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雨过,天空澄澈如洗。
远处雪线与天际蜿蜒相连,界限模糊。成片浓绿冷杉覆盖山体,像身披坚硬盔甲的猛兽,蛰伏万年守护着这片雪域草原。
平阔视线中捕捉到一团朦胧的灰色。
镜头逐渐拉近,定格在草甸与天际线之间。
视野渐渐清晰。
在一片浮绿浅白中,平日矫捷的鸟儿此刻却瘫在草地上,一动不动。蓝灰覆身,背颈纤细,一丛白羽无力垂下被风吹得微扬。
是一只死亡的蓑羽鹤。
程澈调整角度,连拍了几张照片。
简易的传输后,她用手机将图片和定位发了出去。
收件人上沈东明三个字被“对方正在输入中”遮挡,短暂跳动后又变了回来。
但没有回复。
程澈掂着手机等了一会儿,突然有电话打进来。她确认来电者不是沈东明,于是没有接,然后开始一点点地收拾着地上的器材。
收拾完,一张湿巾迎风抖开。她细致地从手心擦到指尖,最后还妥帖地装进垃圾袋,揣入包里。
看了眼时间,快来不及了。她不再等待,拎着收拾好的背包转身朝公路走去。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
她得回去了。
大巴车从山路拐角驶出,缓慢停在路边。
长途车程已经开过大半,很快进镇了,等车的人不多,队排得松散。
程澈看见下面队伍里站着个女人。左手抱孩子,右手拽着一个藏蓝色的硬壳行李箱。上车时,箱子太难拉,孩子又在怀里哭闹扭动,声音嚎啕如雷震。
女人顾此失彼忙乱慌张,她一边抱着孩子往上走,另一边死死护住箱子,却始终无法平衡。
眼看着连人带箱都要仰倒,女人只好松手,一把捞住了车门旁的栏杆。而箱子颠簸着滑蹭下台阶,摇摇欲坠。
后面的人发出惊呼,一起往后退。眼看箱子就要摔下车门,一条黝黑强壮的手臂穿过人群托住了它。
箱子似乎并不重,被手一托就停止滑行。只是因为颠簸,半截靠着车台阶,半截落在地上。
箱角的漆磕蹭了一片,藏蓝色里夹杂着灰白,显得突兀。
藏族汉子单手拎箱,帮女人送上去,又举上行李架,两个人一阵寒暄感谢。
后面的人又开始照序上车。
程澈只占了单座,女人上来后,抱着孩子坐在了她身边。
车厢内空气沉闷浑浊,冷气开得不足,弄得人神思倦怠。程澈想着刚刚那个助人为乐的藏族汉子,总觉得有点眼熟。
她回过头去看。
那人位置坐得很靠后,此刻正抱臂假寐。她的视线刚落过去,男人瞬间睁开眼,程澈连忙转身坐好。
手机屏幕亮起,是沈东明回她信息了。
对话框里照旧简单的一句“收到”。
程澈收起手机,也不再关注外界,在颠簸摇晃中沉入梦乡。
“妹儿......妹儿,你快醒醒——”
车子不知行驶了多久,程澈耳边隐约传来小声呼喊。她被人晃醒,额头在冰凉的车窗上重重一滑,才堪堪停住。
程澈侧过头,浓长的睫羽垂在乌黑瞳仁上,遮住一片阴郁。
喊她的是邻座的女人,神情焦急。
女人怀里的小孩反而睡得熟,在汽车颠簸中也丝毫不受影响,两只脚撇得老远,一只甚至拄在她胳膊上。
程澈的目光落在那处。
她的神智还有些混沌,因而显得格外冷漠。
女人被她的眼神吓到,赶紧把孩子的脚收回来,又指指她的手:“妹儿,你的电话。”
程澈的手机常年静音,连振动都没有。尽管无声,可亮着的屏幕在昏暗的车厢里还是格外显眼。
女人看向她的神情有些紧张,又忍不住补了句:“打了好几个了,怕是有什么急事。”
不怪她神情异样,屏幕上持续闪烁的「向警官」三个字实在让人难以忽视。
她不动。
女人就一直盯着她,眼神越来越古怪。
此时大巴车正好转弯,日光从车窗里闪进来,打在熟睡孩童的脸上。孩子眉头一皱,眼看着就要醒。
程澈见识过这小孩的哭闹水平,于是一把扯紧半边帘子的空隙,刺眼的光线被遮蔽,车厢再度回归昏暗。
她把手机倒扣在手心,没有说话。
心里却在思索着,为了避免麻烦,是不是该给向警官改个什么别的备注。
女人看她根本不搭理自己,也扭过头,专心拍哄着怀里的孩子。只是身体不自觉地往外挪了挪,与程澈拉开了些距离。
长途大巴并不讲究,蓝色车帘上粘着大块污渍,迎着光线,重叠出灰黄的暗影。程澈刚刚碰过车帘,现下无意识地拈搓着手指,指尖麻痒难耐。
她又想洗手了。
包里常备着湿巾和免洗凝胶,手指刚触碰到拉链,想起什么似的又骤然停住。她把背包圈进怀里,开始大力地用指尖来回剐蹭指肚,试图减轻那种不适感。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盯着前座的椅背发呆。
从缝隙里,她看到了前座女孩的手机屏幕。女孩正在刷微博,从热搜词条“爆”点进去,往下划了几下,然后跳出来一条视频:
“据悉,备受关注的徙途项目将于近期重启......”
