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他吧,其实是个很腼腆的人呢。他怕自己专注于工作而怠慢了客人,所以才叫我好好招待大家……”宇佐见很开心地用手掩着嘴悄悄对我们说。
他把我们带到了起居室,屋里没开空调,山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让人神清气爽。宇佐见一走进厨房准备茶水,华沙沙木就立刻凑近我小声说道:“这里确实充满了木头的气味。但是,日暮君,我感觉比木头的气味更明显的是犯罪的气味哦。那种肉眼不可见的,名为犯罪余味的分子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刺激着我的本能。”
他无视我的反应,继续小声说着毫无意义的傻话。
“我所到之处皆有犯罪。我有时也很讨厌背负着这种宿命的自己。刚才工作间里的那个圆木你也看到了吧?老板他们的对话你也听到了吧?这个木工店里显然发生了恶性犯罪事件。”
“华沙沙木先生,轮到你出场了哦。”菜美多嘴道。
“我打算从他那里问出事件详情。”
华沙沙木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宇佐见的侧脸。
这时,后门开了,一个肥胖的女人走进屋。她穿着围裙,圆溜溜的脸,圆乎乎的身材,圆滚滚的手指。
“哎呀,欢迎光临。”她的声音也很圆润。
“你们就是我家那位打电话联系的旧货店的人吧。我看见外面的卡车,所以一下子就猜到了。哎哟,小字,沏茶这种事就让我来吧。”
“那好吧,拜托您了。——啊,这位是老板娘,老板的太太。”
我们一起向她行礼。
“你们大老远赶来真是太辛苦了。一个人用的家居用品其实也没多少,但是你们能一次性备齐,而且还能送货上门,真是帮了我们大忙了。我们店里每个人都很忙,实在没工夫出去买东西。”
老板娘一边唠叨着一边沏茶。
“不过,小早搬到宿舍去住的话,我就不能再和她一起睡了。这么一想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老板娘,这样的话要不要从今天开始和我一起睡呢?”
“讨厌死了!小宇你别总胡说八道!”
看来这次我们送来的家居用品都是为了那个小早姑娘准备的。
我们一边喝茶一边闲聊,这个木工店的情况也大致了解到不少。说话带点儿关西口音的这位有个装腔作势的名字——宇佐见启德,今年三十岁,比我和华沙沙木大两岁。他和刚才在工作间里见到的匠先生还有小早都是老板的弟子。匠先生叫匠川逸郎,他比老板年长许多,他本来是上代老板的弟子并一直在此工作。上代老板去世后,这间店面有了新主人,也就是现任老板,现在匠先生在这个比他资历还浅的老板手下干活。小早叫做田中早知子,从神奈川县来,是新入门的弟子,据说才来两年。
“不过,我家那位说才来两年就做得这么好的人可不多。而且在设计上也有一种女性特有的细致。木工以后也要多参考女性的意见才行。”
从壁橱里拿出的年糕片和芝麻薄饼分别盛在一套小圆盘里,老板娘嘴里塞得满满的,吃得不亦乐乎。
“小早明天就要搬进宿舍了,以后她就正式在这里干活儿了。我真为她高兴啊。”
听了老板娘的话,我们才知道他们这次购买家居用品是这么回事。——两年前,早知子因为非常喜爱这里的作品而决定投入老板门下。怀有同样志愿的人来过很多,但是严厉的老板一般都闭门不见。但是,干这一行的女性很少,老板觉得木工活儿也应该引入女性的视点,于是就收下了早知子。然而,收徒是附带条件的,一开始早知子作为一名“预备弟子”,不能住进员工宿舍,而只能与老板一家同吃同住,以便深入考察她的资质与禀性。
“事情就是这样,昨天我家那位终于承认早知子是正式弟子了,小早当时都高兴得哭了。”
嘴里嚼着芝麻薄饼的老板娘说着说着自己也决哭了。
“我家那位就是那个臭脾气,很少收正式弟子的。最近几年只有小早和小宇两个。啊,不过也不是说加上匠先生一共只有三个人啦。学成出师,独立开店的人也有不少。只是匠先生自己没这个想法而已。”
宇佐见本来在京都学习螺钿工艺,螺钿是将贝壳上有珍珠光泽的部分磨成薄片并镶嵌在器物上做装饰的技法。据说他在学习过程中,偶然接触到这个木工店的作品,并一见倾心,然后一刻都没耽搁就拜师来了。
“小宇来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呢。他只比小早早来了半年。”
听老板娘说到这里的时候,宇佐见白皙的眉宇间不经意地紧张起来。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周围的温度好像都下降了一两度似的。
“什么叫‘只早来半年’啊?”
