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禁庭夜钟漏声声,宋景时夤夜入宫。

他恭谨立在殿外,将今夜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说完,便撩开衣袍下摆而跪,沉声道:

“臣思虑不周,被谢陵抢占先机,请娘娘责罚。”

“吱呀”一声,门开了。

绫罗衣摆拂过门槛,一袭鹅黄绣白玉兰宫裙的女子出现在宋景时眼前,正是慕容皇后身边的大宫女,从露。

宋景时一时不禁向她身后看去,然而空无一人,只有宫殿烛火随风飘摇,红蜡已剩半根烛身,原来殿中主人一直未寝。

宋景时默然,只觉得自己辜负了娘娘所托。

从露双手捧着一个匣子,向宋景时工工整整地行了一礼,口称“宋大人辛苦”。宋景时苦笑道:

“从露姑娘,在下哪里敢当,真是折煞宋某了。劳烦从露姑娘问一问娘娘,薄盛文是否与东桓有关?他手中到底有什么东西?落到了谢陵手里,又该如何应对?臣心中有了分寸,也好替娘娘分忧。”

最后一句话,显然是说与殿中人听的。

可是殿中却没有回答。

从露微微一笑,只将手中的匣子递给他,道:“宋大人不必担忧。在您来之前,这个匣子已经送到了娘娘殿中。只要有此物在手,薄氏便攀扯不到我们身上。您且看一看。”

宋景时的目光随之落下,只见这匣子正中央雕刻着一直盘旋展翅的雄隼,以绿松石雕刻雄隼双眼,绿意幽幽。

宋景时脸色一变,不知想到了什么,问道:“……是谁人送来的?”

从露沉吟片刻:“大概,未来会是自己人了。”

谢氏长房本是住在谢府前堂之后,可是因谢承安需要修养,便独个儿挪去了如是观。只有谢陵,居住在毗邻谢府书阁的独坐轩。

如今,独坐轩外,尽是被视作修罗的黑衣随从,将这院子围得如铁桶一般,直到谢隐步入庭中。

唯有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谢隐背后。

那人取下蒙面黑巾,正是连绰。

谢隐一个眼神递过来,连绰立刻复命道:“公子,东西已经完好无损地送到了迦叶长公主……不,皇后娘娘手中。”

“可有被瞧出端倪?”

连绰脑袋甩得向拨浪鼓,道:“我用的是大梁的轻功步法,在皇后娘娘面前,只称作是谢陵公子手下。不过……”

他问道:“公子,东宫也与薄奚氏有往来,您为何要将那封通信扣下呢?”

谢隐反问道:“你认为,十五年前,谢承安偷梁换柱,拿儿子去给废太子遗孤替死的事情,皇后娘娘知情吗?”

连绰立即道:“那自然不知!她要是知道,早就派人来追杀了,管您是替身还是真货,怎么着也得把您的身份给搞清楚!”

谢隐淡淡道:“是啊,皇后是不知情的。那么,薄奚盛文是怎么知道的?太子与薄奚盛文暗通款曲一段时日后,薄奚盛文便忽然派人去塞北查探关于废太子遗孤的事情,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连绰大惊:“您是说……是太子要查!他、他……他这是在收集皇后娘娘的把柄!可是,太子不是记在皇后名下吗,反了自己嫡母,对他有什么好处?”

谢隐淡淡道:“对于大梁人来说,礼法正统高于一切,他们怎能忍受异族皇后凌驾在他们头上?只是太子一边暗中筹划,一边又狠不下心破釜沉舟,两边摇摆,实在看得令人心烦。”

“不如……帮他一把。”

早朝,晨钟敲响,回荡在气宇恢弘的宣政殿中。

一众臣子分排而立,手执玉笏,唯有右仆射的位置空缺着。

若是平日,早朝之际,众臣子们原本该侃侃而谈上奏陈情。可是如今却鸦雀无声,寂静得可怕。

文武百官不约而同地低首,眼观鼻鼻观心,各自守在原本的站位上,不敢或动。

龙椅下首,只有一个身影茕茕挺立,如竹如松,正是原本传闻遭遇刺杀了的谢氏长公子,谢陵。

两年前,谢郎名动京都,曾引得无数士人扫阶相迎。他的声音一如往昔,如冷石碎玉,镇静又铿锵地响彻整个殿宇。

“臣谢陵,弹劾右仆射薄盛文,通敌叛国,实则为东桓安插在大梁的暗子,楔入大梁朝廷近二十年,望陛下明断。”

兵部尚书立在一旁,豆大的冷汗渗出额头,和旁边的官员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什么意思?这什么意思!

