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生搭中央线回到新宿,改搭山手线来到高田马场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他打电话到恩田调查情报事务所,对方说,从车站走五分钟就到了。秋生告诉对方,他马上过去,对方很亲切地说:“那我等你。”
事务所位于从东侧出口big box后方小巷的一幢商住大楼的三楼。淡淡的阳光从云间洒了下来。电梯挂着“定期维修”的牌子,秋生只能从逃生梯走上去。大楼的一楼是餐厅,楼梯口杂乱地堆满了垃圾、毛巾。
按了门铃,里面传来一声“请进”,随即有人打开了门,可能已经等了很久了吧。出来应门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孩,穿着牛仔裤、运动衫,看起来像是工读生。“真纪,把客人带到会客室。”里面传来一个声音。“好——”工读生拉着长音回答。这里的气氛很悠闲,不禁令人感到有点失望。事务所不算大,放了三张办公桌,还有一个会客室,就已经挤满了。
所长恩田五十多岁,身材肥胖,头顶已经秃光了。他身穿白衬衫,一手拿着资料走了过来,递上名片后,就直接进入了主题。他似乎不喜欢社交辞令。那个叫真纪的女孩子端茶过来的样子,让人忍不住为她捏一把汗。
“你要查的电话已经查到了,以前曾经登记在若林康子的名下。”
恩田从数据夹中拿出数据,看着数据说道,然后用眼神问秋生:“接下来要怎么办?”
“可以查到登记的地址吗?”
“当然。”
“这个电话是名叫若林丽子的女人转接给自己的电话,因为私人因素,我在寻找她的下落。”
恩田瞥了秋生一眼,眼神很锐利地问:“我可不可以请教你是什么私人因素?”
“这个嘛……我可以保证,和犯罪没有关系。”
听到秋生的回答,恩田假装想了一下说:“那我就相信你的话。”干他们这一行的,如果对委托人追根究底,根本无法做生意。对他来说,委托人愿意直接来事务所,就已经算很不错了。
“你认识那个叫若林康子的女人吗?”
秋生摇摇头。
“既然你要找的人用了这个女人的电话,代表他们应该有血缘关系。可能是她的母亲,或是姐妹……如果查出户籍或住民票,也许可以了解得更详细一点。除此以外,还可以调查到一些简单的个人数据,你认为如何?”
“具体来说是哪些资料?”
“通常是信用数据和犯罪前科的调查,如果对方真的失踪了,可以查银行账户,确认ATM的使用纪录。虽然无法查到所有的银行,但只要是大型的都市银行,应该都没有问题。”
“可以查到出国纪录吗?”
“如果有护照号码就可以,不过,进入出入境管理局的数据库很麻烦,只有成田机场和关西机场可以马上查到。”
秋生从夹克内侧口袋拿出丽子的护照复印件。他在半岛酒店时,多复印了一份。
“你要找的就是这个女人吗?”
恩田拿着护照复印件说:“既然已经有她的身份证明文件,查起来就简单多了。”然后又补充说:“真是一个大美女。”
“可以麻烦你调查一下所有可能掌握的数据吗?”
恩田把委托内容填写在数据上,对秋生说:“调查费至少需要50万日元左右。”
秋生点点头。恩田说:“请先付30万日元定金,剩下的等调查结束之后再结清。至于无法查到的内容,则不会向你收费。”他们很快谈成了这笔交易。
秋生从仓田老人给他的信封中拿出还没有拆封的现金,数了30万日元递给他说:“不用收据。”恩田这才喜笑颜开。即使是素质过硬的调查员,收到不需要报税的钱,还是会喜不自胜。
“还有,丽子曾经在人力派遣公司登记,被派去菱友不动产担任董事秘书。”
“是哪一家人力派遣公司?”