“啊?小宇,你说什么?”
“半年时间技术可以提高很多。其实,她和我的水平完全不是一个档次,不是吗?前些日子,她不是还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吗?”
宇佐见语气淡漠。
“她连扁柏和花柏都分不清,结果做出一个一半扁柏一半花柏不伦不类的信箱。幸好发货前老板及时发现了,要不可就麻烦了。”
“哎呀,小宇你真是的,干吗平白无故提起这事啊——”
“我就是觉得‘只早来半年’这个说法不是很恰当。”
宇佐见说到最后语调微微上扬,同时抬起眼注视着老板娘。
“小宇这是嫉妒了吗?没关系的,小宇的努力我们都看在眼里。这只是一种措辞嘛。不要嫉妒嘛,像个女孩子似的。嘿嘿。”
这位老板娘看来是大大咧咧,不太会察言观色的那种人。但是却让我觉得很有魅力。也许是母亲早逝的缘故吧,我每次碰到这类人都会有种亲近感。
“花柏也是一种木材吗?”华沙沙木问。
老板娘喜滋滋地站起来,从后门走了出去,过不多久又回来了,双手各拿着一种细长的绿色东西。
“我给你讲讲吧。扁柏和花柏长得非常非常像。做成木材的话,扁柏稍微有点儿发红。但是如果长在地里的话,不看叶子是很难区分的。你看这个。”
老板娘手里拿的似乎就是扁柏和花柏这两种树的枝叶。我仔细地看了又看,两种树叶都呈暗绿色,鳞状小叶片紧密生长在一起。
“这是扁柏,这是花柏,你能看出区别吗?”
老板娘把手中的叶子反转过来让我们看它们的背面。
“两种叶片后面都有白色花纹,扁柏的花纹是Y形,花柏是X形。怎么样?好记吧?记住这个以后肯定会派上用场的。”
老板娘得意地把叶子放在桌上。忽然,她身体后倾,双手捧住脸,笑得无比灿烂。
“哎呀,多可爱的睡颜啊!”
我一看,发现坐在旁边的菜美挺直脊背,面朝前方,闭着眼睛,已经进入了梦乡。那时我还不知道她睡眠不足的原因,只是情不自禁地像看到了什么稀罕物儿一样盯着她的侧颜。
“我说,这个孩子难道是你们的女儿?”
老板娘来回打量着我和华沙沙木。对于这个诡异的问题,华沙沙木给出了一个更为诡异的回答。
“你说她是我们的女儿?两个男人怎么可能生出孩子嘛。俩男人生出的孩子都是神探科伦坡和埃勒里·奎因这样的人。对了对了,说起科伦坡或者奎因,这个木工店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件啊?”
不着痕迹地变换话题从来都不是华沙沙木的强项,但他总是自以为很擅长,真让人受不了。幸好这次碰上的是老板娘这种好脾气。
“事件?……啊,那个神木的事吧,怎么说呢,要说是事件也算是吧。”
“啊?神木?那是什么呀?能不能详细说说呢?”
“那个呀,其实最后也没什么事了……”
以此作为开场白,老板娘给我们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工作间里那个巨型圆木的前身是一棵榉树,生长在山脚下一家著名神社中,被奉为神木。度过漫长岁月的神木早在几年前就开始逐渐丧失活力,饱受病虫害之苦。打从前年,神木的枝叶已开始凋落,部分树干腐朽得厉害,如果刮大风的话随时都有倒掉的危险。于是,神官大人痛下决心,决定把树砍倒。
“但是,神木就算被砍倒,也不能随便丢弃对吧?所以,神官大人就想利用那个榉木做成某种可以继续在神社使用的物件。”
至于委托哪里进行加工,这个问题还在当地手工艺者行会中引发了一点儿小纷争。最后,这份工作还是交给了县里历史最悠久的木工店,也就是这间沼泽木工店。
“于是,就在去年,我们店里的人与伐木工人一起砍倒了那棵大榉树。但是,实际上那棵树被病虫害侵蚀的部分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大,最后剩下的尚可使用的部分只有现在工作间里放着的那些了。其实那本来是一棵很大很大的树呢。”
从神木上取下的圆木被运到了储木场,就在沿山路下去距离木工店不远的地方。经过一年的干燥期,明天终于可以进入加工阶段了,然而——
“就在今天早晨,我们店里的人准备用卡车把圆木运回来的时候发现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有人不知用斧子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把那个圆木砍得乱七八糟的。”
“这简直就是严重的犯罪行为啊!居然敢破坏历史悠久的神木!”