女孩点了暂停,拍拍同行人的肩膀,把手机一歪。
缝隙里只剩下一截白皙的手腕,腕上一颗红痣随着动作晃动。
视频再度播放。
“该项目前任负责人许庭深于国外意外身故,此前更是丑闻缠身,一度导致启华集团股价跌破新低,项目停滞许久后,新任负责人......”
“嘀,嘀嘀——”
前面开始堵车了。
大热天司机难免情绪焦躁,连按了几下喇叭,声音尖锐刺耳,夹杂着车厢里嗡鸣声和被吵醒乘客的不满声,视频在混乱中播放完毕。
几个灯时后,车又开始行驶,车内的骚动渐渐平息,耳边传来俩人的对话。
“你看,那个徙途定制游,又要开始了。”女孩觉得不可思议,“船上不是出过事吗,还上了好几次热搜呢,谁敢去啊。”
“时间问题而已。等热度平息了再做做营销,肯定大把人会去。”
女孩放低声音,“我朋友抽中了跨国邮轮的票,说在当地被扣了好几天呢。据传有人举报船上死了人,还闹得挺大。”
那边没说话,女孩自己把话又接上了。
“这样都能重启,启华的背景可真厉害......”
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在聊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程澈面无表情拿出耳机闭上眼睛。日光透过脏污的车帘在她沉睡的脸颊印上模糊痕迹,在摇晃中汇聚出浅淡的影子。
两人的对话渐渐消失在她缥缈的梦里。
女人怀里的小孩早就醒了,正专注地啃着手指头。
小孩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他发现妈妈睡着了。无聊的小孩扭头看看妈妈,又看看旁边,来回转动目光时,忽然瞥到了什么。
女孩抱着背包也在熟睡,背包拉链上挂了一只毛茸茸的挂坠,
他眼睛弯弯,从嘴里拿出手指头,伸远了想去够。
手指从嘴角拉出长长丝线,泛着晶莹的光。小孩揪住那串毛茸茸使劲儿一拉,拉链被扯开。背包歪倒,几张照片掉了出来。
照片上是各种死亡血腥的鸟尸。小孩看不懂,但总觉得色彩浓郁恐怖,于是放声大哭。
哭声响彻车厢。
大巴车的终点在观桥。
观桥镇依山傍江,是依靠旅游业发展起来的小镇。
江水盘山入镇。上游盘山而下称作观音河,半山处有座观音寺,被公认为当地最负盛名的旅游圣地;下游入镇,错落有致的红白房子下,是绕镇蜿蜒的大金川。
快到终点时,乘客们都提前挤在出口,人叠人闷出一身潮湿粘腻的热汗。
车门一开,像年久失修的蓄水池终于扭通了阀门似的,人流迅速散入各条巷子里。
天色渐昏,日头慢慢落下去,白天的暑热也消去了大半。
正值傍晚,镇上三三两两的小车出摊了。空气中弥漫着瓜果、烤肉串的香气,混着来往叫卖的吆喝声,十分热闹。
从车站牌右拐三百米,有一爿小店,专卖当地特产。各店都立不同的招牌,有的也在门口摆出一个散货摊子供人挑看。
“程姑娘,怎么今天就来了。”卖糖的老板娘远远见她过来,就打招呼,“取糖吗?”
程澈每周固定时间来光顾,老板娘和她相熟,总是提前替她准备好,方便拿取。今天她来得比往常早,老板娘没准备。
程澈点头。
于是老板娘开始忙活。取纸,装糖,约秤,最后麻利地封上口,笑着递给她。
程澈接过来,扫码付钱,指尖摸了摸那枝梨花:“谢谢嬢嬢。”
这家梨花糖远近闻名,是开了几十年的老店了。
包糖用的纸是老式的油皮纸,灰黄色的纸封上还印着一方薄薄的招牌。墨绿色的方片,上面画着一枝月下梨花,疏影横斜,墨线白描,只几笔却见功底。
“客气什么,我家的招牌还是从前你和许先生帮忙画的呢。”老板娘见她一直摸那纸上的梨花,就问,“许先生还没回来吗。”
程澈垂下眼眸,抿唇不说话了。
老板娘感觉自己好像说错了话,于是忙抓一把梅酪装袋,缓和气氛:“这是我家新品,你尝尝。”
“不用了。”程澈摆手拒绝,再开口时已经调整好情绪,脸上有了微弱笑意,“我走了,嬢嬢再见。”
拿了糖,她又沿着青灰色的石板路往前上了个坡。从挨挨挤挤的人群里挣出来,往尽头的信箱走去。
昨夜下了一场暴雨,空气中都凝着潮湿的水雾。
程澈又走近些,去拨信箱的弹扣。
“咔嗒”一声,小门骤然弹开,带着夜雨的残水,扑簌簌抖落。一股潮湿腥锈的味道扑面而来。
她的手一顿。
空的。
程澈猛地转头环顾四周,目所及处,都是忙碌热闹的行人和游客,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蓦然生出一股异样的期待,但又很快被巨大的担忧吞没。
信箱里没有信。
这周怎么会,没有信?
程澈扣住箱门,伸手擦信箱里的积水,仿佛在期待那层薄薄的积水褪去,就能显露出什么答案。
但没有。
那水滴顺着锈痕滑下去,摔在地上,碎成几瓣。
在她怔愣的片刻间,沉寂许久的手机屏幕再次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