秋生说出了几天前打电话时遭到冷淡对待的业者名字,恩田“啊”了一声,很干脆地回答说:“那家公司应该没问题。我会去查一下派遣的公司和工作内容。”
秋生问恩田,可以这么轻易查到个人数据吗?他心里的确感到很纳闷。
“天底下没有秘密。”恩田笑着说。
“比方说,NTT或是手机公司,总有一些职员想把公司的资料拿出来卖钱。通常都是因为赌博而向地下钱庄借钱还不出钱,结果,业者就会找来专门搜集资料的公司,威胁那些欠钱的人出卖公司的顾客资料,以偿还利息。万一被公司发现,也只是遭到开除而已,比起被人追债,公司的伦理规定根本就无足轻重了。由于只是敲一下键盘,他们甚至不会有罪恶感。有些人甚至会积极地推销顾客资料。这就是数据的批发商。无论银行行员,还是警察,或是公务员都一样,大家都想要钱。
“相反,也有像你这样想要用钱买数据的人。最常见的就是企业的信用调查。如果不小心遭到诈骗,拿到空头支票,可能会导致公司倒闭。日本公司都很保护劳工权利,万一雇用了性格异常的人,会导致企业蒙受莫大的损害。相较之下,单纯的行为调查只要30万日元,企业的信用调查只要50万日元,简直就像是不要钱一样。当然,也有一些跟踪狂,想要调查认识不久的女人的地址和电话,还有追星族想要调查偶像经常出入的餐厅。”
恩田说到这里,看着秋生的表情。秋生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跟踪者。
“数据公司就像是中介商,连接数据的批发者和数据的消费者,他们在警察、电话公司和信用数据公司都有内线,一旦受人委托,只要一通电话,就可以查到想要的数据。他们做的这种生意属于违法,或是很接近黑色的灰色地带,不可能随便把信息卖给不特定多数的个人。尤其最近很注重所谓的隐私权,如果太明目张胆,就会有人去警局或是报社检举。
“所以,就需要我们这种征信社和调查公司作为和消费者接触的窗口。资料公司会向各地的征信社和调查公司推销自己的情报来源,当我们接受顾客委托时,就会从认识的数据公司中,寻找最便宜、最可靠的地方,把工作交由他们去做。对资料公司来说,这种方法可以保护他们的情报来源,他们也比较好办事。”
听了恩田的话,秋生发现资料的买卖和金融业一样。资料公司是批发商,征信社和调查公司是零售商。既然批发商把商品批发给各个零售店,在哪里买其实都一样。不管是大店还是中小型的店,根本没有太大的差异。
买卖资料的好处,就在于无论卖给一个人,还是卖给一百万人,成本都是一样的。所以,掌握了优质数据来源的数据公司到处向征信社、调查公司推销,签下以数量定折扣的合约。假设调查一个电话号码要8万日元,由批发商的数据来源、批发商的数据公司,和零售店的征信社或调查公司分这笔钱,各自可以拿到将近3万日元。由于根本不需要成本,所以,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无论个人数据还是金融数据,都只不过是数据而已。一旦知道这些数据具有价值,当然希望价值可以无限增加。有朝一日,个人信息会像牛肉一样贱价出售。
秋生请恩田一旦掌握消息,立刻打手机或是用电子邮件和他联络。
他在高田马场搭山手线,在西日暮里转营团地铁的千代田线,差不多三十分钟左右,就到了绫濑车站。虽然还不到五点,晚秋季节的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恩田查到的若林康子的地址,位于绫濑南侧的偏僻地区。过了续满川,可以看到东京拘留所长长的灰色围墙。
秋生在大学时代一直住在中央线沿线,对东京的北区几乎没什么概念,但还是知道在泡沫经济后,随着东京都中心的重新开发,这一带越来越没落,几乎变成了贫民区。虽说是贫民区,但日本的情况毕竟不至于太糟糕,只是女人不敢晚上一个人出门而已。
西口站前广场有一群金发年轻人无所事事地聚在那里。这些从学校辍学的学生还无法工作,只能当父母的寄生虫。他们还活在只要有手机和车子,就可以免费和漂亮少女上的时代。有几双眼睛看了秋生一眼,发现是和自己无关的人,便再度恢复了死鱼般的神情。
这里也经常可以看到来自中国、南亚和南美的打工仔。在时下的不景气中,他们也找不到工作,无事可做。许多人当初借钱来到日本,所以,他们必须汇钱回到极度贫困的老家。一旦签证到期,如果没有赚到足够的钱,他们就会非法居留,继续留下来工作,很容易因此走上犯罪之路。
经过闹区时,秋生被拉客的人纠缠了好几次。除了车站前的大型超市以外,这里只有小酒馆和便利超市,还有一家药店、牛肉店和一家百元商店。女中学生穿着制服坐在便利超市前的马路上,大模大样地抽着烟。
若林康子的家位于靠近绫濑川的老旧木房子和公寓密集地带,感觉有点冷清。大部分房子都没有门牌号码,找起来很费工夫,最后发现是一幢屋龄超过30年的木结构公寓。一楼是房东家,二楼是出租公寓。从信箱来看,总共有四间。
有两个信箱上写着住户的名字,另外两个房间的名牌被撕下了,雨窗也关得严严实实,看起来不像有人住。即使看起来像是有人居住的房间也没有开灯。通往二楼的楼梯旁放着鞋柜和公用的洗衣机,沿着楼梯走上去一看,走廊尽头是公用厕所,房间的门是夹板做的。住在这么简陋的房子,完全可以听到隔壁的声音。
秋生在公寓前想了一下,觉得唯一的方法,就是去问房东。于是,他按了房东家的门铃。过了很久,玄关的灯打开了,一个看起来七十多岁的干瘦老人探出头来,用狐疑的眼神看着秋生。他可能以为秋生是推销员。
“呃,以前有一个叫若林康子的女人住在这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老人的脸突然涨得通红,大声咆哮说:“怎么又是找那个女人!我什么事都不知道,你走吧,快走!”然后,用力关上门,从里面反锁起来。秋生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由于事出突然,秋生有点被吓到了。当他走出大门时,对面房子有一个女人探出头张望着。她可能听到了老人的咆哮吧。从她一头染成棕色的头发,看起来像是酒家女,但戴着花卉图案围裙的样子,又像是家庭主妇,一看就知道她很想和秋生说点什么。秋生抓了抓头,向她打招呼,故意露出很没出息的表情说:“唉,没想到他突然发脾气。”
“你要找若林吗?”女人露骨地问道,“对,我只是想打听以前有没有一位叫康子的住在这里。”
“上次来了许多怪怪的人,那个老爷爷才会这么生气。”
“怪怪的人?”
