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翎静静看了许久。
又听他们父子两人从一数到三十六,而后阿念特意捣乱数错,然后又央着沈辞从头再来。
沈辞仍然温和,亦有耐性陪着他。
两人再从一数到十,从十慢慢累积往上……
早前数过的,沈辞尽量轻声,让阿念大声念着,早前阿念容易错的部分,譬如上二十,上三十这样的节点儿,沈辞就会高声一些。
阿念便能跟着他一道数。
数到最后,阿念干脆也不看星星了,就笑嘻嘻看他。
阿念会对着沈辞撒娇,不同于对着她时候的撒娇;沈辞也会温柔包容,让她想起了在舟城初见沈辞的时候……
陈翎远远看着他们。
分明只是一件简单到容易被忽略的小事,却在两人之间成了单纯而温馨的小时光……
陈翎看了许久,轻声回了屋中,没有上前打断他们父子二人的时间。
***
陈翎也无睡意。
窗户半开着,她坐在外阁间的小榻旁,透过窗户,托腮看着他们二人。
清风月下,沈辞同阿念一道玩了很久。
稍晚些时候,阿念似是困了。
小孩子总有耗不完的精力,但忽然困也是一瞬间的事……
陈翎看着阿念趴在沈辞背上,是困了,却又依赖得搂着他,沈辞背了他往屋中来,怕吵醒他,所以脚步很轻,步子尽量平稳不颠簸。
屋门是阖上的,陈翎上前开门。
沈辞为了让阿念睡得舒服,身子微微前倾着,屋门打开,他抬眸看向屋中的陈翎。
“进来吧,他睡熟了,不会醒的。”陈翎轻声。不知是不是见他同阿念一道温和耐性的缘故,陈翎的声音里似也藏了久违的动容,一闪而过,似错觉。
沈辞怔忪。
陈翎已经转身,上前撩起内屋的帘栊。
沈辞收回目光,备了阿念入内。
沈辞细心,到屋中床榻前时,没有直接将阿念放下,怕将他吵醒,而是低声问想陈翎,“怎么放他下来不会醒?”
阿念总是同陈翎一处,陈翎总是清楚的。
陈翎温声道,“我抱他下来,他睡熟了不会醒的。”
“好。”沈辞照做。
陈翎伸手,想从他背上轻轻将念念抱下来,但念念虽然睡熟,手却搂紧了沈辞的脖子。
两人都没想到。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亦不知怎么办才好。
稍许,陈翎又轻声开口,“我松开他的手,你小心别让他摔了,很快……”
“好。”沈辞也轻声。
陈翎从他身后绕上前,因为念念搂着沈辞的脖子,陈翎要松开他圆乎乎的小肉手,就得靠近沈辞跟前,同他面对面。
阿念的小手又拽地很紧。
陈翎一面怕弄醒他,一面又怕弄疼他,便有些慢。
她低着头,气息临在跟前,沈辞莫名有些脸红,但陈翎认真看着阿念,没有留意他,他细细打量她。
与早前他离京时的印象,又高了一头,但眉眼间越发清秀,也不如之前的性子活泼,更有帝王心性,又更清冷支持……
思绪间,她忽然道,“好了。”
沈辞收回目光,怕她看见。
陈翎连忙道,“小心。”
他双手揽紧背上的阿念,陈翎绕去身后,抱起阿念。
他背上一空,既而见阿念偎在陈翎怀中。
陈翎抱着他,俯身准备放在床榻上。
阿念仿佛忽然半睁着眼睛,半醒着,迷迷糊糊看到是陈翎,又安心了,但还是习惯伸手,揽着陈翎的后颈,“父皇。”
陈翎温柔道,“睡吧。”
阿念才又阖眸,但因为伸手搂着陈翎的脖子,将陈翎脖子上的衣领松开了些,露出她后颈处的雪肌莹白,沈辞在她身后,全然没想到,又因为她俯身,所以尽收眼底。
沈辞移开目光,沉声道,“先睡吧,我去准备明日的事。”
陈翎才放下阿念,给他肚子上盖了一层薄薄的纱被,转身时,沈辞已经行至帘栊处。
她开口唤他,“沈辞。”
沈辞驻足,转身看她。
陈翎轻声道,“多谢你照顾阿念。”
刚才的阿念很开心……是她少有见过的开心……
沈辞沉声,“应当的。”
沈辞说完,撩起帘栊,又补了句,“明日要走,早些睡。”
“好。”陈翎应声。