等于是明晃晃地告诉龙椅上的崇文帝,你立的皇后要把娘家异族人一个个安插进你家朝堂,你再装瞎,整个江山都要姓慕容了!

他们猜到谢陵恨慕容皇后,但是没想到他一出手就直取薄盛文性命,对慕容皇后毫不留情面,人证物证俱摆了出来,就连大理寺卿宋景时都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根本没法反驳薄盛文的东桓身份。

兵部尚书一边为谢陵捏了一把汗,一边偷眼去望皇帝,心底升起了一丝隐秘的期待。

虽说对于慕容皇后掌权之事,兵部尚书并未结党相抗,还听从慕容皇后的诏令把谢陵发配去了塞北,可他毕竟是大梁的臣子,学着诗书礼义长大。眼看着江山握在慕容迦叶手里,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

谢郎已经布好了台阶,只看陛下愿不愿借力发作,一举了结了慕容皇后的垂帘听政生涯,改为太子辅国。

太子杨恒,生母乃是区区一位贵人,难产而亡。因慕容皇后膝下无子,便将他记在名下,是为嫡长子,如今也十八岁了,即将弱冠。

如果不是慕容皇后不肯还政,太子早就该辅国了……

兵部尚书心念微动,便看向皇帝。

“咳、咳……”

崇文帝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他染病多年,风咳日久,直至满面通红。旁边的宦官立刻诚惶诚恐地向皇帝呈上帕子,又端来热茶,加了款冬、川贝等物,正是太医院奉皇后之命,特地为崇文帝调制的药茶。

好不容易止了咳,崇文帝回过头,看着面对呈上来的物证,却一时语塞,顿了半晌,只颤着手指,点在那些物证上,怒声道:“放肆!这可是欺君之罪!”

可是就连那怒声,听起来也分外虚弱,似乎还有未清的痰鸣音。

他翻来覆去地说了些“怎会如此”“其心可诛”,到最后还是转头问皇后:

“皇后,依你看,该如何处置?”

闻言,兵部尚书提起的一口气哽在喉头。

龙椅下首右侧,百官之首,太子杨恒身着赤色金纹圆领窄袖袍,本要出列说些什么,见崇文帝转头问向慕容皇后,身形顿了顿,只得将脚又收了回去。

这还看不明白吗?崇文帝压根就没想把谢郎递来的刀子往皇后身上捅!

这是鹣鲽情深,还是懦弱无能?

兵部尚书心中恨恨扼腕。

珠帘后,依稀可见女子的端坐身影。

“没想到薄盛文竟然是东桓人。他若是诚心投靠大梁,也就罢了;可是竟然改头换面,隐匿欺君,是在罪不容诛。”

语气中,竟然也在附和谢陵,透露出对薄氏的一二分深恶痛绝来。

慕容迦叶问道:“只是,东桓从前分做南北两部,其中亦有派系,到底是哪个部落如此狼子野心呢?谢大人,你可有查到?”

闻言,谢陵正要拱手作答,却被一人抢了先。

“关于薄氏身份,臣已经查到。”

是大理寺卿,宋景时。

宋景时越众而出,同时呈上来的,还有一个古朴无华的匣子,匣子上刻有精致的雄隼图纹,翠绿松石雕刻而成的隼目幽冷。

谢隐不动声色地投来视线,待落在那匣子上时,身形一僵。

自从早朝伊始,宋景时时刻留心谢隐的一举一动,自然将他此时的反应尽收眼底。

狼图腾是慕容部徽纹,隼图腾则是姑藏部的信仰——薄奚盛文,乃是姑藏部遗民。

宋景时心道,看来谢陵认出了这个图腾。想来,应当是谢陵在塞北接触了东桓族,得知了薄奚盛文的身份,但是又知之不深,所以才忽略了归属何部的问题,只以为咬住此处就可以扳倒皇后。多亏了娘娘运筹帷幄,留有后手。

珠帘后,慕容迦叶道:“南姑藏部多有侵扰大梁边境,竟然还在二十多年前便安插了暗子,足见其狼子野心!本宫曾为慕容部公主,都未曾察觉薄氏的身份,隐匿如此之深,实在是令人后怕……”

三言两语,便撇清了自己与薄氏的关系。

至于姑藏部……谁人不知三年前,北慕容部铁骑横扫塞北三十六山,打着要阻止姑藏部侵犯姻亲大梁边境的旗号,不仅灭了姑藏、令东桓族唯慕容氏独尊,更是隐隐凌驾于其余异族之上,大有要做塞北王之势。

崇文帝本就一副不敢率先朝皇后发难的样子,皇后这样说,他一时也没了主意,只环视四周,问道:“爱卿以为如何?”