“就是黑道上的人啦。”女人露出卑鄙的笑容,“奔驰车突然开进来,吓死人了。”
“什么时候?”
“我忘了,差不多两个星期前。有一个很可怕的‘独眼龙’还跑到我家里,问我有没有看到一个叫丽子的女人。他们一直问,她女儿到底在哪里,最后,房东找来警察,他们才终于离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简直是在看八卦节目。
秋生不禁混乱起来。去那个女人家里的“独眼龙”黑道分子绝对就是五郎。如果是两个星期前,就是他们去香港之前的事。丽子盗取那笔钱后,黑木找到了这幢公寓,威胁房东,逼问他,她女儿去了哪里。所以,若林康子是丽子的母亲。
黑木是怎么找到这幢公寓的?难道和自己一样,是循着转接电话的线索找到的吗?如果是这样,就代表这是死路一条。
“你认识若林小姐吗?”
秋生无视女人的问题,自顾自地问道。
我搬来这里没多久。那些黑道上的人来过之后,我听说了不少关于他们的传闻。结果,大家找来住在附近的一个老爷爷,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十年前,若林康子的确和读高中的女儿两个人住在这里,结果,闹出了点事,上了警局,之后就搬走了。那个老爷爷也有点老年痴呆了,所以,详细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广这时,女人压低嗓门说:“那是很可怕的事。”
“什么事?”
这一次,女人无视秋生的问题。她的意思是,需要相互交换信息.秋生故弄玄虚地说:“她女儿因为钱的事惹上了麻烦。”
“我就知道。”女人用好奇心毕露的眼神看着秋生,“你是地下钱庄的人吗?”
“嗯,差不多啦。”秋生随便敷衍着。
“听说,母女两个人都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大美女。”
“你听说过最近她女儿回这里来吗?”
“那些黑道上的人也一直问,左邻右舍也一直在讨论,但没有人看过。谁会特地回来看十年前住的破房子。”
光是根据电话号码,无法确定若林康子和丽子的血缘关系。这么说,黑木已经查过丽子的户籍,根据户籍找到了这里。既然若林康子是丽子的母亲,当然要到她老家找。然而,来到这里才发现已经人去楼空,完全找不到任何线索。所以,他才会火冒三丈地威胁房东。秋生认为,黑木并没有察觉到转接电话的事。所以,他还有机会。这时,几个买菜回来的家庭主妇走了过来,女人看到她们,慌忙说:
“呃,我正在煮晚餐。”
然后,女人匆忙躲进家里。秋生一回头,刚好遇见那几个家庭主妇好奇的目光。
秋生在绫满车站前充满烟味的咖啡店,喝着淡而无味的咖啡。他在那几个家庭主妇的好奇目光目送下,离开了丽子母亲住过的公寓。走到车站的这段路上,脑海中浮现出许多疑问,他需要整理一下。
丽子今年31岁。据住在对面的那个女人说,丽子读高中时,曾经和母亲一起住在只有公用厕所的那幢贫民公寓。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之后,曾经发生了某件引起警方出动的事件,母女俩离开了公寓。邻居的女人说是“很可怕的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第一个疑问。
秋生回想起穿戴香奈儿、古琦和宝格丽等一身名牌的丽子。离开那幢破落公寓的十年期间,丽子得以随心所欲地享尽奢华。那么,她的母亲呢?现在人在何处?
