啊?”
薛超也叹道,“大约是我们跟将军的时日久了,旁人兴许还好。”
郭子晓环臂,“你说的倒也是。”
***
屋中,陈翎侧身躺着,是有困意,但还没睡。
方嬷嬷给她摇着扇子,让她舒服些。
方嬷嬷许久没见她了,心中也担心,方才第一眼就看到她眼中都是血丝,怕是一晚上没睡。
是惦记太子,也惦记沈将军才是。
陈翎侧身躺着,慢慢闭眼,“盛瑶来了多久了?”
嗯?方嬷嬷意外,很快,似是忽然会意为何方才不见沈将军了。
方嬷嬷知晓她心中约莫是醋了。
且不说建平侯府的这位二小姐本就生得好看,光是能女装同沈将军一处,天子心中就当醋了,平南侯夫人哪里知晓天子同沈将军这些事,这建平侯府的二小姐摆明就是平南侯夫人特意带来的……
方嬷嬷方才就打听过了,如实道,“临近晌午才来的,早前一直都不在,临近晌午才同平南侯夫人一道来了坤城官邸。沈将军倒是一直都同殿下在一处,晨间温书,又带着太子一道锻炼身体,方才见太子出了不少汗,怕太子着凉了,让老奴带太子回来洗个澡,换身衣服。就期间的功夫,指不定才说上一两句话,陛下就来了。”
陈翎睁眼看了她一眼,而后又陛下,悠悠道,“朕只是问她何时来的,又没问他们说没说话……”
一大股醋意在。
方嬷嬷噤声。
“朕困了,寐一会儿。”陈翎打了个呵欠,是真睁不开眼了。
方嬷嬷笑道,“好,老奴给陛下扇一会儿,陛下睡吧。”
陈翎轻声,“不用了,太累了,朕马上就睡了。”
方嬷嬷温声道,“等陛下睡熟了,老奴就不扇了了。”
陈翎微微睁了睁眼,方嬷嬷笑道,“还偷偷睁眼呢~”
陈翎笑了笑,这回是不睁眼了,不多时,均匀的呼吸声响起,方嬷嬷又缓缓扇了好些时候,确认她真是舒服睡着了,才放下了手中的画扇,缓缓起身,没吵醒她。
***
另一处苑落中,平南侯夫人也才午睡了起来。
盛瑶在外阁间中候了好些时候了,平南侯夫人眼中意外,“你怎么自己一人?”
她不是应当同沈辞在一处吗?
盛瑶莞尔,“陛下来了,二哥去见陛下了。”
“呀?陛下来了?”平南侯夫人眸间惊讶几许,但很快又反应过来,“也是,太子还在坤城这处同自安在一起呢!朝中上下都说陛下爱护太子,陛下应当是来看太子的。早前出了谭王之乱那么大的事,陛下同太子也分开好些时候了,肯定心里惦记着太子,这头一落停啊,就来坤城见太子了。哎,陛下这个做父亲的,还真是个疼孩子的。就是太子的生母过世得早,陛下也是念旧的人哪……”
“夫人说得是。”盛瑶深谙同长辈相处之道。
平南侯夫人也越发向着她,“怎么样,陛下来之前,同自安说话了吗?”
盛瑶莞尔,“说了两句,陛下就来饿了。”
“然后呢?”平南侯夫人意外,陛下哪里有那么多空闲盯着他们两人,果真盛瑶应道,“后来又来了二哥军中的下属,同二哥商议军务去了,二哥说怕是要些时候,我就先回来了。”
“哦。”平南侯夫人心中还是难免有些失落,但忽得,又似想起什么一般,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唤起二哥了,不是自安哥哥吗?”
听起来倒是疏远了些。
盛瑶低眉,温和道,“二哥说的,他听人唤自安哥哥不怎么习惯。”
平南侯夫人拢眉,这家伙~
之前有一次,她听东宫唤他自安哥哥,她吓一跳。
后来私下里还同他没规矩。
他让她别担心。
她怎么不担心,伴君如伴虎,东宫就是日后的天子,她是怕他同东宫走得太近了。
他却道,姑母放心,我心中有数。
再后来,就被撵去了立城边关,一呆就是四年。
虽然沈家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武将世家,但从沈辞的父亲,也就是她的哥哥起,沈家基本就不怎么带兵了。
沈辞这四年去立城,虽然得了刘坚老爷子的照顾,但免不了也吃了许多苦头。
倒也出息了,比她兄长强。
只是这些年,都一心挂着边关的事,自己的终身大事耽误了。
嫂子过世得早,她怎么都得帮着沈辞想着些……
无可厚非,自安哥哥这几个字听起来确实亲近,她便想着让盛瑶这么唤他,谁知他还别扭上了。
平南侯夫人心中胡乱想着,又听盛瑶道,“听说这次二哥护驾有功,又擒了逆贼,二哥原本就是天子在东宫时的伴读,许是,这次天子要留二哥在京中了?”
