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央不见了。
他们进来时殿中空寂无人,程澈走近,发现蒲垫四周散落着凌乱的竹签。她捡起几支,脏污之下都是同一支观音灵签。
签六十九,梅花占魁。
“有人在神像下毁签。”她看着这一地狼藉,“江央是被人强行带走了吗?”
“我。”
宋息刚洗过的头发柔顺地贴在额前,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有种温和清朗的错觉,那股一直存在于他身上的冷意都消减了几分。
程澈眉心一跳:“什么?”
宋息眼神扫过全殿:“这签是我扔的,这里跟我走之前相比没什么变化。”
“也就是说你刚走,江央就被人带走了?”程澈打量着门外小路的距离,“这里虽然离主殿有点远,但也不至于一天过去了,也没人发现一个大活人失踪了吧。”
“江央在这里住了很久,平时不常出来走动,今天要不是我来找他,恐怕半个月也未必有人能发现他不见了。”宋息在思考着什么,“不过,也不一定就是被人带走了。”
“他自己出寺了?”她想起江央和金胜隆的过节:“可他出了寺,碰上金胜隆的人,不就……”
“今天太晚了。”宋息做了决定,“我们现在这样也下不去山,明早再说吧。”
两人相对无言,大殿两边燃着长明灯,香火缭绕间,观音神像端坐于高台宝座之上,面目寂静含笑,法相万年不变般悲悯静慈。
程澈无聊地在殿中四处打量,在拐角处发现一个灯台。
那灯台上挂着个鸟笼,笼中一只小巧的芙蓉鸟,与别处饲养不同,板上没有食水,反而在笼底铺着一层厚厚的纸条,上置一块可抽取的活动木扣。
程澈抽出木扣,芙蓉鸟没有支撑在笼中飞了起来,因纸条松软,几次落脚不成胡乱攀踩,一张纸条顺着笼底孔隙掉落。
她拾起来发现是张签纸,还没来得及拆开,突然听到宋息问:“你上次,是怎么从我那里偷到那张信封的。”
提到这个程澈就想起他那狡兔三窟的空信封,觉得十分丢人,气得咬牙切齿,想着总得从哪里扳回一局。
“想知道吗?”她两指夹住那张签纸,递给他,“我可以给你演示。你先把这个当着我的面放起来,随便放哪里都行。”
宋息把签纸放进了上衣口袋,随口道:“已经让你看见放在哪儿了,这样还有难度吗。”
程澈绷起嘴角,表情不是很高兴,伸手拉近了宋息:“你站这儿别动。”
她整个人往前迈了一大步,两人面对着面,彼此之间的距离忽然近在咫尺。他们身上有着相同味道的皂角香气,靠近时,混着温热呼吸突然变得馥郁起来。
宋息垂下头,瞥见她头顶有几撮不服帖的碎发胡乱歪斜,忍不住想伸手给她抚平。再低下头时,就看见她袍子领口中那一抹空隙,他避开目光,问:
“你每次展示手法都得离这么近吗?”
程澈不回答他的话,只问:“我一会儿给你解个签吧,就用这张签纸?我刚刚拿出来还没拆过呢。”
“我不信鬼神。”
程澈拨正他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那眼神幽若细丝,悄然间缠绕包裹成一张蜜网,铺天盖地汹涌而来。
“你不看着,怎么清楚我是怎么偷到的呢。”
柔软手指一路向下,抚上坚硬胸膛,掌心停驻处是一片剧烈的震动。
“宋息。”她忽然开口,“你的心,跳得好快啊。”
念他名字时,那两个字在唇齿间缠绕后,随着吐息缓慢飘散。宋息的薄唇抿成道直线,面上仍没有表情,眼神一如既往地冷淡,只是呼吸声明显加重。
她的手指只是隔空拂过身前,确实很快,眨眼间宋息也没看清她做了什么动作,却听她轻轻浅笑。
“喏。”她低垂眼眸,倏尔骤然抬起,紧盯住他的眼睛,唇角微勾,“这不是,偷到了吗。”
那张签纸被攥在手心,她晃了晃,脸上笑意更浓。
“这招就叫做,声东击西。”
宋息拉开与她之间的距离,表情不太自在:“你这手法下回还是别用了吧,容易挨揍。”
她充耳不闻展开签纸,白底碎金桃花纹,顶间几个大字:第69签,金缕衣。
程澈笑道:“你和六十九,真的很有缘啊。”
话音未落,宋息突然脸色大变,起身走向那只鸟笼。
他不假思索单手扯掉那枚活动的木扣,又推开笼门想将鸟儿硬生生倒出来。鸟受到惊吓扑腾着翅膀在笼子里乱飞,一时之间,签纸与残羽齐齐坠落。
他俯身拈起来一张,展开。
——第44签。
又展开一张。
——第65签。
他捞起一片,逐个展开。
没有一张重复的。
宋息捏紧手中破碎的签纸,目光中似有狠戾破土而出,但又瞬间隐去,唯剩瞳孔间微澜波动。
程澈被他突如其来动作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宋息没有回答。
她继续往下看。
【红线签:十年为客在他州,劝君惜取眼前人】[1]
她反复查看签纸心里一惊,抬头看他。
这怎么是支姻缘签?
