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头实在太热,粉店的老板娘摇着蒲扇走到门口,把门帘放下来。店里的老旧风扇吱呀吱呀地转,满屋子的食客喧喧嚷嚷,是闲聊和嗦粉交杂的声音。
程澈看着宋息远远端了两碗粉从出餐口挤出来,穿梭在人群里,历经艰难才挪到他们这桌。粉甫一上桌,喷香的气味一下子溢出来。
程澈两根手指捏着醋瓶,往碗里倒了点,但醋瓶塞住了,倒不出来。她捏着一张餐巾纸扒拉盖子,半天都没有反应。
宋息把她手挪开,扭了扭瓶盖,又递回她手上。
醋倒进粉里,筷子搅拌时大片热气滚进眼睛里。程澈咬了一口粉,含糊地问他:“你准备怎么找江央。”
宋息也正拿筷子拌粉:“先找人查查昨天上下山的情况吧。”
程澈又问:“我怎么感觉你好像一点不着急的样子。”
“你不是饿了吗?”宋息抬起头,轻点了下桌子:“吃饭别聊天,容易消化不良。”
她确实是饿了。
昨晚在大排档吃得就不多,夜里又是跳车又是逃命的,再加上早上为了隐藏行踪,他们是从勒钦寺后山的小路上徒步走下来的。
她扭头看着宋息,发现他拌完粉后就掏出一支烟,用牙齿叼着。但不抽,也不吃粉。程澈起了疑心,又突然想起自己的手机昨晚就已经摔碎了。
她试探着旁敲侧击了一下:“你的手机在身上吗?”
“不在。”
她心中保留一丝幻想:“只是不在身边,但还是能用的对吧?”
“不能用,昨晚跳车的时候摔碎了。”
程澈顿时警铃大作。她放下手中的筷子,整个人正襟危坐。
宋息奇怪地看着她:“你怎么了?”
怎么了?
当然是没钱啊。
手机不能用,她装着钱夹的贴身小包昨晚也跑丢了,现在可以说是身无分文。两个身无分文的人,怎么敢堂而皇之地坐在这里吃饭?
她的目光扫过桌上两碗粉,又看向满堂拥挤的人,思索着这店生意这么好,他们要是吃了饭不给钱,老板应该也不能报警吧。
又想,要不还是报警吧,这样她就可以给沈东明打电话来收拾烂摊子了。
思及此,她把两只碗一起推过去,勉强微笑:“你吃吧。”
宋息看穿她的小心思,却不直接拆穿。店里的旧风扇来回转头摇摆,这一阵子转到他们这边,风一扇过,粉的香气扑鼻而来。
程澈突然想到什么:“咱们昨晚住的那个客寮,你是怎么付的钱?”
宋息盯着她不说话,表情却很说明问题。程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懂了。
他身上有钱。
她整个人靠过去。
有了昨晚的经验,宋息见她靠近就明白她要干嘛了,他单手制止,面无表情地说。
“我自己来。”
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团揉得不成样子的纸团扔在桌面上,那纸团像是被雨水淋过,上面颜色晕染开,但没看见破损。
程澈的眼睛都亮了。
这不是她昨晚大排档A出去的那一半饭钱吗!
她捡过来,用力展平那几个团子,突然觉得昨晚应该多点几个菜的,不,昨晚应该她请客的。因为理了半天,只有……
二十九块五毛。
有零有整。
其实人有时候偶尔选择回归一下质朴的支付方式,还真挺有必要的。毕竟雨浇不烂,地摔不碎,团一团展开了,就是两碗喷香的粉。
她抬眼看向墙上的价目表。
但景区物价高,这也就刚够两碗粉的钱,还能剩下三块五。
程澈狼吞虎咽地吃完粉,有股困劲上来了,一扭头发现宋息还是没动。正奇怪时,却见他把那支烟放在桌上,将碗往自己这边挪了挪,才开始低头吃粉。
那粉被汤泡久了有些软,筷子一夹碎成几截。程澈抽了张纸巾,撑着下巴看他吃东西,突然入了神。
程澈感觉得到他其实也很饿,但他咀嚼时却不紧不慢,唇线闭合微微紧绷,而吞咽时喉骨上下滚动,这像极了某种时刻下的隐秘暗示。
她又看向桌上那支被他放下的烟,应该是昨天雨夜也被水浸潮了,烟身皱巴巴的,此刻躺在空荡荡的烟盒里。
点不着的潮烟,不着急吃掉的粉。
这些东西都如同他这个人,表面的沉默冷淡仿佛只是在极力克制某些汹涌激烈的欲望。而表面越冷,那些东西挣扎得越厉害,却又总在即将破土而出的一瞬,悄然湮灭。
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一个人呢?
