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间,阿念很早便醒了。
方嬷嬷初初回来,还有些不习惯。
殿下素来起得晚,也偶有起床气,即便是夏日里都不怎么愿意早起的,勿说冬日,那是窝在被子里更起不来的。
眼下,整个人不仅起了,还一面揉着眼睛,一面说着要温书。
方嬷嬷不免有些惊讶,温,温书?
阿念揉完眼睛,朝方嬷嬷笑,“对啊,方嬷嬷,我和沈叔叔约好,晨间一起温书的。”
方嬷嬷心头骇然……
但太子已经从床榻上爬起来,方嬷嬷顿了顿,连忙收回震惊。
太子同沈将军未免太亲近。这种亲近,不在于做了什么,而是藏在太子说起沈将军时的神态表情里,言辞动作里。
这个念头忽然让方嬷嬷有些慌乱。
“方嬷嬷,快些,要守时。”阿念督促。
沈辞久在军中,习惯了诸事守时。
阿念跟着沈辞的这几日,潜移默化,守时的念头也在心里悄悄扎根。
对小孩子来说,守时是最不容易的事情,因为不大有时间的概念,但慢慢的,阿念开始学会惦记。
要言而有信,也要守时。
“诶?哦。”方嬷嬷更加错愕。但方嬷嬷即便心中有事,也能将太子起居照顾得周全。太子自幼便是方嬷嬷在照看,方嬷嬷一直细致妥帖,不像启善那样手忙脚乱。
只是方嬷嬷刚给太子解了纽扣,太子便自己脱了衣裳。
虽然还不怎么利索,但终归是自己脱得。
方嬷嬷再次惊讶,不说真会了,早前是愿都不愿意,能磨蹭多久便磨蹭多久。
当下不仅自己脱了衣裳,还又自己伸手穿衣,也真能自己笼上袖子了,只是穿得不大好,也不会系扣子,到了这一步,才眼巴巴看着她。
但同早前相比,全然是两种不同的自理能力。
方嬷嬷怎么不惊讶。
“方嬷嬷,我不会扣纽扣。”阿念如实开口。
“老奴来。”方嬷嬷回神,连忙帮他牵了牵衣裳,让他更舒服些,而后替他系扣子。
早前系扣子,太子大都在打呵欠不醒之类,这次是全程看着她动作,也会同她说,“方嬷嬷,我明日自己试试?”
方嬷嬷怔了怔,而后应好。
太子已经欢喜下了床榻。
方嬷嬷看着那道朝外阁间跑去的小小身影,起身跟了上去。
启善已经备好了早上的吃食,太子挑食,但今日吃得很快,什么都吃了,也没让旁人提醒。
方嬷嬷只觉与殿下分开不过半月有余,殿下身上的变化不小……难道是同沈将军在一处的缘故?
方嬷嬷也不知晓。
而后随太子一道去沈将军苑中,果真见沈辞已经在苑中等候了。
“沈叔叔!”阿念朗声,也近乎是扑腾过去的。
方嬷嬷也福身,“见过沈将军。”
“殿下,方嬷嬷。”沈辞半蹲下,迎面扑过去的阿念正好撞在他怀中。
两人仿佛都已默契。
方嬷嬷只觉整个晨间都有些恍然。
而后,见太子同沈将军在一道温书。
方嬷嬷这才仔细打量起沈辞来,即便如今沈辞的模样明显比早前更成熟坚毅了,却仍像东宫时候一样温和。
方嬷嬷记得那本《五目记》,连天子都说有些拗口,还生涩。当初南巡的时候,她问天子要给太子带哪些书,天子说了《五目记》,还说虽然拗口生涩,也不求太子能领会含义,唯耳熟矣。
小孩子都是天生畏难的。
太子在途中背过几句,然后便能躲就躲,早前天子事忙,说且放他几日,等从舟城回来,就亲自盯着太子念《五目记》。
后来便出了怀城之乱。
直至眼下,见太子同沈将军在一处,朗声背着《五目记》,有板有眼,虽然也会畏难,但有沈将军在,还是在认真继续着。
以前总盼着天子能有时间陪着殿下,但天子日理万机,能抽出的时间其实很少,虽然也会严厉,但大抵心中是慈目,又觉得对殿下愧疚,所以终究心软,所以背书也好,挑食也好,总是两日紧两日松的。
但沈将军这处不同。
殿下觉得生硬拗口想放弃的时候,沈将军却一直在温和耐性地同殿下一起坚持着。
方嬷嬷忽得不怎么做声了。
看向殿下和沈将军的时候,悄悄敛了目光。
“方嬷嬷。”启善来唤。
“启善公公?”方嬷嬷转身看向启善。
启善笑了笑,“方嬷嬷可否借一步说话?”