四周无人敢应,只有宋景时冷冷道:“薄奚盛文固然罪该万死,可那也该是交由陛下与娘娘圣裁。谢大人,你却私下动了手,未免太操之过急了吧?薄奚盛文当时还未除右仆射之职,你便敢借口他劫掳你家子弟而动手……这朝堂上,还有谁是你不能先斩后奏的?”

此话十分尖锐。为官者,谁敢说自己身家完全清白?早在宋景时开口之前,便有些手头染了污糟事的官员惴惴不安,忌惮谢陵此次手腕。只是碍于薄奚盛文的东桓身份,不好跳出来指责谢陵罢了,生怕染上“通敌”之罪。

宋景时开了口,反倒得了一些官员暗自认同。

谢隐亦毫不客气:“在下翻遍薄氏别院,也没找到他藏匿的身份印信。宋大人来得晚,审得倒很清楚,这匣子上的姑藏部隼图腾也太显眼,薄氏便如此明晃晃地摆着吗?焉知不是宋大人的珍藏?”

话音落地,大殿上响起了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有官员心道:谢陵在塞北这两年可真是吃了苦头,对慕容皇后恨之入骨,就差没指着宋景时的鼻子说他替皇后做伪证了!

有知道两年前内情的官员,不禁斜眼去看兵部尚书的脸色,果然见他眼神飘忽。

兵部尚书昔日签下谢陵的任职文书时,哪里能料到,两年时光,让谢陵的心境变化如此之大。昔日的温润君子,恐怕是不复存在了。

他向朝堂之前望去,那谢氏长公子的身姿依旧挺直,与维护慕容皇后的大理寺卿相对峙。在那些个畏首畏尾不敢或言的官员的面前,有如冰雪林中著其身,丝毫不折傲骨。

兵部尚书恍惚想起十五年前,谢氏也有一个如玉君子立于朝堂之上,直言陈情,不肯折腰。

谢氏长公子,与他父亲谢承安一样,是个纯臣。

可大梁皇室式微,这朝堂上,还有纯臣立足之地吗?

“事急从权,谢大人为大梁拔除心腹大患,虽行事上略有不妥,但一片丹心,父皇与母后自然能够明鉴。”

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太子杨恒出列而拜。

太子说罢,批判了谢陵几句处事不周,又赞宋景时恪守了大理寺卿的本分,万事遵从法旨,言称谢大人、宋大人都是为大梁着想。

有太子居中调停,谢隐、宋景时也不好继续言辞激烈地针锋相对,二人皆不语。崇文帝松了一口气,忙就着台阶下道:“恒儿所言极是。”

珠帘后,慕容皇后亦轻笑道:“恒儿体恤臣子,实在纯挚。”

一场暗潮汹涌、令人胆战心惊的朝会,终究结束在了珠帘后的一声轻笑里。

薄氏既死,姑藏已灭,此事也就揭过了。

朝臣散去之际,有始终忠于皇室的老臣相视一眼,相对摇头。

他们原以为薄氏是皇后的爪牙,谁知竟是姑藏部遗民,还与慕容氏暗有仇怨。薄氏被除,谁人得利,竟然难算了。

这局棋,终究是慕容皇后赢了。

宋景时却并不见喜悦之色。

他本想借此反咬谢隐一口,让他落个“擅专”“逾矩”之罪。谁知太子素日不涉朝政,即使参会也不过应个景儿,今日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然横插一手?朝会散时,众人离去,宋景时向太子看去,只见太子温文有礼地恭送父皇母后,直到凤仪鸾驾的背影远去。

宋景时便收回了目光,在太子直起身、回首望来时,恭谨朝太子行了一礼。

无论如何,太子如今是中宫皇后的嫡长子,无论心里在想什么,都注定要与嫡母绑在一起。

一场朝会,各人有各人的盘算。

旭日初升,金霞般的光晕破云而来,晴光彻地,照在谢隐的侧脸上,却驱不散那俊美容颜上的落寞与失望。

高洁固执的谢氏长公子,孤零零地站在宣政殿外,无一人敢上前与之攀谈,哪怕他昨夜刚将大梁的一块腐肉剔骨拔除。

小人萧敷艾荣,君子兰摧玉折。

望见此景,兵部尚书不禁落下一声叹息,却也只能拔步离开。

就在这一刻,一个绯红金袍身影随之上前,并肩立在谢氏公子的身旁。

——正是太子,杨恒。

而此刻,陆府那辆来接回“养女”的马车,也已经停到了谢家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