也许是因为经历了昨晚生死惊险之际后,略微生出了那么几分患难之情,她对于眼前的人也多了点好奇心。
“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
程澈收回目光:“我只是在想,我们拿着这十九块……不,是三块五,还能干点什么。”
说话间,店外开来一辆大巴车停在路边,游客次序下车。这周边都是餐馆,人潮下来之后跟着导游指引三三两两进了其中一家店。但有一家三口站在门口还没进去,那里站着个卖糖画的老爷爷。小孩伸长胳膊指着糖棍叽叽喳喳地乱跳,小孩父母在门口一边买水一边安抚小孩。
大巴车调转车头去找位置停车,短暂遮蔽了视线。
再看见的时候,小孩已经高高兴兴地拎着糖画走进餐馆了。
程澈盯着那根糖画发呆。
“我认识一个朋友,也是个导游,还挺厉害的,观桥周边的点她都带过。可惜她最近在休息,要是这车上的团是她带的就好了,我就有无穷无尽的三块五了。”她说到这儿顿了一下,“哦对了,昨晚我扔给你的匕首还是她送我的呢。可惜也弄丢了。”
“是这个吗。”
宋息从身后拿出一把细锥匕首,旁边还有一团灰黄色的纸包,也是被水浸干了的样子,整个纸团皱得不成样子,里面只有一块很小很小的黄色糖块。
程澈惊奇:“你居然把这个也找回来了。”
那糖块看起来肯定是不能吃了,但程澈攥在手里看了半天,像是很高兴的样子。
宋息的目光却落在那把细锥匕首上:“这匕首看起来很精致,有什么来历吗。”
“你知道有种鸟骨匕首吗?在某些地方里会用一种很坚硬的鸟腿骨磨制成极锋利的匕首,并且认为这种匕首会为他们赐福。但这种制作过程太过血腥残忍,实在不应该被推广售卖。”
“可无奈很多人喜欢,于是我朋友就想着能不能使用模拟骨质的化学材料,制作出一种可替代的模拟工艺品,然后用这样的模拟工艺品来代替真骨售卖。既可以保留原型维持销量,又可以避免鸟类被残害,没想到推出后居然还挺受欢迎的。”说着,她把匕首拿起来,刃尖冲下划向桌子。
呲啦——
木质的桌子发出尖锐的声响,不起眼的刃尖竟然在桌上刻出一道很深的痕坑。
“不过我手里这把是薛瑶,哦,就是我那个朋友她托人定制的,比平常售卖的那种更加精致,她做好之后送了我一把。”
她话音未落,突然顺着玻璃窗看见停着的大巴车旁又新来了一辆车,那车停好后下来一个男人,正四下察看。而那个之前站在饭店门口卖糖画的老爷爷已经快走到路左转角的尽头,马上就要离开了。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是回头相错的偏差。
她忽然问:“宋息,你能也给我买个糖画吗。”
宋息出了门去追那个糖画老爷爷,他年纪大了耳朵不太好使,等追上的时候,人已经走过了拐角。
老爷爷问他想画个什么图案。
宋息却沉默了,半天才说:“画朵梨花吧。”
老爷爷伸伸手:“十五。”
“……”
等他举着那根梨花糖画回来的时候,程澈已经不在店中了。那个位置上的粉碗还没撤,碗边是他那只空烟盒,紧扣着。他拿起来打开,那支烟不见了,而里面塞着几张红彤彤的钞票。
他抖开钱卷,发现中间居然还夹杂着一张签纸。
白底碎金桃花纹。
正中明晃晃两个金粉大字:
上签。
车子一路开下纳勒山。
沈东明在下山路上已经基本跟程澈叙述了大致的情况,而程澈也和他讲了昨夜发生的事,但尽量隐去了关于信的部分。
“所以你们怀疑,那个窄巷的杀手和后来那些守山门的人,都是冲我来的?”
沈东明握着方向盘的左手不由自主地抚上眉心,揉了一把:“这几天你别往外跑了,就在站里待着吧。”
程澈没理会他焦头烂额般难办的表情,反而问:“但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这些事的时间顺序不太对。”
“什么意思?”
“如果照你说的,那个杀手为什么要在窄巷伏击我们?他是先在窄巷动手的,那时我刚刚举报完昌隆大排档,警察还没到店里。而且观雀楼仓库的货已经被查封了,他从仓库里砸了监控逃出来,尽管丢了货,但大可以就此暂避风头,为什么还要出现?”
沈东明:“我们推测那个杀手和昌隆大排档都是金胜隆的人,可能是你们在大排档露了面被他看到了,所以伺机报复。”
程澈不认同:“如果是伺机报复的话,窄巷不得手后就应该迅速撤离了,可他却通知了山上的人搞出了那么大的阵仗,昨晚的情况,他们是下了杀手的。那车现在还翻在山崖,他们就不怕警方查下去,把他们的老巢查出来吗?”
沈东明蹙着眉。程澈说得有道理,再凶恶的犯罪团伙也不至于只丢了一箱货就搞出这么大动静,确实很不合常理。
“我马上通知陈警官上山去查那辆翻车,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吧。”
车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只剩发动机微弱轰鸣和掠过车窗的风声。程澈向后歪在座椅上,觉得这声音还挺助眠。她有个一上车就犯困的毛病,刚刚又恰好吃过东西,此刻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沉入梦乡了,却听到了耳边人再度开了口。
沈东明几度踌躇,还是觉得应该跟她讲一讲:“刚刚没有和你说,日落客栈出事了。”
这话一出,程澈整个人像被电击了一般,瞬间清醒了。她坐直了转过头,两人的目光短暂地撞在一起,又分开。沈东明从她眼中看出了遮掩不住地担忧和震惊。
“出事的是客栈的206号房,而后经现场勘验共发现了两个人的血迹样本——206住客薛瑶和客栈老板简煜。但通过对现场血迹陈旧度的勘验,警方做了个初步分析,两人出事时是有一定时间差的。但具体细节,还需要等勘验结果出来。”
“程澈。”沈东明语重心长地劝慰她,“现在的情况你也都知道了,事事都像是冲着你来的。观桥的水已经太浑了,再这样下去,你的安全都难以保障。
他说:“你有没有想过先离开观桥,回申州去。”
作者有话要说:
宋息:别想多,我只是怕你一碗吃不饱。【没钱.jpg】感谢在2023-09-10 19:18:40~2023-09-12 20:19: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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