盛瑶的话倒是提醒了平南侯夫人,“留在京中更好,别去边关那种地方了,这次救驾有功,也不让他要什么封啊赏啊什么的,留在京中禁军内任职,这不必旁的更好?
平南侯夫人心中豁然开朗,又朝盛瑶道,“这样啊,你也好。”
盛瑶脸红,“夫人。”
平南侯夫人轻声,“都说多少回了,还这么见外?”
“沈姨。”
平南侯夫人笑道,“沈姨给你做主。”
盛瑶迟疑了一分,想了想,还是如实道,“沈姨,我其实见二哥没旁的心思。”
平南侯夫人宽慰道,“哎呀,他呀,他十二岁就一直跟着天子,那时候还不是东宫,是四皇子,后来天子入了东宫,他算是天子的心腹,这东宫前前后后这么多事,他是东宫最信得过的,自然什么事情都是他在做,他一门心思就在东宫上,都没时间去见过哪家的姑娘,也没见开窍过。后来去了边关,更不用说了,四年内边关处处都是事,成天在军中摸爬滚打,连个女子模样怕是都没瞧过。这回好容易被我叫了回来,又摊上谭王之乱这么个事儿,才落定呢……他整个人还蒙着呢,等晚些反应过来了,心思不是都在军中了,就该脑子里装事情了不是?”
平南侯夫人笑道,“我这侄子啊,我最了解了!他啊,就是在军中耽误了,性子温和亲厚,也知道照顾人,是个好孩子,就是愁死我这个做姑母的了。”
盛瑶跟着笑起来。
平南侯夫人说完,又唤了人入内,“再去问问将军在哪?”
稍许,打发的人回来了,“将军还在等陛下呢。”
平南侯夫人叹道,“眼下这个时候怕是也有事,大事要紧,总归要先见过陛下的。”
盛瑶点头。
平南侯夫人又问起,“告诉将军了吗,我这里等他?”
“告诉过了。”
“那便好。”平南侯夫人这才安心。
***
苑中,方嬷嬷已经带了阿念出了苑中,沈辞还在苑中等。
未时到申时,申时到黄昏前后,一直在苑中没有动弹过。
阿翎已经生气了,以她的聪明也猜得到盛瑶是同姑母一处来的。
他若是在见她之前,再去姑母那里见了盛瑶,他应当别想她日后再看他一眼……
沈辞垂眸。
……
屋中,陈翎迷迷糊糊起身,她这一觉睡得有些久,昨晚一整晚担心没睡过,方才是实在困极。
她唤了启善打水洗漱。
启善入内,适时道,“陛下,沈将军一直在苑中等着呢。”
陈翎手中动作慢了下来,而后又继续用洗脸,而后问道,“他一直在?”
启善点头,“是,一直在苑中,没离开过。”
陈翎放下手中毛巾,淡声道,“让他进来吧。”
启善连忙应声。
启善快步出了外阁间中,朝沈辞走去,“沈将军,陛下醒了,让将军到屋中说话。”
沈辞眉头微舒,“好。”
沈辞跟着启善一道,启善先入内,“陛下,沈将军到了。”
“进来。”陈翎的声音清淡,是才睡醒不久。
启善就在一侧伺候,沈辞上前,单膝跪下,“末将沈辞,见过陛下。”
陈翎翻着手中的册子,是早前加急送来的。
“沈将军有事?”陈翎轻声,语气同见旁人无异,些许君臣间的疏远。
沈辞料到,也没料到。
沈辞想起她离开那日,两人其实才亲近过……
但眼下,沈辞有些透不过气来,沉声道,“末将有事同陛下商议。”
“说吧。”陈翎没抬头。
沈辞看她,她目光一直落在手中的册子上,没正眼看他。
启善尴尬站在一侧,觉得气氛不对。
陈翎又道,“沈将军要是没要紧事就出去吧,朕要看折子了。”
这一次,沈辞没有再出声了。
稍许,陈翎终于抬眸看他,见他脸色有些苍白。
陈翎看向启善,“出去吧,朕有话单独同沈辞说。”
“是。”启善巴不得。
待得起身脚步声走远,陈翎淡声道,“沈将军同盛瑶的事,朕一点都不想知道,你若是要说……”
沈辞轻声打断,“我想你。”
陈翎指尖微滞,目光也在手中书册的那一行字上顿住。
耳边的风似是都轻了。
心底似小鹿乱撞着一般,砰砰跳着,也迟疑了,没敢第一时间抬头看他的眼睛……
沈辞喉间轻咽,继续道,“阿翎,我想你。”
陈翎:“……”
陈翎耳根子微微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