很快,外阁间传来屋门阖上的声音,陈翎这才缓缓收回目光,上前坐在床沿边看着阿念出神。
苑外,沈辞没有回屋中,而是坐在暖亭中,靠着一侧的圆柱,仰首看着空中月色。
阿念同他长得像。
他不会看不出来……
沈辞低头,掩了眸间神色。
***
内屋中,陈翎也没睡着,脑海中想起玉山猎场时候。
沈辞同她亲近至斯。
略带嘶哑的声音,半哄半拥着她,别出声……
大帐外风雨交加,暴雨如注,她眉心渐渐失了清明,她与沈辞,谁走错一步都会万劫不复。
……
陈翎收回思绪,半分睡意也没有,又觉屋中有些闷热,便披了件衣裳出屋透气。
但刚出屋中,脚下就滞住。
他原本以为沈辞已经回屋了,却见苑中的暖亭处,沈辞同云娘坐在临侧,沈辞接过云娘递来的汤水,道了声谢,云娘同沈辞说着话,两人都不由轻松笑了笑……
沈辞同她在一道时,心中有保留;但同云娘一道时,不是,像朋友……也像早前的沈辞同陈翎……
忽得,云娘目光瞥到她。
沈辞也余光瞥过。
陈翎大方上前,反倒不让对方多猜,沈辞看她。
云娘温和问道,“朱公子,阿念睡了?”
陈翎仔细看了看对方,温婉娴静,又生得很好看,宜室宜家……
还同沈辞亲厚。
陈翎淡淡垂眸,“多谢云姑娘。”
云娘笑道,“哪里的话,小公子很可爱,我喜欢还来不及。”
说的是朱公子和小公子,应当是沈辞没同她提起实情。
朱是她姨母的姓,她早前同沈辞提起过。
果真,沈辞也看向陈翎。
正好云娘刚说完话,又朝陈翎道,“朱公子,你同二哥说说话,我去取杯莲子羹。”
是让陈翎在这里,同沈辞一到喝莲子羹?
云娘说完,沈辞和陈翎都想唤住她,不用……
但云娘已经离了苑中。
忽得,暖亭中就剩了沈辞和陈翎两人。
四目相视里,少许,陈翎先问起,“你不是在准备明日的东西吗?”
但他明明同云娘在一处。
“阿翎。”他忽然唤了称呼,乍一听,陈翎一颗心忽然砰砰跳着,脸上却是惯来的波澜不惊,好似并无风浪。
沈辞欲言又止,“云娘是……”
陈翎淡声,“你不必告诉我,沈辞,那是你自己的事。”
沈辞奈何看他,“云娘是老齐未过门的妻子……”
陈翎诧异。
沈辞看向她,继续说完,“老齐同我去边关的第二年,西戎同立城边关起了摩擦……”
陈翎意外,“你们不是大胜了吗?”
沈辞也错愕看她。
陈翎缄声,她不该在他表现露出端倪,她其实什么都知道……
但老齐的事,她确实不知晓。
沈辞仰首靠在石柱上,眸间黯淡,“老齐为了救我,死在乱箭下,我连他的尸首都没带回来。”
陈翎僵住。
沈辞眸间氤氲,“他原本年关是要回来成亲的,最后死在边关……我什么都没带回来。”
陈翎攥紧掌心,她只知道那时候大胜,并不知道那时候所有的事,战胜的消息传回京中,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军中不少人例行受赏,她也听说沈辞将所有的赏赐散尽。
沈辞轻声,“老齐搭了一条性命,最后,我只带了老齐一件衣裳回梨镇给云娘;这次,他们几个想来看云娘,我才带了他们一道……”
然后在来梨镇的路上,遇到怀城生变,这才有了后续的事。
后续的事,陈翎也都清楚了。
云娘的脚步声传来,沈辞阖眸,敛了眸间水汽。
陈翎也鼻尖微红。
早前不知晓云娘的事还好,眼下,再见云娘的温和娴静,待阿念也亲厚温柔,陈翎心里有些难受……
“多谢了。”她正好从云娘手中接过小碗。
云娘笑道,“朱公子你先尝尝,我没放太甜,阿念不喜欢太甜的,二哥也不喜欢……”
陈翎:“……”
沈辞:“……”
原本没怎么关联的两句话放在一处,陈翎和沈辞都顿了顿,既而都朝云娘笑了笑,都没出声。
云娘道,“我先回去了,早些歇下吧,明日还要赶路。”
陈翎和沈辞颔首。
云娘走后,两人在暖亭的石桌旁喝完了各自手中的莲子羹。
临末,陈翎问,“你手上有地图吗?”
