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电的是简煜。
他们有一周多没见了。
程澈虽然住在客栈里,和他却也经常碰不上面。她不定期去采风,而每隔一段时间,简煜也会离开客栈几天,店里大事小情全靠前台阿茉撑着周转。
阿茉天天跟她吐槽这个老板究竟有多不靠谱,忙得她连和男朋友约会的时间都没有。结果当晚就收到了来自老板的超大红包。
第二天送她上车时,脸上喜气洋洋的笑容遮也遮不住。
“信拿到了吗?”那声音懒洋洋的,带着点漫不经心。
程澈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她犹豫了一下,缓缓说:“没有信。”
那边沉默了,但很快又问:“直接回来?”
她抬头,顺着红砖房子的屋檐远眺。夕阳正沿着远处蜿蜒的青灰色山线,沉到大金川中去,洇出一团橘红色的余影。
最后一班回客栈的车,是七点。
她握紧了手机:“晚些吧,今天日子特殊,我想再等等。”
简煜没反对:“不过再晚些就没车了。今天镇上有集会,老郑也在那边,等他忙完捎你回来。”
“嗯。”
“别垂头丧气的。”他的语气转变地很丝滑,那股子漫不经心又回来了,甚至有些不着调,“万一是个大惊喜呢。”
程澈此时无心回应他明显安慰的话语,直接把电话挂了。
起风了。
耳边忽然传来几句断断续续的唱念,词曲热闹。程澈站在信箱前,顺着声音仰头瞧楼上的木雕窗牖。
半扇窗向外开着,茶烟袅袅飘摇。
窗前坐着一侧影,幽绿浮白的花叶间隐约露出半截朱红色的袖。
她还想仔细再看时,只见一只手轻轻拨弄,窗缝已合上,连带着模糊的唱词,一同消失在愈演愈烈的风声中。
那是观雀楼。
楼如其名,楼中一景即是观雀。
观雀楼倚靠古石碉而建,修建者匠心独妙,特意将二楼与石碉入口相连。碉楼高耸,每年候鸟季,从八角碉的经堂往外,正能望见金川视线最好的雪山、草甸和飞鸟。
但观雀楼最为出名的却不是此景,而是它历任经营者的怪诞诡奇的秘事。
说是秘事,却早已家喻户晓。观桥当地人茶余饭后聚在一起,谁能说不出几句这楼里的八卦轶事。
十几年前,观雀楼是镇上最红火的民营茶楼。老板是个女人,独身带着幼子。长得美,善经营。茶楼生意好,自然就招惹是非。生意做到第九年,楼里突然来了一群人,簇拥着一个男人。
男人是外地人,开口就是要盘下观雀楼。
女人自然不同意。
一番拉扯不成,男人也没说什么,笑着就走了。
半月有余。
某夜半,楼里起了大火,烧得一片狼藉。女人和幼子常住楼内,皆丧命火中。
镇上人心惶惶,警方查了又查,毫无证据,外地男人也早就不知所踪。
最后只能定性为意外。
观雀楼就这么荒了两年多,无人敢接手。直到七年前,一个外地的老板想盘下这楼。相熟的朋友劝他,老板却不信邪。
谁承想没干过一年,楼里开始闹鬼。
最初时,只说是夜半月影下,能看到红衣女人在荒楼上哭诉冤情。夜风哀鸣,女声凄厉如索魂恶鬼。
后来,黄昏时分,有位客人穿过碉楼去经堂看鸟,竟然直挺挺地坠楼而亡。
下面的人说眼睁睁看他扒着窗户探出大半个身子,口里不知神叨地念着什么,然后就跳下来了,身旁的人反应过来,拉都拉不住。
传得最疯时,说是女鬼附身索命。
老板连夜转让,抛下半副身家,头也不回地离开观桥了。
这下,旁人以为,观雀楼彻底蔫了。
谁知竟还有人敢以身试鬼。
第三任老板是当地人。年轻时外出闯荡攒了家底却也惹了祸端,因人寻仇右手断了两指。如今上了岁数思归故土,说找人算过,正要有这样一幢楼来冲一冲他的财运。
旁边人继续苦口婆心一劝再劝。老板是良言苦口入耳过,半分不往心中留。你说夜半女鬼哀鸣凄厉,我偏弄一群行家白日夜里不停歇地唱你个热闹红火。
于是,茶楼改戏楼。
老板亲自封了通石碉的廊门,在楼里唱川戏,舞变脸。
台上走戏精彩纷呈,台下看客热闹喝彩。
又请来了本地老道的师傅,附上各式特色点心小食、酥油茶饮,价宜味正。
