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澈一怔:“什么意思?”
宋息问:“你知道金胜隆吗。”
她点头。
程澈听沈东明提起过这个人,金沙丽夜总会的老板。年纪五十上下,做事阴滑险诈不留余地,为人睚眦必报,以手段狠辣著称。观桥如今大多数灰色生意都绕不开他。
他年轻时在北方闯荡,那时还叫金龙。跟过几个老板混出了点名堂,后来不知犯了什么事,整个人突然销声匿迹了。
再出现时,便在观桥,人也改了名。
老话讲,强龙不压地头蛇,早些年他从外边来,在观桥这地界算是强龙,却也比本地势力豪横。而如今盘踞多年势力生根,又长成了地头蛇,一时之间风光无两,因名中带“隆”,身边的人都尊他一声龙爷。
观桥这些年群“雄”并起,外来的能在这样龙争虎斗的地方混得风生水起,也算是独一份。
传闻这位龙爷为人极难捉摸,但仅有一条喜好毫不遮掩地摆在明面上:
——他极信鬼神,尤其信四臂观音。
宋息继续说:“那人得罪了金胜隆,本来要卸他两条膀子。但那天恰逢观音成道日,金胜隆彼时正拜观音,佛光一渡善念至,就放话,只要他不出勒钦寺,金沙丽的人就不许再为难他。”
“所以他出不了勒钦寺,也就送不了信。”程澈听完不禁感叹,“有理有据。”
宋息看着那双含笑的眸子,正水波盈盈地直视着他,总觉得里面闪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狡猾。
桌上几只玻璃杯散乱摆开,茶水冲过几遍色已淡,不靠近嗅也分不清是茶是酒,两人谈话间都饮了不少。
程澈脸颊透白,耳尖却薄红。她撑身想站起来,没料想身形晃荡不稳,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栽去。宋息下意识伸手扶她,两双臂膀交错缠绕,程澈半身覆在宋息面前。
发丝轻柔搔过他的面颊,凌乱酒气混着甜香拂散,将空气都染得旖旎。
衬衫被扯住下坠,半截香肩微露。
宋息转头避开视线。
纤指拉过衣领,程澈向他借力撑了一把,宽松的袖子从他怀中一扫而过,她缓慢站起身来,抱歉道:“好像有点醉了,我去趟洗手间。”
程澈一步三晃地穿过门口排队的人群,眼神却分外清明,不似刚刚迷醉。
走进饭店内堂,里面是同一派喧杂热闹。
满座食客推杯换盏,笑声不断。服务员忙碌地穿梭在各桌间,塑料凳子和啤酒箱杂乱地横挡在通道上。
询问到卫生间的位置,她快速进门,反手推上锁。
大排档里的厕所男女通用,锁还是老式的金属插销,长久推关,铜绿锈痕斑驳难消。逼仄空间里卫生状况堪忧,但胜在封闭安静。
她扭开水龙头,先彻彻底底将手清洗了个干净。沁凉水流冲刷下来,洁净的舒适感传达到大脑,她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
擦干净手,她才小心翼翼地从袖子里抽出封信来。
头顶昏黄灯光落在纸上,一半没入阴影,程澈嘴边的笑意止不住上扬。
刚刚谈话间她观察着宋息的一举一动,寻得就是个出其不意的机会。她瞄准了宋息不经意收信的动作,大致锁定了他放信的位置。
然后......
她伸长两指弹弹信封,自我肯定道。
天干饿不死手艺人。
看来出门在外,会门奇技还是很有必要的。
程澈打开信封,准备先看看这周的信里是什么。
灰黄色的纸片在手中抖开,封口处微敞。
她心中自觉不好,接着双指一探,更瞬间心沉如坠石。
空的。
她手里这个,是张空信封。
霎时间连呼吸都不顺了,她不由得浮出一声冷笑。
他还真是,算无遗策啊。
不过还好,这一局不算输得太惨。至少从他的话语间,程澈可以肯定,他绝不是这封信关联链中的任何一环。
其实宋息所说基本都是对的。
她不是寄信人。
自她来观桥已三月有余,而从她来到此地开始,每周都会收到一封信。她按照约定时间前往取信,信到了手,就是一种信号。
代表平安。
而今天是个意外。
这个意外,指的是时间上的。
真正的寄信人与她约定的取信日期,是每周四。但为了不被抓住规律,他们也设定了一把“安全锁”。
按农历计,每逢当月十九那周,时间便定在了那天收取。
而本月十九日,是周二。
所以她才会今天来取信。
可以说是时运不济,这个巧妙的周二精准地传递给宋息推理的误导,以至于让他露出了破绽。
然而他最致命的破绽却不是这个。
关于他说的中间人的部分,程澈是有认真思考过的。真正的寄信人的确不会同她相见,也确实是通过信息缺失的方式,让邮局退信。但如逢十九日,恰好错开了邮局退取信件的周四,那么寄信人该如何将信送出呢。
所以中间人是有可能出现的。
但宋息说,托他送信的那人根本无法离开勒钦寺。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了。
一个无法自由行走送信的中间人,一次两次可以托付他人。次数多了,还有什么成为中间人的必要呢。
因此她猜,宋息以为,这信仅此一封。
但。
究竟是两人都不知此中关窍,还是说那个背后的“中间人”被其胁迫因而不得已用这样的方式来暗示自己已陷入危险呢。
还有,那信封里的内容......