沈辞应道,“有。”
“我想看看。”陈翎开口,这一路有沈辞在固然好,但她不会,也不能只依靠沈辞。她在君王的位置上坐了三年,心中很清楚这个道理。
“我去取。”沈辞起身。
暖亭离沈辞的屋中不远,陈翎等了好一会儿,沈辞都未出来。
眼下已经夜深,她不好唤他,便近前置屋外,不好入内,又唤了声,“沈辞?”
屋中没听到动静,陈翎原本没多想,但兀得想起方才见他时,他眼底布满的血丝,一幅疲惫模样,是不是?
陈翎心中一紧,忽然入内,却刚好和沈辞撞上,沈辞眼疾手快扶起她。
他没事,陈翎眸间明显一舒。
但旁的,陈翎一句都未多提,从他手中接过地图,也避开他的目光,回了自己屋中。
摊开地图。
陈翎仔细看着地图上的城池和路线,除却在想绕行阜阳郡途径的线路,也在想途径的线路里,哪些地方是安稳的,哪些不是安稳的?
朝中除了屈光同和付门慈,还有哪些可能是谭进的人?
除了平安抵达平南,和平南驻军会和之外,还有很多事需要她提前想清楚。
没遇到沈辞前,她根本没空想。
但眼下,要开始慢慢布局。
谭进将她一军,她也要慢慢还他,她不会一直被他追着跑一路,她是天子。
即便大爷爷不在,她也是。
陈翎挑灯夜战,近乎一夜没怎么合眼。
***
翌日天明,苑中一早就有恼人的嘈杂声传来。
陈翎昨晚是趴在内屋的案几前一面看地图,一面想着事情睡着的,眼下还困着,浑浑噩噩的。
屋外有人扣门。
陈翎开门,是昨日就在苑中见过的唐五,会叫这个名字,应当是姓唐,又在家中排行老五的缘故。
唐五一直在边关,这次同沈辞一道回来,还从未见过天子,当下,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陛陛陛……陛下。”
陈翎看他,他放下手中的吃食,拱手道,“马上要出发了,将军让给陛下和殿下送些吃的来。”
唐五是几人中最小的一个,见到陈翎就紧张到不行。
陈翎笑道,“你叫唐五?”
唐五赶紧行礼,“陛下有事请吩咐。”
是个有些年幼,又有些紧张,还有些憨厚老实的人……
正好朱妈上前,“奴家来给公子和小公子送衣服。”
陈翎接过,见其中一件衣裳还是小厮的,应当还是扮作子华绣坊的小厮一道上路掩人耳目。
另一件则是阿念的,中规中矩。
等回屋中,阿念也从床榻上坐了起来,一幅睡眼惺忪模样,揉着眼睛,唤着父皇。
方嬷嬷不在,陈翎上前替他换衣服。
阿念真的算懂事的孩子,明明没睡醒,但陈翎替他换衣裳的时候,他也一直不吵不闹,任由陈翎帮他。
等陈翎给他穿完衣服,他扑在陈翎怀中,赖着要陈翎抱。
陈翎只得抱起他。
阿念记得今日要离开梨镇,便趴在陈翎肩头问道,“沈叔叔会同我们一起吗?”
心中还惦记着沈辞。
陈翎应是。
阿念同陈翎道,“昨晚沈叔叔同我一起数星星了!”
陈翎轻嗯。
阿念叹道,“我还想同沈叔叔一起数星星,今晚可以数星星吗?”
陈翎不知道怎么应才好,但见阿念期待,陈翎低声道,“你问问沈叔叔。”
陈翎话音刚落,怕他肩膀上的阿念忽然直了身子,“沈叔叔!”
是从窗户处见到沈辞往这边来,陈翎回头,沈辞上前,“都准备妥当了。”
“沈叔叔~”阿念一面招呼,一面张开双手要沈辞抱。
陈翎没有拒绝。
沈辞从陈翎手中接过阿念,阿念笑嘻嘻看他,“沈叔叔,今晚还可以一起数星星吗?”