听了华沙沙木的话,老板娘摇了摇头。
“还不光是砍伤呢。”
这时,坐在老板娘旁边的宇佐见张开嘴,似乎要阻止她进一步说下去。而对此全然无察的老板娘依旧滔滔不绝。
“圆木的表面好像还被刻上了奇奇怪怪的文字。”
“奇怪的文字?”
“对,好像是威胁的话…‘你也会是这个下场’之类的。”
你也会是这个下场——
“谁知道呢,也许只是恶作剧吧可能根本没佧么意义,不过话说回来,这事到底是谁干的啊!”
“这个嘛,老板娘,肯定是其他木工店的人干的啦。因为神社把这么光荣的任务派给了我们,其他人就嫉妒了呗。”宇佐见皱着细长的眉毛,说道。
不过,也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他并不是真的生气。
“唉,小宇你这么说……”
本以为她要表明看法,结果老板娘只是用手撑着脸叹了日气,又往嘴里塞了块年糕片,然后就没下文了。
“报警了吗?”
“木有——我是说没有。”
老板娘努力咽下嘴里的食物,叹息着说。
“我家那位不想报警。你看,如果这事闹大了,那么用这块圆木做出来的东西从一开始就带有一种不祥的气息,不是吗?这样一来就太对不起神社了,所以他说这事不要张扬出去。所以,我也决定跟谁都不讲。”
“就是说,圆木上的伤痕并不会影响生产是吗?”
“算你说到点子上了。”
老板娘猛然一拍手,菜美被吓醒了。
“哎呀,把你吵醒了?真不好意思。我们在说那个圆木上的伤痕呢。去年,准备砍倒大榉树之前,我家那位和神官大人商量过要用这块木材做什么东西。最后决定造两种东西。”
一种是鸟居,另一种是神轿。
“神社里原有的这两样都已经很陈旧了,所以决定两样都造。但是,刚才我也说了,把树砍倒才发现可用的木材比想象中要少。没办法,鸟居和神轿只能造一个。”
要造哪个好呢?——神官大人想来想去也决定不了,于是就对老板提出了一个不情之请。
“他让我们做两手准备。不过,木材干燥也需要一段时间,所以我们也就答应下来了。鸟居和神轿的设计图也都画好了。可是今天早晨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结果现在就只能造神轿了。”
“这是为什么啊?”
“因为那个圆木正中间的部分有一道很深的伤痕。如果造鸟居的话,就要从头到尾都用上,所以鸟居是做不成了。”
“原来如此。但是神轿还是可以做的——是这个意思吧?”
“没错。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老板娘抚摸着茶杯边缘,长叹一声。
“今天,我家那位和神官大人联系过了,说圆木出了点儿问题,不能做鸟居了。当然,他没有告诉对方实情。神官大人一听就说这大概是老天的旨意吧,居然轻而易举地接受了。真是太好了。小宇,你看,这下就该你一显身手了。”
老板娘朝宇佐见露出微笑,又伸手去拿芝麻薄饼。宇佐见表情一僵,不过马上又恢复了正常。
“啊,这个……也许真是老天爷的意思吧。”
“宇佐见先生大显身手的地方是什么呢?”
这次发问的不是华沙沙木,而是我。这是大家一起开始喝茶聊天以来我说的第一句话。我问的是宇佐见,但是还没等他回答,老板娘就开口了。
“神轿整体都需要螺钿装饰,多亏我们店里有小宇。这一带能做螺钿工艺的只有我们这里。所以,最后决定做神轿这件事对于我们来说大概也是好事。现在让小宇停下手头的日常工作,也是为了让他腾出精力专心设计螺钿装饰,争取做到最好。别看小宇这个样子,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工作的事呢,对吧?”
原来如此。这是天降大任于宇佐见啊。
“这是我到这里以来……接手的第一份重要工作呢。”宇佐见望向窗外,自言自语道。
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我们回头一看,是早知子站在那里,她那被汗水濡湿的刘海贴在脑门上。
“让诸位久等,十分抱歉。老板说现在可以搬家具了,拜托大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