她本来是想拿这签乱编一通,给他算个血光之灾出门大凶,好让他畏惧天命低调点做人,结果这签算的竟然是姻缘。
宋息一把攥紧她惊慌撤回的手,拈出那张签纸,声音冷定。
“算出什么了。”
“是情劫。”没办法了,她只能看着纸面“上签”两个字,硬着头皮信口胡诌,“生生世世纠缠到死的那种情劫,毒得不得了,应劫者此生必痛失所爱,孤独终老。”
他伸手去拿那张签纸。
程澈慌忙将纸团攒进手心:“你干嘛。”
“不验一验,怎么知道准不准呢。”宋息靠近她,“观音像下,不可诳语。”
“你不是不信鬼神吗。”
“这签纸不是你自己取下来的吗。”他的手指灵活地拨开她的手心,拿出那张纸条。
他唇边笑意寥寥:“我替你担心啊。”
昨晚山上的雨下得很大,但镇上却丝毫没有受到波及。今晨天刚亮,洒水车响着悠扬的调子开过,路两边炸鸡蛋、煮干面的,卖肉包锅盔的早点摊子上都冒着腾腾热气。
沈东明迎着这阵油香气走进了观桥镇派出所的大门。
时间还早,但门口却早就有人等着了。
沈东明一眼就看见陈警官身边站着个身形高大的藏族男人,等他走近,两人下了楼梯。
陈鹏分别跟他俩介绍:“这位是从兰屏来的罗辉罗警官。这位是观桥野保站的沈东明沈站长。”
两人互相握了手,沈东明笑着说:“罗警官早年在观桥很出名的,你的照片现在还在我们野保站的墙上挂着呢。”
罗辉摆摆手:“沈站长太夸张了,我这些年在兰屏也没少听过你的传说啊。”
三个人在办公室沙发上坐下,陈鹏开始详述正事。
“这趟罗警官从兰屏来,是带着一件重要任务来的。兰屏边防缉私局收到一条重要情报,有一股原本活跃在边境的走私组织‘奇木格’突然越境了,接着信息中断,等再有消息传来时,他们已经翻过纳勒山来到了观桥。”
“来观桥?”沈东明不解,“观桥地理位置深入腹地,他们长久在边境活动,来观桥做什么?”
罗辉说:“不太清楚。但据可靠线报,他们此次来的不止一个人,准确地说,不是同一批人。他们受到头目‘观音’的指示完成某项任务,但彼此之间,是不合作的。”
罗辉接着向他解释:“而之所以我们也认同他们之间存在竞争关系,是因为这批人来到观桥的消息是从他们内部泄露的。我们抓到了几个人,但他们的位置太过边缘,具体信息并不了解。”
沈东明皱眉,这样的情报来源听起来有些诡异:“情报是否可信。”
“可信。我们通过己方的情报线进行过信息比对,是一致的。然后我们追踪这些人来到观桥,发现了他们中有人接触了金胜隆。”
金胜隆。
这个名字对沈东明来说可太熟悉了。金沙丽夜总会的老板,手下生意大多见不得光,势力盘根错节,野保站同他打过的交道数不胜数,但次次都捏不住实据。
罗辉说:“双方不知道达成了什么样的条件,但那之后,金胜隆手下停了很久的信坤物流突然开工。而这次我们来观桥,就是想寻求你们的帮助,一起查清这两方间的勾结,争取把他们一网打尽。”
话聊到这儿,陈鹏转身去办公桌拿起一份资料,放在会客桌上,抽出一张照片推给沈东明。
“这个人你认识吗?”
