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息继续说:“拍品在预展期间便备受瞩目,而后成为嘉士德拍行当晚成交最高价,但后来,拍品交付到手,买家却一眼断定这瓶子是假的。
“那他可以去找拍卖行维权。”
“没有用。拍卖前,参与竞拍的拍卖行、委托人和竞买人三方签署了对拍品‘瑕疵不担保’的免责协议,因此竞标成功后,就不能再以任何理由提出退货或拒付的行为。”
“不过买家其实并不在意钱款,他在意的是那只瓶子。但重明号出事后,身为委托人的许庭深也紧接着出事,于是他只能辗转托付他人探问消息,想得知那赝品的来历,希望能从中找到真瓶子的下落。”
程澈觉得哪里不对:“为什么预展期时买家没有看出问题,却在拍品到手后一眼断定瓶子是假的呢。他找人检测过吗?”
“没有。”宋息忽然停顿了一下,而后短暂快速地向上瞥了眼后视镜,“就是字面意思,‘一眼断定’,他只看了一眼,就认定这瓶子是假的。”
程澈沉浸在这个瓶子的故事里,并没有注意到车在悄然间换了道,她总觉得有什么微妙的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却捉摸不住。
“接着居然真的有人寻得了消息,来人说,这瓶子最初是从一个叫江央的人手中流出的,辗转被许庭深买下,后来便传出重明号要筹备拍卖会的消息。得到了线索,买家派人多方查探,得知江央在观桥。
程澈听懂了:“你是帮买家探查真瓶子下落的人,而你现在要带我去见的人就是江央。他要见了我,才会告诉你他知道的事。”
“我已经据实以告了,怎么样程小姐,这事你能办吗。”
果然中间商能赚上差价是有他的道理的。程澈如实说:“我没见过那瓶子,我也没听过江央的名字。”
“江央手中有你要的信,也有我要的消息。而这两者之间的联系都和许庭深有关,你真的对他一点都不好奇吗。”
不好奇吗。
说不好奇一定是假的。
她觉得她好像在被一双无形的手推动,逐渐靠近一团混沌的迷雾。迷雾中扑朔诡秘,既暗藏着危险,也极有可能包裹着真相的答案。
而如今她就站在这门口,一脚抬起,犹疑着究竟要不要踏进去。
宋息仿佛早就知道答案似的没真等着她回答,车厢里的气氛逐渐沉默下来。
窗缝里逐渐渗入冷气,程澈觉得周围温度好像在不停下降。她贴近玻璃观察,温热呼吸扑在窗上,竟起了团白雾。
外面山道狭窄,车顺着路已盘曲至半山,边壁陡崖深不见底,行车一侧根本没有护栏,再向下就是在夜色中奔流的河水,湍急汹涌。
她大惊:“你在走观音道上山?”
观音道是出了名的道险难行,九曲十八弯,入了夜,更是连灯都没有,盘旋而上的车道像攀缠在纳勒山上的妖蛇,堪称生死道。
车窗滑下点滴雨丝,黯月隐在重重云雾之中,暗夜中行驶的车厢内骤起亮光。
程澈猛然回头,才发现后面居然跟着辆车。那车刚才一直没打开车灯,借着浓重夜色作掩护,不知潜伏了多久。
能做到在这样陡峭逼仄的山道闭灯行驶,光车技高超不行,还得将路烂熟于心。
来者不善。
但一旦上了观音道,任凭你车技再高超,也不得不屈从于现实:没有任何人敢在这里开盲车。
她问:“后面跟着的是什么人?”
“守山门的人。”
宋息解释道:“纳勒山四面开阔,山道杂多,唯有北面因为开发旅游修了进山的公路。其他地方都是未经整修的狭窄山道,熟路的人一旦进山,就如同滴水入海,踪迹难寻。因此盘踞在山上做各类生意的人很多,生意见不得光,人又杂乱,就得立规矩。于是几方就共同选了人来守山门。”
“守山门的人散落在上山的各个入口,如果进山的车都要盘查,目标太大了,何况来者都是客,他们还要做生意。因此他们一般只记不能上山的车牌,拦得都是和他们曾经有过节的人。”
程澈问:“你和他们有过节?”
宋息摇头:“我上次来的时候并没有人拦我,我也没有见过他们的人。”
突然,车开始加速,宋息语气也明显发紧,“坐稳了。”
话音未落,车子陡然急转,将她整个人甩向右,下一秒身上紧缚的安全带又将她弹回,脊背重重地砸进车座。
轮胎剧烈摩擦在山道上,车像子弹一样划破浓重夜色。
程澈解了安全带,转身趴伏在后座上观察后面情况。那车咬得很紧,在如此疾驰下,仍开得很稳,两个弯道驶过,距离瞬间拉近。
距离越来越近,程澈目不转睛地盯着后面的车,疑惑道:“他们好像开窗户了。”
宋息立刻喊:“趴下!”