无论如何,丽子关于她未婚夫的事根本就是一派胡言。从这幢公寓的生活情况来看,丽子的母亲根本不可能帮她安排相亲,也不可能邀请未婚夫到家里。那么,她的未婚夫到底是什么人?他们是怎么认识的?秋生想起在香港太平山的咖啡厅打电话时,听到一个年轻男人说“你好,我是真田”的声音。这是第二个疑问。
丽子和母亲离开那幢公寓后,户籍仍然留在这里。邻居的女人说,这里根本没有住人。然而,丽子却设定把电话转到这里。黑木他们之所以会威胁房东,就是因为租赁契约仍然持续着。一旦解约,丽子就不可能使用电话。所以,这十几年期间,有人在付这里的房租。是谁,基于什么目的这么做?这是第三个疑问。
总而言之,不久之前,那个房间里的电话仍然可以接通。打到香港陈先生公司的电话,会直接转接到丽子母亲的公寓。那么,丽子怎么接听这里的电话?难道一直在那个家里等待电话响起吗?
应该不可能,秋生心想。如今,任何电话都可以留言,事后听录音。如果只是为了接听海外金融机构打来的电话,只要将录音机的语音设定成英语就搞定了。只要听到和开户人相同的名字,银行方面会毫不起疑地在电话上留言。丽子只要在某个地方听电话留言,再打电话到银行就可以了。一旦设定了留言录音,丽子甚至根本不需要留在日本国内。既然这样,把电话设置在没有人住的房间的确很方便。
这时,秋生注意到一件很重要的事。如果那个电话机还留在房间,那么境外银行的留言可能还没有消除。当然,丽子可能已经利用远程操作,消除了留言,但这种可能性并不是很大。万一汇款确认的留言还没有消除,就可以知道50亿日元的下落。
想到这里,秋生抓起账单站了起来,结完账后走出咖啡厅,沿着原路折返。他一看时间,已经六点多了。太阳早就下山了,苍白的路灯冷冰冰地照着街道,不时可以闻到别人家里准备晚餐的味道,但有一半的房子仍然黑黢黢的,主人还没有回家。
他并不知道怎样才能进入若林康子的家里。难道再去找房东,给他钱,请他帮忙开门吗?公寓的住户还没有回家,不如趁现在撬门?那种薄薄的夹板门,只要用撬棒,应该可以轻而易举把锁打开。
他走到公寓前,幸好,两名住户都没有回家。一楼的房东也把雨窗关得严严实实,静悄悄的,听不到任何声音。秋生把鞋子放进鞋箱,蹑手蹑脚地走上二楼。
公寓有两间空房间,秋生猜丽子的母亲应该住在靠近入口的201室。另一户人家似乎才刚搬走,信箱上的名牌才刚撕下不久。
为了以防万一,秋生从口袋里拿出手帕,包在201室的门把上,以免留下指纹。出乎意料的是,门把竟然一下子就转动了,不费吹灰之力。
由于雨窗紧闭,室内伸手不见五指。好不容易才看到门旁有一个差不多半块榻榻米大的小厨房,只有一个很脏的煤气炉。
他寻找电路开关,终于在走廊尽头的公用厕所旁看到了。打开201室的电路开关,又回到房间找灯的开关。房间内的灯具已经拆掉了,幸好,厨房还有一盏白炽灯。打开开关,黄色的灯光照亮了狭小的房间。
秋生一眼就发现自己白跑了一趟。房间内不仅没有电话,连家具也都搬光了。榻榻米吸收了很多潮气,软塌塌地陷了下去,纸门也破了不少洞,根本没有更换过,墙壁已经剥落,可以看到里面的内墙,似乎根本无意迎接新房客。房间又小又暗,感觉很阴沉。从房间的方位来看,应该一年四季都会晒到夕阳。秋生无法相信,丽子曾经生活在这种地方。
秋生在厨房旁找到了电话插头,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检查周围的榻榻米,发现有一小块四方形的地方没有灰尘。绝对没错,电话曾经放在这里,但最近被人拿走了。
这时,秋生突然发现壁橱的拉门上有奇怪的图案。走过去一看,发现好像被泼了油漆,下方的榻榻米也黑黑的。
秋生抠下一小块纸门,拿到厨房的灯泡下。用手一搓,手上也留下了淡淡的黑粉。不需要化验,就知道那是大量血迹。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以前曾经有人在这里流过大量的血。之后,这个房间一直被弃置在这里。
秋生走出房间,再度从外面观察这幢公寓。
昏暗的街灯下,可以看到已经破旧的雨窗和生锈的栏杆。这里是丽子读高中时,和母亲两个人生活的家。
远处传来狗的吠叫,随即,陷入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