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的气氛真是惨淡。除了霍威警探仍旧大吃大喝外,其他人几乎都没有碰过爱米莉准备的食物,而且也没有人交谈。他们好像都在等着看埃勒里的脸色,仿佛他掌握着控制他们情绪的钥匙。但是,埃勒里也只是沉默地咀嚼。所以当达金警长在甜点时间造访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找到你要的东西了吗,奎因先生?我正要回家,路过这里,所以就想——”
“我就想你会来,达金,”埃勒里抱怨道,“我一直在等你。”他转身对着托伯特·福克斯。“达金警长告诉我,在十二年前审判结束后没多久,警察局的证物室就把当初用来装葡萄汁的那个水瓶和玻璃杯归还给你们了。你记不记得当时怎么处理的?”
“我不记得归还过什么水瓶或玻璃杯。”爱米莉不确定地说,一整天以来她第一次主动对丈夫说话,“你记得吗,托伯特?”
托们特的脸亮了起来。“你肯跟我说话了,爱米莉!”
“怎么,我本来就没有不跟你说话。”爱米莉脸红了,“总之,你记得吗,托伯特?”
大个子男人的胸膛明显挺直了起来。“呃,我想想,”他说道,喜形于色,“我们来想想看。水瓶和玻璃杯……不记得,我想不起来。”
“它们是装在厚纸箱里送过来的,”达金警长解释,“外面包着棕色的纸,还贴了封条。”
“棕色的纸……”爱米莉皱起眉头,“托伯特,你记得吗?”
托伯特一脸困惑。“我好像没有这个印象,亲爱的。”
“我想起来了,但是我不知道包裹里装的是什么。”爱米莉话多了起来,琳达握着戴维无精打采的手,也微微露出笑容。她的微笑仿佛在说,至少有人肯帮忙解决她的烦恼。“在锁上巴亚德的房子之前,我们把那个包裹放到他房子里去了。”
“是吗?”
“老天,托伯特,是你亲手放进去的!”
“是吗?”托伯特很尴尬,“奇怪,爱米莉,我好像不记得有这回事。”
“你的记性向来就不好。”他太太嗤之以鼻,“奎因先生,那个包裹在隔壁房子里。当我们把戴维带过来时——”她的声音柔和了起来,“我们决定所有的东西都要给他新的。衣服、玩具、书,一切的一切。”
“我记得,爱米莉伯母,”戴维突然说,“我记得那就像圣诞节一样。”
“我也记得,”托伯特说,“我把戴维小时候所有的东西,所有他当时还在用的东西都收进那栋房子的阁楼里。”
“我确定你会在那上面找到那个厚纸箱,托伯特。”爱米莉说。
达金警长看着埃勒里。
埃勒里·奎因将餐桌一推,站了起来。“你看我们可以暂时把这些碗盘摆在一边吗,福克斯太太?”他微笑着说道,“我等不及要看那个箱子里的东西,而且我想在打开箱子时,我们所有人都应该在场。”
然后在莱特镇柔和的夜色下,他们一起到了巴亚德·福克斯的房子里。在游移的月影下,景色看起来很不真实,一栋黑暗的屋子在黑暗茂密的草丛中巍然耸立,一切仿佛都悬浮在半空中——处在异域海洋底层的一个未知世界。
黑夜与死亡是兄弟,而这里就是这两者蛰居了十二年的地方。
一群人带着手电筒,默默无语。
阁楼里充斥着霉味,埃勒里和达金赶紧打开吊扇。
脚下每条木板都发出呻吟,每根椽木都编结着摇曳的蜘蛛网,月光则穿透屋顶的缝隙向下窥探。
“天哪,”琳达的笑声里带着一丝怯意,“这好像电影《科学怪人》的场景,戴维。”
“老阁楼,”戴维轻声说,“记得吗,爸爸?”
巴亚德回以微笑:“我记得,儿子。”
“我所有的玩具,”戴维环顾四周说,“每样都在!我的足球在这里!”他弯下腰捡起一个早就漏了气、不成形的皮球,皮面已经破烂不堪。他不好意思地用食指抚摸着。
“你的棒球手套,戴维。”
“琳尼和我偷跑到公园球场看球赛,我接到了这颗联盟球,我们还因为看到天黑才回家而挨了打。”
“那是一场双重赛。”琳达咯咯笑着,“哦,痛死了,第二天我一整天都没办法坐下来,托伯特爸爸真的气坏了。”
“我的化学仪器在这儿,我以前都用这些来做实验!”