恰迎上发展旅游业的东风,一时之间,生意做得是红红火火。男女老少都爱来这里凑一份新鲜热闹。
程澈点完单,特意找到了刚刚那个窗边的位置。意料中的,已是人去座空,徒留一桌残盏尚未收拾。
她走过去,坐在那花叶间照原样推开半截窗缝,一瞟。
果然正对着那座信箱。
伙计收拾桌子上了餐,程澈不紧不慢地倒了碗茶,才琢磨出这位置真正的妙处来。
二楼,角落隐蔽。临窗,又看得见门口,来往的人尽收眼底。从她看见那扇半开的窗到进门落座,没在里面看见一个穿朱红色的人,可见还方便跑路。
只可惜。
她抬头盯着吊顶横栏上的黑色灯圈,眼神一亮。
“郑叔,麻烦你啦。”程澈跟着郑效鸣往前台走。
“你要看什么就找小赵吧,让他给你调。”老郑抬手招呼小赵,缺指的右手看起来有点突兀,但他并不避讳。
交代好后本转身要走,他突然又想起什么,“简老板让你晚上跟我走,你要忙完了就回这儿来等等我,今天唱得晚。”
程澈点头应了。
郑效鸣就又回了后台。
小赵抬头盯着她直乐:“小程姑娘,你这是在楼里看见哪个帅哥啦,还要调监控找呢。”
程澈看他只顾八卦,手指头在键盘上一顿忙活,也没忙活出个所以然,心里有点着急,就催他。
整了半天,小赵终于找到了入口,问她:“看哪个?”
“二楼窗边那个。”
“那个呀! ”小赵吃了一惊,“那个不在我这系统里,得去后面的办公室看。”
程澈也惊讶:“你们店里监控还分系统的?”
“老板安排的。”小赵无奈,“不过这平时也没人看监控啊。要不你等我忙完,带你去后面的办公室?”
正巧前台来了人,小赵又腾开手去给客人结账。
程澈往后面望了望,走廊尽头是放杂物的仓库,而小赵所谓的办公室也在里面。
为了节约成本,郑叔把好地方都挪给了后台上妆换衣的休息室,而不常用的办公室则从仓库里面随意辟出一块,放了几张桌子椅子,摆上电脑之类的办公用品。
狭长的走廊里光线昏暗,仿佛引着人进去窥探似的。
程澈回头瞥了一眼还在忙碌的小赵,手摸进电脑侧面,悄无声息地拔下了那只密钥盘。
夕阳渐落。
阿茉伸长脖子焦急地往外望。
今晚镇上有观音集会,客栈里的人几乎都出去了,门口小路上空荡荡的,显得十分冷清。
手机对话框里一连串的信息像某种设置好的积木游戏,长短不一,层层垒叠,只是都在右边,意思格外明显。
对方不回!
她心烦气躁,干脆锁了屏。
暴雨刚过,今日初晴,暑热混着潮气烘得人浑身不自在。阿茉刚刚跑进跑出,此刻坐下来黏了一身的虚汗。
她晚上有约会,疑心出了汗气味不好闻,连忙找香水瓶子。
前台办公桌上,散粉盒四仰八叉地躺在眉笔眼影刷中间,几支口红像滑道口的保龄球似的,一水儿地码在桌面上,手指胡乱翻过去,整齐倒地。
她穿过凌乱的桌面一把攥住圆鼓鼓的玻璃瓶。
连按几下,香雾散开。
空调冷气混着甜柔的香味窜进人鼻子里,熏得她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桌上的手机又响了,男朋友催促的语音从听筒里泄出来。
阿茉的情绪离爆炸只剩一截细细的引线。
没办法,联系不上人,她只能蹬蹬蹬地往楼上跑。
客栈每天两次打扫时间,早班整体打扫,如遇到有客人不外出或特殊需求的,再由晚班的人查漏补缺。
早上她打扫的时候,206挂了免打扰的牌子。
按理说应该等晚班的人来。可她根本联系不上,就算自己要走也得先打扫完,免得到时候客人投诉。
阿茉推着布草车往外走。
二楼走廊地上铺的木板有年头了,表面粗糙坑洼,轮子碾在上面,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
206号房是走廊最后一间。
不知道是不是刚刚香雾喷多了,阿茉的鼻子不太舒服,走廊里的窗户明明大开着,却总觉得有股沉闷奇怪的味道。
门,似乎虚掩着。
她看不真切,就准备走近点。
离得越近,越能听到房间里有奇怪的动静,但没人说话。
阿茉透过门缝往里看......