沈东明拿起来看,照片上的女孩一张白皙瓜子脸,面容纯真,眼神明亮。
是程澈。
沈东明说:“这个人是我们野保站的义务护鸟员。申华大学生态学的学生,三个多月前,她从网上联系我们站成为了志愿者,之后,她常走金观沿线巡护候鸟,为我们提供了很多重要资料。”
沈东明对这个女孩的印象很深刻。
她来报名时已经大四,马上就毕业了,可她却办了休学,一意孤行从申州来到了观桥这个闭塞落后的小镇。
他曾经问过她为什么来要观桥,程澈的回答却令他印象深刻。那天她看向窗外语气轻淡,眼神空落落的,让人无端有些难受。
她说:“我只是想试试看,这儿有没有我的梦想。”
类似“护鸟是我的梦想”这样的回答沈东明听过很多次,但她却说,她想试试看。
他不是很懂。
但看女孩眼中的神色,却又觉得她是十分认真得在思考这样一件事。
沈东明迟疑地问道:“她怎么了。”
陈鹏缓缓说:“我们的人盯了金胜隆很久,都没有找到他的破绽。直到昨天晚上,我们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里说,要举报妙水街36号昌隆大排档猎杀售卖野生斑鸠。而这个昌隆大排档,是金胜隆手下转货的一个档口。”
昨晚这事后来沈东明也在场,他惊讶道:“举报人是程澈?”
“嗯。”陈鹏语气里满是欣赏,“同时她还给我们提供了一句话。”
陈鹏打开资料,点给两人看。
【来按根的兜儿,四个孔子。】
罗辉盯着左看右看不得其解,半晌才恍然大悟:“是黑话。”
陈鹏点头:“她非常敏锐,即使没有听清也大致复述了下来。我猜测这句话完整的应该是‘来安根的豆儿,是个空子’,安根就是吃饭,豆儿是姑娘,而空子……”
沈东明接话:“空子指的是外行人,他们说的是程澈。”
“是的,他们以为这姑娘就是个来吃饭的客人,所以根本没在意,交谈间用了黑话,想着打发走了就行了。谁知道程澈从那女人的围裙上认出了野斑鸠的羽毛,她感觉事情不对,就打了这个电话。我们的人赶去那里,正好将他们人赃并获。”
陈鹏说到这儿顿了一下,“不过没找到她说的那个老头。那个女人也只是个打工的,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老板在外地,过两天才能回来。我们的人去查了,但估计不好追。”
陈鹏又问:“昨天下午观雀楼你们查到的那批货的报案人你有印象吗?”
沈东明思索片刻:“观雀楼的前台赵东东。他打电话报案,说观雀楼仓库里有人打架斗殴,结果进了仓库才发现,里面除了一个重伤昏迷的,还有一箱鸟尸,也是野斑鸠。然后你们的人就赶紧联系了野保站溯源,我赶到时,现场刚清理完。”
“嗯。据后来赵东东自述,叫他打电话报警的人,也是程澈。”陈鹏手指点在那堆资料上,有些欲言又止。
沈东明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这事听到现在都和野保站没有太大关系,陈鹏不会无缘无故地叫自己来。
果然,陈鹏先给沈东明的杯子里倒满了水,然后眼睛盯着他,却还是先做了个铺垫。
“今天凌晨,我们接到报案,日落客栈可能存在案情,调查的过程中我们发现,程澈也住在日落客栈。”
沈东明皱眉。
他和陈鹏因为工作的原因互相打交道已经很多年了。陈鹏不是一个墨迹的人,但他现在这样的行为让沈东明心里有点不安。
他说:“鹏哥,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知道我这个人,有什么事你直说就是了。”
陈鹏艰难开口:“也是今天凌晨,观雀楼的老板郑效鸣来报案,说程澈人失踪了,电话也关机,怀疑她出事了。原本按照流程,不到48小时是不能立案的。但我们的同事汇报说,就在不久前,他们一直监测的某个论坛内部,突然发出了大量带有程澈照片的悬赏令,上面写明能提供其具体行踪者,赏金五万元。
沈东明眼神骤然紧缩,手心里发了汗。
陈鹏严肃道:“观雀楼仓库交易的货,昌隆大排档的举报,包括出事的客栈都和她有关,沈站长,我们恐怕得马上找到程澈才行啊。”
在一旁的罗辉一直听着没说话,他此刻拿着这张照片却突然开口。
“这个姑娘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沈东明和陈鹏倏然一齐看向他。
“不过那是昨天了,就在我来观桥的那趟大巴车上。”
作者有话要说:[1]化用了《杂诗》
江央:天王老子来了我这儿,也得抽个签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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