“当然。”沈辞不假思索。
阿念便开心了。
沈辞同他道,“殿下,先去苑中同唐五玩一会儿,末将有事寻陛下。”
阿念听话点头,既而往苑中去寻唐五。
沈辞拿出那张面具,“路上稳妥。”
陈翎点头。
他上前,让她在小榻上坐着,循着早前结城时一样,仔细替她贴上那幅人皮面具。
当时从结城出来,若不是那幅面具,陈翎同谭进照面的时候,应当就被谭进认出来了,眼下去平南要绕行整个阜阳郡,小心些总是更好。
她闭着眼睛,尽量仰首。
有那一瞬间,沈辞微微怔住。
“好了。”贴过一次,沈辞要快很多。
陈翎看了看铜镜里,今日仿佛又是另一幅模样……
等到苑中时,阿念已经同云娘在一处。眼下是去雀城,雀城同梨镇大约一日路程,子华绣坊正好在雀城也有生意,云娘和朱妈可以沿路送他们一程。
所以阿念同云娘一处,扮作云娘的侄子,同云娘和朱妈在一辆马车中,唐五和薛超骑马扮作护卫,而沈辞和陈翎还是扮作绣坊的小厮,在另一辆马车中最保险。
去雀城的要一整日,中途除却喂马饮水,中途大抵不会停留。
马车中堆积的绸缎比昨日也还要多,还有不少是成品的绣品,都是送去雀城的。
陈翎昨晚看了许久的地图,眼下,马车中有些颠簸,她也困了,拄着手在一侧小寐着。
但慢慢地,马车中颠簸,头慢慢靠向另一侧,沈辞肩头。
沈辞没有动弹,也没有出声。
她安稳靠在他肩头,均匀的呼吸声亦响起,沈辞原本想唤她,话到嘴边也咽了回去。
马车滚滚,前路很长。
陈翎靠在他肩头,沈辞只能尽量将肩头垫高些,让她靠得舒服些,也不让她觉察。
他知晓陈翎昨晚一定看了一宿的地图,想了一晚的对策。
陈翎一直刻苦,也聪明。
当初在几个皇子中,陈翎虽是最迟在先帝跟前侍奉的,却最得先帝喜欢。
先帝对陈翎的喜欢,一度甚至超过太子,还频频感叹,我儿相见恨晚……
后来太子薨逝,先帝跳过陈翎头上的两个哥哥,立了当时在京中没有任何世家背景的陈翎为王储,可见先帝对陈翎的喜欢。
后来,立储之事,引起了宪王和远王心中的不安与不满。
玉山猎场之事,就是陈宪和陈远心有不甘,为了拉陈翎下马而不择手段,在陈翎的酒水中动了手脚。
一旦东宫与天子妃嫔在秋猎时行淫乱之事被发现,陈翎大逆不道的罪名便被坐实。
不说陈翎的东宫之位,就连陈翎的性命也都悬在朝臣的口诛笔伐之下……
后来玉山猎场出事,陈翎将他赶出东宫。
沈家和东宫也都避免了因他之事受牵连。
陈翎也有手段,将此事遮掩了过去。
他不知陈翎在其中做了什么,但听闻先帝那段时日对陈宪和陈远两个皇子大失所望。后来朝中有传闻,说东宫在玉山猎场受了惊吓,大病一场。
先帝让陈翎去行宫将养了好几月的时间。
陈翎从行宫养病回来的时候,身边却带回了一个小皇孙。
先帝膝下没有皇孙,小皇孙便是皇长孙。
小皇孙深受先帝喜欢,也让朝中原本担心东宫这趟离京太久,东宫地位是否稳固的朝臣彻底看明白,东宫才是手段最厉害的一个。
后来先帝驾崩,东宫登基。
陈宪和陈远也先后做过无谓之争,但最后,都是陈翎一步步在朝中肃清异敌,巩固权势,成为朝中勤于政事的明君……
如今天下太平盛世,国富民安,没人会料到谭王谋逆。
谭王,才是那条在暗处潜藏了很久的毒蛇……
眼下,陈翎已经靠在他身侧睡了。
他轻声道,“阿翎,我们会平安抵达平南的。”
***
马车缓缓停下,陈翎慢慢醒了,而后发现自己刚才一直是靠在沈辞肩头入睡的。
陈翎的瞌睡蓦地醒了,也坐直身子,看向他的时候仿佛心底藏了担心,眼中也有稍许罕见的慌乱,并不明显……
“歇歇脚吧。”沈辞正准备起身,唐五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紧声道,“头儿,有驻军搜查了,小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