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盈也是愣愣的,直到与谢隐四目交接,才如同被火烫了一样,立刻环抱双臂、蹲下身来,叫道:
“你、你……快转过去啊!”
说着,抓起垂落在地的披风便胡乱裹到身上。
可是披风的系带已经断了,再怎么也没办法固定系好。她若是这幅模样出去,不知道要惹出多少麻烦。
初盈额头渗出冷汗。
早在意外发生时,谢隐就已经撇过了目光。可是当初盈着急地让他转过去时,他却并没有如初盈所愿。
披风之下如此穿着,可见初盈早已决定破釜沉舟,哪怕抛弃自尊,也要取他性命。
只因为认定了是他谋害谢陵。
这牺牲可真是大,足见谢陵在谢氏弟妹心中的分量。
谢隐不禁冷笑,正要冷嘲两句,却听初盈恼怒道:
“谢知还!”
她怎么也系不好系带,一抬头,见谢隐还站在原地,一时情急,连谢陵袭来的表字都叫了出口。
带着哭腔,又气又急。
“谢知还”三个字响起的那一刻,谢隐冷漠的神色化作怔然,仿佛被叫破了什么陈年旧梦。
修长的玄衣身影一顿,似乎有些僵硬,片刻后,转过身去。
初盈手忙脚乱之际,一袭玄色狐裘从天而降,兜头盖了下来。
毕竟是寒月,夜风冷冽,待初盈将狐裘披上,一股暖意涌来,替她挡了许多清寒。
她微微定了定神,才发现这正是谢隐刚刚身上那件,怪不得如此温暖,应是沾染了他的体温……
加上刚才的意外,初盈脸颊又红起来,抬头一望,才发现室中只余她一人。
初盈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
夜月高悬,皎洁月光如银纱般流泻铺地,映在以血汇集的洼地上,交织出动人心魄的残酷血光。
连绰持剑,对地上瑟瑟发抖的人补完最后一击,极细的剑光一闪,鲜血溅上他的脸颊。
他今年不过十七八岁,却对于这种场景泰然自若,还拿剑尖戳了戳那人,直至确认他死透了,才满意地直起身来、
大梁大理寺卿宋景时接到急报,奉诏与都尉魏如观带领左右金吾卫快马加鞭赶到时,所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宋景时大喝:“尔等何人!”
待得到“谢氏部曲,谢陵谢公子门下”的回答时,宋景时几乎疑心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连绰摊手:“没办法,薄氏通敌叛国,被我们公子撞破,他们便狗急跳墙,刺杀了公子;自以为计成,又在京都强掳了谢家其余子弟,正要密谋恶事呢,幸得公子死里逃生,一举剿杀。”
谢陵?不是遭了刺杀?竟然生还?
薄氏?不是他们在蓄意密谋,在此处劫掳人质吗?
怎么薄氏反倒成了地上的尸首?
血泊中,一名还没死透薄家死士勉力骂道:“你放屁!我们根本没有设计刺杀谢陵,你……”
话未说完,便被一剑封了喉。剑光极快,宋景时想拦都没来得及。
这少年与其同侪拿起剑来毫不留情,杀人不眨眼,手段如此狠绝,哪里是谢氏门下作风?
今晚的事,处处透着诡异。都尉魏如观冷声道:“谢氏百年清贵,岂由得你胡乱攀扯?景时,别同他废话,捆了回去细细审问!”
说着,拇指一挑,腰间金错刀便铮然出鞘一寸,寒光凛然。
却被宋景时反手按住剑柄。
宋景时确实是接到了薄氏谋反、劫掳人质的消息,奉诏讨贼。可是这满地血色惨状,与预想中大不相同。他凝神蹙眉,直觉此中必然有人推波助澜。
“大梁境内,妄动刀兵,你可知这是何罪?”
宋景时一面对连绰说着,视线不由得越过他,探究地投向他身后紧闭的楼阁。
“我呸!什么妄动?刀都架到我们谢家脖子上了,难道我们还要引颈受戮吗!”
一声女子的怒骂暴然传来,魏如观与宋景时齐齐回首,只见一匹笼着银羁络脑、矫健如飞的骏马载着二人飞奔而来,是一名眉目俊然的青年,而他怀中则是一名披着深色外袍的瘦弱女子,待青年勒马而停,那女子便抱着骏马的脖子,借力直起身来,对魏、宋二人怒目而视。
正是沈明昭与谢云瑶。
魏如观愣道:“……沈小侯爷?”
沈明昭自从救下谢云瑶,便立即动用沈氏在军中常用的信号,只两刻钟左右,沈氏亲随便陆续赶到。他又命人一面通知谢承煊、一面送信到府衙,另拨出人手去保护谢随,可是谢云瑶哭喊着说姐姐不能再等了,沈明昭当机立断,带人来探虚实。
谁知道,金吾卫竟然比他们还快了一步,已经围了个水泄不通。
谢云瑶知道大姐姐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的,一听有人议论说里面已经血流成河,她就眼前一阵发黑。慌慌张张冲到前围,就听见宋景时说不能越过朝廷擅自动手。
先一步动手的还能是谁?自然是她那个认死理的大姐姐!