一只手阻住了她的视线。
简煜身上只穿着黑色背心,薄肌尽显。他肤色偏白,汗珠从发间滑落,映得皮肤几乎透明。
他从房间里出来,此刻脸色微红,桃花眼中泛着笑意:“你不是早班吗,还没走?”
不得了不得了。
阿茉从没见过老板这幅样子,正奇怪,突然记起206的客人好像是个女人,心里警钟大作。
老板他!
她目光下意识地瞟向门。
门早关上了。
简煜单手撑着门框,一副懒散样子:“有事?”
说起这个,阿茉哪儿还有心情窥探老板八卦,她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别提了。”
“阿卓昨晚夜班,我今早来的时候就不见他人影。他早退就算了,现在晚班该交班了人还不出现。打电话不接,发信息不回,真该给他点教训。”
她抬头看了眼老板,他正拿起布草车上的记录簿翻看,脸色不太好看。又想到自己这样算不算告状啊。阿卓人还是挺好的,平时热心老实,也总帮她忙。
她刚想开口替阿卓往回找补两句,却看见老板合上本子,露出了他的招牌微笑。
“那还不赶紧下班,今天人少,我替你等他。”
阿茉欢欢喜喜地找男朋友约会去了。
简煜目送她离开。
直到楼下的风铃声彻底停止,才再次打开206的房门。
墙板上的空调呼呼地往外吐着冷气,简煜背上却满是细密的汗。冰霜似的水汽根本无法掩盖屋内的古怪,门仅开一缝,浓重的血腥气就扑面而来。
屋内一片血污狼藉,却无人。
他弯腰拾起地下沾血渍的衬衫,扔进垃圾桶里。
此时客栈寂静一片,夕阳从窗子里映进来,金红色的光线宛若神佛的喃语,散落房间的每个角落,化为无声地叹息。
屏幕荧白朦胧的光反射在程澈的脸上。
她凭着记忆把刚刚偷看到的账号和密码一齐输进去,镜头影像分格跳出。
观雀楼的监控其实很完备。
至少从这里看,连并外面可显示的摄像头加上走廊、仓库和后巷的,程澈甚至可以从里面看见自己低头盯着屏幕的样子。
比起外面,这里才更像是真正的监控储存地。
她找到二楼角落的那个文件夹,点开,仔细拖动着进度条。
来往的客人快速穿梭在茶座前后,伙计重复着打扫上餐的动作,不一会儿,果然出现了那抹朱红色的身影。
是一个女人。
花叶疏影间,她侧身倚在木雕窗上,宽大的袖里盈着柔媚白皙的手,手里正捏着一杯茶。
程澈急于探寻她的样貌,可......
她戴着一顶帽子,宽大的沿遮住了大半张脸,只在转头看窗外时,露出若隐若现的下巴弧线。
白费功夫。
程澈颓丧地呼出气,脊背贴上靠椅。
她呆滞地放空目光,手指放在鼠标上无意识地乱点,试图缓解心中的烦躁。
突然,余光处,视线在屏幕上无意扫到了什么。
她皱眉定睛。
镜头里的走廊糊出颗粒感,幽暗的灰光下,有什么东西在动。那团东西逐渐膨胀伸长,最终延展成了一个长条形。
是一个从地下挣扎着站起来的人。
而在他身后,另一个黑影逐步向他靠近,双手高举。
一棍破空。
刚刚挣扎着站起来的人再次跌倒在地。
那人又补了几棍,直到地上的人再没了起伏。
黑影在不断扩大,监控里的人从远到近,越来越近,甚至贴到了镜头底下。
然后,他缓慢抬起头,对着镜头露出一双阴冷森寒的眼睛。
程澈猛地推开桌子,往后摔了一跤。她捂住惊吓过度的胸口,后背一阵阵发冷。
屏幕还在不停播放,视频里那人戴着帽子口罩,四下逡巡,仿佛在寻找什么。
程澈大着胆子往前跪挪几步,手指再度覆上鼠标,查看视频详情。
时间显示在,四十分钟前。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骤然盯着身后黑黢黢一片的仓库,冷汗唰得一下铺满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