“还有,瞧,儿子,”巴亚德惊呼,“你的‘建筑家’组装模型。记得你和我一起建造的那座桥吗?”
“我们花了一星期才搭好那座桥!”戴维双脚叉开,站在月色盈盈的黑暗中,一口白牙闪烁发亮,蓝色眼眸跳动着光芒。
托伯特从一堆破旧的玩具底下抽出一本页角磨损的活页本。“你看,戴维,”他说,“这不是你的集邮册吗?”
“老天,没错!”
“应该拿去给约翰·莱特,他是个邮票迷。也许这里头有一些还值不少钱哦。”
“只是一些小孩子收集的邮票,托伯特伯父。保存状况也不好,根本没什么价值。”
“对我意义可不同!”琳达喊道,从她养父手里抢过集邮册。“我来保存,”她柔声说,“帮——某个小男生保存。”
然后爱米莉说:“你的弹珠,戴维。天哪,这个老面粉袋里一定有好几百颗。”
“还有我的‘门票’!”
埃勒里·奎因任由他们去翻找惊叹,自己则安静地在四周走动,不时点头微笑,并且眼神锐利。
突然,他俯身捡拾。
他们全部停止谈话看着他,脸上露出不安的表情。
“这解决了一道谜题。”埃勒里站了起来。
他在小男生的化学仪器盒盖下,发现了一瓶百粒装的阿司匹林。
“消失的阿司匹林。”达金笑道,他以几近怜悯的眼神看着埃勒里。
“甚至还没有打开过,”埃勒里自育自语,“这个案子真是让人泄气啊!这是不是警方证物室归还的那个包裹?”
在一堆页角卷曲的书籍底下,他发现了一个正方形的盒子,盒子以普通的棕色纸张包裹着,外头绑着绳子,绳子还用蜡印压在包装纸上。
“就是那个!”爱米莉喊道。
“现在我记起来了。”她的丈夫愣头愣脑地说。
“没错,上面有警察局的印记和图章。麻烦你们把手电筒的光都集中在这里好吗?”埃勒里说。
大家围绕着他,埃勒里扯掉腐烂的绳子,撕开棕色的包装纸。在包装纸的下面,露出一个普通的白色厚纸箱。箱子里面,小心翼翼地用印有“一九三二年”日期的报纸衬着的,是一个紫色的广口大玻璃水瓶,瓶面上镌刻着葡萄;还有一个紫色玻璃杯,和楼下厨房柜子里的那些玻璃杯一模一样。
埃勒里·奎因把水瓶和玻璃杯拿起来对着光转来转去仔细检查。围在他四周的福克断一家人显得情绪低落,仿佛这两样紫色的物体一时间把这群人在阁楼里展现的所有热情都吸到它们自己身上了,这个地方和这些人都被遗弃在黑色的空间里。
“你发现什么了,奎因先生?”达金警长问。他看见埃勒里银灰色的眸子亮光一闪。
“我还不是很确定,达金,”埃勒里低声说,“我们到楼下的厨房去……不行,这栋屋子里没有水,是不是?”
“十二年前我就把水关掉了,奎因先生,”托伯特·福克斯说,“连同电力、瓦斯。”
“我必须要有某种液体。”埃勒里紧抓着水瓶和玻璃杯,仿佛害怕有人会从他的手中抢走,“我们最好回你的房子去,福克斯先生,福克斯太太。马上就走!”
“我忽然想到,达金,”在爱米莉·福克斯厨房的强光下检视紫色水瓶的内部时,埃勒里解释道,“即使原来的水瓶——就像你今天告诉我的——已经被清洗过了,有些东西还是可能残留下来。如果葡萄汁曾经装在水瓶里好几小时,加上洗瓶子时如果只是冲一下,特别是只用冷水冲,水瓶里还是会有些证据残留下来。”
“证据?”达金警长粗糙的额头挤出好几条暗褐色的皱纹,“什么样的证据,我的上帝?”
