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申州去?
程澈隔着车窗望向远处的沉寂无波的大金川。
白天的大金川和夜晚的差别很大。白日河水总是很沉静,像片柔软的云,静悄悄地飘流在这块浓绿草野,一旦入了夜,却总是汹涌奔流,像只张开血盆大口的凶兽,吞噬掉黑暗中的一切。
她直到现在也很难说对某个地方有什么特殊的情感。
一方风土养育着从这里生长起来的人,有一些人即使离开故土,也很难脱离那份曾经浸入血脉的印痕,那是故乡给予他们的馈赠。
如同儿时玩累了要回家,夜晚要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他们奔波于繁华城市,感觉疲倦了也会回到故乡。
但还有一些人,他们更像是某种候鸟,随着季节迁徙寻找得只是适宜生存的地方。停留是为了生存,而徙转也是因为这个地方不再适合生存。
就像她,她没什么可以回归的故乡,申州不是她的故乡,她现在也没有痛苦时可以流连依赖的怀抱,所以好像在哪里,哪里都可以,而哪里又都不对。
离开观桥目前来看确实是一个好的选择,但她在观桥还有太多未了结的事了。
她摇了摇头:“我不会回申州的。”
沈东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后面那半句话还是没有说出口。沉默的氛围凝滞在两人之间,程澈再度开口。
“我能先回客栈取点东西吗。”
车停在了日落客栈门口,下车前,沈东明突然问了一句。
“你刚刚找我借的钱,是给谁的啊。”
程澈笑:“不是吧沈站长,你害怕我不还你啊。”
沈东明跟着也笑了,他有的时候觉得程澈这姑娘很有意思,不知道到底是能还是不能听出来你的话外之音,但她总能用一些很轻松的方式巧妙地回避。
他也就不再问了。
客栈门前拉着长长的警戒带,两人来之前跟陈鹏打过招呼,门口有人在等他们。沈东明下车点了根烟和门口那人聊起天来,程澈自己进去了。
大堂里的陈设和她走之前没什么变化,只是门窗闭塞,空气中散发着浓烈的陈腐气味。
她踏着楼梯上了二楼。
走廊里光线昏暗,细小浮尘纷飞飘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这样极其静谧的空间里显得有点瘆人。
206号房被封住了。紧闭的木门上斜斜一道白封条,遮蔽住了里面曾发生过的血腥场景,程澈站在这里,忽然有种想推开看看的冲动。
但她忍住了,转身下了楼。
她的房间在一楼拐角靠里,按位置来说很巧,她房间的正上方就是那间206号房。
她进去后先简单收拾了一点行李。客栈出了这么大的事肯定不能再住,客人全部都被安置在了观桥派出所旁的招待所里,等再晚一点,沈东明也会送她过去。
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她从床下捞出一只银色的小型金属箱。
扭好密码推开锁扣,箱盖大敞开,里面层层叠叠装着的都是灰黄色的信封。
她将信拿出来数了一遍,十七封。再加上她从口袋里掏出的一张被雨水揉折得很凄惨的信封。
总共十八封。
程澈将它们摆在一起,又将信封里面的东西一一取出来,平铺在床上。
那是十八张一模一样的照片,但像是翻拍的,总感觉是只截了半张,比例显得很不协调。
照片上的男人似乎还很青涩,像少年模样。但从英挺眉目、利落的脸部线条和抿成道直线的薄唇,还是依稀可以分辨出那份眼熟的感觉。只是那时少年的眼神还没有那么冷峻锐利,反而有几分内敛沉静。
程澈翻起其中一张,背后写着“宋息”。
笔迹和那封招牌上的梨花一样,刀头燕尾,笔力锋劲。
是许庭深的字。
昨夜在车上,宋息问她为什么知道他的名字,那时她就确定了,他一定没有拆过这封信。
其实可以说从昨天在仓库昏暗中的恍然一瞥开始,她就在关注这个男人。从小巷追出时还不是很确定,但当他拿出那封信来时,她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
她从到观桥的那一周开始,自昨日,总共收到了十八封信。每一封里都没有信纸,仅有一张照片。而就在昨天,这张照片里的男人终于站在了她的面前。
可他似乎对这信一无所知。
这让程澈有些不知所措。
况且有个疑问在她心中很久了,如果宋息是受人所托来送信的,可他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观雀楼仓库里呢?