程澈陷入纠结。
突然,外面有人用力拍门,口齿不清的喊话声醉意明显。她意识到自己在里面的时间确实有些长了。
程澈从厕所里走出来,满脸酡红的酒客不耐烦地骂了好几句,扭头狠狠拍上门。
她单听着没回嘴,转身准备回外面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奇怪响动。
——咯咯
很快,又极轻的一声:
咯。
声音短促沉闷,像是有人在小声低笑,但仔细听,又仿佛只是喧闹人声中剥离出的一丝幻觉。
程澈停住脚步。
这里离后厨很近,油香爆裂的锅气借着排风扇四散开,鼻腔里窜进油辣椒的刺激辛香。她忍住打喷嚏的冲动,伸手拂开了旁边储货间的帘子。
里面空无一人。杂乱的泡沫箱和纸箱成排摞在一起,白色塑料篮子里堆着土豆萝卜,唯一通电的冷藏柜里放满鲜红肉排,丝丝冷雾从玻璃夹层的缝隙里渗出来。
并没什么活物。
她皱眉。
难道是听错了?
程澈刚准备退出来,却突然感觉到身后扑来持续粗喘,寂灭很久的“咯咯”声这回清晰地自她背后响起,混着冷藏柜运作中的嗡嗡鸣音,阴森森地钻入耳孔。
仿佛有诡异电流一路蹿上脊背,程澈浑身汗毛当即根根竖起。
她强忍住惊慌猛地回头。
一只鲜血淋漓的粗手冲她抓来。
电光火石间。
那只手从半空中精准捉住胡乱扑棱的鸡,一把薅紧,那鸡被按住冲势再难逃脱,只剩一双仍奋命挣扎的翅膀。
翅膀后头露出一个中年女人的脸来,她身上的塑胶围裙血迹斑斑,袖套上还粘着零星几根残羽,棕褐暗红混在一起,显得脏兮兮的。
她咧开嘴不好意思地笑:“妹儿莫怕。后头杀土鸡喃。”
程澈皱着眉,没说话。
女人扬了扬手里奄奄一息的鸡,歪头用胳膊蹭头上的汗,血从紧攥的指缝里断续滴在地上。
“妹儿在这做啥子噻,前堂莫人招呼迈。”
程澈刻意将声音放弱,说:“嬢嬢,我来找线香的,坐外面虫子太多了,咬得人难受。”
女人点点头,抓着鸡进操作间,里面传来低声询问。程澈侧头透着门缝往里瞥,看见一个老头,满头黑白交掺的短茬发,这样凉的夜里身上只穿了背心和大裤衩,正蹲在地上拾掇鸡。
他手里活很利索,三两下间手上的鸡只剩光秃秃的皮肉。老头转手一扔,那只鸡软趴趴地瘫在红色塑料大盆里,他回过手麻利地开始拔下一只。
“外头闹撒子喃。”
女人把鸡扔笼子里,脱下手套转身去柜子里拿香:“来安根的豆儿,是个空子,找香的。”
她说这话时与刚才近乎普通话的语调不同,带着浓重方言味,一时之间,程澈也没反应过来,只听懂了最后三个字。
找香的。
她微挪步想再往里看看,却赶上那老头正往外望。
视线对上的一瞬间。
老头眼中透出的森冷阴沉像支利箭,将她定在原地。
再回来时,饭店门口已经搭出一张硕大的黑色遮雨蓬。
夜色渐渐漫上来,蓬顶的照明灯开了,旁边招牌上五颜六色的廉价灯球,也随即亮了起来。
光一打,蚊蚋扑簌撞向灯罩,细碎的光影漏在各色人的脸上,模糊了真实神态。
程澈就站在招牌旁边,手里举着一根线香。
她轻轻挥动,燃烧的红点在昏暗中漂浮晃动,像远处江波上的粼光,星星点点,闪烁着又消失。
未烧尽的最后一丁点余晖浮在上面,被夜色浸得无处可退,几乎溺进那片深暗漩涡里。
宋息依然稳坐在那张桌前,向她微笑:“汤已经凉了,要我帮你换一碗吗。”
不得不说,这锅牛肉汤滋味还真的不错。
程澈闷头喝了一整碗,又捡了几样菜吃,半碗饭见底,那根香已经烧到末了。
观桥昼夜温差大,这时体感已经很凉了。
她刚喝完滚烫的汤,两颊晕着红,显得脸色更加柔润莹白,像凝着一层光,湿漉漉的眼睛在汤锅的氤氲热气中格外动人。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放下碗:“我可以跟你走,去见那个中间人。但前提是别再耍我,我要那封信,完整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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