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大梁京都中,凤仪鸾驾、帝王仪仗,均降于华邑围场。

皂旗随风飘扬,禁军与各地精兵威风凛凛,士兵步列,以合围狩猎阵式展开,纵深极宽极广,可见声势之大。

崇文帝走了个过场,讲了没几句话就开始咳嗽,慕容皇后见状,便给了周围的宦官一个眼神,他们顿时轻车熟路地扶起崇文帝,起驾退回帐中休息了。

和亲二十载,岁月在慕容皇后的容颜上却好似没有痕迹。她并没有穿戴沉甸甸的凤冠华服,而是轻袍窄袖,不掩艳丽容色。

箭矢飒沓如流星,她端坐高位,望着众箭袖胡服的少年与官兵俊采奔驰,微微出神,不知是否想起了久别的家乡。

像这样盛大的出行,总要讨个彩头。是以在春蒐开始之前,会先由年轻的王侯贵胄、世家子弟赛猎一番,评几个甲等出来,热一热场,也好激励大家在剩余的几天里奋勇围猎,博一个后来居上。

这种典礼上,原本是将男子与女眷分开设席的,男子参与狩猎,女子在后面观礼。但是慕容皇后首开春蒐时便提出驳斥:若是谁家女眷也精于骑射呢?凭什么在预设中就否定了这种可能?于是从此按照官位和家族设席、设营帐。

现在,各个席位中人都翘首以盼,一家人不自觉地抓着对方的袖子,希望听到自家人榜上有名。

擂鼓声动地而来,嘈嘈喧然,旌旗展如云开,迎风猎猎。

随着鼓声阵阵紧凑起来,马蹄声声越来越近,宦官大声道:“一甲,太子殿下,猎得凫雁十五只,麋鹿十三只,狐狸十一只……共猎得猎物八十九只!”

不成文的规则,一甲定要花落东宫,昭示着大梁皇室福祚绵长。

二皇子杨忆年方八岁,并不懂得其中深意。他只顾着激动,跳起来鼓掌:“太子哥哥是第一!太子哥哥最厉害了!”

唬得他母妃许昭容急忙呵斥道:“阿忆,快坐好!”

许昭容说着,一面偷眼去看皇后,见皇后正望着狩猎归来的太子微笑,并未多看杨忆一眼,这舒了一口气。又命侍女小心着,别让小殿下摔着。

“二甲,门下省纳言大人,谢陵——”

观礼席上又是一阵骚动。

谢隐一身玄色骑装,腰间系着赤金扣革带,勾勒出劲瘦腰身,颇有边塞游骑之风。

所经哪处,哪处的窃窃私语声便陡然变多。

唯有楚州陆氏席位方向,一名女子拿起桌上执壶,低首斟水,一刻也不曾抬头看去。

谢隐策马而行,目不斜视,只微微扫过谢家席位。

谢承煊与三夫人含笑望着他,谢云瑶也拉着谢随,兴奋地抬手指向他的方向,不知在说些什么。

其乐融融。

只少了一个人。

谢隐的目光一顿,紧接着,敏锐地扫向对面,楚州陆氏的方向。

初盈坐在陆氏席位上,右手边的位置空悬,是为陆家表哥陆临秀而留的。

连绰跟在谢隐身边,忽然听得一声……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嘲讽。

“……装聋作哑好几天,原来是在给自个儿选个好位置。”

谢隐的视线冷如利剑,初盈低着头,毫无所觉。她拿着杯盏,心不在焉了半天,才回过神,小啜了一口,下一刻就被呛得连声咳嗽——这不是茶,而是酒。

谢隐看在眼里,只余冷笑:“有胆量就喝——最好喝醉了,当着文武百官皇后皇帝的面,再去哭去闹!一清醒过来就这副模样,无波无澜?逆来顺受?做给谁看!”

连绰下意识地数了一下——四十九个字!他跟着谢隐这么多年,从来没听他一口气说这么多个字!

还是带着情绪的!

句句含着怒气,字字都像是要把人扎穿,上阵杀敌刑讯俘虏的时候都没有听谢隐有过这样的语气!

连绰惊疑不定地看了一眼谢隐,火速把眼神移开。

夭寿啊,公子都被气笑了……

谢隐冷着脸入席,撩袍而坐。也巧的很,他有官职在身,席位单设,正好与对面空置的陆氏席位相对,只隔着一片空荡荡的厅堂。

初盈早就知道谢隐的席位就在对面,眼角余光瞥见玄色身影入座后,她便将视线垂下来,转着腕上手镯,总之不肯与谢隐撞上目光。

谢隐端起酒杯,冷冷道:“我倒要看看,她能低着头多久,脖颈是不是一点都不疼。”

宦官继续唱名。

“三甲,大理寺卿宋景时……四甲,燕平侯世子沈明昭……”