方嬷嬷看了看沈辞和阿念两人,见他们在一处背书倒也没什么要在一侧盯着的,遂应好,又同启善一道踱步至稍远处。
“启善公公说吧。”方嬷嬷看他。
方嬷嬷在宫中的资历老,启善朝她拱手,“嬷嬷,陛下有句话让捎带给嬷嬷。”
方嬷嬷微楞,“说吧。”
启善低声道,“陛下说,若方嬷嬷回了,告知方嬷嬷一声——殿下的事,悉数让将军做主即可,嬷嬷从旁照顾既是。”
方嬷嬷意外。
启善继续道,“紫衣卫皆听令于将军,一路之事,让将军拿主意,不必避讳。”
启善说完,方嬷嬷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启善提醒,“就这些了,嬷嬷。”
方嬷嬷方才反应过来,“好。”
启善说完,再去忙旁的事情去了,方嬷嬷心中波澜,再转眸看向沈辞同阿念时,见沈辞伸手摸了摸阿念的头,而后,将一侧的书本放下,开始同阿念一道练习匕首。
方嬷嬷其实心惊。
殿下这么小,怎么能……
方嬷嬷正欲上前,脚下又忽然驻足,想起启善方才提醒的话——殿下的事,悉数让将军做主即可,嬷嬷从旁照顾既是。
方嬷嬷停下脚步。
天子心中惯来有数,方嬷嬷再觉得不妥,也不会糊涂到忤逆天子的程度。
紫衣卫是天子近卫,尤其池宏鹰这处,口风应当是紧的。
方嬷嬷轻叹。
方嬷嬷目光再放在沈辞和阿念身上时,见父子两人似是累了,中途歇着,方嬷嬷上前时正好听到沈辞朝阿念道,“行军用的水囊,都得随身带着,给。”
阿念惊喜,“沈叔叔,是给我的吗?”
沈辞颔首,“嗯,当换的都换过了,这是给殿下的。”
阿念觉得新奇,又看看沈念手中,欢喜道,“我们一人一个吗?”
“嗯,一人一个。”沈辞笑。
阿念捧着水囊开始喝,欢喜都写在脸上。
一面喝水,还一面笑盈盈看着沈辞。
沈辞忍不住笑,“别呛住。”
话音刚落,阿念便“噗”得一声呛了出来。
接连咳嗽了好几声,连眼睛都憋红了!
是呛到了。
“沈……叔叔……”阿念难受,一面咳,一面唤他。
他笑了笑,替他轻轻拍了拍背,“男子汉,勇敢些!”
不远处,方嬷嬷吓坏,连忙快步上前,“殿下,没事吧殿下?”
太子可是万金之躯!
沈辞朝方嬷嬷笑道,“没事,呛口水而已,很快就会好。”
呛口水而已?
眼底都红了。
方嬷嬷正欲开口,想说太子自幼金贵娇惯,天子都舍不得太子受些委屈的……但见阿念仰头,忽得笑了出来,“没事了~”
沈辞叮嘱,“下次要慢些,呛过一回再呛第二回 就丢人了!”
“知道了!”阿念大声。
方嬷嬷看呆。
正好沈辞朝她看过来,“方嬷嬷,殿下的衣裳湿了,怕染风寒,带殿下去换身衣裳吧,差不多时候便要出发了。”
“哦,好。”方嬷嬷这才回神,正好见沈将军身边的薛超回来了。
沈将军便同薛超一道离开。
方嬷嬷目光落在太子身上,难怪说衣裳湿了,怕染风寒,瞅着模样都能拧得出水来来。太子的性子随天子,早前不怎么喜欢动弹,玩得时候也很少这样出汗过。
方才不仅挥匕首,也还扎马步,又窜上窜下的。
不累才怪。
但也竟然坚持住了。
“方嬷嬷,你刚才看到了吗?”阿念朝她比划匕首的动作。
方嬷嬷吓一跳。
阿念笑道,“不会的,按下安全格才能拔出匕首的!”
方嬷嬷笑道,“好好好,殿下,同奴家去换身衣服吧,省得着凉了。”
“好!”阿念高兴了,便也应得额外有力。
方嬷嬷忽然觉得眼下也挺好。
倒真多了些男孩子的气概了。
沈辞同薛超一道,余光瞥到方嬷嬷带了阿念离开,遂才问道,“怎么样,有消息吗?”