但她此时无暇再多想,先把信收了起来准备和行李一起带走。而转身出房间往大厅外走时,行李箱轱辘却被什么东西绊住了,她回过头去看。
是布草车。
它停在黑漆漆的操作间里,像是被遗忘了。
操作间没有窗,为了进出方便,常年安装的是声控灯。
程澈轻咳了一声,头顶灯光亮起。她一把掀开盖在上面的破罩布,因为用力过大,放在下面的记录簿被凭空被翻开了好几页,停下来的那页空白平整,灯光的照射下,仿佛有什么斑驳痕迹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她从杂乱的物品堆里捡出那个簿子。
写过字的纸页蓬松褶皱,轻飘飘地被翻折,她把簿子举起来映着灯光仔细地看。
纸片的纹路里有断续笔痕。
她抽出一只铅笔,细细地涂在上面,浅浅的灰色中映出了不甚清晰的几个笔画。
【丨人一工人】
这一行前后其实都有浅痕,只是涂出来后无法连得完整,只有这三个能从笔画中认成是字,但大小长短都不一。说是字,其实也很勉强。
不知为何,程澈心头猛起一阵慌乱,她僵直脖子蹲在地上整个人都有点发懵。
下一秒,眼前突然全黑了。
程澈紧张得一激灵,才发现是声控灯灭了,她跺跺脚,灯又亮起。
接着她又往前翻了一页,上面记录的是每日值班内容。程澈从上往下仔细比对着看了几遍,又沿着纸缝找有没有撕纸的痕迹,但还是没找出什么不正常。
这几个笔画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会是简煜留下的线索吗?
沈东明说过,薛瑶和简煜出事之间有个时间差。而昨天傍晚她取信的时候,简煜曾给她打过一个电话。至少说明那时候,一切都还是平安的。
那么在昨天的那个夜晚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真的会是因为她撞破了观雀楼的货,又举报了昌隆大排档才惹来了这么多麻烦吗?
可按照时间顺序来说,薛瑶和简煜是先后出事,然后是观雀楼仓库,最后是昌隆大排档。
客栈出事在先,后两者在后,且都是由她引发的随机事件。因此在客栈发生的事,应该与她无关。
不对,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程澈再次仔细地过了一遍那本簿子,终于发现了一点端倪。在角落的最后一行有块微末的印子,像是人用指甲刮擦出来的,短小却深。
那印子上方写的是昨晚的夜班记录。
阿卓,旷工。
阿卓昨晚没来上班吗?