五甲之外,还有一人来得最晚,在一众按部就班的贵胄官员中,显得尤为引人注目。

正是陆临秀。

直到陆临秀走进殿来,初盈终于抬头望去。

一声闷响,桌案微震。

谢隐面前的酒杯被重重放下,杯腹与白釉高足底间之间浮现出一丝裂痕,几不可见。

按往常情况,陆临秀位居第六,本不该被宦官唱名。可是他姗姗来迟,一到场便为此请罪,反倒引来皇后的注意。

在皇后的询问下,陆临秀歉声道:“臣见一只母鹿下腹坠胀,似是有子,臣不忍见其母子皆失,于是捕而复放,耽误了时辰。”

此言一出,众官员暗暗颔首。

有女眷暗自向姐妹赞道:“陆大人甚有仁心呢。”

慕容皇后也颔首微笑,赞了陆临秀几句,其余臣子便纷纷附和。这样一来,位列五甲的魏如观反而无人关注了。

慕容皇后又转头与贵族女眷叮嘱道:

“华邑围场中还有些猛兽,都被圈在招夔牢。虽说地远偏僻,有专人看管,但是女眷还是远着些好。”

招夔路中的猛兽凶名远扬,众臣家眷当然听说过,皆俯首应是,谢皇后娘娘关怀提醒。

至此,便各人各自落座了。

谢隐面无表情,连绰知道他视线落在何方,便小声介绍道:“根据贺若传回来的各世家情报,这陆临秀虽然长在楚州,但为人处事上跟谢陵公子活脱脱一个模子,在楚州名声甚佳,被誉为楚州第一公子,还流传着什么‘小谢郎’之称。”

此时,陆临秀刚刚饮罢一杯,以敬身边官员。随后,便转向坐在他左手旁的初盈,关切地询问了几句。

初盈才回答了几个字,陆临秀便招手让小厮上前,将初盈面前的酒壶撤了去,很快换上一盏茶来。

谢云瑶对谢随咬耳朵:“你看!陆家表哥还真贴心,知道大姐姐不能喝酒,特地给她换了茶呢!阿陵哥哥去塞北之前,也是这样细心照顾她和我们的。唉……”

她自以为声音小,却不知被听得一清二楚。

直到观礼结束,谢隐一言不发。

此时暮色四合,天色将晚。

谢云瑶活泼爱玩,兴奋地左顾右盼,出了行宫,便向初盈跑去:“你刚刚怎么去了陆家席位呀,也不跟我说一声。”

初盈迟疑了一瞬,陆临秀便含笑替她解释起来。谢云瑶也只是嗔怪她两句罢了,实则是要拉初盈陪她一起狩猎。

初盈推辞道:“我并不会射御……”

谢云瑶不以为意,指了指一旁自己备好的马儿:“没事,我教你呀!我的骑射可是父亲手把手教的呢。你要是不放心我,还有阿陵哥哥呢,他刚刚不就拿了二甲吗?……”

闻言,初盈挣开了谢云瑶的手,退到陆临秀身边,抿了抿唇,说道:

“我现在既然已经入了陆家宗谱,那便是陆家小姐了,怎好再与谢长公子继续交游,恐怕诸多不便……”

谢云瑶瞪大了眼睛!

她简直不能理解自己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道:“……谢初盈!你在说什么啊!那天家宴,你和阿陵哥哥不是已经和好了吗,有仆婢亲眼看见的!你们……”

话说到一半,便被她吞回了肚子里,只惴惴不安地看着陆临秀与初盈身后。

一袭玄衣身策马而来,束腕箭袖,利落至极,也冷峻至极。

陆临秀顺着谢云瑶的眼神回过头去,唇边惯有的笑意也僵了片刻。

他早就递了拜帖给谢长公子,如今的纳言大人,却一直不得见。现在,陆临秀本该上去寒暄几句,可是谢隐的眼神却只落在一个人身上。

陆临秀敏锐地意识到了。

然后,他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重新挂起笑意,寻了个理由带谢云瑶一起离去了。

四周空空荡荡,只余谢隐与初盈。

初盈淡淡道:“谢长公子也听到了。现在天色已晚,我不便在外久留,须得回陆家营帐。劳烦谢长公子让一让……”

话音未落,谢隐忽然俯身,紧接着,一股大力袭来,初盈腰身一痛,地转天旋。

初盈再抬起头时,已经被谢隐拦腰抱上了他的马背,横躺在他的臂弯里,除了他的胸膛腰腹,根本没有其余着力点。

这成何体统!

“你干什么!”

她的声调陡然变高,谢隐却好似没听到一样,调转马头,鞭梢一挥,马儿便疾驰起来。

耳边的风声逐渐变大,身躯也随着马背颠簸抖动,初盈吓得抓紧了谢隐的衣襟,惊慌失措地左右看了看,幸好四周都空无一人。

这也意味着,谢隐现在走的这条路,十分偏僻。

初盈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莫名其妙之际,又混着一股莫名的怒气和委屈,恨声道:“谢知还!你发什么疯?我现在姓陆,是陆家的人,你不能……”

谢隐微微低首,下颌正好抵在她光洁的额头上。

风中传来一声哼笑,像是恶意的挑衅。

“我就是喜欢同别人抢,怎么样,陆、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初盈:……这绝对不是我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