埃勒里·奎因说:“过来这里。”
他们两人挤在一块儿。
“可惜,这玻璃几乎不透明,所以你无法清楚地看见那条线。但是你可以直接看里面。”
他的指尖指着水瓶,沿着瓶子内部有一小圈极为模糊的暗色痕迹。
“沉淀,”埃勒里说,“葡萄汁曾经未受干扰地留在水瓶里很长一段时间,于是碰触到瓶壁的地方就形成了一圈沉淀,最后凝结起来。它结得很硬,当葡萄汁被倒掉水瓶也冲洗过了,那圈沉淀还是没能冲掉。结果就形成了现在所见的这个样子。”
“这代表什么,奎因先生?”琳达迫不及待地问。
埃勒里·奎因微微一笑。“嗯,琳达,根据防波堤水线的位置,我们就可以计算出海潮曾经涨到多高;同样的道理,根据这条沉淀线,我们可以看出十二年前在致命的那一杯被倒出来以后,这个水瓶里还剩下多少葡萄汁。我们来做个实验。琳达,可以借用一下你的婚戒吗?”
“我的婚戒?”琳达皱起眉头,“你是说,要从我的手指上取下来,奎因先生?”
“麻烦你。”
“但是这样会招来厄运!”
“就这个案子来说,”埃勒里微笑着回答,“可能反而会非常幸运呢。”
琳达迅速将她的钻石戒指取下来。埃勒里将水瓶举起来对着强光:
透过深紫色的玻璃,那条细如发丝的沉淀线呈现出模糊的影子,几乎无法辨识。埃勒里用琳达的钻石戒指,小心地沿着水瓶表面刮出一条线,标出瓶内沉淀线的正确位置。然后他把戒指还给琳达,后者急忙再把戒指戴回手上。
“只是为了方便,”埃勒里解释,“现在,我们来瞧瞧。我们知道当时巴亚德准备了正好一夸脱或者说四玻璃杯稀释的葡萄汁。我们就拿这个紫色玻璃杯来当量怀,巴亚德十二年前就用同样的玻璃杯来量取同等份量的葡萄汁和水。更确切地说,也就是杰西卡当时喝葡萄汁的那个玻璃杯。”
他走到爱米莉干净的厨房水槽前,打开冷水龙头,将紫色的玻璃杯注满到杯缘,然后将水倒进水瓶。他这样做了四次。
“现在,”他转身再度面对他们接着说,“这种半品脱的玻璃杯四杯的分量,正好是一夸脱,所以水瓶里正好有一夸脱的液体,就和巴亚德当初准备的葡萄汁分量一样。来看看这个沉淀线。”
水瓶里的水位,显然比埃勒里在瓶身外面刮出的指标线高出许多。
“呃,那当然,”戴维说,“沉淀线是在妈妈那杯葡葡汁已经从水瓶里倒出来以后才形成的。你刚刚倒进去的是整整一夸脱,但是当初沉淀线凝结时,里面已经少了一玻璃杯的分量。”
“相当正确,戴维。那么请问,”埃勒里问,“如果我把高于这条沉淀线的所有水都倒进这个玻璃杯,就应该正好能装满这个杯子了?”
“当然。一定是这样。”
“没错,”达金说,“一玻璃杯,就是戴维妈妈喝下去的分量。”
埃勒里·奎因倾斜水瓶,将紫色玻璃杯注满到杯缘。
然后他把水瓶举高对着光线。
水位线和沉淀线还是不相符,水位仍然高过刮出来的指标线。
“你们不觉得这很奇怪吗?”埃勒里喃喃说道,“嗯,让我们继续把水从水瓶里倒出来,直到水位线和沉淀线能符合为止。”
他一点点地倒水,以确定水位线不会低过刮痕。在灯光下,当水位线和指标线吻合时,埃勒里把紫色玻璃杯举高,杯里装的是第二次从水瓶里倒出来的水。
水再度满到杯缘。
“又是一整杯,”达金瞠目结舌,“另外满满的一玻璃杯!”
“我不明白。”爱米莉说,深感困惑。
“事情很简单,福克斯太太,”埃勒里说,“十二年来,莱特镇的人一直相信,那天早上从紫色水瓶里只倒出一玻璃杯的葡萄汁,就是巴亚德倒给杰西卡喝的那一杯。
“这个实验证明,那天早上曾经倒出过两玻璃杯的葡萄汁!”
