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生付给出租车司机一倍的车钱,把阿媚带回公寓。起初,司机不愿意载满身是血的乘客,但得知他们刚才就在惨剧现场后,立刻用蹩脚的英语追根究底地打听起来。
秋生从衣柜深处拿出从来不曾用过的急救箱,为阿媚清洗伤口后,用绷带绑了起来。她撞到水泥地面,浑身都是淡青,幸好伤势并不严重。
家里还有阿媚以前在这里留宿时的换洗衣服,虽然几乎都是夏天的衣服,但有牛仔裤和T恤,外面套一件秋生的男用毛衣就可以了。阿媚个子很高,只要袖子稍微卷一下就很合身。
稍微镇定下来后,秋生打开电视。每个台都在插播香港市中心发生的枪击事件。桌子上有一个空罐,里面还有两根黑木留下的骆驼烟蒂。
“陈先生呢?”阿媚问。
“他死了。”秋生据实以告。事到如今,隐瞒也没有用。
“是哦。”她似乎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并没有流泪。
“他死在他家的桌子上,浑身是血。”
阿媚发出一声呜咽。
很奇怪的,秋生并没有憎恨陈先生出卖了自己。
如果自己没有向陈先生提起这件事,他应该不会死得这么凄惨。
“我们该怎么办?”阿媚问。
秋生问阿媚手上有没有加拿大的护照。
阿媚回答说,放在家里。她拥有加拿大和中国双重国籍,无论在哪一个国家生活,都不需要签证。
“我想明天离开香港,你要不要跟我走?”
阿媚瞪大眼睛,然后点头说:“好啊,任何地方我都跟你去。”
如果说,是那两个人袭击黑木,那么,他们看到了秋生和阿媚的脸,也许会杀人灭口。秋生不能让她继续冒风险。
他打电话给航空公司,问了第二天前往北美的班机。幸好,刚好有人取消前往西雅图的直飞班机,可以从西雅图再转往温哥华。只要有护照、信用卡和支票,就可以天涯任我行。
秋生叫阿媚回家拿护照,顺便整理一下行李。
准备好之后,再回到尖沙阻,彼此用手机联络。今天晚上可以住在旧城区的饭店,秋生认为,尽可能不要留下行踪。
走出房间时,阿媚回头看着秋生。
“阿秋,我爱你。”
虽然一切都毁了,但至少还能够保护阿媚。
如今,这已经足够了。
打开计算机电源,删除所有数据,将硬盘清空后,拔掉电源。他把工作上使用的数据装在空箱子内,打算用国际快递寄回日本老家。只要塞一点小费给楼下便利商店熟识的店员,他一定很乐意帮忙。至于家里的人,反正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一定会放进仓库里。
整理结束后,秋生环视室内,确认没有留下任何证物可以证明他和本案有关。笔记本电脑还寄放在饭店的柜台,可以在今天去拿回来,带去加拿大。阿媚沾到血的衣服可以丢到附近的垃圾场,明天就会烧毁,烧成灰烬。加拿大应该很冷,他从衣橱里拿出皮夹克。
秋生看了一眼时钟,下午三点多。阿媚应该还有两个小时才会打电话来。
风有点凉,但太阳还高挂在天上。或许是因为穿着厚皮夹克的关系,他的额头有点冒汗。
便利商店的店员一口答应秋生拜托的事,答应今天之内就帮他寄出去。“你要去寒冷的地方吗?”店员问他,“我今年也想去滑雪。”在香港的年轻人眼中,滑雪是最奢侈的娱乐活动,听到日本从11月到4月都可以滑雪,每个人都露出羡慕的表情。秋生把衣服丢到垃圾焚化场后,拦了一辆出租车。中环周围大塞车,出租车绕了一个大圈子,但不到三十分钟就到了。
太平山的展望台比平时更加清闲,因为缆车起点的中环,此刻陷人一片混乱。店里的工作人员也都盯着电视画面。
丽子站在展望台的角落,托着下巴,茫然地看着街道。
无论死了多少人,今天仍然会像昨天般流逝,明天也会像今天般到来,任何事都无法使地球停止转动。
秋生站在丽子身旁。
“你果然来了,”丽子头也不回地说,“真高兴。”
“大家都死了。”
“是吗?”她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你的愿望实现了吗?”
丽子终于看着秋生。她穿了一件天鹅线的上衣,丝巾随意地绕在脖子上。
“什么意思?”
“你不是想对黑木复仇吗?”
丽子纳闷地看着秋生。
“他对我很好。”丽子仰望天空,太阳仍然在西边的天空闪着光芒,“他教我不做噩梦的魔法。”然后又问:“你的表情为什么这么哀伤?”秋生无法理解丽子想说什么,但显然她并不痛恨黑木,只觉得他碍事。
“有人因你而死。”秋生说。
“所以呢?”
“大家都很努力地争取幸福。”
“幸福是什么?”丽子轻轻笑了起来,“你说的话真有趣。”
丽子再度托着脸颊眺望着街道。风吹动着她的栗色头发,吹到她的脸颊。她用优雅的动作拨开头发。
“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她轻叹一声说道,“最近,我又开始做噩梦了。”
丽子蹙紧眉头,就连这个动作也十分优雅。
“在那个梦里,我回到家,发现母亲又被陌生男人按倒了。当我回过神时,发现男人身上流血了,我的手上也沾满了血。母亲在旁边哭泣。我还以为母亲会感到高兴。”
然后,她露出满溢的笑容。
“可不可以告诉我,怎样才可以不做那个梦?”
然后,丽子把身体依偎在秋生身上。“有点变凉了。”她全身微微颤抖着。“所有魔法都失效了。”
“我已经无法为你做任何事了。”
“希望我能够为你做些什么?”丽子说。
秋生摇摇头。
丽子的双眼续放出光芒,好像小孩子发现了调皮捣蛋的目标。她美丽的双眼令人忍不住深受吸引。
“你错了。”丽子缓缓闭上双眼,“你让我死在这里吧。”
宽敞的展望台只有他们两人。两人细长的身影交叠在一起,投射在已经有了裂缝的水泥露台上。
秋生扶起丽子的身体说:“必须由你自己作出决定。”
秋生留下丽子,走向缆车车站。车内没有观光客的身影,只有几个提早把店打烊后,赶着回家的店员。
几幢性急的大楼已经打开了圣诞节的彩灯。
秋生绕开中环,搭出租车来到湾仔,搭上了渡轮。他刚到码头,就接到了阿媚的电话。
这天晚上,他们住在旺角的廉价饭店。那是商务饭店兼宾馆,只要支付现金,柜台根本不问住宿客的身份。
房间里总算有一部电话。阿媚连衣服都没换,躺在床上,像婴儿般蜷缩着。秋生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完全听不懂广东话的意思。画面上出现了皇后像广场,记者和主播大声地交谈着。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打电话到曾经介绍给五郎的夜总会,请对方查一下日本人的预约登记。“我朋友指名一个女孩子,但因为临时有事,今天不能去了。”经理似乎记得五郎,发出惋惜的声音。
“可不可以请那个女孩子听电话?”秋生问。
“她听到指名取消了,情绪很低落。”经理说,“不然,今天晚上你来找她玩吧。”
“我听朋友说,他打算带这个女孩子一起去日本。”
“哼哼,”经理用鼻子哼笑了一声说,“正因为有这种笨蛋,我们才能开店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