谢云瑶从马背上翻下来,沈明昭要扶她,被她一把甩开,跌跌撞撞地往里闯。一边怒斥道:
“执持人为质者,皆合斩坐——你是没读过大梁律吗!受害者要自保,你管人家用什么手段?就是把薄氏的人全杀了,律法上也不能判我姐姐分毫的罪!金吾卫厉害得紧,怎么不见我们被关的时候出来救命啊!放什么马后炮!”
魏如观正要发怒,宋景时怔道:“你姐姐?”
沈明昭连忙低声同他们说了前因后果,魏、宋二人对视一眼,他们原以为是薄家忽然同皇后翻了脸,慕容皇后要先下手为强,所谓劫持人质只不过是个说辞,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劫的还是谢家人。
恐怕那少年所说不错,谢陵当真回来了。
待谢云瑶见到庭院里的场景,遍地横七竖八的尸首,连哭都忘记了。
“这……”
这绝不可能是大姐姐干的!
是谁?是谁抢在金吾卫、谢氏、沈氏之前动了手?大姐姐呢?
谢云瑶噙着泪花,茫然地看着抱剑站在一旁的连绰等人,从面容上却怎么也分辨不出此人是谁。
“吱呀”一声,庭院内,紧闭的大门被从里推开。
一个玄衣箭袖的劲装青年出现在众人眼前,月色分花拂柳,透过高悬的枝叶,投下一层树荫阴翳,正笼在青年的面容上,看不清神色。
青年抬起头来,面庞如玉,眉目可谓之俊美,只是神色冷然,站在一地血色之前,平添几分肃杀。
在他身后,一个女子身影紧跟着奔了出来,紧紧跟在他的身侧。
谢云瑶愣愣地向前走了两步,疑心自己已经到了黄泉。
她喃喃道:“阿陵哥哥……初盈……”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相当明朗了。
薄氏其罪之一,劫掳人质,威胁谢承煊,谢氏姐弟三人皆可为证,更有路见不平的沈小侯爷为之背书。
只这一条罪,足够让薄家不得翻身。大梁律中此乃重罪,就是被受害人当场反杀都可被视为合法,更别提谢陵作为其长兄,情急之下先行救人了。
其罪之二,刺杀官员。
其罪之三,通敌谋反。
“宋大人此言恐有不妥。”
谢隐淡淡道:“或者说,右仆射薄盛文,根本就是东桓卧底。”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卧底”二字已经相当震撼,更何况还是东桓卧底!
——谁人不知,大梁慕容皇后乃是东桓公主?谁人不晓,薄盛文向来是皇后一派?
慕容皇后把持朝政多年,就连宋景时,也是近年被她提拔的世家新贵。
岂非是在说慕容皇后偷天换日、将东桓人安插到了大梁王侯贵胄的头上!
魏如观下意识地看向宋景时,宋景时敏锐地意识到了谢隐在暗中把矛头指向哪里,薄怒道:
“谢大人,请慎言!”
谢隐扫了他一眼:“已经足够慎言了。人证物证俱在,明日早朝,我自向陛下禀明一切。”
说罢,他看也不看宋景时,对魏如观郑重行了一礼,言辞恳切:“多谢金吾卫出手营救小妹,魏都尉此恩,谢某铭记在心。”
魏如观……魏如观很尴尬!
魏如观是武将出身,加上家族荫庇,平平稳稳晋升到金吾卫都尉一职,算不上有什么派别党争,只是中立。他与宋景时本是执行同一任务来的,可是谢隐对宋景时视若无睹,偏偏只答谢他,摆明了是看不惯宋景时一直为慕容皇后做事。
谢氏与慕容皇后又一直不大对付,谢陵作为长房长子,名望才学出众,硬生生被扔到塞北吃了两年雪碴子,能不怀恨吗?现在抓到了薄氏这个把柄,听这话音,明天早朝恐怕有的瞧了!
魏如观连忙回了一礼,道:“我等只是奉命行事……”
奉慕容皇后的诏命。
说到这里,他忽然明白了其中关窍,顿时背上冷汗涔涔。
慕容皇后命他与宋景时一同来捉拿薄氏,自然先行得了消息,要将薄氏捉回去处理;可是谢陵横插一脚,先把薄氏的人或杀或擒,恐怕早已经拿到了什么证据!
怪不得,宋景时脸色那样难看……
这一局棋,明面上是谢家与薄氏的对弈,实则是谢陵与慕容皇后的争锋。
当年谢陵铨选入仕,风姿冠绝京都,魏如观也曾远远见过一面,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在塞北的这两年,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竟让他性情遽变,练出了这样决绝的手腕。
魏如观不禁望向谢隐,他已转了话锋,微笑着与燕平侯世子寒暄,感谢他中途救下谢云瑶,又命那些擒了薄氏的部曲将人移交过来。
为首的少年恭敬领命,放那几个活口过来时,还用剑尖点了点一洼血腥,让他们把自己的残肢带走。
谢隐立在一旁,神色毫无波澜,淡然如常。
一股寒意无端升起,魏如观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