薛超颔首,“有,但初步打听的,不算全,先来告诉将军一声,明日后,属下可能还要往别处打听去,怕是不能同将军一路,等到曲城再同将军会和。”
沈辞点头。
薛超道,“哈尔米亚是西戎普益部落的人,普益部落在西戎的西边,所以我们接触得很少。这些年间,西戎东边的几个部落都安稳,没有太大战事,但西边的部落一直在内乱,哈尔米亚统一了西戎西边的五个部落。”
“五个部落?”沈辞意外。
薛超点头,“西戎部落之间很难相互认同,这个哈尔米亚不仅骁勇善战,而且心思机敏,这几个部落要么是被他打了,要么是被他救助过,都愿意跟着他,但哈尔米亚很低调,这些消息藏得很深,所以连西戎东边的部落都近乎不知晓,只知晓他是普益部落的首领,哈尔米亚单于。”
沈辞低头听着。
薛超继续道,“西戎一族有不成文的规定,当一个部落的首领能够统帅八个部落,他的称呼就会从单于改为大单于。哈尔米亚野心勃勃,但同时疑心很重,他也在戒备西戎东边的部落,我们在更东边,所以很少能听到关于哈尔米亚相关的事……将军,哈尔米亚是大漠上的枭雄,这样的人,不应当会来燕韩,肯定有目的。”
沈辞垂眸,“我知道了,你继续打听,也留意周遭是否有哈尔米亚的动向,还有自己务必小心,不要硬碰,有休息及时通知我。”
“是!”薛超拱手,“我会尽快到曲城与将军汇合。”
“去吧。”沈辞颔首。
待得薛超走远,胡大夫也正好快步来了苑中,“将军,听池将军说马上要上路了,上路前将药换了吧,也顺道检查下伤口。”
“好。”沈辞温声。
沈辞伤得很重时,包扎纱布和绷带大半日就要一换。
前前后后也半月有余了,除却早前同谭光思厮杀在一处时再次撕裂的伤口,其实不少伤口都已经结痂。
换药的频率也从之前的大半日一换,到一日半一换,再到眼下,三日一换。
胡大夫解下绷带,仔细检查伤口,“将军恢复得很快,伤口没什么大碍,倒是真用不上再一两个月,若是快些,兴许半个月就能好,但还需将养着。”
“劳烦胡大夫。”沈辞坐好。
胡大夫从背上开始涂药,背上的伤口愈合得最快,上药的时候近乎已经没有刺痛感了,也能同胡大夫一道说话,就是胸前的伤口还有深。
胡大夫一面上药,一面同他叹道,“只是将军即便这身即便伤好了,也会留下不少疤痕,”
沈辞笑,“军中之人,岂会没有伤疤的?真要是一身细皮嫩肉,还不有问题?”
胡大夫也跟着笑起来。
“好了,将军。”胡大夫包扎完。
沈辞穿衣,夏日衣裳单薄,也透气。
胡大夫的儿子便是战死在立城边关,眼下知晓沈辞是立城驻军的将领,这又一路同行了许久,算共患难过,所以亲厚,便也开口问道,“也没问起过将军,可有妻儿?”
沈辞愣住。
在立城不会有人这么问他,在家中,旁人更清楚,反倒是胡大夫这样并不清楚实情的才会问起。
但不知为何,胡大夫问起时,他正好在低着头系衣扣,指尖微微顿了顿,温和醇厚的声音应道,“有了。”
“哟~”胡大夫意外。
瞅着平日里周遭都没有人提起过此事,他还以为,还以为将军尚未成亲,却没想到沈将军妻儿都有了。
胡大夫叹道,“将军眼下受伤,夫人定是担心坏了。”
沈辞脸色微红,“她是很担心……”
胡大夫见他模样,知晓他是想念夫人了,便又笑道,“将军久在立城,夫人可是随将军在立城?”
沈辞愣住,懵懵摇头,“她不在。”
“呀~”胡大夫好像意识到说错了话,不由叹道,“那是聚少离多了。”
沈辞再次懵懵点头,“是,是聚少离多……”
而后,又不自然得补了句,“她也很忙。”
沈辞莫名心虚。
胡大夫笑道,“将军可是想夫人了?”
沈辞觉得越走越远,也停不下来,憨憨道,“想,想她……”
胡大夫见他脸色都红透,没想到沈将军提起夫人竟是这样模样,料想他与夫人定然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胡大夫便也没有戳穿。
等胡大夫离开,沈辞心中才长舒一口气。
但很快,又头疼。
沈自安啊沈自安,你多大的脸……怎么就‘夫人’上了?
***
“阿嚏”陈翎接连三两个喷嚏,鼻尖都有些红,她也不知怎么了,这两日也没受风,也没着凉。
“陛下还好,可要唤太医?”褚平舆担心。
褚平舆的话似是提醒了她,陈翎眸间微微怔了怔,修长的羽睫轻轻眨了眨,温声道,“没事,大约是太子想朕了。”
也是,褚平舆跟着笑起来。
陈翎看向手中的册子,继续听褚平舆道,“陛下,微臣赶来的这一路,正好途径潭洲相邻的几处地界,早前一直想谭王此次谋逆定然准备充分,否则不敢动作,但沿路却恰好听到些不一样的风声,微臣便着人四处打听,都逐一列在册子上了,陛下,谭王谋逆,并未准备完全,倒像是有些不得不做……”
陈翎目光落在手中的册子,娥眉微蹙着。
是有些仓促了……
他完全是可以做更充足的准备。
谭进在赶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