“但是我们很确定,杰西卡只喝了一杯,”巴亚德茫然地说,“怎么回事?在严重发病以后,她自己也这样告诉威洛比医生。杰西卡为什么要对这种事情说谎?”
“正是如此。那么,是谁喝了满满的另一杯?”
自从来到莱特镇,这是第一次,埃勒里的口吻中重现了往日的权威。
“因为的确有人喝了。是你吗,巴亚德?”然后埃勒里压低声音补充,“如果你在这之前一直没有说实话,巴亚德,现在招了吧。那天早上你有没有喝了一杯葡萄汁?”
“没有!”
“你呢,托伯特?在你和巴亚德谈完话,在离开厨房以前?或者在巴亚德倒光水瓶随手冲洗之前的任何时间?”
托伯特郑重地摇摇头。
埃勒里·奎因又转向巴亚德:“你倒了一玻璃杯的葡萄汁给杰西卡,然后离开家。两小时以后回来,发现杰西卡病得很厉害。这些都是事实。在你回到家时,她是单独一个人吗,巴亚德?”
“是的,奎因先生。”
“那你做了什么事?好好回想每个细节。”
“立刻跑去打电话给威洛比医生。他说他马上过来。”
“然后呢?”
“我试着让杰西卡舒服一点,尽量帮她。她说胃很难受,我扶着她的头。我不知道还做了什么事。我想,应该是紧盯着时间等医生到达。几分钟之内,他就赶到了。”
“在这段时间里,装了葡萄汁的水瓶就放在眼前的咖啡桌上。”
“是的。”
“你碰过它。”
“我没有!”
“杰西卡呢?”
“没有。她呕吐都来不及,一直抓着我。她不断地哭,很害怕——”
“威洛比医生到达后,有没有碰过水瓶?”
“他连看都没看一眼,急忙把杰西卡送到楼上卧房,然后就在那里诊治。”
“你确定威洛比医生没有碰过葡萄汁水瓶?”
“我确定。”
“你有没有跟着威洛比医生和你太太上楼?”
“没有。医生要我待在楼下,说我上去只会碍手碍脚。他说如果需要我上去,他会叫我。所以我就待在原地。”
“客厅吗?”
“是的。”
“跟那瓶葡萄汁在一起,你仍然没有去碰它?”
“是的。”
“然后你做了什么?”
“客厅一团糟。我挂记着我太太……试着靠清洗她呕吐的秽物来转移心思。那花了我……呃,很长一段时间。”
“是吗?继续说。”
“等到秽物都清理干净了——我只是坐在那里,在客厅里等着。”
“你还是没有去碰那瓶葡萄汁吗,巴亚德?”
“对。”
“那么你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倒光并冲洗水瓶的?”
“我想我一定在那里坐了大半个下午吧,奎因先生,威洛比医生一直在楼上照顾杰西卡。我想是五点左右,我才想起来,我还没有把那瓶葡萄汁收掉。”
“在那期间——你在客厅等待的那段时间——都没有人碰过那个水瓶吗?”
“不可能有人碰过,没有其他人在那里,只有我自己,而我一直到五点才碰了那个水瓶。”
“然后你做了什么?五点钟的时候?”
“我想起水瓶和玻璃杯还摆在那里,所以我站了起来,把它们拿到厨房,把水瓶内的葡萄汁倒在水槽里,还用冷水冲了一下——玻璃杯也是,然后将它们放在滤水板上。”
“两天后的早上,我就是在那里找到它们的,”达金警长说,“他倒光并冲洗水瓶这件事,在审判时对他相当不利,奎因先生,如果你还记得审判记录的话。汤姆·加柏克说服陪审团,说他那样做是为了毁灭证据一因为水瓶里还剩下一些有毒的葡萄汁。”
“我告诉汤姆·加柏克先生,我告诉陪审团,”巴亚德疲惫地说,“我当时很烦躁,只是想把四周清理一下。天哪,事发当时我根本不知道毒药这回事!我当时的想法和威洛比医生一样,因为下楼活动太过激烈和兴奋,所以杰西卡旧疾复发了。”
埃勒里·奎因不时用手摸着下唇。
这时他抬起头来,说:“我们在十二年后碰到了一个全新的线索,各位。这非常重要,有可能让整个案子改观。”