程澈突然福至心灵向外跑去,却见沈东明正站在门口面色凝重。
“现场血迹勘验结果刚刚出来了,薛瑶和简煜两人出事的时间至少相差了24小时。而且指纹检测报告也出来了,现场留存大量简煜的指纹。也就是说……我们有理由怀疑,在薛瑶出事后,简煜曾经大面积清理过206的现场。”
沈东明的声音有些发冷:“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月还没露头,霞光却渐渐躲进了云层。
旎夜酒吧门口的霓虹招牌亮起来,流光溢彩的镭射灯球不停闪动,在一众灰扑扑的烤串摊子、汤锅铺子里显得鹤立鸡群,那格格不入的阵势,唯有几米外一家号称“剪出国际新时尚”的美发沙龙门前转动的红蓝白灯条,尚可与之一战。
这是这座古板闭塞小镇上唯一的潮流地。一入夜,不同面孔的年轻男女,携伴进出,不一会儿,里面座位就已经满了。
几支歌之后,气氛渐渐上来了。
忽然,一阵轻微的凉风从门口蹿来,却又很快被里面火热的气氛掩盖。台上的俊俏男人还在对着麦克风动情歌唱,周围的人都跟随着舞动,发出接连不断的口哨声。
宋息穿过群魔乱舞的人群,径直朝着角落处的楼梯走去。
他上了二楼推开包厢门,里面灯光昏暗,迎面而来的是一块整墙的单向透视玻璃墙。暗紫色的丝绒沙发上正斜靠着一个身穿红裙的女人。她指尖夹着一支烟,柔媚的手上涂着红色指甲,白色烟雾随着手指晃动袅袅飘散。
她正托腮顺着玻璃墙看向楼下,目光所向正是台中间的那个俊俏男人。
听到身后门响,她略歪过头:“哟来了。正好过来看看,这可是那位金小爷最近新交的朋友。”
宋息没理会,径直向另一座单人的皮质沙发走过去。
见他根本不理会自己,娜迦啧啧摇头,红色指甲在空中虚虚一点,自顾自地说:“你不会跟那姑娘呆一块的时候也是这副冷死人的脸吧,怪不得人家扔下你跑了呢。”
宋息侧脸隐在暗光处,随意抬眺了眼下面:“品味太差。”
她掩着嘴咯咯笑了起来:“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会骂人啊。”
“行了,说正事吧。”宋息端坐在沙发上,“观雀楼仓库的货怎么样了。”
“按你说的,弃了。”娜迦也敛去脸间笑意顺手掐了烟,略微坐正了身子,“要说时机就是这么妙不可言,我当时正愁得不知如何是好呢,你就来了,这趟谢你帮忙了。”
宋息问:“观雀楼仓库里那个,是什么人?”
“乌英。道上的人都叫他乌鹰或者鹰哥,是金胜隆近两年手底下很得力的人。那个替他们运货的人叫薛瑶,货被咱们截走之后,薛瑶就躲起来了,他的人一直在找她。”
说到这儿,她停了一下,“你知道日落客栈被封了吗?”
在听到“薛瑶”这个名字的同时,宋息的表情就凝重了起来,听到后面更是眉心紧蹙。娜迦很少能在宋息脸上看见这么生动的表情,觉得有些稀奇。
“薛瑶这姑娘一直躲在日落客栈,连我都不知道,昨晚是观音集会,客栈里的人回来的都晚,等进了客栈发现不对后当即报了警。”
宋息:“你觉得是乌英?”
娜迦:“我猜大概是乌英来灭薛瑶的口吧。”
“不对,时间对不上。”宋息沉吟片刻说,“昨天傍晚观雀楼仓库易货,这事只有薛瑶和你的人知道,但乌英明显是有备而来,如果说他昨夜才得知了薛瑶的下落,他是从哪儿得来观雀楼易货的消息?”
娜迦也满目疑云:“但如果他昨天傍晚就从薛瑶那里得到了消息,他为什么昨夜才对薛瑶动手?”
宋息问:“昨晚出事的只有薛瑶吗?”
娜迦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说:“还有一个客栈老板。”
宋息回忆了一下:“昨晚我在上山前与他交过手,而后又在纳勒山上被截杀,我事后回想一直觉得十分奇怪,只为丢了一箱货,乌英似乎太紧追不舍了。”
“你觉得乌英追的不是你?”
宋息不能确定,他说:“我上山时发现江央也不见了。你找机会帮我关注一下那边的动静吧,我总觉得这事没有那么简单。”
正事聊毕,娜迦整个人又懒懒地斜歪回在沙发间,宋息起身欲走,却听见娜迦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她再次夹起了支烟,点燃间,轻声说:“你也很多年没回观桥了,是不是也该抽空去那儿看看。”
宋息忽然很认真地望了她一眼,正声道:“好。”
话音未落,楼下突然躁了起来,一行人簇拥着一个男人走进酒吧。
刹那间,宋息和娜迦迅速对视了一下,娜迦略微挑了下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