高速行驶的车依然保持直行,下一秒却突然左偏,紧接着爆裂一声炸响,火星擦着玻璃从右侧蹿蹭而过,震裂了玻璃,雨丝如潮般吹进来。程澈捂着头从座上缓慢爬起来,耳孔剧烈嗡鸣。
她不可思议道:“他们居然还有枪!”
宋息透过倒车镜往后看了眼玻璃:“自制土枪,距离远了就没用了。”
一枪过后,并没有新的动作。
这一枪明显只是警告,但如果他们再继续一意孤行,那么等待他们的便不只是这一记偏枪了。
雨刮快速回刷着车窗上的细密雨丝,崎岖弯折的山道湿滑难行,远处勒钦寺的金顶塔尖在愈下愈大的雨夜中若隐若现,宋息双手紧握方向盘,面无表情地将油门一踩到底。
纳勒山上狂风骤起。
简煜的思绪被激烈风声打断。
楼下的铃铛激烈地撞在玻璃门上,叮叮铛铛地响起来。
透过浴室磨砂玻璃墙,简煜隐约看见房中有一个人影。轮廓很高,有一侧的手上虚着一道长长的尖影,逆着月光看,有着森然的冷意。
终于来了吗。
他再次叹一口气。
简煜做人其实没有什么大规划,懒散是他的天性。几年前因缘巧合在观桥开客栈,也只是觉得这里暂时适合落脚。客栈生意一般,但他却也算是交到了几个朋友,比如,许庭深。
看到那瓶子出现时,他心中就觉得要出事。他不确定今晚会发展成什么样子,但他知道这事绝不能牵连到程澈。
当初,她哥那托孤似的样子还历历在目。而想想自己又好像确实没尽过什么心,实在是有负所托。不过这次……
他突然双手合十,朝天晃了晃。
许总啊许总,我实在不是一个靠谱的人。但既曾承过你情,今晚这劫,我就替她趟了。
这也算,仁至义尽了吧!
简煜走出浴室。
来人一身黑衣,微微垂着头,整个人隐在月光下,活脱脱像个影子。
“呦,来了。”简煜大方地打了个招呼。
那人并不说话,逡巡了一圈,最后目光停在了那床雪白的床单上。
“怎么,我亲自替你做的客房服务,不满意吗?”简煜的语气十分挑衅,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那人低下头,似乎是笑了。未几,突然出手要擒住简煜。
简煜想退却来不及,肩上力道重压下来,使他被迫屈膝,差点跪倒在地。
他忍着手臂麻痛喊了声:“阚屿!”
这一声骤起,在空旷的房间引来渐低回音,似乎让身后的人有些怔愣。
手间松了力。
简煜得了空隙整个人扑上去,挥手就是一拳。只见那人反应极快,擦身而过时,手从简煜的肩膀游走至后颈,倏尔狠狠一推。
简煜踉踉跄跄地向前跌去,紧接着被一拳正中后心。喉头一股甜腥气上涌,痛意瞬间从脊椎蔓延到四肢,他跌在地上。
那人还不肯结束,先俯下身抽刀,划开床单,随手扯下一截。然后捉住简煜的两只手向后一捆,膝盖抵住他的腰。
最后,用刀背敲了敲他的后脑勺,示意他胜负已分。
手无缚鸡之力的简老板向来是嘴比拳头硬的。他叫嚣着:“我说咱能别一直保持这个姿势吗,这样我很没有安全感的!”
腰上的力道更重了。
简煜自知时间不多,直入主题:“阿卓和薛瑶在哪儿?”
沉默。
“他们是不是死了!”
那人依旧没有说话。
良久的沉默下,简煜感觉到这气氛太微妙,且不太妙。
简煜觉得他可能是要直接动手了。
但那人还是开口了。
“好久不见,阿煜。”他说,“然后再跟你,告个别。”
简煜从影子里看见对方好像拿出了什么东西,扎进了自己的手臂。紧接着,巨大的困意袭来,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
刀尖悬在他的后颈之上,简煜像一只砧板上翻白眼的死鱼,连扑腾的力气都没有了。
当阚屿举着那柄刀刺入他的皮肉时,痛意随着血雾蔓延。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几秒,简煜仿佛在虚空中看见自己的后颈上,开出了一朵绚丽的血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